蘆剛
1
其實媽媽本可以不去通遠火車站掄板鍬,可那段日子她總是對爸爸說自己有富余的力氣。爸爸說,那也好,只是得管好這兩個兒子。
媽媽答應好好的。等干起男人的活兒,媽媽哪顧得上我和哥哥。我這樣敘述,目的在于替媽媽開脫。事實是,無論我怎樣辯白,我雙胞胎的哥哥最終還是丟了。
當初媽媽嫁給爸爸時,姥爺不給陪嫁。媽媽想找份活兒,不但能讓緊巴的生活松口氣,還可以在爸爸那里爭個體面。
車站的人管裝卸工叫“掄板鍬”,清一色的男人。爸爸去求站長,站長不要,說裝卸隊只要帶把兒的。等爸爸把乳房高高的媽媽往站長跟前推了推,站長高興地答應收下媽媽后還跟了句,可以晚來早走。
我家離火車站三里路。我和哥哥每天用捉迷藏的游戲來伏擊時間。哥哥好動,手腳不能閑著。哥哥每頓都要比我多吃,他餓得早。
那些天總有一個搖撥浪鼓賣糖豆的人反復從我家門前過,每次都會扔進兩個糖豆。哥哥飛快撿到手,把其中一個咬成兩半,遞給我一半,之后他又飛快地把剩下的一半連同另一個糖豆一并扔進嘴里……
有一天撥浪鼓剛剛響起,哥哥就讓我數(shù)一二三,他說他要藏起來。
我家大門每天都是媽媽上火車站前從外面反鎖的,媽媽不讓我們出大門,可那天的哥哥,鳥一樣飛過了院墻。
撥浪鼓戛然而止。
就在那天,哥哥把自己藏丟了。
2
當天晚上,爸爸瘋了一般,狠狠地打媽媽??次铱?,爸爸又開始打我。
爸爸不去火車站掄板鍬了,他發(fā)誓說他一定得找到大雙兒(哥哥)。他把炕頭騰出來,鋪上哥哥的被子。
爸爸走遍火車站附近的所有人家后,他開始跟媽媽要錢。起初媽媽掙了錢大部分給了爸爸,爸爸很快就把錢花光。再跟媽媽要錢,媽媽不給,爸爸就打媽媽。
爸爸知道媽媽藏錢,他回家一次便把柜子抽屜炕席底下連同墻縫像翻豬大腸一樣統(tǒng)統(tǒng)倒騰個里朝外。不管媽媽怎樣哀求,爸爸都要撕爛媽媽可憐的幾件衣服,每次幸免的只有媽媽縫制的幾雙鞋墊。
這樣持續(xù)了三年多的時間,等我上了學,哭叫聲依然在我家彌漫。有一天爸爸實在沒什么東西可撕,眼睛只好盯在幾雙鞋墊上。
爸爸開始撕鞋墊,并且很快有了收獲:他從鞋墊里撕出了媽媽私藏的錢。
爸爸自然又打起了媽媽。媽媽這次沒哭。
媽媽開始允許站長摸她的手,媽媽求站長先替自己保管她掄板鍬掙得錢。
后來的一次,爸爸薅下媽媽一縷頭發(fā)。爸爸舉著頭發(fā)看了好久,覺得媽媽會把錢藏在發(fā)絲里。
等我上小學三年級時,爸爸整天呆在家里,不說話,像扣緊蓋子的油瓶。
我每次放學都發(fā)現(xiàn)爸爸把耳朵緊貼在墻上。
墻上貼了我好多獎狀,爸爸會把獎狀摳出個小眼兒,他說小眼兒里還應該有哥哥的獎狀。后來我再回家時,爸爸開始說他從小眼兒里看見了哥哥。我記不清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多久,我只記得,爸爸每天都把耳朵貼在獎狀上,靜靜地聽著什么。
爸爸目光空洞,但隨便有什么聲音響起,他的眼睛忽然閃動光亮,立刻循著聲音奔去。到后來爸爸耳朵每天都提醒他到處跑到處翻,回到家,他會把手伸進炕頭的被子里摸摸說,剛才明明看見大雙兒在那里哭。
