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帆
比起總是溢美之詞的序言,后記顯得更為可靠。20年來,我寫了十本書,像一個民間手藝人,安靜地制作著自己稱心的手工藝品。這十個后記,是我的心跡,也傳遞著作品的手溫。
——題記
1、來小鎮(zhèn)吧
這是我的第十本書。
一個人要是生了十個孩子,肯定是個新聞,至少也是茶余飯后的談資。但一個人寫了十本書,可能連身邊的人都不知道。這其實倒是好事,剛好免遭打擾。博爾赫斯做圖書管理員時,他的同事有一天十分驚異地發(fā)現(xiàn),百科全書里有一個人,竟然和博爾赫斯同名同姓,而且居然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怎么樣,好玩吧?我當然不會愚蠢地以此自譬,事實是,寫一本書,的確并不比生一個孩子容易許多。我顯然也不是抱怨不為人知,因為這完全怪不得別人。如果生個孩子成了奧巴馬,那么即便生一個孩子也已足夠。曹雪芹就一部《紅樓夢》,陳忠實就一部《白鹿原》,甚至張若虛就一首“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天下誰人不識君?而乾隆皇帝名下有四萬多首詩,有誰能知道其中的一首?寫得多,從來不如寫得好,這個道理我當然懂。但盡管如此,對任何一個人來說,寫十本書都不易,都值得紀念。因為有這十本書,我就覺得四十多年沒有白活,是專注地做了一件事情的。而男人來到這個世上,尤其是需要認真干一件事的,不然大家會認為他是個混混。也因為有這十本書,就是走在一堆文人里,我也有了底氣,至少,我不是個冒牌貨。
說這些話大概有點世俗,事實上,我很懷疑,名利會驅(qū)使一個人傻傻地幾十年甚至一輩子趴在紙堆上寫作,并且,倘若果真為了名利,絕非能寫出大作品,最終并不能獲得名利。名利永遠是寫作的副產(chǎn)品。因此我更相信,一個人持續(xù)寫作的動力來自內(nèi)心的激情和愛,來自一種自己也不能把控的本能和使命,來自對自己命運的洞悉和對存在的追求。
我來到這個小鎮(zhèn)剛好20年,如果不算學(xué)生時代的作文和青春期的發(fā)作,我的“寫齡”也剛好20年。20年,我收獲這十本書,成就感談不上,但絕對算得上一種內(nèi)心修煉和自我完善。如果說寫作使我有什么獲益的話,那就是我因此知道卑微生命的美麗,因此有了一顆時時仰望卻又安靜于塵世的心靈,因此沒有被欲望和物質(zhì)主義丑化得一臉庸俗一身橫肉。大概在40歲以后,我對自己的寫作沒有了任何期許,隨心所欲,寫著高興吧。
2010年,兒子轉(zhuǎn)學(xué)到西安,他媽媽追隨而去。這樣,我在小鎮(zhèn)上就成了一個快樂的單身漢。我當然也干過一些隨波逐流的事,比如下班后跟人混在一起喝酒,吹牛,打牌,泡腳,K歌之類,但說實話,我覺得干這些事很無趣也很無聊,一點也不如我宅在房子里看書寫作快樂。后來我當然就不去了,習(xí)慣了一個人安靜地獨處。到現(xiàn)在,整整五年時間,多少個美好的雙休日和安靜的夜晚!期間,我完成了自己40歲的紀念之作《微說<論語>》,整理出版了我的散文代表作《小鎮(zhèn)上空的風(fēng)箏》、詩歌代表作《膚施小鎮(zhèn)》,還寫下了這本30余萬的文字。就因為這個,我年少輕狂的兒子暫時還不敢把我不當回事。當然,也因為這個,雜發(fā)多了,皺紋深了,失眠重了,倒也沒什么,估計也是必然的成本吧。
微博剛熱起來時,我正在忙于寫《微說<論語>》。待到2011年初,這本書脫稿,我便也有了自己的微博。那時間覺得微博真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各種信息和新鮮的東西撲面而來,雖然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但覺得視野大開,一下子活在了更廣闊的世界。我便也興致勃勃地發(fā)微博,“哈皮”著去“沖浪”。我滿意自己沒有像絕大多數(shù)刷微博的人那樣,獵奇、口水、隨拍、轉(zhuǎn)發(fā)(這當然無可厚非),而是把微博當成了一個寫作的平臺,率意卻有感而發(fā),駁雜卻不失真誠,這樣四年下來,就有了現(xiàn)在的30多萬字。
我曾疑惑,這到底算一堆什么樣的文字呢?日記?微散文?淺隨筆?小雜文?好像都是,又不完全是。后來,想到了古人的書:《圍爐夜話》《小窗幽記》《世說新語》《閱微草堂筆記》等等,不都是這樣短文字的集合體嗎?文字的品質(zhì)從來不在長短,柳宗元的《小石潭記》就一百來個字,但它是多么偉大的一篇“微博”!我也曾想,這一堆散亂的文字,裝在一本書里,是不是太隨便了?恕我自負一下,其實它們統(tǒng)攝于一顆悲憫的詩心,看完就會知道,一定是一本有靈魂的書。
