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中國人對于字有一種特殊的崇拜心理,認為字是神圣的。有字的紙是不能隨便拋擲的。褻瀆了字紙,會遭到天譴。因此,家家都有一個字紙簍。這是一個小口、寬肩的扁簍子,竹篾為胎,外糊白紙,正面豎貼著一條二寸來寬的紅紙,寫著四個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紙?!弊旨埡t都掛在一個尊貴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里家神菩薩的神案的一側(cè)。隔十天半月,字紙簍快滿了,就由收字紙的收去。這個收字紙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歲數(shù)了,身體卻很好。滿腮的白胡子碴,襯得他的臉色異常紅潤,眼不花,耳不聾,走起路來,腿腳還很輕快。他背著一個大竹筐,推門走進相熟的人家,到堂屋里把字紙倒在竹筐里,轉(zhuǎn)身就走,并不驚動主人。有時遇見主人正在堂屋里,也說說話,問問老太爺?shù)牟『眯┝藳]有,小少爺快該上學了吧……
他把這些字紙背到文昌閣去,燒掉。
文昌閣的地點很偏僻,在東郊,一條小河的旁邊,一座比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叫作閣,其實并沒有什么閣。正面三間朝北的平房,磚墻瓦頂,北墻上掛了一幅大立軸,上書“文昌帝君之神位”,紙色已經(jīng)發(fā)黑。香案上有一副錫制的香爐燭臺。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顯得空蕩蕩的。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么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讀書人,曾經(jīng)連續(xù)做過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么又變成了“帝君”。他是司文運的。更具體地說,是掌握讀書人的功名的。誰該有什么功名,都由他決定。因此,讀書人對他很崇敬。過去,每逢初一、十五,總有一些秀才或候補秀才到閣里來磕頭。要是得了較高的功名,中了舉,中了進士,就更得到文昌閣來拈香上供,感謝帝君恩德。
老白是看文昌閣的,也可以說是一個廟祝。東廂房存著一副《文昌帝君陰騭文》的書版。當中是一個頗大的院子,種著兩棵柿子樹。夏天一地濃蔭,秋天滿株黃柿。柿樹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磚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個臉盆大的圓洞。這便是燒化字紙的化紙爐?;垹t設在文昌閣,順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紙,便投在化紙爐里,點火焚燒?;垹t四面通風,不大一會兒,就燒盡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過。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賞錢。有時有人家拿幾刀紙讓老白代印《文昌帝君陰騭文》(印了送人,是一種積德的善舉),也會送老白一點工錢。老白印了多次《文昌帝君陰騭文》,幾乎能背下來了(他是識字的),開頭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為士大夫,身未嘗虐民酷吏”。后來,也沒有人來印《文昌帝君陰騭文》了,這副版子就閑在那里,落滿了灰塵。不過老白還是餓不著的。他挨家收字紙,逢年過節(jié),大家小戶都會送他一點錢。端午節(jié),有人家送他幾個粽子;中秋節(jié),送他幾個月餅;年下,給他二升米、一方咸肉。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化紙之后,關門獨坐。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
他有時也會想想縣里的幾個舉人、進士到閣里來上供謝神的盛況。往事歷歷,如在目前。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夢,李三老爺點了翰林,要到文昌閣拈香。旗鑼傘扇,擺了二里長。他聽見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爺來進香了,轎子已經(jīng)到了螺螄壩,你還不起來把正門開了!”老白一骨碌坐起來,愣怔了半天,才想起來李三老爺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了。
老白收了字紙,有時要抹平了看看(他怕萬一有人家把房地契當字紙扔了,這種事曾經(jīng)發(fā)生過)。近幾年他收了一些字紙,卻一個字都不認得。字橫行如蚯蚓,還有些三角、圓圈、四方塊。那是中學生的英文和幾何的習題。他搖搖頭,把這些練習本和別的字紙一同填進化紙爐燒了。孔夫子和歐幾米德、納斯菲爾于是同歸于盡。
老白活到九十七歲,無疾而終。
(選自《文苑·經(jīng)典美文》2014年第10期)
1.文章開頭為什么要用較大篇幅介紹敬字和字紙簍?
2.文章第三段重點介紹了文昌閣的情況,這似乎與題目關系不大,可以刪去嗎?為什么?
3.作者精心塑造了“老白”這一人物形象,這樣寫的用意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