轉過年的夏天,不知道為什么,雨水特別多,雷聲頻頻。我很惶恐,因為雷聲一響,爸爸就會把耳朵貼在墻上,他說他又聽到了哥哥的哭聲。
就在那個夏天,下最大一場雨的夜晚,爸爸被雷聲驚起。他說他聽到哭聲了。
爸爸把手伸進炕頭的被子,爸爸說被子是熱乎的。他夾起被子,整個人就擠進了雨中。
3
再見到爸爸時,爸爸已經(jīng)不是一個整體了。一塊苫布覆蓋了爸爸。我躲在媽媽身后,看那塊苫布。苫布下是爸爸被火車碾過的骨肉,像一堆打包的剩菜。
火車站的扳道工說,爸爸那晚摟著被子上了火車道,嘴里還不斷重復著一個人的名字。一列火車鳴笛的那一刻,爸爸迎著火車跑去,火車的笛聲瞬間拆卸了爸爸的身體。
打點了爸爸的后事,媽媽張羅搬家。軋死爸爸的火車是向東開的,媽媽想把家往西搬。我開始盤算著搬家的日子,我對方向充滿了期待。
裝卸隊長大秦向媽媽透露一個秘密。
大秦說站長曾私下找他讓他刻一枚印章,還讓他去站上代領了800元錢。那800元錢最終又交給了站長。大秦說告訴媽媽,爸爸的死,火車站也攤責任,800元錢就是喪葬費。
媽媽想到了自己還有980元工錢也在站長那兒,兩筆錢加起來就是1780元。天大地大的事,媽媽趕緊去找站長要。
站長含含糊糊,他讓媽媽坐在站長室那張床上,他捧著印有紅色火車頭標志的茶缸噓噓地吹熱水,茶缸堵了他的臉,兩個眼珠像動漫一樣在茶缸沿兒上轉圈跑。站長說,只要你肯把家搬到火車站,錢的事好說。
媽媽說,我丟了兒子死了丈夫,不信錢還能長翅膀飛了。
媽媽決定搬家,一路向東。
爸爸死后,媽媽喜歡聽到風的聲音。媽媽說,風里有人在哭。
一個沒月亮的晚上,站長帶著拖拉機來為我們搬家。拖拉機的車斗很有特點。所說的車斗其實是一個拆掉了四面擋板的平臺。平臺四周有鐵鉤,鐵鉤上永遠是一堆繩索,主要用于車站裝卸大的物件。
開拖拉機的是大秦。
站長告訴媽媽,說大秦住在什么地方誰也說不準。但大秦這個人特別會鼓搗讓人心里舒服的事兒。站長讓他臨時代理裝卸隊長,準備找機會把他轉為正式的工人。
里里外外能裝的東西媽媽都讓大秦往拖拉機上塞,站長說火車站那邊的鐵皮房子空間小,人去了,其他物件全沒用。
大秦也勸,壇壇罐罐,帶著絆腳,走起來礙事。
媽媽摸摸炕再摸摸墻,眼圈紅起來。站長說,有你好日子過。
說著話,站長的手奔向媽媽的腰。
4
鐵皮房子在車站后院,離票房子二十幾步,是工人的宿舍。媽媽什么東西都往里裝。站長說,先預留個地方放張大床。站長說到大床時眼神兒不停地撫摸著媽媽。
大秦殷勤地幫媽媽擺放物件。大秦愿意把幾樣東西往高處疊放,結果很小的鐵皮房還是騰出了很大空間。
媽媽說,都是空兒,看著就有種沒挨沒靠的感覺。
大秦說,日后總會派上用場。
搬到火車站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睡得不踏實。我總聽到站長在敲門。今天說擦把手,明天借塊香皂。
大秦說,你那張床老給人留念想。
媽媽想把床搬走。
有一天站長老婆到我家喝口水,媽媽說非要把床送給她。
站長老婆說,你家這張床硬實,非得俺這大屁股的女人躺上去才接得住男人。
但站長老婆停頓了一下后忽然問媽媽,那你的孩子住哪兒?