關(guān)于書的名字,我曾糾結(jié)過。在發(fā)布微博時,我曾叫《小鎮(zhèn)微語》。但把文字集結(jié)起來,厚厚一冊,我就覺得稱呼“微語”有點小氣了;也曾想叫《小鎮(zhèn)詞典》,但韓少功寫過《馬橋詞典》,沈葦寫過《新疆詞典》,我就不想拾人牙慧了。便征集網(wǎng)友的意見,都不太合我意!最后,我確定叫《小鎮(zhèn)吧》!小鎮(zhèn)是必須的,因為不光我20年生活在小鎮(zhèn),小鎮(zhèn)是我的創(chuàng)作基地,更因為小鎮(zhèn)也是我虛擬的、精心建構(gòu)的寫作和精神的烏托邦;至于“吧”,漢語意思是酒吧,但后來有了貼吧、茶吧,這個“吧”就差不多也是“有品位的小空間”的意思,我覺得“小鎮(zhèn)吧”親切、合適。而且,我還有一個夢想,若干年后當我退休,我愿意開一個書吧、茶吧或酒吧,安享余生。
(《小鎮(zhèn)吧》石油工業(yè)出版社2015年出版)
2、小鎮(zhèn)安靜
1994年,我來到延河邊這座小鎮(zhèn),工作,生息,寫詩,到今年整整20年。
20年,好像不算短,中間剛好還跨越了一個世紀末。以前,地球的變化可以按“紀”計算,寒武紀、奧陶紀、泥盆紀、石炭紀,變化似乎都不算大,侏羅紀以后,就快了一些;但是第四紀以后,有了人,這個藍色小星球就大不一樣。盡管如此,還可以按“世紀”來計。但到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以來,這個計量單位就顯得落后而不標準,須得以“年”計,三五年,就會滄海桑田。人,這個兩足動物,把這個世界折騰得越來越光怪陸離,把自己也弄得越來越人鬼不分。
這個時候,覺得自己活過來而沒有變成甲蟲,就有些不易;不光一路活過來,而且居然還20年安靜地做著一件事,就有點傻得不輕,更為不易。這件事,就是待在小鎮(zhèn)上,不斷寫分行的文字。我是想,如果我不寫詩,現(xiàn)在絕對不會內(nèi)心安靜,素面清癯,而早被欲望綁架到爪哇國去了,并且極有可能腦滿腸肥,不像人樣子。
因此,對這20年,我想應(yīng)該紀念一下,哪怕只為自己。
在翻檢自己20年中寫下的分行文字時,我找到了兩個字、詞:一個是“螢”,一個是“小鎮(zhèn)”。螢,大概來源于螢火蟲,小,飛翔,且屁股上有自己的一星光亮,一直照耀著我身體里的哪一個柔軟部位。小鎮(zhèn),不光是我的確居住在一座小鎮(zhèn),更因為自己的“小鎮(zhèn)寫作”,那該是我文字營造出的一個烏托邦。因此,我的三卷詩分別叫:《小鎮(zhèn)螢燈》,《小鎮(zhèn)螢光》,《小鎮(zhèn)螢窗》。第一個偏于實,第二個偏于情,第三個偏于理,也只是粗略劃分,或批判,或體味,或內(nèi)省,比單純的一個要豐富些,并且其實互通于一個心靈。至于給小鎮(zhèn)命名為“膚施”,那是因為延安曾經(jīng)就叫這個名字,更因為“膚施”有以血肉喂養(yǎng)之意,這與“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寫詩情態(tài)相合,便成了我的小鎮(zhèn)的名字。二十年,跨度不小,現(xiàn)在看以前的舊作,有的佩服,有的則青澀,但都帶著自己的體溫,敝帚自珍,便每個時段都選一些,只為紀念.
有人預(yù)言,文學(xué)即將消亡,詩會死得更快,甚至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死不活,成了小眾的自我按摩。當然,也有人認為,當下是現(xiàn)代詩生態(tài)最好的時期,眾聲喧嘩,搖曳多姿,蔚然大觀。兩種說法各執(zhí)一詞,但都能自圓其說。我在想,從杭育杭育到“不讀詩,無以言”,從星漢燦爛的漢詩之巔唐詩到師從西方而姿態(tài)萬千的現(xiàn)代詩,詩活下去應(yīng)該是沒有懸念的。只要人類還有一具肉身,還有一個跳動的“拳頭”,就會有情,也就會有詩。但倘若以唐詩、宋詞、元曲、明雜劇、明清小說這樣的標準,那恐怕文學(xué)的確死了,盡管有人獲了諾獎。就現(xiàn)代詩來說,不管是不是播下了龍種,收獲的是跳蚤,沒有稀世大作是明白的,詩人們在一個玻璃瓶子里相互以排泄物自慰的情況是清楚的。但這能怪寫詩的人?文學(xué)是時代的先聲或晴雨表,一個物質(zhì)主義無孔不入的時代,文學(xué)不振不舉不是自然的事嗎?不要以“文以載道”要求文學(xué),更不要以讀者群的數(shù)量衡量文學(xué),文學(xué)的繁榮不是可以呼喚而至的。在當下,如果非要給它賦予什么使命,那就是救贖迷茫的人心,給生命以慰藉,給精神以前途。對于詩,也許是要從身體的迷途中返回,回歸心靈,從西方的資源中返回,接通中國的偉大傳統(tǒng),成就真正的漢詩。
寫詩于我,也許只是抵御物質(zhì)主義的盾牌,沒有理想,沒有目標,寫著,快樂著,自足著,如是而已。這么說不等于我隨地吐痰。我對自己的要求是:人間的溫度,生命的亮度,哲學(xué)的高度,詩性的純度,這在其它的文章里有表述,不復(fù)贅言。20年來,有沒有寫出好詩自己說了不算,但我對自己滿意的是,對于熱鬧,我保持了較好的免疫。安于一座小鎮(zhèn),安于一星光亮,安于一個人默默種下詩行。也許,余生還可以這樣繼續(xù)下去……
