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劍鋒 張美文 李子楓
呂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案
內容摘要:認定一個行為是否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首先應判斷行為人的主觀方面是否存在危害公共安全的直接或間接故意;其次,客觀上是否符合《刑法》第114條規(guī)定的"危險方法";最后,其行為應對公共安全,即不特定的多數(shù)人的生命、健康或重大公私財產(chǎn)構成威脅。對該行為是否觸犯數(shù)罪名是本案頗具爭議的另一個問題。
關鍵詞:特定 不特定 適用
【基本案情及判決結果】
2014年10月9日15時50分許,被告人呂某因與王某有感情糾葛,遂駕駛自己的尼桑牌逍客吉普車尾隨王某及其妻郭某駕駛的奧迪轎車至某商業(yè)街某門市的門前處,王某將車停在馬路最右側非機動車道內,被告人呂某將車并排停在其左側的機動車道內。雙方停車后,奧迪轎車上的王某妻子郭某與被告人呂某分別下車,二者發(fā)生口角,繼而進行廝打。期間被證人王某、劉某拉開半分鐘左右。后因被告人呂某坐在王某車上副駕駛的位置,郭某再次上前與其發(fā)生廝打并致其摔倒在地。隨后,被告人呂某跑回自己車上,倒車三四米左右,沿右前方前進撞在了王某車尾部。后二次倒車,在再次向右前方前進的過程中,車頭從王某車尾部竄出,沖上了正在鋪磚施工中的人行道緩步臺。此時,其車前面至門市門前中間聚集十多名圍觀群眾,其中包括與其發(fā)生廝打的郭某,最終其車頭部將本案中三名無辜被害人擠撞在門市門前的臺階上,三名被害人均小腿受傷,系車頭與臺階擠壓形成。后被告人呂某又多次駕車撞擊王某車尾部、右后車門處數(shù)下,最終停在了王某車的后方,將車門鎖死待在車內,后被民警帶走調查。經(jīng)司法鑒定,三名被害人共五處輕傷。
一審法院依法公開開庭審理此案,判決被告人呂某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7個月,賠償三名被害人經(jīng)濟損失共計人民幣167839.56元。
一審判決后被告人呂某未賠償被害人經(jīng)濟損失,提出上訴,認為量刑過重,請求依法從輕處罰。
檢察機關在審查后認為定性錯誤遂提出抗訴,經(jīng)過二審法院兩次開庭公開審理此案,在第二次庭審中三名被害人與被告人呂某在民事部分達成和解。被告人呂某變賣了父母的房產(chǎn),又向親友借款數(shù)萬元,賠償了三名被害人經(jīng)濟損失共計人民幣31萬元,取得了被害人的諒解,并在庭審中對自己所犯罪行表示懺悔,亦認可了本院變更的罪名,當庭表示認罪。鑒于其因感情糾葛,一時情緒失控,主觀惡性不大,社會危害性較小,二審法院適用我國《刑法》第114條之規(guī)定,依法改判被告人呂某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3年。
【爭議焦點】
對于這起案件,在案件的事實、證據(jù)上不存在什么分歧。但在案件性質認定、犯罪本質特征認識和適用法律上存在明顯分歧。原因在于:一是對于犯罪本質特征的認識把握上出現(xiàn)分歧。在我國刑事刑法理論中,認定一起案件是否屬于犯罪的范疇,首要需要考量和把握的就是犯罪本質特征—社會危害性程度;二是犯罪構成的四個方面實質是主客觀兩個方面的有機統(tǒng)一,即犯罪的動機、目的、故意內容與行為、情形、過程和結果應是內在統(tǒng)一的。不論是故意、過失、直接故意或間接故意,應以行為直接指向的客體、對象,侵犯的法益為定性依據(jù)。本案的行為人在主觀上有特定的指向侵害對象,但其在主觀上又有不特定的放任侵害對象,結果還是實際嚴重侵害了不特定多數(shù)人的人身財產(chǎn)權利,顯然屬于危害公共安全罪種類范疇。三是由于在犯罪本質特征和犯罪構成內容上出現(xiàn)認識差異,必然導致對本案在適用法律上的差異。
在抗訴過程中形成了五種分歧意見,其認定的具體理由又各不相同:
第一種意見認為一審起訴及判決罪名定性準確,被告人呂某故意駕車沖撞他人車輛,對車輛損失涉嫌故意毀壞財物罪,對車內王某具有可能致其傷害的間接故意,故其每一次的撞車行為均觸犯故意傷害罪與故意毀壞財物罪兩個罪名,屬刑法理論中的想象競合犯。其中第二次撞擊王某車輛的行為因打擊錯誤致使他人受輕傷的后果,根據(jù)法定符合說,在同一犯罪構成范圍內即成立故意傷害罪,因最終財物損失不足5000元構罪標準,故綜合認定被告人呂某犯故意傷害罪。