去你家呀。
其實媽媽當時心里有底。
隔著我家一條街,有個八卦預測館。媽媽經(jīng)常悄悄溜進去聽人預測今生和來世。去的次數(shù)多了,媽媽深陷其中,把自己的際遇講給算命的。算命的瞎子剛握住媽媽的手就滿口嗟嘆。
他說只要跟你搭上手的男人,這輩子吃盡苦頭。
媽媽追問,當官的也靈驗嗎?
瞎子說靈驗。
屋里的女人們都向媽媽投去憐憫的目光。
媽媽卻突然笑起來。
媽媽拉著床去站長家那天,媽媽硬是把我也帶了去。
媽媽說,你給我兒子當干爸吧。
站長一臉茫然。
站長第四個女兒剛過百天。
站長老婆說,不用睡覺就白撿個兒子,認!
站長老婆強行把我留在她家,叮囑我說,遇到人你就說,你爸是站長。
站長老婆說媽媽,聽說你有一手看家的縫紉活兒,你找個人弄臺縫紉機,上哪服裝廠整些碎布頭扎成鞋墊扎成墊肩,就當是勞動保護,我叫全站的人都得上你這兒買。你能扎多少我叫他們買多少,大不了有了賺,給俺那帶官帽的甩幾個酒錢。
那段日子,媽媽常常嘆息。
大秦不停地追問媽媽,媽媽就把站長老婆的建議告訴了大秦。
當天半夜大秦就用拖拉機給媽媽拉來了一臺蜜蜂牌縫紉機。
媽媽眼圈都紅了。
站長老婆隨后就把一包碎布頭送到鐵皮房。
媽媽賣出了好多鞋墊和墊肩,站長老婆每次給媽媽送碎布頭的時候總是滿臉汗水。碎布頭是省城一家織布廠給鄉(xiāng)下一家鞋幫廠發(fā)的貨,站長老婆每次都從貨場順出一包大的扛到媽媽家。
接下來的事卻有了變故。
工人反映鞋墊還有墊肩不好用,碎布頭畢竟是碎布頭,接頭多,鞋墊還有墊肩上面棱多,咯腳,咯肩。
站長擔心把事情捅大,任憑媽媽多給酒錢,決不再接受媽媽做的鞋墊和墊肩,除非媽媽改用寬幅的布料。
大秦說自己可以從站外進便宜的布料。
大秦果然給媽媽送來了一包乳白色的帆布。
媽媽只好把藏在褲袋里的錢不停地掏給了大秦。
鐵皮房所有空間,都被大包的帆布塞得嚴嚴實實。
這回媽媽不但可以做鞋墊和墊肩,而且可以做套袖、圍裙。
夜深人靜,站長也在值班或空閑的時候,不停地來鐵皮房擦手借香皂。媽媽想跟站長要回錢,一直猶豫自己遲早會順了站長。
看著站長老婆實心實意為自己跑腿受累的樣子,媽媽心里陡然添了愁事。媽媽想起算命瞎子說的話,終于心有不忍。
媽媽盤算著想離開火車站。搬家,繼續(xù)向東。
站長室必須得去,媽媽暗下決心。
5
在站長室,站長并沒有急不可耐地消費媽媽。
媽媽想起自己命硬的事,就詭秘地看著站長,媽媽覺得自己的身子變成來一劑毒藥。
瞬間,媽媽變成剝了皮的香蕉。
淡黃的燈光下,站長忽然拍手鼓掌。
他繞著媽媽轉,之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靠墻的保險柜上。站長拿起一個坐墊放到保險柜上,然后把媽媽放到保險柜上,搬來一把椅子放在保險柜對面,自己慢悠悠坐上去。
媽媽站在保險柜上。
淡黃的燈光照在媽媽還很旺盛的身子。媽媽似乎被站長這種奇怪的嗜好沖擊得神魂顛倒,媽媽有了異樣的感受。
凝固的時間讓媽媽難以忍受。
媽媽的目光并沒有投向站長,而是投向窗外。
那天在站長室,假如媽媽的目光不是投向窗外,我也許會在車站健康成長。但媽媽畢竟還是向窗外望了一眼,是想告別一段生活,還是渴望得到拯救,一切都成往事。
必須肯定的是,媽媽目光投向窗外的瞬間。媽媽驚悚地看到路燈下的拖拉機平板車斗上站著一個人,正在向站長室張望。
是大秦。
媽媽從保險柜上跳下來,并野獸般撞開了站長。
站長悻悻地說,又不是新鮮玩意兒,怎么到你這還立上牌坊了。我是孩兒的干爸,我自己給自己戴頂綠帽子行不行。
敲門聲在站長的嘆息聲中響起。
進來的是大秦。
大秦往站長手里遞過一張表格。
站長問大秦,啥?
