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開水白菜
一
深秋。午后。
令遵生對兒子令行、兒媳小蘭說:“明天中午,有一個非同尋常的宴會,下午三點,我們都要打起精神做準備工作。今天的晚餐關門休業(yè)!”
令行說:“我們這個店子辦過多少酒宴,哪次塌過場?爹,你放心,我倆再加上幾個員工,應付自如?!?/p>
“不,光你們還不行,我還要親自上場?!?/p>
“客人是高官要員?洋人華僑?還是豪商大賈?”
令遵生晃著刮得光光的大腦袋,仰起臉,鼻孔“哼”了一聲,然后說:“令行,你還要將廚房、廳堂的監(jiān)控設備檢查一下,不但要圖像清楚,還得與電視機連接起來,到時可以現(xiàn)場播放!”
令行先是驚詫地望著父親,然后亢奮起來,說:“爹,你放心!”
在古城湘潭的金富街,令遵生開的“得意居”飯館,經(jīng)營菜品的主料一律是蔬菜瓜果(輔料會沾些葷腥),但制作精美,色、形、香、味俱備,價錢并不貴,因此這么多年來,門前總是車如水馬如龍。
“得意居”也就兩層樓,一樓二樓各可擺四張八仙桌,不設雅座。有個后院,安置著廚房、倉庫、休息室。
令遵生六十多歲了,他的父親、祖父都是掌勺的大師傅,名聲很大,可惜鶴歸道山了。他繼承衣缽,兒子令行也緊隨其后,孫子呢,正念商學院的烹飪專業(yè),將來當然是干這個營生。這叫傳承有序,他一想起就倍覺欣慰。
令遵生遵循家教,從一走上灶臺就不留發(fā)、不蓄須,光頭還凈面,給顧客一個極好的印象。兒子令行也拗不過他,只能是光頭、凈臉,讓他十分悵憾。令行常對爹說:“我成太監(jiān)、和尚了。”令遵生說:“你不是娶妻生子了嗎?”
“得意居”還到處裝著監(jiān)控設備,防盜嗎?不是。令遵生說:“入口的東西,怕出意外,出了事有監(jiān)控可以排查。還有,我的手藝要一一解說,費事,留下攝像資料可以給后人反復看。”
明天有什么重要人物要在“得意居”設宴呢?樓上樓下八桌全要了!
二
訂酒席的是本市赫赫有名的房產(chǎn)商高深,他不但家財過億,還是市民間團體企業(yè)家聯(lián)合會的副會長。四十歲出頭,矮矮胖胖,臉上肉嘟嘟的,戴一副寬玳瑁邊眼鏡,穿著時尚,走路昂著個頭,天下沒幾個人可以入他的眼。
令遵生開飯館多年,熟人多,消息也靈通。他知道很多商界、企業(yè)界人士,對高深貶詞不少,說他建造的住宅樓偷工減料,質量常出問題;對社會上的愛心慈善事業(yè),絕對是冷眼相看,一毛不拔;同行宴請他,次次必到,但他從不愿意宴請別人……
這些議論,高深肯定也聽到了,心里頭憋著一口氣,得好好宴請大家一次,挽回這個面子,宴席不但要別具一格,還要不花太多的錢。
今天上午,高深找到“得意居”,而且指名道姓要和店主令遵生面談。
令遵生對他并不熱情,說:“高老板,你這樣出名的大人物,高看小店了。這里做不了燕窩、魚翅、烤乳豬、佛跳墻那些大菜,你得去城中五星級大飯店啊。”
剛剛還頤指氣使的高深,立刻把眼光放平,臉上堆出笑來。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子,內質里帶著一股矜傲氣,不可小視。
“令老,我雖是初次來貴店,但已久聞大名。你的名字就足見尊長的學識,清代有一本專談飲食文化的書叫《遵生八箋》,可是取自這個典故?”
