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因為河豚魚發(fā)怒而鼓腹,古人以為吃了河豚魚也會鼓腹而死。
蘇東坡是河豚魚的粉絲
河豚魚經(jīng)過一個冬季的滋養(yǎng),背寬腹厚,肉嫩脂肥,底氣十足地在長江中下游逡巡。它們不知道,不怕死的老饕此時正在醞釀一個陰謀。但道理跟吃長江刀魚一樣,吃河豚魚也一定要趕在清明前,過了時節(jié),河豚魚表皮少許很難除去的細鱗也堅硬而戳口了。
中國人吃河豚魚,是一趟冒險的口腹旅行,而且已經(jīng)磕磕碰碰地走了上千年,還沒有停頓來下,看樣子也不可能以浪子回頭收場。在這過程中,不時有人突然兩眼翻白,口吐白沫,腿腳一蹬,與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拜拜了,連遺囑也來不及寫。為美食而死,雖然說不上重如泰山,但也不能斥之為輕如鴻毛。畢竟,美食家都是有理想的,有品位的,有經(jīng)驗的——當然,經(jīng)驗往往于無意間置經(jīng)驗主義者于死地。
古人詠河豚魚的詩留下不少,這是老祖宗滿足口福后的真情告白。比如“如刀江鱭白盈天,不獨河豚天下稀”,再比如“柳岸煙汀釣艇疏,河豚風暖燕來初”。最有名的當數(shù)蘇東坡的那首“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遍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苯袢艘么嗽?,往往著意審時度勢的“鴨先知”,但蘇東坡可能沒想這么多,他就想念河豚魚的美味,春筍、鴨子、蔞蒿和蘆芽都是鋪墊,是冷菜,為壓軸戲的登場演好前戲。
每年清明前后,因吃河豚魚而死的新聞會出現(xiàn)在小報的社會新聞版上,同時警告:河豚魚有毒,不要拿生命開玩笑。這道理就跟“股市有風險,入市須謹慎”的提示一樣,不照樣有人砸鍋賣鐵殺進去,股指不也照樣“跌跌不休”?在中國就是這樣,越是不讓人做的事,越是有人去做。
河豚魚代代相傳,基因拷貝,毒性依然,漂在長江一線,繁衍生息。它五短身材,貌不驚人,卻有一口整齊而銳利的牙齒,這是肉食水族的必要條件和特征。小時候我看到張貼在弄堂口的宣傳畫,警告大家不要誤食河豚魚??茖W(xué)圖譜上的河豚魚有好幾種形態(tài),均與毒蘑菇一樣色彩斑斕,誘人親近。但圖上又說了,河豚魚的毒素分布在魚卵、卵巢、內(nèi)臟、血和皮,全身只有肌肉無毒。而每一克河豚魚毒素就能毒死500人!后來我看到的河豚魚活體,大多數(shù)腹部為白色,背部呈灰色,有深灰色小點分布,以現(xiàn)代人的審美眼光看,那是很酷的顏色。這廝知道自己的酷,脾氣也就很大,一不對勁就怒發(fā)沖冠,肚子脹得圓鼓鼓,像返航的潛水艇那樣浮上水面。古人知道它的七寸,就把它們趕到塘里,用竹竿敲擊水面,或截流為柵,再將水拷去部分,使塘內(nèi)的河豚魚因相互擠攘而發(fā)怒鼓腹,一尾尾如氣球一樣浮到水面上,漁人用網(wǎng)打撈,手到擒來。
因為河豚魚發(fā)怒而鼓腹,古人以為吃了河豚魚也會鼓腹而死。其實是魚子最害人,生的時候小如芥子,一尾魚抱子成千上萬,吃進肚后每粒都一起用力脹成黃豆那般大,當然能將人肚子撐破。河豚魚的毒素還分布在內(nèi)臟和血液,所以整治河豚魚首先要大刀闊斧地剔抉內(nèi)臟,洗清血筋。燒煮時據(jù)說最好以酒代水,大火煮沸,中火燜透,直至收汁,時間約在一支半香。
魯迅先生吃過河豚魚刺身
一千年多前日本人開始瘋狂抄襲中國文化,連飲食之道也全版克隆,所以他們也是嗜好河豚魚的族群。今天的日本人專門為燒河豚魚的廚師考級評分,然后頒發(fā)特殊的證書。
魯迅詩:故鄉(xiāng)黯黯鎖玄云,遙夜迢迢隔上春。歲暮何堪再惆悵,且持卮酒食河豚。
這是寫于1932年的《無題二首》中的第一首。同年12月28日,大先生在日記里記了一筆:“上午同廣平攜海嬰往筱崎醫(yī)院診?!砥壕壬鷣硌寥毡撅堭^食河豚,同去并有濱之上醫(yī)士?!?/p>
坪井和濱之上均為在上海開筱崎醫(yī)院的日本醫(yī)生,曾多次為魯迅家屬看病。醫(yī)生請病人吃飯,在醫(yī)生收受病家紅包成一時之風的今天是難以想象的,也說明魯迅與這兩個日本醫(yī)生關(guān)系非同一般。詩中還為后人提供了一個可以想象的場景:當時虹口一帶日本料理不少,而且在不是“欲上時”的冬天也供應(yīng)河豚魚。所幸的是,日本廚師治河豚魚確實有一套,不然將留下一個牽涉面很廣的公案,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也要重寫了,而況事情發(fā)生在烏云密布的1932年?,F(xiàn)在不也有人懷疑魯迅是被日本特務(wù)害死的嗎?