感謝小鎮(zhèn),讓我成為自己,內(nèi)心安靜。也感謝那些給過我?guī)椭娜?,在心中,我一一記著你們溫暖的名字?/p>
(《膚施小鎮(zhèn)》百花文藝出版社2014年出版)
3、在小鎮(zhèn)和大城之間
很多年,我居住在一座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在一座很有名的小城邊上,也因為一個油田,這里并不算落后。但和我一起工作的人,還都期盼著單位早點搬進省城,他們覺得這里畢竟是小鎮(zhèn)。
在這個小鎮(zhèn),我娶妻、生子,工作、生息,直到額上起了皺紋、頭上生了雜發(fā),變成了完全意義的小鎮(zhèn)居民。每次到城里,我都會感到喧囂、眼花甚至覺也睡不踏實,一回到小鎮(zhèn),便覺得心里自在、安靜,連走起路來也踏實、安穩(wěn)。我知道我大概算是沒有抱負、沒有出息的人,但同時覺得,一個小鎮(zhèn),于我足夠;進而想,小鎮(zhèn)有我,也會滿心歡欣。
近些年,我也經(jīng)常去一座大城,我把那里喚作長安。不光是同樣在那座城的邊上,有一盞溫暖的燈,讓我能從萬家燈火中一眼認出;有一個小鎮(zhèn)移民的女人,還保持著小鎮(zhèn)居民的謹慎和素樸,向我低眉頓首,獻上自制美味佳肴,并不數(shù)落和厭惡一介不識世相的書生;有一個個頭和胡須潛滋暗長、和我同姓的小男生,對我揮拳相向卻臣服我的眼鏡兒,和我沒大沒小稱兄道弟自以為是王子卻又不得不把我當成老不死的國王。這是召喚,更是命令,讓我成為幸福快樂的風(fēng)箏。也因為,我總覺得我的前世也許和這座大城有一定的血緣關(guān)系,比如是從那個地方被流放的身著長衫,手執(zhí)書卷的秀才?那該是唐,有厚實方磚鋪就的街道,層層疊疊的朱閣綺戶。有護城河邊的青柳,鐘樓上方的滿月。有炭市街、書院門,有糖坊街、騾馬市。有旗幡搖曳的酒肆,琴聲婉轉(zhuǎn)的青樓。我常常臆想我走在街道上,會忽然碰見鼻孔朝天的李白,愁容滿面的杜甫,或者從朱閣里翩然飄來明眸皓齒的女子,從終南山蹣跚而來的佝僂炭翁。而實際上,那個星辰閃耀的詩的國度早已故國淪喪,滿目瘡痍。長安,現(xiàn)在只是一面詩的哭墻。我知道現(xiàn)代詩的源頭,但唐詩的情結(jié)流淌在我的身體里,我固執(zhí)地以為,一定有人可以寫出“中國詩歌”或者真正的“漢詩”。
我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我的祖墳里埋著清一色這樣的人。這樣的基因使我不敢把心靈寄往高處,我的情感始終受到向下的引力。土地的氣息讓我憑據(jù)有根、血緣相親,春種秋收讓我心里踏實、汗水芳香。因此,我也永遠不打算拍掉身上的土塵,心朝下、脊背朝下,努力讓自己的詩作在場、及物、帶泥、充血,而絕不打算華麗、口水、時尚、高蹈;也因此,我把寫詩看作是汗水和心血的稼穡、耕耘,是心底情愛的流淌,而絕不是快樂的游戲和博取聲名的爭逐。這樣的根系和抱殘守缺使我從來做不到先鋒,并在一切流派之外。我想,一定有一種詩,來自心靈的故鄉(xiāng),攜帶著愛和善,悲憫和仰望,非關(guān)流派,無論先鋒,不時尚,不高蹈,卻可以穿越時空。我為理想的詩定了四個維度:第一、人間的溫度。這樣的詩,回到詩人置身的現(xiàn)場,在低處,在生活里,散發(fā)著濃烈的人間煙火氣息,像新鮮的雞蛋一樣帶血、有體溫,可以親近、溫暖可靠。第二、生命的亮度。這樣的詩,折射著詩人在迷茫中心靈的追尋和仰望,跋涉、疼痛和永不放棄的上升;這樣的詩,能夠點亮內(nèi)心的燈盞,像導(dǎo)引生命向真向善向美向上的葵花;這樣的詩,閃耀著人性的光華和一株蘆葦卑微的光芒。第三、哲學(xué)的高度。生命現(xiàn)象的偶然和神奇使我相信,人這種生物是攜帶著某種使命來到人間的,是一個很大信息的組成部分,是可以傳遞信息的片段。詩人大概像牧師,應(yīng)該有仰望神性的宗教情懷、心系蒼生的悲憫胸襟。這樣的詩,如菩提,在生活的磨難中救贖心靈,在生命的煉獄里引渡靈魂,如暖流,滋潤人的苦難命運,溫暖人的孤單心靈。第四、詩性的純度。詩來自不同的心靈,因而是“這一個”;詩是心靈的光芒,詩句應(yīng)像光芒一樣單純質(zhì)樸,純凈而少雜質(zhì)。盡管我肯定沒有寫出這樣的詩,但心懷康德的星辰,愿做帕斯卡爾的葦草,寫出的詩,只不過是副產(chǎn)品。
