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禮
野象谷里渾看不到一頭野象。
我喪氣地背著相機,碩大的單反相機此時已有些累贅的意味了。雖然本就不抱著遇到野象的希望,但心中依舊泛著陣陣失落。來時乘了黑色的越野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奔馳,我便這樣一邊告誡自己莫要懷揣遇著野象的希望,卻一邊又深信在這道路兩側(cè)的密林里或許正潛伏著一頭行色匆匆的野象,或下一秒便能看到它精光四射的瞳仁。人終歸是這樣一種自欺欺人的動物罷,嘴上說的與心里想,手上做的無論在旁人還是在自己面前都永不可能一致。或許是從穿起衣服的亞當夏娃開始罷,人已經(jīng)習慣了用布條裝飾自己的肉體,用偽善掩蓋自己的本真,謊言不知道說給誰聽,陽奉陰違不知道做給誰看。那些無論何時都能做到心口如一、言行一致的人,不是儒家慎獨的君子,便是瘋子了罷??上郎仙儆惺ベt,瘋子倒是不少。我嘆口氣,有些不甘地望望眼下這空蕩蕩、現(xiàn)下看來有幾分冗長了的空中觀光大道,無濟于事地笑笑。身旁的小孩極熱烈地要求著,走啊走啊,去看大象表演。
我不動聲色地收起相機,野象谷里最好玩的莫過于觀看圈養(yǎng)的大象表演節(jié)目了罷。這真是莫大的諷刺。世上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本便不少,竊以為這野象谷或算不上甚么欺世盜名,但畢竟這“野”字還是去掉的為實。我實是一個過度聰明了的人,遇事總是任著自己的想象往一些好的方面去想,然而世事艱險難料,大抵與我所想的出入極大罷。
我終于在道路的盡頭看到象了,當然以及象身上那個耀武揚威的人。
同行的人多要騎象,紛紛躍躍欲試著去征服那龐然大物。我沖象奴遞給我的韁繩擺擺手,站在一旁。這左近共有十余頭象,都是些已成年的亞洲象。我冷眼看著那些龐然大物,漸漸有所發(fā)覺。這些象雖然項帶花圈,溫順地站在象奴身旁,卻無一不顯消瘦,深棕的皮膚明顯松弛,像一口用舊了的面袋子軟軟地垂在身下,全無光澤。毛發(fā)也很稀疏,公象的象牙都被鋸斷,老眼渾濁。于是在瞬間我忽然意識到,這并不是我所想看到的象。雖然此生我見過的象都在動物園的鐵柱后面坐牢,且大抵都是這幅尊容,但我卻真真切切地知道象本不是這個樣子,它們或許一身泥濘并沒有花圈去美飾,但一定不分垂老壯碩,眼中都有那份象的神光。如果讓我選擇見到象,一定是在風雨里,遠遠望著一頭踽踽而去的獨象的背影,對,一定要離這野象谷遠些,因為它至少應是一頭自由的象。
那些年輕的象奴一扯象的耳朵,象竟乖乖地屈下巨大的身子,象奴一蹬,借力便飛上象身。我搜索枯腸,以為再無法找到一個更合適的詞語去形容當前的場景了,當年那個毒死小皇帝的大將軍也不過跋扈至此罷!死去的皇帝自是無法反抗的了,但象呢?它龐大的身軀只需動動便甩得掉這羞辱它威儀的小丑,它是叢林里的王者啊——我忽然想到了這其中的不堪,它一定是忘卻了——不聽話,就吃鞭子,身體的痛苦讓這智慧生靈的精神隨著屈服,從小的訓練讓象忘失了自己,它本是與人一般無異的生命啊。我想著竟不自禁地冷笑出聲來,原來人類對自然的征服直到現(xiàn)在依舊建立在原始的粗暴之上——用鞭子抽打自然,直到自然做了人類的奴!可笑罷,人類奉行暴力的權威,于是自大地認為一并靈魂同樣可以被駕馭——人類的推理呵,連我都為它感到悲哀。
人是健忘的動物,我從那些象奴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追憶過去的痕跡——總是有這樣的事情,憤怒的象咆哮著從鞭子下站起,殘缺的獠牙依舊鋒利無比地刺穿象奴的身體。象奴說象反了,象說這是為你們所迫的!我想著啞然一震,或許是推行這無所不能的暴力久了的緣故罷,以致人漸漸將這法則融進了血脈之中,不知覺忘卻了它有惡果,不知覺忘卻了它施用的對象——平等不是天賦的,而是用金錢買來的;尊重不是與生俱來的,而使用特權換來的。
我終于知道先哲悲天憫人的痛苦了,我的眼看到那象奴,他舉著鞭子固然耀武揚威,但他何嘗又不是一介微不足道供人娛戲的跳梁小丑呢?人騎在象上已然猖狂如此,而那騎在人上的想必更加不可一世了罷?
一百年前這里沒有野象谷,一百年后這里人騎在象上。一百年的時間改變了什么?我似乎迷離而無法明鑒,但唯有那圣人的愿景是一去不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到象的眼中淌下熱淚,這悲哀,不僅為它,也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