閑話少說,回到正題。今天,烹治河豚魚至少在城市里還屬于偷偷摸摸的勾當。中國的廚師如果是在國有企業(yè)吃蘿卜干飯出道的,肯定不會染指河豚魚,他們的師傅沒教過他,也沒那個膽。燒河豚魚的廚師,必定是江湖上的職業(yè)殺手、餐飲界的007。他們每年元宵后就往城里跑了,受聘于某熟識的私營酒家,彼此有長期的默契。在江陰——這是河豚魚的主要產(chǎn)地和消費場所,燒河豚魚是按分量計算酬金的,燒1公斤,廚師加工費120元。吃一桌完整版河豚魚,至少要消耗10公斤,廚師的報酬可想而知。不過這也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河豚魚燒好后按規(guī)矩由廚師先吃,吃后乖乖地坐在廚房里,可抽煙喝茶,但不許走開,兩個鐘頭后沒問題了,才可讓客人大快朵頤。在江陰,河豚魚都是回鍋后上桌的,斷沒有現(xiàn)燒現(xiàn)吃。紅燒河豚上桌時每人一尾,一張糯軟韌滑的魚皮蓋在魚身上,皮上有許多小刺,用筷子一卷,一口吞下,據(jù)說十分養(yǎng)胃。
吃河豚魚時要備只馬桶
我在江陰吃過幾回河豚魚,一干不怕死的吃貨魚貫而入,包房內(nèi)團團坐,沒人讓座,長幼無序,埋單的老板此時也不會像往常那樣客氣地說:“請,請,請!”粗瓷大盆的河豚魚上來后,各自悶頭吃開了,連酒也沒人勸。據(jù)說過去吃河豚魚,客人自己還要摸出一只角子放在桌子上,表示自己是付了錢的,出了人性命與主人無涉。還有一點,飯桌邊還要放一只須兩人抬的大馬桶,萬一有人感到不對,趕快清倉。
在崇明我也吃過河豚魚,與別處紅燒不同的是,此處一律為帶湯白煮,湯為濃郁的乳白色,開了膛后的魚肉會反卷起來,鮮嫩度略勝紅燒一籌,表皮留有少許細鱗,但不影響咀嚼吞咽。席面上崇明朋友一再問我:“有什么感覺?”此處的經(jīng)驗是唇舌略微有持續(xù)麻木,誠為最妙的境界,不過一旦這種感覺超過臨界點,就得趕緊往醫(yī)院里送。臨界點在哪里呢?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反正是不怕死的,早已把身家性命押在灶臺上了。幾分鐘后,嘴唇果然微微發(fā)麻,舌尖打滾困難,像拔牙后麻藥初退,話也說不順溜了,也許是我心里緊張,也許是毒素的作用。我瞄了一眼窗外,院子里停著好幾輛面包車,想必醫(yī)院離縣委招待所也不遠,心里慢慢地踏實了,表面上還談笑風生。等到水果盤上來后,一切恢復(fù)正常。謝天謝地!我又活了一回。
至于滋味,老實說,鮮美度上是勝過如今塘里家養(yǎng)的絕大多數(shù)河鮮,但勝出無多。我認為它不如鮮蹦活跳的帶子河蝦和正宗的陽澄湖大閘蟹,跟刀魚也不能一拼。唯嫩滑肥軟一點上,這廝可以傲視所有水族。
吃完了河豚魚,看看大家都沒死,舒口氣,點支煙,主人就要講笑話了:有一回某先生得幾斤河豚魚,教家人煮熟后卻不敢吃,看到門口石階上坐著乞丐,就叫傭人拿了幾塊給他吃。過了一會,看乞丐沒死,就放心地吃了。酒足飯飽,踱方步出門,乞丐看到他一臉的滿足,就從背后拿出碗來:“哦,我可以吃了?!?/p>
聽了這個笑話,馬上有人提議敬廚師一杯酒。廚師出來后,就有人問他是否已經(jīng)吃過。廚師說:“河豚魚現(xiàn)在是什么價?我怎么有福分吃?”團團坐的好吃分子頓時大驚失色,酒也灑了。但廚師馬上又笑嘻嘻跟了一句,“不過老板叫我先吃,我就不客氣了。”
說完,廚師揚長而去。據(jù)說一個廚師做一季河豚魚,可得好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