大秦說,轉正表。
站長說,操。來的真是火候。站長去接表格,忽然覺得表格厚重,里面明顯夾了什么東西,站長有了笑容。
大秦轉身出門時,一列火車嗚嗚叫。
蜷縮在保險柜后的媽媽對站長說,把錢給我吧……我想出門找大雙兒。站臺上天天都有人迎來送往,我死不了一顆心。
站長坐回到椅子后,順勢把手扣到媽媽腿上說,不就是想坐火車嗎,我負責變通。
6
站長認識火車上的人,他每次都能把媽媽送上南來北往的火車。站長指著火車,想坐哪趟就坐哪趟,不用買票,就當是你家的自行車。
媽媽開始在箱子里藏了一塊黑布。
媽媽每找完一個地方,就拿出一片碎布頭寫上那個地方的站名,再在站名下用紅筆工工整整寫上火車的票價,并把票價描粗,然后用漿糊小心翼翼把碎布頭粘在黑布上。橫豎對齊,片片相接,而且行行相連。
由于站長的庇護,我的書讀得很順利,我那時剛上小學二年級,每次考試都是班級第一。
進入暑假,我說我也要找哥哥。怕我也會丟,媽媽翻出一根尼龍繩,一頭系在她的手腕上,另一頭系著我的手腕,我成了媽媽的風箏。
媽媽每次回家,不管有多累,都要找出剪刀、筆和漿糊,先剪碎布頭,再寫站名。但用紅筆寫票價時媽媽會在站名的上方和下方同時添上兩個票價。做完這一切,媽媽開始在小楷本縫隙中(我用過的小楷本反正面都寫滿了字)往一起加火車票的總額。
媽媽告訴我,這些走后門兒省下的車票就算是你干爹在償還他黑我們的錢。
我問媽媽干爹究竟黑了我們多少錢。
媽媽說,這些年我們坐火車省下的車票是1762元,你干爹還欠我們18元。不管找到還是找不到你哥,咱娘倆只能去一個18元的地方。
行程不能取消。
18元也是仇恨的價格。
就在那個暑假,站長頻頻來到鐵板房,不斷跟媽媽強化,假如媽媽愿意,他會立馬趕走他老婆和四個孩子。每次臨出門,站長總是在鐵皮房里摸摸這,碰碰那,似乎在尋找什么。
有一天,媽媽去倒垃圾,忽然看見垃圾里有耀眼的白紙屑,媽媽蹲下去看,臉也瞬間耀眼的白……那是撕碎了的職工轉正申請表。
我和媽媽到底也沒能去成一個18元的地方。
我是在凌晨3:00點離開通遠火車站的。
那個凌晨,站長家忽然亂成一鍋粥。站長老婆和孩子被鬧鬧哄哄的一群人用車匆匆接走。車子響馬達時,站長老婆和孩子的哭聲難分彼此。
誰也不叫上我,誰也不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因為急促,甚至來不及關上房門。那一刻,整個屋子死亡般沉寂。我不敢大聲呼吸,我想穩(wěn)穩(wěn)神兒,悄悄聽一聽沉寂背后的聲音。
以我當時的年齡,無論如何我也沒有能力抵抗黑暗。我把別人的枕頭強加到我的頭上,我想讓自己快速暈眩,或者快速睡去,設法讓自己成為黑的部分,或者成為沉寂的部分。
最終,我沒能睡去。我被一個人從被窩里揪出來,像鳥窩里剛掏出的雛鳥。
后來聽到風聲。
我被人扛在肩頭,厚厚的肩膀抵住我的肚子,我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穿過小道,拐過幾個街角,我在漆黑的夜里最后砰一聲被扔到拖拉機上。
扛我的是大秦。
大秦快速抓起搖把,然后用搖把指著我說,摟住你媽,松手就摔死你!