令遵生微微笑了,松開板著的臉,說:“高老板,你說有什么要求吧?!?/p>
“令老,樓上樓下可擺八桌,我全訂了?!?/p>
“這好辦,我貼個告示,說你已包場就是,外人概不接待。”
“每桌只上六個菜,取六六大順的美意。全要素菜,既要夠吃、好吃,又要精致、高貴,還要有一道令人驚嘆的主菜。酒水我自帶,家藏有十五年的‘茅臺,你這里沒有的!”
“你自帶酒水,很好。但我要說明,敝店藏有三十年的‘茅臺!”
“哦?令老,我說話不妥,海涵。”
“不要緊。每桌的標準你定一下?!?/p>
“令老,你怎么定都行,只要好,我付款就是。六個素菜會貴到哪里去呢?”
“那就好。我也把話說到明處:第一,我會用最好的主料、輔料、佐料、調料,精工細作,讓你的朋友驚嘆素菜的神奇,收費卻在合理的范圍之內;第二,我保證你的朋友,會對你有個新的認識?!?/p>
“請令老報報菜名?!?/p>
“主菜是開水白菜,其余五道菜為:寒菌蒸芽白、韭菜花炒香干、炸素螃蟹、雞油南瓜蓀、椒鹽芋頭丸。”
“開水白菜能做主菜嗎,是不是太寒磣了?我怕別人笑我摳門啊?!?/p>
“我爹當年臨時抽調到北京釣魚臺國賓館,為中央領導招待外賓的國宴做過這道菜,無人不稱贊。它可不寒磣,是太奢華了,花費大。當然你可以不要,我也可以另換一道菜?!?/p>
“不換,居然可以上國宴,就這道菜!我先下一萬元的定金,少了再后補?!?/p>
令遵生收起笑容,說:“好的!”
三
下午三點整,令行夫婦和幾個員工,準時進了大廚房。令遵生早就候在那里了,坐在一把古式圈椅上,悠閑地抽著煙。
令行說:“爹,你來得早?!?/p>
“我在琢磨這幾道菜的做法?!?/p>
“爹,剛才市里愛心救助工程委員會來電話,問這次賑災你認捐多少錢?!?/p>
“這個事我心里有數(shù),明天再說?!?/p>
“好的?!?/p>
令遵生熄滅煙頭,站起來,說:“你們很奇怪吧,今天對外不供應晚餐,就忙著為明天中午的八桌酒席做準備工作,想問訂席的是什么人吧?”
“是呀。”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是一個房地產(chǎn)老板,叫高深。他要擺譜,要的都是素菜不說,還要奇、巧、美、絕、多,不想花多少錢,還要有面子。他很小氣呵,愛心慈善事業(yè)他是一個子都舍不得掏。我得做出幾個他們沒品嘗過的菜,不惜費料費工,而且每道菜都會很貴!他上午對我拍了胸脯,只要好,不怕貴?!?/p>
令行問:“是哪幾道菜?我們跟著你多年了,你一說我們就明白怎么動手。”
“主菜是開水白菜,其余五道菜為:寒菌蒸芽白、韭菜花炒香干、炸素螃蟹、雞油南瓜蓀、椒鹽芋頭丸。”
大家都愣住了,這幾道菜店里常做,價格也不過幾十元一份!
令遵生笑著拍了拍大光頭,說:“這些菜你們當然做過,但那是普通大眾菜的做法,還有最高檔的御廚做法。比如開水白菜,清水里煮幾個白菜心,簡單極了??筛[門在那清湯里,先用老母雞、老母鴨、火腿、排骨、干貝、魚翅放入湯鍋,加入足量的清水,再下姜、蔥、蒜,沸開后打去浮沫,再加上等料酒,改用小火保持鍋里微開不沸,慢慢兒地熬出鮮味,去掉渣,正好清湯剩下一大瓷盆,要多少時間呢?四個小時!到明日上菜前,先煮沸清湯,再下最嫩的白菜心,一棵白菜只要正中間的兩三片芽葉,稍沸即裝盆,火候要把準。一桌一盆開水白菜,只說老母雞、老母鴨就要十六只,每只取的只是胸脯上的肉和兩只翅膀,其余的一概不要——用竹簍子盛著,可以讓顧客隨時查看。”
令行明白了,平日做這道菜,熬湯用的是整只老母雞加一些干貝,兩小時即可,而且一大鍋湯可以做出很多份開水白菜,已經(jīng)夠鮮夠美了,如今這樣做會是什么味道?想一想,滿口生津。
令遵生見大家聽得出神,說:“這是令家祖?zhèn)鞯耐嬉?,讓你們長長見識。今天只是備料,做一些灶上的初期準備工作。明天上午,我要親自掌勺,讓你們再開開眼?!?/p>
小蘭悄悄對丈夫說:“老爺子起的什么興?不就是八桌酒席嗎?”