我羞愧于自己生長的土地。這片軒轅稼穡、黃河奔涌、有著秦磚漢瓦的厚土,理應(yīng)產(chǎn)生指點江山的人物和黃鐘大呂的作品,但我努力只讓自己成為了也許有清純之音的瓦釜。我也和這個據(jù)說偉大的時代保持著距離,為此,我以為自己付出了頑強的抗爭,才沒有被巨大的物質(zhì)主義擄走。我已滿足坐井觀天于小鎮(zhèn),并抱殘守缺地以為小鎮(zhèn)有詩的潔凈的藍天和深邃的星空。我為自己珍藏著三件“寶物”:一枚蟬型但只有蜜蜂大小的玉質(zhì)掛件,在胸前提醒我在物欲橫流的鬧囂中保持一顆“禪”心,以蜜蜂的勤勞釀造一滴滴生活的蜜;一串菩提果實串成的手鏈,和我枕畔的書在一起,提醒我在青燈下安靜讀書,并通過脈搏接收一棵樹的心率;一副從陜北白云落山的寺中求得的木魚,和我的手稿放置在我書柜的抽屜里,我希望我的每一首詩都在傳遞愛與悲憫。我當然不打算有一天剃成光頭進山,但我不想讓自己長成滿臉橫肉、渾身散發(fā)物質(zhì)氣味的家伙,而愿面容清癯,在背影里就能看出書卷之氣。就像小鎮(zhèn)的一棵樹、一只鳥、一滴河水甚至一粒土塵,我安靜地走在小鎮(zhèn)的土路上,沐浴著陽光和山風(fēng),讓詩歌貼著地面低低地飛;就像大城里舊城墻上的一塊青磚,凹處能折射出唐時書生的面影,附耳,還能聽到中國詩的樂音。
(《小鎮(zhèn)上空的風(fēng)箏》百花文藝出版社2013年出版)
4、微說《微說<論語>》
從不曾想我會寫這樣一本書,但現(xiàn)在它終于出版,并擺在了我的面前。
快到40歲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專注文字20年了,發(fā)表了一堆文字,也印了幾本書,卻自我感覺還是業(yè)余作者。我說的當然不是名份,而是,我有代表作嗎?我算得上一個真正的寫作者嗎?
事實上,對這樣的問題我早已麻木、漠不關(guān)心,多年來堅持寫作的原因多半是它給我?guī)砹丝鞓?、滿足,以及二十年來形成的慣性。我在40歲前想到這個問題,無疑是和即將步入中年、年華虛擲、人生如夢的感慨聯(lián)系在了一起。
于是,我下定決心寫一本書,一本可以給寫作20年交代的書,一本可以為人到中年紀念的書。
如果有寫作身份,我大概應(yīng)該算是詩人,但這一次,我寫的卻不是詩,因為這是一次有計劃的寫作,而詩的創(chuàng)作是不可計劃的,它等待的是神啟或者靈感來襲。這樣,我和《論語》相遇。我是想,作為一個中國人,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的血管里都或多或少地流淌著儒家的血液,那么,我倒要知道得多一點?!墩撜Z》,當然只能成為首選。
因為生計,我白天忙碌,人也便浮躁。只有晚上,當我回到小鎮(zhèn)一個人的住屋,打開筆記本,便開啟了生活的另一個頻道。這是一次快樂的經(jīng)歷:一方面,我找到了一條與以往寫作完全不同的路徑;另一方面,每晚這樣的功課讓我沉潛安靜下來。對于《論語》,我肯定是業(yè)余讀者,我的學(xué)養(yǎng)決定了我不可能對它有獨到的、更深的見解,但是我卻找到了一個自己的路徑:借助《論語》,我打開了一面觀察現(xiàn)世的鏡子,打開了自己半生的情感和認識體驗,打開了我生活的五味子。我用大致五百個安靜的夜晚,讓《論語》從高處降落到人間,為《論語》鋪就了一條可供普通人觀景的、愉快的通道和窗口,也終于為自己有了一個比較滿意的交代。寫完這本書,我約略知道,作為中國人的“我”,從哪里來,是誰,要到哪里去;我相信自己的內(nèi)心由此更加安靜。那么,我也可以邁著從容的步伐,走進我的中年了。
感謝為這本書出版付出辛勞的李江華先生,據(jù)他說,這本書印了一萬冊,在國內(nèi)新華書店和當當、卓越、京東三個網(wǎng)點都將有售。這是目前我的第一本“走市場”的書,對于它的銷售我并不看好,但我仍然想對偶然看到這本書的讀者說:你也許不會失望,因為它來自一個小鎮(zhèn),來自一個安靜的小詩人。
(《微說<論語>》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3年出版)
5、長安,一面哭墻
2009年,因為上級安排的一個工作,我從小鎮(zhèn)來到西安,在西安生活了一年。這本詩集,就是這一年的副產(chǎn)品。
倘若中國還被稱之為詩的國度,那一定是因為記憶中錯位的唐朝。東方,當還有外人含著尊重這樣指認中國時,那一定也是因為唐朝的余波所及。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唐朝已成為永遠的歷史,閃耀在唐朝上空璀璨的詩的星辰也早已散去。今日之中國,一方面據(jù)說在重新崛起,這個“重新”不妨也可看作是對大唐的一個夢或者單相思;另一方面,水泥森林、物質(zhì)怪獸所異化的新人類已毫無詩意可言。唐朝的“詩”已永遠滅絕,詩的唐朝也只是個遺跡。
這不是是非判斷的問題,一個時代伴隨著相應(yīng)的文學(xué)。因此在物質(zhì)堅挺、精神爬行時代,號稱“史詩”、大師誕生只不過是小丑的鬧劇而已。盡管在我們這個時代,“詩”在批量地生產(chǎn)并以最快的速度運往造紙廠,“詩人”們成群結(jié)隊地活躍在酒場、會場,但真正的詩人必是稀有動物了。就是這些稀有動物也不會寫出真正的詩,因為真正的詩不會產(chǎn)在精神陽痿的時代。也因此,當有人說詩要消亡,如果不是惡意的炒作,必是嚴肅的憂患。然而,誰又能何為呢?