大秦急速發(fā)動了拖拉機。
我本能地摟住媽媽的腿,日子瞬間起起落落。
天開始放亮。
拖拉機那個平板車斗上,左右各放著兩個帆布口袋,我碰上去硬硬的,好像鋁線和銅線。媽媽平躺在兩個口袋中間,手被細繩捆綁著,媽媽看到我,身子劇烈扭動,我看見媽媽嘴里塞了一團碎布頭。
拖拉機顛簸得很厲害,我想靠近媽媽的頭為媽媽掏出碎布頭,我不停撞到兩面的帆布口袋,有兩次險些摔倒口袋上。媽媽開始可能希望我為她掏出口中的碎布頭,后來看我險些一次次被甩出車外,媽媽又痛苦地仰躺下去,不再睜開眼睛。
我想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盼望媽媽快點把真相說給我。
可媽媽不說。
媽媽嘴里那團碎布頭堵住了所有的話。
很多年后,我憑著幾頁發(fā)黃紙張上斷斷續(xù)續(xù)的文字拼湊成關于那個夜晚的記憶,輔助幾個退休鐵路工人的回憶和推斷,勉強理清了那天晚上發(fā)生在通遠火車站那起盜竊傷人案的相關脈絡。
因為車站連續(xù)發(fā)生失竊,大量銅線和鋁線被盜,站長決定蹲守。
就在那天夜晚,埋伏在夜色里的站長與肩扛銅線的大秦不期而遇。
大秦根本沒有給站長喊叫的機會,迅速揮動一把板鍬,利落地劈倒了站長。
意猶未盡的大秦并沒有急于逃跑,而是從容地蹲在站長身旁,一字一句告訴躺在黑暗中的站長,我馬上去鐵皮房,順便偷走你的女人。
在鐵皮房,媽媽是掙扎過的,但媽媽躲不開大秦的力氣。
媽媽問大秦你要把我?guī)У侥睦铮?/p>
大秦說,東面。
媽媽問大秦要走多遠?
大秦說,向東,一直向東。拖拉機油箱里的油在哪耗光,咱就在哪安頓。
8
我是在一個鄉(xiāng)道的拐彎處失去媽媽的,或則說是媽媽失去了我。
我記得大秦把拖拉機開得飛快。一路狂奔,硬是將黑夜開出了亮色,我摟住媽媽的腿,我的雙臂漸漸失去感覺。其間我從沒有放棄去掏出媽媽口中那團碎布條的念頭,我在努力,但我不敢松開摟住媽媽腿上的手。還有一個現(xiàn)實的原因是,東方一片白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媽媽掙扎的力度越來越小,甚至不再掙扎。
大秦開始回頭看著平板車斗,看著帆布口袋以及夾在帆布口袋中間的媽媽和我。大秦開始吹口哨,后來干脆唱起了現(xiàn)代樣板戲《沙家浜》的一段:
新四軍久在沙家浜
這棵大樹有蔭涼
大秦的腔調一浪高過一浪,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拖拉機的排氣管那一刻也賣力地配合大秦,噴著煙,并且一刻不停地在喊“到到到到到”,可大秦的目的地始終不到。
拖拉機進入一個很大的緩坡時,我忽然感到媽媽的腿在扭動,并且想掙脫我的雙臂。見我不松開手臂,媽媽開始利用小腿左右掙脫,這樣一番用力的擺動,我感覺我的手臂恢復了知覺,我明顯感到雙臂發(fā)麻而且乏力。我開始沒有力氣摟住媽媽的小腿肚子,隨著拖拉機的晃動,我的手臂漸漸滑落到媽媽的腳踝處。
偶爾有車與我們交匯。
媽媽一直閉著眼睛。風掠過媽媽身體,媽媽身子微微抖動。兩側的樹和田地與我們忽遠忽近,來時的路,蛇一樣蜿蜒擺動。這些越來越陌生的樹木、青草和花朵變得夢一樣迷離。