令行說:“我也鬧不明白。”
令遵生一聲斷喝:“你們在嘀咕什么?”
“沒……有。”令行小聲說。
“令行,你去殺雞宰鴨吧,都要三斤上下的,屁眼要緊,說明它們還沒下過多少蛋?!?/p>
“得令!”
“小蘭,你帶人去備辦白菜心、芽白、韭菜花、南瓜蓀、寒菌、芋頭吧。韭菜花、連葉莖帶花只要頂端那一寸,共要十斤左右。芋頭只選子芋頭,去皮洗凈,上籠蒸熟,再放在砧板上用力壓成泥糊,加入蛋黃、金鉤末、蔥花、鹽、味精、胡椒粉和干淀粉并攪勻,要十五斤左右?!?/p>
“是?!?/p>
“小劉、小楊,你們的刀功好,炸素螃蟹用的主料土豆,要二十斤,削皮后凈洗一遍,切五公分長的絲,要細如頭發(fā)?!?/p>
“沒問題?!?/p>
廚房里一下子喧騰起來。
令遵生去準備幾口大湯鍋,并細細地洗好。然后去挑選、浸泡干貝、魚翅,成色好不好,質地佳不佳,瞞不過他一雙老眼。
令行走過來,涎著臉說:“爹,我左看右看,你硬是像領兵打仗的大元帥,一溜人馬被你指揮得服服帖帖。來,你抽根煙,歇口氣?!?/p>
“做事不抽煙,這煙灰一飄散,不衛(wèi)生。”
“那是的。”
“令行,你明天看我怎么治治這個高深!”
“他和你有過節(jié)嗎?”
“沒有。但他和買了他房子的老百姓有過節(jié),那么貴的房子質量還很差?!?/p>
“得意居”的燈光一直亮到凌晨三點鐘。
四
第二天午前,高深所請的客人陸陸續(xù)續(xù)走進“得意居”,都是商界、企業(yè)界的大腕,樓上樓下八張八仙桌,一會兒就坐滿了。
高深穿著白色的西裝衣褲,里面是紅襯衣,系著一根黑領帶。他先在門口迎接客人,然后再上二樓坐定,和周圍的人說說笑笑,顯得很風光。
電視大屏幕上,出現(xiàn)了幾行鮮紅的仿宋字:高深祝各位朋友吉祥如意!敬請諸位品嘗令家素菜宴!
高深很滿意令家飯館的這種安排。
大家有些不屑,素菜宴有什么好吃的呢,不過是瓜果蔬菜而已,花不了幾個錢,還這么隆重地邀請大家,高深真是太精明了。
高深從大家的臉色和眼神里,讀出了譏諷和鄙夷,他有些坐不住了。
音箱里忽然傳出令行的聲音:“各位看不起素菜宴吧,是不是太寒酸了。高老板是大人物,當然不會這么節(jié)儉。他訂的是高檔御廚素菜席,每桌六個菜,選料精,制作考究,不帶酒水,一桌五千元!”
樓上樓下馬上斂聲靜氣。
“高總,這比海參、魚翅還讓人感興趣,你這是出奇制勝?!?/p>
“六個素菜五千元,這就很讓人引頸以待了?!?/p>
高深覺得有面子了,可心里說:“令遵生呀,你也太坑人了!等客人走了,我再與你計較!”
