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俠
惠潮言語不多,很安靜,在一群人里面存在感不強。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很奇怪,不刻意彰顯存在感的人,往往會給人留下印象。
以我的認知,一群人中,安靜的人往往是有分量的,不需要刻意發(fā)出聲音來表示存在。正如在非洲草原上,小鳥嘰嘰喳喳跳躍著、叫喚著,而獅子懶洋洋地躺在樹蔭里,一聲不吭。
和惠潮認識,是在一個文學活動上,之后不久就得到了他的贈書。年紀輕輕竟然同時出版了兩本長篇小說,讓人微微一驚。回思我在他的這個年紀干什么,竟然如坐云霧里,完全想不起來。只想起來孔子說過的一句話:后生可畏。
他在兩部小說《盲谷》《南莊的困惑》里對人性的剖析,猶如一把無情的手術刀,精準,鋒利,冷酷,毫不留情。而他的零度敘事最大程度地消解了作家慣常所努力表現的友情、愛情以及家庭的親情。他的小說世界里,那些生活在偏僻村莊里的人們,在低矮、逼仄的空間里終生尋覓打轉,生命里那無時不刻的絕望和疼痛,所營造的世界沒有一絲亮色,看不到希望和溫暖,難以去追問人生的意義所在。
初讀小說,讓人微微一驚,他似乎看見了一個慣常目光所看不見的世界,他撕開了所有人假裝忘記的一個被遮蔽的真實。
小說里,每個人都受困于自己的局限,無法在現實世界面前隨心所欲。我們無時無刻地感受到人與世界的緊張對立,感受到人在社會秩序面前的不自由。這是一種基于現代意識的生命經驗,惠潮是想通過《南莊》《盲谷》告訴我們,他對于這個世界的經驗和認識。在小說營造的世界里,沒有人代表著正能量,沒有人代表著光明和正確,每個人都是復雜的,美丑善惡交織混雜。世界撕去了人們一廂情愿貼上去的標簽,還原為本來面目。里面有疼痛,有傷悲,當然也有善良,有隱忍。
整體來看,惠潮的小說屬于“底層敘事”,原諒我用“底層”這個概念。本身來講,這個詞缺乏嚴格的內涵和外延的規(guī)定性,比較模糊,經不起追問。比如,什么是底層?但是因為它鮮明簡介意會所指,因而被人廣泛運用。因此,我也在這里套用一下。
《南莊》《盲谷》中,人們生活在底層,處于貧困和愚昧之中,為了吃飽穿暖而奮斗,與權力財富沒有絲毫瓜葛。在故事中,人物與環(huán)境的關系總是那么緊張,人常常處于逼仄陰暗的環(huán)境中,他們的周遭彌漫著晦暗感和挫敗感,仿佛是人生無往不在的困境。這種閱讀感覺曾經在卡夫卡的小說中到處彌漫,比如《城堡》,比如《變形記》。在惠潮所構建的小說世界里,同樣彌漫著這種氣息。也許,惠潮是我所讀到的,本地作家里最具有卡夫卡氣質的小說家。
惠潮的小說的獨特性還體現于既沒有80后作家所熱衷表現的公共主題,比如,殘酷的青春,愛情的迷茫等等,也看不見同樣是陜北作家,諸如路遙筆下那洋溢著親情友情溫暖的人情之美,更不是一般小說家所樂于表現的尋常老百姓柴米油鹽,鍋碗瓢盆的香噴噴的生活氣息。
顯然,他是獨特的“這一個”。
在這里想多說一句,藝術給與我們最可貴的體驗在于豐富和多元,在藝術創(chuàng)造中我們獲得最大限度的自由感,這種自由感是反對標準論,一元論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惠潮的小說僅僅就存在而言,是可貴的。
不僅如此,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小說中,他對那些處于困境中的小人物保持著持續(xù)而深入的關注,在敘事策略上,他對敘事視角和語調的準確把握,為他的小說增添了鮮明的特色。同時,他在觀察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對立性時,并沒有絕對化,審美意識超越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模式,超越了非理性主義的局限性,從而為他的藝術創(chuàng)造開辟了更為廣闊的,可能的空間。
每個人都生活在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具體的現實關系中,但所謂“特定”的“具體”的并不是說這是為他而量身定做的。一個人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環(huán)境部分是他“遇到”的,部分是他創(chuàng)造的,不過,這種“創(chuàng)造”又以他所遇到的歷史和現實條件為基礎的。因此在個人與環(huán)境中,在個人生存與發(fā)展的欲望和滿足這個欲望的現實性之間,始終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情感經驗和價值取向。
現代社會的價值取向和情感經驗表明,個人與環(huán)境之間存在太多的緊張、齟齬、對立和沖突,人們傾向于把這一切都看成生命的常態(tài)和本質,并且,以此為基石,現代主義確立了獨特的審美坐標。
惠潮小說的獨特,使他在本地小說家中成為一個別樣。他獨樹一幟,自成一路,拒絕集體主義的大合唱。
哲學家羅素說,參差多態(tài)乃是幸福本源。
植物學家告訴我們,一個健康的植物生態(tài)群落里,必然是呈現參差多態(tài)的自然狀態(tài)。如果出現品類單一,過度統(tǒng)一的狀態(tài),結果大都會很可怕。
文學也是這樣,參差多態(tài)才是健康的。文學需要不同的表達,不同的眼光,不同的內容。畢竟,文學不是抱團取暖,更不提倡集體主義,不是人數越多越好。集體主義的大路走得多了也就喪失了文學寶貴的新意,需要我們開拓新的路徑,哪怕僅僅是一種嘗試。
我們看到,惠潮在不斷發(fā)表的短篇小說中似乎在努力尋找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這種文學實踐是可貴的,也是一個有出息的小說家應有的自覺。
責任編輯:王雷琰 薛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