但是就是有一群人,在起著哄,并以詩的名義??谒?、謾罵、占山為王、紅包會、旅游場,到處活躍著“詩人”們可愛的身影。出書、研討、朗誦,到處是欣欣向榮的熱鬧。亂糟糟卻樂此不疲,鬧哄哄卻自鳴得意??粗@些親愛的同胞、同類,我也常會打心里祝福,他們畢竟在市場里分得了一杯羹,不然都是經(jīng)理人們統(tǒng)治的天下!
我知道還有一些人,他們滿懷著真誠,對生活,對詩。他們想在鬧市里尋求一方凈土和安靜,安妥憂郁、孤獨的心靈;甚至還有一些人懷著真誠的理想,追求繆斯之神。他們有的還懷揣著唐朝的夢,想做一個“中國詩人”;他們的血液里也許還流淌著唐朝的基因,在夢里還想以詩為徑回到“唐朝的天空”;甚至,還有人懷著殉道精神,固執(zhí)地背叛這個詩意缺席的時代,以詩為矛,飛蛾撲火地刺向巨大的物質(zhì)風(fēng)車??傆幸恍┤?,甘愿生活在邊緣,甚至作悲劇的主角。他們看上去也許柔弱,卻內(nèi)心豐盈強大;他們不是英雄,卻完成著我們這個時代最艱難的堅守!
在西安,做一個寫詩的人,會有滿目瘡痍、故國淪喪的悲哀,也會不由自主地回到“長安”,那個星辰閃耀的詩的國度。無論痛苦還是幸福,總能找到一種身份的確認,盡管居大不易,盡管精神流浪,卻能找到一面哭墻!
對于我,我已羞于承認自己是詩人,更無心與人談詩。詩與我只是一種生活,情之所起,興之所至。出書,也只為證明自己活著,或者為呼喚地球上三五個同一種生物。其實,從西安是再也不可能到達“長安”的,但無妨做這樣的白日夢,并在“做夢”的過程體驗快樂和幸福。
對我,如此而已。
(《從西安到長安》西北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出版)
6、讓詩從身體回到心靈
大約20年前,我在陜北一孔窯洞的煤油燈下寫出了第一首分行文字,從此,詩就走進我的生活,直至走進我的生命,逐漸把我從人群引向孤獨,從喧囂引向安靜。這么多年,我經(jīng)歷過一次次愛的疼痛、一次次詩的分娩,也完成了一次次思想的蛻變和心靈的升華?,F(xiàn)在,我能夠內(nèi)心安靜地棲居于延河邊的一座小鎮(zhèn),能夠自足地在素箋上放飛不高的夢想,并懷著對生活由衷的感恩,覺得自己像一個提著螢燈在世間行走、有靈魂的生命。這些,都得感謝詩對我的牽引。是詩點亮了我的內(nèi)心,是詩使我感到生命的卑微卻美麗。
我1971年生于陜北一個非常閉塞落后的小山村,30多年,我親歷了改革開放帶來的巨變。無疑,中國在這30年里創(chuàng)造了舉世矚目的經(jīng)濟奇跡,30年的年均經(jīng)濟增長高達9%,在2006年已經(jīng)成為世界第三大經(jīng)濟國家。但另有數(shù)據(jù)講,目前中國國民一年的平均閱讀書量是0.7本,而韓國是7本,日本是40本。作為一個有心靈生活的詩人,我更加敏銳地感到,金錢正在或者已然成為我們這個社會的唯一法則。因為對物質(zhì)的貪婪、瘋狂的追求,使更多的中國人無信仰,少誠信,無敬畏,少悲憫,在常態(tài)下表現(xiàn)得粗鄙、寡陋、浮躁、冷漠,殘忍。道德底線一降再降,甚至看不到底盤,禮崩樂壞,一地雞毛。而回想中國歷史,確曾有過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世,中國的文人確曾青衣長衫、內(nèi)心閃亮地把星辰灑滿天空。因此,可以說我們進入了一個偉大的時代,卻的確不像是進入了許多教授專家鼓吹的盛世。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毫不驚奇地看到充斥在詩市場的口水泛濫,反道德、反文化的猖獗,黃和暴力,怪癖、宣泄和心靈缺場,毫不新鮮地看到有人以詩的名義興奮在下半身、亢奮在臍下三寸,拉旗立派,占山為王,甚至以垃圾自居為榮。因此,當很多人津津樂道每年有多少萬首詩問世,多少千本詩集誕生的繁榮假象時,我不由悲哀地想,若干年后,后人看我們這個時代的詩創(chuàng)作會像我們今天看“鴛鴦蝴蝶派”、“花間派”一樣嗤之以鼻。
