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江
那一年,有著300多家住戶的張各莊,三分之一的人家張羅著建新房。這么大規(guī)模的除舊立新動作,在本村歷史上絕無僅有。
并非張各莊人新年祭天神拜地君時的面塑一夜間變成了金元寶,也并非張各莊人褲兜里揣滿了票子腆著肚子比腰粗。這個地處馬頰河岸邊的古村落,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過好幾茬了,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座像模像樣的房屋,好多都是爺輩父輩的遺產(chǎn)。最古老的是大慶祖爺留下的堂屋“金鑲玉”,據(jù)說同治爺在北京坐龍庭的第一年,這房子上的窗紙已經(jīng)糊過好幾層了。年前來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這些飽經(jīng)滄桑的老屋,真有些招架不住,裂縫的、塌檐的、折檁斷椽的不計其數(shù)?!敖痂傆瘛币苍谶@場“地龍翻身”運動中在劫難逃,“金”和“玉”相嵌的部位出現(xiàn)了一道拳頭粗的裂縫,它的壽命真真的到了“天限”。
所謂“金鑲玉”,就是房子的臨地幾層和封頂幾層以及四角用青磚白灰鑲嵌,其余部分用土坯填充。說白了就是磚塊鑲土塊。這種結(jié)構(gòu)的房屋在當(dāng)今人看來,土得像兵馬俑的營房,但那時卻是鶴立雞群,十里八鄉(xiāng)無一出其左右。
大慶是村里泥瓦匠中的“一把刀”。一把刀不但手藝好,砌墻、抹灰、粉刷樣樣能服人,而且心眼公正,貧富尊賤一視同仁。主家誠惶誠恐把建設(shè)權(quán)和財政權(quán)雙雙交到一把刀手里,對于小家小戶而言,那是比托孤還重的信任。
一把刀雖然沒受過皇封,可在鄉(xiāng)民心目中,那是比狀元、榜眼還神圣的位置。泥瓦匠是魯班爺?shù)淖訉O。魯班爺是誰?那可是和圣人、亞圣并排走的人哩!
大慶的爺爺是晚清的拔貢,詩書傳家的老爺子一心想讓孫子“金榜題名”。怎奈大慶不是搞學(xué)問的料,偏偏對老爺子看不上眼的泥瓦匠情有獨鐘。5歲時大慶就拿著小鏟鏟臉盆里和泥壘“窩窩”,14歲的大慶就像模像樣地替村民壘起了雞塒、豬圈、羊棚。家人不以為榮,把個老“貢生”氣得山羊胡直跳,臨咽氣都不許大慶到床前。
大慶20歲那年,老了的一把刀決定“禪位”。
張各莊人選一把刀的方式很特殊,不投票不舉手,而是把所有的泥瓦匠圍攏一圈,每人身后放一瓷碗,全村人不分男女老幼,手握一粒黃豆,向理想的一把刀碗里去丟,以數(shù)目多少定奪。
這次公選,大慶以多出第二名50粒黃豆勝出。
剛過年“破五”,大慶老婆翠芳就咋呼著要挖地基,那種迫不及待的勁,比當(dāng)年洞房里急等著大慶揭蓋頭還燎心。
“先把咱們家的房子建好,再去忙別人的吧?!贝浞枷虢枵煞蚴且话训叮畼桥_。
“不行,要排個先后次序。我們家湊合著還能住,有些人家在住地窖?!泵糠甏浞荚谒呧止?,大慶總是一副黑臉。
“就你大公無私,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和你一樣。”翠芳知道大慶是犟種,才不和他一般計較。
所有建房戶以抓鬮的形式,決定次序。結(jié)果,劉寡婦排第一,支書抓了個末鬮。大慶家在第五位。
支書排最后,面子無光,便對大慶說:“我家經(jīng)常來領(lǐng)導(dǎo),破破爛爛影響整個村子臉面。你是一把刀,明天就帶人到我家,我打這第一炮。”
大慶沒想到支書這風(fēng)格,“這哪成啊,凡事總有個開頭和結(jié)尾。你不排最后,別人就要排最后。”
“成不成還不在你一把刀。抓鬮只是一種形式,張各莊大大小小的事,什么不是我排第一。我不相信那劉寡婦敢和我爭?!?/p>
“就因為她不敢和你爭,我們才不能讓她吃屈。”
“反正話我撂這兒了,哪頭炕熱哪頭涼,你自己掂量?!敝诖謇锖苌俪蚤]門羹,頭次吃,咽著不順。
第二天,幾十號人在劉寡婦的小院里忙開了。村里來了不少幫忙的,唯獨沒見支書。鄉(xiāng)間三件事,娶親、出殯、建房,只要不是頂冤大仇,那可要湊前的。
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仍沒見支書露面。
輪到大慶家了,翠芳吊了好長時間的心終于放下。
大慶對翠芳說:“咱把位子讓給支書吧,這不是巴結(jié)他,我是在為大伙著想哩。他這個人好強(qiáng)慣了,挫了銳氣,整天當(dāng)起縮頭烏龜,啥正事也不干,吃虧的是全村人哩?!?/p>
“你整天為這個想,為那個想,誰為你想哩?”
“人心換人心,五兩換半斤,誰心里也沒橫著杠子,咱對人家好,人家就會對咱好。”
翠芳知道他定下的事,九頭牛拉不回,默認(rèn)了。
全村的新房全建好了,等到大慶他們家,已經(jīng)到了雨季。
雨才下兩天兩夜,遍體鱗傷的“金鑲玉”就在半夜里倒塌了。翠芳抱著淋濕的被褥,哭得比竇娥還傷心。
第二天早上,沒有誰召集,沒用誰通知,全村傾巢出動,一窩蜂涌向大慶的小院,走在最前邊的是支書。頃刻,院子里奏起了“锨、鎬、斧、鑿”交響曲。這是張各莊村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集會,場面比支書兒子娶親時還熱烈。
人緣,是鄉(xiāng)村的至高榮譽(yù),是鄉(xiāng)民心中真正的“無冕之王”。
“晴天鋪下路,陰天不踩泥。這回你信了吧?”大慶面對著破涕為笑的翠芳,像在求證什么。
翠芳心服口服,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