一路向東。雞冠山、鳳凰山、五龍山與我們擦肩而過。這是我后來從《旅游手冊》看到的名字。我重走了這條路,當年我和媽媽經(jīng)過的地方如今都已成為旅游景點。耐人尋味的是,很多年前,大秦竟然帶著媽媽和我,一路向東,倉皇逃竄在一條美麗的風景線上。
拖拉機的速度明顯開始減緩。我看了一下路,前面即將駛向一個大嶺,在靠近大嶺附近是一個急彎,急彎處綠草茂密,期間點綴著紅紅的馬蹄蓮。
一輛拉著木頭的車經(jīng)過我們的拖拉機,尖銳的剎車聲撕裂了時間。
因為路窄,車身經(jīng)過我們拖拉機的瞬間,帶來塵土和急促的風。塵土在那一剎那對媽媽來講,肯定不會有任何意義,但風則不同。我確信那陣忽然卷起的風一定以一種神奇的方式給媽媽帶去了神諭。媽媽扭動雙腳擺脫了我環(huán)繞在媽媽腳踝上的手臂,我身體掙扎著往媽媽腳前撲。
就在此刻,媽媽急促地往回縮了腿,旋即猛地用力蹬向我。就在拖拉機拐彎減速那一刻,我看見媽媽沖著我詭異地一笑,我被媽媽瞬間蹬出了拖拉機的平板車斗……
就從那個夜晚開始,我喪失了故鄉(xiāng)。
多年以后,我如期長大。重回通遠火車站,我仔細翻動記憶中的隱痛。站長已經(jīng)故去,因為當初大秦的那一鍬,站長雖然沒有送掉性命,但喪失了大部分記憶,而且患上了嚴重的癲癇病,他是在聽到一個消息之后,因興奮引起癲癇病發(fā)作而離世。
這個消息與大秦有關。
一天夜里,車站停著一列裝滿軍用物資的列車。凌晨一點,大秦竄上了火車。媽媽本來趴在火車下負責望風,平常這個時段根本沒有火車過,偏偏相鄰的火車站有輛火車頭出現(xiàn)故障,結果,一輛負責維修的火車頭在夜色中駛過通遠火車站。
火車頭就從媽媽身旁經(jīng)過,巨大的碾壓聲讓媽媽變得異常興奮,媽媽從藏身的地方?jīng)_出來,全力追逐疾馳而過的火車頭,媽媽不斷搖動著雙臂,連續(xù)不斷在喊叫著一連串的名字,尖銳的喊聲刀一樣劃向夜空。
大秦并沒有在第一時間聽到媽媽的嘯叫,他正專注于火車里復雜多樣的物資。大秦后來準備跳下火車時,鐵路公安已經(jīng)將他逼住。事情并沒有像想象的那樣順理成章,這些人誰也沒有撲上去抓捕大秦,而是在大秦緩過神兒抓起隨身攜帶的一把板鍬的剎那間,警察從容開槍,將大秦擊斃在火車上。
我是在媽媽發(fā)黃的筆錄中讀到與媽媽相關的人和事的。
在我不斷追問媽媽下落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車站派出所當晚抓住了媽媽。媽媽開始還能說出很多事,但后來,媽媽開始狂躁。媽媽說她是順路尋找,她說她要找的人就藏在18元那么遠的一個地方。媽媽開始砸東西,她甚至脫光了衣服跳到桌子上驚恐地向外張望。
有一天,警察開開門,拎著茶缸出去找熱水。
警察回來后,媽媽不見了。
跟哥哥當年捉迷藏如出一轍,媽媽也把自己藏丟了。
多年來我形成一個習慣,每年都到通遠火車站,每次都逗留一些時間。最近我還去過那里。火車站剛剛經(jīng)過改造,往日的痕跡越來越少。站長是新到任的一位女性,據(jù)說是當初那位站長最小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