第二種意見在故意毀壞財物罪層面同第一種意見,但對于在此過程中不小心撞到他人的主觀故意應認定為過失,雖然客觀上造成了三被害人五處輕傷的后果,但因被告人呂某的供述與辯解中只能得出其主觀目的只有撞車的故意,對可能發(fā)生的撞人情況認識不到,根據(jù)主客觀一致的原則,過失致人輕傷的行為不構成犯罪,綜合認定被告人呂某無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第二次撞車行為過程中撞倒三名無辜群眾共致五處輕傷的后果,對周圍人群產(chǎn)生了實際的危險,被告人呂某主觀上持放任的態(tài)度,侵害了公共安全的法益,屬于想象競合犯,從一重處罰,并應當與其他幾次撞車行為數(shù)罪并罰,因車內王某未受傷,車輛損失數(shù)額亦不夠,故綜合認定被告人呂某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第四種意見在故意毀財?shù)膶用嫔贤獾谝环N意見,但對于被告人呂某第二次撞車行為應認定為故意傷害郭某的未遂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想象競合犯。因監(jiān)控錄像顯示第二次撞車行為時,郭某處在車正前方的圍觀群眾之中,且其二人剛發(fā)生肢體沖突,又有四位證人均證實被告人呂某駕車直奔郭某而來,那么其在故意傷害郭某的同時認識到了其他眾多圍觀群眾可能被撞傷的危險,對傷害郭某的行為屬直接故意,對侵害不特定多數(shù)人的生命、健康安全持放任態(tài)度,屬于間接故意。因其他幾次行為未產(chǎn)生危害后果,故綜合認定被告人呂某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第五種意見認為本案案發(fā)時間、地點具有公共性及開放性,被告人呂某應當能夠認識到過往車輛和行人較多,自己連續(xù)多次的撞車行為會直接危害到公共安全,并最終造成了三名被害人共五處輕傷、車輛損失4542元的損害后果,且從其著手開始至行為終了的每一次實行行為均可能對公共安全產(chǎn)生危險,而公共安全的法益包含了生命健康權和公私財物所有權,故應當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一罪定罪處罰,其所造成的全部損失均作為量刑情節(jié)予以考慮。
【抗訴理由之法理評析】
筆者同意最后一種意見,理由如下:
(一)違法性層面,即被告人的行為是否達到“足以危害公共安全”
首先,應把握“足以”的內容,即行為人實施的行為能夠給公眾帶來傷害的可能性有多大,即“危險的程度”;其次,應明確“公共”的概念,“公共”分為兩個部分,“多數(shù)人”或“不特定人”,即行為人實施的行為能夠傷害的范圍有多大,即“危險的廣度”。
結合本案,第一,被告人在實施駕車撞車行為的地點在城區(qū)內主要公路上,路邊均為營業(yè)中的門市,案發(fā)時間為周五下午四點鐘,處于交通高峰時段,案發(fā)時間、地點的特殊性決定了本案具有侵犯法律所保護的公共安全法益的可能性;第二,被告人呂某在整個實施行為過程中,作案軌跡橫跨機動車道、非機動車道、人行道緩步臺,此間周圍行人、車輛往來不斷,且紛紛駐足、駐車圍觀,為其連續(xù)實施撞車行為對“不特定人”具有危險提供了事實支撐,且被告人呂某在第二次前進撞車時,其車頭正前面站著包括與其廝打的郭某、證人王某、劉某以及圍觀群眾十多個人,完全達到了“多數(shù)人”的要求;第三,整個撞擊過程中被告人呂某共倒車7次,前進6次,與王某車相撞5次,兩次越過緩步臺沖上人行道,其中第一次將若干群眾撞擠在門市前的臺階處,第二次未撞到人。被告人呂某所實施的行為本身具備難以控制的高度危險性,且在其應當明知已經(jīng)撞到人的情況下,依然毫不控制的繼續(xù)多次實施同一危險行為,所造成的損害結果可能隨著其多次撞車行為的不斷持續(xù)而隨時擴大或增加被害范疇,那么就足以對上述往來的“不特定”車輛和行人以及其車前面圍觀的“多數(shù)人”的生命、健康和財產(chǎn)安全產(chǎn)生現(xiàn)實的、緊迫的、具體的危險,其行為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程度。
(二)有責性層面,即被告人呂某的主觀方面是故意還是過失,即“對危險的態(tài)度”