令行的聲音又響起來:“現(xiàn)在開始上菜,主菜是開水白菜,其余五道菜是:寒菌蒸芽白、韭菜花炒香干、炸素螃蟹、雞油南瓜蓀、椒鹽芋頭丸。每道菜的配料、制作,都有監(jiān)控錄像演示,諸位一邊吃一邊看電視屏幕。有疑問的,可到廚房去參觀?!?/p>
音樂聲中,服務員把六道菜送上來,盛具都是一尺方圓的白瓷深盆、大碟,把桌子擺得很滿。
高深端起一杯酒,站起來詼諧地說:“今天請來的朋友,事業(yè)比我紅火,錢賺得比我多,敝人只能備此素菜席致意。吃得不好,請告訴我,我去找店主討個說法。來,干!”
碰杯聲叮叮當當響成一片。
電視里開始解說各道菜的用料和制作方法,是令行妻子小蘭略帶湘潭口音的普通話。
大家一邊喝酒吃菜,一邊看精選的錄像和聽解說,接著就忍不住小聲交談起來。
“這開水白菜,看起來真不想下勺伸筷,一嘗,才知道是絕品。熬出這盆湯,用料好還用量多,大師傅四個小時在灶邊煙熏火烤,太不容易了。幾百上千元一份,值!高總,不怕你笑話,我真還是第一次品嘗?!?/p>
“這寒菌一個個大小相同,大的不要,小的不選,又是出自高寒山區(qū)。與芽白芯一起上籠蒸,出籠后再放雞油、胡椒粉,別有風味!”
“來!我們吃素螃蟹。哎呀呀,土豆切得絲細如頭發(fā),刀工絕妙。用雞蛋、面粉、濕淀粉調制成糊糊,放入土豆絲拌勻;再將花生油燒沸,用手將糊糊捏出螃蟹狀,用豆豉作眼珠,下到油鍋里,炸出一個個金色的螃蟹。到上桌前,還要下入油鍋重炸,再用漏勺漏油出鍋,接著下入煮沸的濃糖汁中裹上糖汁,稍涼后才裝盤。這素螃蟹比真螃蟹值錢?!?/p>
有人大聲叫好,有人用筷子敲桌高喊過癮,還有人端起酒杯來敬高深的酒。
高深激動得手發(fā)抖,來者不拒,把一杯杯酒灌下去。
就在這時候,換上了大團花唐裝的令遵生,端著一杯酒,笑吟吟地走進二樓的廳堂,再走到高深的面前,大聲說:“高老板,你還滿意嗎?”
高深忙端酒站起來,說:“有令老掌勺,是我的榮幸,也是大家的福氣!”
“五千元一桌,也不知你心疼不?”
“令老,你說笑話了,五千元一桌,值!吃完了,我還要給你打一個一千元的紅包封,以表謝意?!?/p>
“哦,包封我就不要了,謝謝你的美意?!?/p>
令遵生轉過臉,對所有的客人說:“謝謝各位光臨小店,這杯酒我先干為敬?!?/p>
大家紛紛站起來,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令遵生還有幾句話要說。謝謝高老板高看小店,訂下這么豪貴的酒席。但他應交的四萬元,此中也有他的一份情意,我不留一分半厘,全部捐給愛心救助工程委員會,用它去賑災。”
掌聲、歡呼聲此起彼伏。
令遵生又說:“高總,這四萬元算是我們兩個人的心意,怎么樣?”
坐在后面的一個客人,馬上站起來說:“令老,你這是抬舉高總了,他會有他的更佳表現(xiàn),大家說是不是?在座的不少人,已捐過錢了哩?!?/p>
“是呵,高總不少這幾個錢?!?/p>
“高總,雄起!雄起!”
高深一張臉漲得通紅,他沒想到會有這個插曲,不表個態(tài)吧,這臉就丟大了,表了態(tài)不兌現(xiàn)吧,今后還怎么在社會上混?他鎮(zhèn)靜下來,把搖晃的身子站穩(wěn)了,大聲說:“令老有這個境界,值得我學習。我也向各位保證,我捐十萬元,而且……明天就親自帶支票去捐!”
“好!”
“好!”
高深說:“酒才半酣,請大家將吃文化進行到底!”