在詩刊社“春天送你一首詩”的一次座談會上,有人曾提出“詩歌標準”的問題,但在座的詩人大多反對詩有什么標準。我以為,在當下,詩的標準絕不是偽命題,而是非常有效的話題。作為對詩創(chuàng)作嚴重病相的匡正,的確,應(yīng)有一個底線的標準:那就是,詩應(yīng)該回到常識,回到真善美,回到心靈。
有人曾痛心疾首地悲言:文學(xué)死了,詩將消亡。作為一種警醒,我理解這樣的說法。但我更相信,只要人還有心靈,詩就不死!毛毛蟲會變成蝴蝶,當一個時代完成物質(zhì)的涅槃,眾聲喧囂、泥沙俱下的詩的天空也會迎來春天。
問題是,詩人們真的這樣被動于一日千里的時代嗎?真的甘于這樣墮落而一蹶不振嗎?作為一種最前沿思想光芒的折射,作為人的靈魂的代言,詩應(yīng)該自救。那么當下,尤其是,詩要從身體的歧途中返回,回到心靈。
我以為,詩回到心靈有四個路徑:
人間的溫度。詩應(yīng)散發(fā)著濃烈的人間煙火氣息,詩應(yīng)回到詩人置身的生活現(xiàn)場,在低處,在生活里。詩人應(yīng)有強烈的悲憫情懷,詩應(yīng)是對人的苦難命運的熱切關(guān)懷與沉重悲嘆。詩應(yīng)像一個新鮮的雞蛋一樣帶血、有體溫,是可以親近,溫暖可靠的。詩人首先是人,然后是詩人。這是最初級的,也是最基本的。
生命的亮度。詩應(yīng)折射人在迷茫中心靈的追尋和仰望,跋涉、疼痛和永不放棄的上升。詩應(yīng)點亮內(nèi)心的燈盞,讓更多的人看到愛、正義、真誠,信仰、敬畏、悲憫,高貴、善良、豐富,忠誠、責(zé)任、尊嚴,堅毅、寬容、感恩??吹缴蛏系目?,看到人性光華的閃耀,看到一株蘆葦?shù)谋拔⒑凸饷?。那么,詩人肯定是注意修身的,像大海一樣豐富寬廣的胸襟,像陽光一樣透明慈愛的情懷。
哲學(xué)的高度。人的確是卑微的,每個人其實都是幸存者。在人之外,一定有更大的智慧。倘若我們不相信上帝,一定要相信大自然之神;倘若我們不信教,一定應(yīng)有宗教情懷。在卑微的生存面前,詩是不是我們在塵世中的救命稻草?在污濁的俗世中,詩是不是可以救贖心靈?在心靈的苦海中,詩是不是引渡靈魂的菩提?如此,優(yōu)秀的詩人是不是應(yīng)有一顆慧心?
詩性的純度。我不太贊同詩是語言的技藝、詩到語言為止的說法。詩首先應(yīng)是心靈光芒的折射。盡管海德格爾說詩人讓語言說出自己,但自己是什么?自己是心靈的尋找。但語言的確是重要的,對于一個發(fā)光體,我們能看到光芒卻看不清本體,只是通過光芒猜測真相。因此,詩應(yīng)像光芒是單純質(zhì)樸的,純凈而少雜質(zhì)的。
從身體的歧途中走出吧,因為詩的故鄉(xiāng)是心靈。
(《小鎮(zhèn)螢燈》太白文藝出版社2010年出版)
7、想一想靈魂的事情
我看過一個資料,說人死后重量就會減少21克。根據(jù)物質(zhì)不滅定律,這部分重量就應(yīng)該屬于靈魂了。
這幾乎可以看作笑談。
達爾文進化論認為,人的形成是由單細胞生物漫長的演進過程。人是由物質(zhì)元素構(gòu)成,肌體衰老死亡,生命也就不復(fù)存在。但這只能證明人的肉身的形成,并不能說明靈魂的虛無。
唯物主義認為:世界是物質(zhì)的,精神是第二性的;物質(zhì)如果皮之不存,精神毛將焉附?這個觀點至少在中國被許多人接受。但我相信仍有很多人并不滿意這個答案:雖然人的意識活動有賴于人的大腦,但大腦本身并不是意識。而且物質(zhì)的大腦何以能產(chǎn)生非物質(zhì)的意識?喜、怒、哀、樂,愛、憎、尊重、信任是大腦奏出的音符,但是誰彈奏的呢?大腦只是一架樂器!
我們常會聽到或者說到:“我對自己的表現(xiàn)不滿”,那么,這個“我”何以能夠跳出自己而進行審視呢?這個“我”又是誰?顯然不是肉體的“我”。
一個因病或因交通事故而截肢的人,他還會說“人的一生應(yīng)該這樣度過:當你回首往事時,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可見,那個“我”并沒有因為截肢而失去或缺少,還完整地存在。其實細胞每分每秒都在更新,就肉身而言,科學(xué)表明七年就完全更新一次。可是“我”還是“我”,并沒有因為構(gòu)件的更新而變成另外一個人??梢?,肉體里住著一樣?xùn)|西——靈魂!