筆者先按照第二種意見假設被告人呂某主觀系過失。過失的形式分為疏忽大意的過失和過于自信的過失。被告人呂某無論是在與郭某發(fā)生沖突時還是用自己車撞擊王某車的整個過程中,沒有相關證據(jù)表明其認識能力缺失或降低,其是應當能夠認識到周圍有眾多圍觀群眾的,也能夠認識到自己往前開車可能會對面前的這些不特定多數(shù)人造成傷害,因而不存在應當認識到而因為疏忽大意沒有認識到的可能性。那么由于其情緒失控,沒有注意到當時的場景的理由能否成立呢?答案是否定的,刑法上對過失的定義完全限制在認識層面,上述理由混淆了認識與控制的概念。我們對被告人呂某當時的控制能力可能減弱表示認可,但并不影響對其認識能力的判斷;而如果被告人呂某主觀上系過于自信的過失,那么其在已經(jīng)認識到了自己駕車可能撞到車前面的人群后,依舊任性的選擇了堅持自我、無所謂的往前開、對公共安全毫不負責的態(tài)度,恰恰體現(xiàn)了對廣大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和財產(chǎn)安全的漠視,如何輕信能夠避免?
可以肯定的是,本案中現(xiàn)有證據(jù)能夠證明被告人呂某對駕車撞擊王某車的行為主觀上屬于直接故意,同時亦能夠證明其實施了多次毫無控制的危險行為,而且對此過程中可能造成的撞到無辜人或車的結果的發(fā)生沒有絲毫避免或反對的意愿,甚至在其已經(jīng)認識到撞人后沒有任何施救行為,反而繼續(xù)多次撞擊他人車輛,直至行為終了。那么被告人呂某在應當認識到自己的行為可能會產(chǎn)生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險,卻放任危害結果的發(fā)生,屬于典型的間接故意。
(三)罪數(shù)層面,即是一罪還是數(shù)罪
筆者認為認定罪數(shù)問題的關鍵點在于全部實行行為所侵害的客體的數(shù)量。故意傷害罪無論是打擊錯誤還是指向特定,其客體均為單一或特定人的身體健康權;故意毀壞財物罪的客體則是公私財物的所有權。而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客體為不特定多數(shù)人的生命、健康和財產(chǎn)安全。
結合本案,被告人呂某的目的一直很明確,主觀上就是撞王某的車,那么其行為自然就侵害了王某對車的財產(chǎn)權,對此主觀上系直接故意。同時在撞擊過程中,其明知王某在車上,撞擊行為可能使車內的王某受傷,其又侵害了王某的身體健康權,對此主觀上系間接故意。綜合全案證據(jù)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其每次實行行為又可能會給公共安全帶來威脅,均站在了法律所保護公共安全法益的對立和對抗面上,那么其所實施的全部行為所造成的所有社會危害性均能夠被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所包含,從而認定被告人呂某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一罪,造成的全部后果均可作為量刑情節(jié)予以考慮。但如果個別違法行為不能被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所包含,那么根據(jù)單個行為的構成要件及具體案件中的證據(jù)情況考慮數(shù)罪并罰。比如,此案中被告人呂某在尾隨王某車的過程中在沒有車輛和行人的地方故意撞擊王某車輛,然后在逃逸過程中違章駕駛,橫沖直撞,那么如果撞車后的行為涉嫌危害公共安全,則與撞車時故意傷害或毀財?shù)男袨閿?shù)罪并罰。
筆者認為終審判決定罪準確,量刑適當,被告人呂某此時已經(jīng)被羈押了一年多的時間,從其自身的認罪、悔罪態(tài)度來看,達到了刑罰所希望的教育、改造和挽救的目的,此時適用非監(jiān)禁刑對其回歸社會后努力彌補自己的罪行以及本案的三名被害人能夠得到實際的賠償具有積極的重大的意義,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真正實現(xiàn)了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完美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