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喝黃河水長大的人

那些姓黃的人有福了

他們與黃河同姓

那些黃皮膚的人有福了

他們與黃河膚色相同

那些喝黃河水長大的人有福了

他們的血管構(gòu)成種種支流，回蕩隱秘的濤聲

黃河流域，地圖上很小的一塊

但可以隨同那些有福的人

四處流浪，覆蓋全世

黃河，無法戰(zhàn)勝的時光

我看見的黃河

不是孔子路過的黃河

在孔子之后，黃河改道了

我看見的黃河

不是李白見過的黃河

在李白之后，黃河又改道了

我看見的黃河

不是黃河

是一個個消失的人

和他們無法戰(zhàn)勝的時光

經(jīng)歷了多少次泛濫

多少次斷流？黃河

面目全非地流到我眼前

而我的出現(xiàn)，不過使失敗者

又增加了一個

然而黃河不管那么多

每一次改變，都在

慶祝自己的勝利

洗 禮

想在黃河里洗洗手

洗去一些書卷氣，染上一些土腥味

想用黃河水洗洗臉，面孔或表情

多多少少會發(fā)生一些變化

心跳也加快。洗洗眼睛

既看見了前世，又看見了來生

洗洗手帕，在風(fēng)中晾干

為下一次流淚而預(yù)備的……

索性跳進(jìn)黃河洗個澡吧，屏住呼吸

或者嘗試著用鰓呼吸（寫詩的稿紙

是我過濾情感的鰓）

越洗越干凈，或越洗越滄桑

把衣服留在岸上，把影子和往事

留在岸上，洗著洗著

我逐漸變成了另一個人

哭黃河

黃河，一看見你

有人就想哭

哭自己的祖先，被席卷而去

消失在看不見的下游

哭自己也將同樣消失

連一朵浪花都不如

哭還會有別人，替身一樣出現(xiàn)

站在我空缺的位置，繼續(xù)哭……

哭天，哭地，哭樹木。黃河有多長

人類的淚腺就有多長

鐵路大橋、防洪堤壩、擺渡的舢舨

都是暫時的，必將隨同

混濁的淚水一起消失

在黃河面前，人沒啥了不起的

哭著哭著，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一只

會流淚的動物

即使這樣，也構(gòu)成黃河小小的支流

黃河，從來不知道

自己姓什么

讓別人去歌頌?zāi)愕膫ゴ蟀?/p>

這里沒有我想找的東西

在此岸，或彼岸，高廈林立

高速公路也修好了

運(yùn)煤或羊的貨車擦肩而過

白的是那么白，黑的是那么黑

加油站周圍全是擺攤的

誰還會注意黃河呢？

我倒是專程來看風(fēng)景的

可所有的風(fēng)景點(diǎn)都需要門票，價值不菲

一個時代散發(fā)出越來越濃的銅臭味

已經(jīng)沒有免費(fèi)的美

作為詩人又怎能不感到悲哀？

瞧，那就是黃河

從兩個正在去接頭談生意的人中間穿過

頭也不回，什么也沒買

你們的喜怒哀樂對它沒有任何意義……

黃河，它從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冷暖黃河

《詩經(jīng)》里的黃河，比漢樂府里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愛，流的是情

漢樂府里的黃河，比唐詩里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畫，流的是琴

唐詩里的黃河，比宋詞里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火，流的是冰

宋詞里的黃河，比元曲里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金，流的是銀

元曲里的黃河，比明清小說里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流的是男中音，流的是女高音……

今天它終于流到我腳下

剛剛打濕我的褲腿與膝蓋

唉，那些書可以不讀了！

我想像的黃河，永遠(yuǎn)比現(xiàn)實(shí)的黃河

要激烈一些

一會兒流的是夢，一會兒流的是醒

使我一會兒熱，一會兒冷……

現(xiàn)實(shí)的黃河，更像冒名頂姓的替身

惴惴不安地從我眼前流過

生怕被識破似的。是黃河欺騙了我

還是我欺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