然而,我并不滿足這樣一個答案,因為如果每個軀體里住著一個靈魂,那么,它應(yīng)該傳遞上帝的旨意,它應(yīng)承載著向真、向善、向美、向上的愛愿??墒牵覀兛倳牭健澳莻€人的靈魂很骯臟”的說法。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我更愿相信那是“精神”,是欲望的化身,是撒旦,是靈魂博弈的對象,只有博弈的勝者才是上帝的選民。
是的,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靈魂”,有的人的確就是“行尸走肉”——一具裝滿物欲的空殼。
但我仍然感到疑惑:上帝應(yīng)該愛每一個人才對?!妒ソ?jīng)》上有個故事說:有一次,幾個經(jīng)學(xué)教師和法賽力人向耶穌帶來一個行淫的女人請求處置。但耶穌說,你們中誰沒犯過罪,誰就打他。最后,所有的人都離開了。這就是說,每個人都是有罪的,每個人的軀體里都住著撒旦和圣靈,就看是誰打敗誰?只有追隨上帝的人,才能驅(qū)走身體里的魔鬼并成為圣子。
莎士比亞對人類飽含激情地贊美道:“多么優(yōu)美的儀表!多么優(yōu)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然而,如果沒有靈魂,人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死了也只會腐爛成泥土,價值實在比不上一個有皮毛的動物。
在人世,讓我提著螢燈行走,這本書中深淺的文字,是我的腳步,也是點亮這螢燈的燃料。
(《提著螢燈行走》陜西教育出版社2010年出版)
8、一個人的小鎮(zhèn)
我居住的小鎮(zhèn)在一座城市邊上,因為一個油田,這里并不算落后和安靜,甚至有點喧鬧。但和我一起工作的人,還都期盼著有一天單位搬進省城,他們覺得這里畢竟是小鎮(zhèn)。
我在這個小鎮(zhèn)居住已有10余個年頭了。在這里,我娶妻、生子,工作、生息,直到額頭上起了皺紋。10多年,想起來有點恍惚,我只知道,我已經(jīng)變成了完全意義的小鎮(zhèn)居民。每次到城里,我都會感到喧囂、眼花甚至覺也睡不踏實,一回到小鎮(zhèn),便覺得心里實在、安靜,連走起路來也安穩(wěn)。我知道我大概算是沒抱負、沒出息的人。但同時覺得,一個小鎮(zhèn),于我足夠了。進而想,小鎮(zhèn)有我,也會滿心欣慰。
是的,這么多年,也許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一次次走向那條褪了色的河邊,走過那條細細的土路,走進那片安靜的白楊樹林;也沒有一個人一次次坐在河岸,看最后一縷陽光從遠處的山頭收走,最后一只歸巢的鳥兒越過田野投下羽毛;聽一天里的最后——落日時分的河水從喧囂中安靜下來、發(fā)出輕輕的聲響……不論是山樹上第一縷嫩芽、草叢間第一星野花,還是山谷間第一聲蟬鳴、半坡上第一片悄然墜落的黃葉;不論是高天上第一隊南飛的大雁、翻過山梁的第一陣秋風(fēng),還是初冬第一瓣芬芳的雪花、雪地里第一行稚怯的腳印。那只過耳的蜜蜂、在路上搬運食物的螞蟻和在一棵杜梨樹上采摘過冬食物的松鼠,那些越過田野走遠的風(fēng)、越過河床走遠的河水、越過歲月走遠的年輪,它們也許看到過我先是憂郁繼而澄凈的面容。當然,更多的時候,我走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和眾多的居民一樣,起居生息,工作勞動,過著一種有夢卻不高、有苦也有甜的日子。這么多年,小鎮(zhèn)的風(fēng)吹進了我的身體,小鎮(zhèn)的陽光穿過了我的胸膛,讓我變得安靜、內(nèi)斂,素樸、沉實,讓我堅守住一方有土塵的生息之地、攥緊一滴生活饋贈的蜜,也讓我把一些分行的文字寫在潔白的紙上。這是小鎮(zhèn)對我的饋贈,也是我對小鎮(zhèn)的由衷感恩。我確認這些是詩,因為它來自安靜的小鎮(zhèn),更因為它來自一顆安靜的心靈。
是的,我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現(xiàn)在在小鎮(zhèn)也不算太遠。這樣的基因使我不敢把心靈寄往高處。如果我飛翔,一定會貼著地面。土地的氣息讓我憑據(jù)有根、血緣相親,春種秋收讓我心里踏實、汗水芳香。因此,我永遠不打算拍掉身上的土塵,心朝下、脊背朝下,讓詩歌在場、及物、帶泥、充血,而絕不打算華麗、口水、時尚、下半身;也因此,寫詩,既是我的稼穡、耕耘,也是我心底情愛的流淌,而絕不是快樂的游戲和博取聲名的爭逐。
就像小鎮(zhèn)的一棵樹、一只鳥、一滴河水甚至一粒土塵,我安靜地走在小鎮(zhèn)的土路上,沐浴著陽光和山風(fēng),讓詩歌貼著地面低低地飛……
(《一個人的小鎮(zhèn)》陜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出版)
9、我尋找,我在
我沒有機會登臨太空親眼目睹地球,但從神州六號拍攝的圖片看,地球真的是一個美麗的藍色星球。在浩渺的宇宙里,我不知它究竟是誰的杰作?但我卻有機會登上飛機,一次次掠過地球的上空。從飛機俯瞰,我所居住的地區(qū)像一張揉皺的牛皮紙,渾黃、多皺、荒涼,像是被誰冷漠卻又有意味地棄于一角。但我知道,它也是這個藍色星球的一部分。那么又是誰,悄悄地涂改了它的顏色?
這里一定有一個更深的道理或者更大的秘密。比如如果時光回流,就會看到這里還曾是一片汪洋大海;就是現(xiàn)在,讓飛機不斷降低,也能聽到一條河流強勁的脈搏和幾千年的回聲。
是誰在完成著這種運移?或者,這張揉皺的牛皮紙現(xiàn)在正在承載著什么樣的信息?
而我真正要說的是:我,作為這個星球這張牛皮紙上的一個字符,究竟意味著什么?
我居住在一個小鎮(zhèn)上,據(jù)說因為一個油田而變得現(xiàn)代且有些喧鬧。但十幾年來,于我則變得更為寧靜:我常常抬頭看一望無垠、深邃的藍天悄無聲息地把一朵朵云彩運到我不知道的地方,看一棵樹安靜地等待一只去年飛走的鳥兒,看陽光一次次不動聲色地從遠山抽走它的最后一縷光芒……
當然我也被誰莫名其妙地驅(qū)趕,埋首寫著一堆乏味枯燥的文字,忙忙碌碌地做著一些可有可無的瑣事。因此使別人能不斷叫出我的名字,使自己營養(yǎng)良好皮膚保持著光澤,也使妻子愿意靠近她溫?zé)岬纳眢w,使兒子大呼小叫地騎上我的脖子……
但這一定不是全部。我常常也能從中把自己提取出來,沿著一條土路,越過一方田野,走進一片白楊樹林,坐著、躺著、凝望著,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后來,因為一條高速公路從小樹林上方穿過,我便被驅(qū)趕。
我又來到一條河流邊上,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聽河水說些什么,想它們永不倦怠地趕路是為了什么,它們?yōu)槭裁从忠獢y帶落花或者一塊卵石,直到對岸的倒影不斷迫近直至吞沒我。但一場洪水,沖走了我坐的那塊石頭。
我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這里有一棵不高的樹,便有跟我一樣瘦的影子。我背靠著樹坐下,聽風(fēng)和樹葉竊竊私語,我??匆娦〔菖e起細碎的花,螞蟻馱著獵物打腳邊經(jīng)過……我想他們肯定要給我說什么或者暗示什么,但我卻什么也沒能明白。有一天,發(fā)現(xiàn)樹上刻下了一對愛侶的名字,樹上也有一只鳥兒結(jié)巢。
我來到了一所學(xué)校空曠的操場,在一角幽暗的地方坐下來,地上還有太陽留下的余溫。這里能看到小鎮(zhèn)的千家燈火,它們那樣溫情脈脈又滿含欲望地亮著。而我像一個局外人,或者被遺棄的人。這樣想著,看到燈光一盞盞熄滅。于是趕快起身,找一條回家的路。
我來到我的床頭,在妻子、孩子都睡著的時候,我擰亮床燈,翻開一冊冊書,聽一個個智者的聲音。我的世界一天天變大,眼睛一天天被擦亮,心里的燈盞一天天變亮,但是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卻一天天變得矮小、卑微。
我便只好更多地來到我的內(nèi)心,不論在哪里,一個人的時候。我的目光偶爾越過高樓、群山,心靈里發(fā)出一聲聲呼喚。我知道,我是在尋找自己,而“我”肯定在什么時候丟失了?;蛘?,我時刻在,一不小心就丟失了。
我在找一個??康陌?,而岸卻總在遙遠的對面。是的,腳下也是岸,而“我”卻在彼岸。不,不是河流制造了兩岸,是蒼穹。
仰望蒼穹!我的肉身只是在世間的一段小小行程,我的心魂卻一直追隨著彼岸。
我,一個裝滿欲望小小的人,因為追尋蒼穹的光芒而點亮內(nèi)心的燈,因為仰望而獲得寧靜的行程。
我的“意味”就在心魂的追隨之中,“我”,就在不斷尋找之中……
(《一個人的岸》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出版)
10、我身上哪里藏著一個傷口
在陜北的山里,我肯定碰到過一個衣衫襤褸的盲人,他背著三弦,點著探路的拐杖,獨自風(fēng)塵仆仆地行進在山路上。我一廂情愿地確信,這片土地所有的秘密就藏在他的三弦里,藏在他長長舞動的睫毛里。我因此常常會想起荷馬,但荷馬是幸運的,因為相伴他的是藍色的愛琴海。而我的盲人兄弟,卻像蝸牛一樣爬行在滿目苦焦的大山的褶里。他暗啞的聲音一定是苦艾的味道,他的三弦的聲音一定凄蒼又堅忍不拔!也許他的行進沒有終點或者直到生命的終點,我閉上眼睛,總會看到他孤單的身影……
多少個夜晚,我躺在窯洞的土炕上,聽一種鳥兒的叫聲,它仿佛就在我的窗口,卻似乎又很遙遠。那叫聲恰恰也是凄蒼而又堅忍不拔,“黃杠”“黃杠”,像一架疲倦但永遠不準備停歇的鐘擺。我同樣一廂情愿地認為,它發(fā)出的這咒語般叫聲的時候,一定是倒掛在哪一棵剛剛背過月光的樹上,這叫聲也一定是破譯這片土地的一個密碼。我這樣想著,直到第二個夜晚。
有一天,我年輕的大伯在挖窯洞時,被塌下的黃土吞了進去。我好像昨天還坐在他的膝蓋上,聽他和父親抽煙,聊天,等我再看到他的時候,他滿身裹著黃土,再也不能說出一句話了。我在一片哭聲中惴惴地離開,從此,一個叫死亡和命運的家伙時時追著我,踩在我的影子上,再也沒有離開……
那些被別人想象得千轉(zhuǎn)百迴的信天游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多少個完整的下午,我看見一只烏鴉蹴在墻頭上,它始終一言不發(fā)。
我坐在一架山梁上,仿佛有了誰也不能打開的秘密,從童年到少年,只有山風(fēng)揩去我的眼淚。
多年后,在城市的街口,我背靠著一個廣告牌看熙熙攘攘的人流。那些穿梭而過的面孔那樣陌生,我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么卻肯定沒有找到,我像一個外省人逆著人群的方向離開,郁郁地,我踩自己的影子,卻踩不住它……
我敢肯定,我身上哪里藏著一個傷口,它從來就不打算愈合,只愿偶爾隱隱作痛。傷口下面,還掩藏著一條憂郁的河流,河水微濁半苦,有時翻騰奔流,有時又悄無聲息。它像血液一樣淌著,仿佛在夢中,又不時會在夜里像心跳一樣輕叩……
截一段流水從傷口里提出來,就是詩歌嗎?長長短短的句子,好像是我寫的,但怎么也不像是我要的。
我知道河流邊上有一棵樹,有一天樹葉落盡,而水里卻有了清晰美麗的倒影;或者那把漂泊的三弦,主人已經(jīng)不在,它卻在風(fēng)中凄婉地自鳴;那蹴在墻頭的烏鴉,也突然開口說話……
我驅(qū)逐著背后那個時時刻刻準備踩著我影子的家伙……
(《一個人河流》作家出版社200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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