令遵生對高深說:“高老板,你真是大手筆,了不起。這是你給災區(qū)人民,打了一個十萬元的紅包封,大家都記住了你的話!”
高深趁著醉意,指著那盆開水白菜,說:“令老,你有好手段,這道菜做得絕,看似清純、簡單,卻深藏著萬千奧妙,我算是好好領教了一回?!?/p>
“你還會來吃嗎?”
“那就看我倆的緣分了!”
士別三日
孟得今天的心情特別好。
新房總算是順順當當買下來了。
中午,他吩咐妻子杜林炒了兩個可口的菜,說是要好好地喝幾盅白酒。兒子孟成呢,在單位吃工作餐。整個白天,就他和杜林相守在一起,他是本市文化局戲劇工作室的專業(yè)劇作家,不需要坐班,杜林已經(jīng)從保險公司內退了。他有些遺憾,若是兒子在,父子倆可以碰碰杯,談談新買的房子,三室二廳一廚二衛(wèi)生間,一百四十平方米哩。午前房產(chǎn)公司已來了電話,說是明天就可以去拿鑰匙了。當然裝修還得緩一緩,家里已經(jīng)沒有余錢了,他發(fā)表的一個劇本,稿費要一個月后才能寄到。但這不要緊,搬家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現(xiàn)在的這套房子是八十年代初由單位分配的,可憐巴巴才五十來個平方米,后來轉為福利房,交了一萬多塊錢,換回了房產(chǎn)證和土地證,算是自個兒的了。在孟得的眼中,房子是一天天變小了,變小的原因,一是獨生子孟成長大了,大學畢業(yè)分到本市的銀行工作,忽悠悠一米八的個子往房子里一戳,一下子就占去了不少的空間;二是書多了,由最開始的兩大柜,膨脹成六大柜;三是來訪客人多,對房子的議論也就多了,恭維也罷,惋惜也罷,歸根到底一句話:你是個知名劇作家,住這樣的房子不合適!
是該買套大些的房子了。孟得想。假若兒子談了女朋友,女朋友要上家里來看看,這“寒舍”到底沒個看像!買吧,下定決心買!
可孟得和杜林一合計,家中存款也就十來萬塊錢,是他這些年的稿費和兩個人的工資,在正常開支之后,節(jié)余下來的。而要買一套有點格局的房子,少說也要六十萬左右。
杜林說:“你找朋友去借借?”
一聽借錢,孟得的頭就大了,他什么時候向人開口借過錢?這面子無論如何是拉不下來的,再說他是個曾發(fā)表過七八個劇本的劇作家,窮得要借錢,誰信?他脖子一梗:“不!”
兒子說:“可以向銀行貸款,以新房作抵押,貸款沒問題。手續(xù)我去替你們辦?!?/p>
現(xiàn)在萬事大吉了,房子到手了。
孟得一仰脖,又干下一盅酒。酒真好,是貴州一個朋友托人捎來的茅臺十年陳釀,入口醇厚卻分明內力乖張,過癮過癮。
仲秋的天氣真好,空氣涼潤潤的。窗外的陽光有些薄,有些淡。陽臺上的太陽花,猩紅猩紅,開得正鬧。日光反射到墻上,墻上掛著他畫的一幅《碩果圖》,是一籃鮮紅耀眼的桃子,是自矜也是自勉。孟得想起他又將開始創(chuàng)作的八場話劇《秋風蕭瑟》,是一部歷史劇,寫那個千古奸雄曹操的詩酒風流,采用一個獨特的視角來觀照,應該是有新意的。
就在這個時候,客廳里的電話鈴響了。
孟得很愜意地站起來去接電話,客廳的光線也跟著晃動。
杜林說:“午休時候,接什么電話?”
“今兒我高興,接接何妨。”
他拿起電話,還沒開始“喂”一聲,對方的聲音就逼了過來,挺急促:“孟大作家,是我,薛行呀。我有點事要找你,我和富其馬上到你家來?!比缓箅娫捑蛼鞌嗔?,不容他有半點猶豫。
孟得當然熟悉薛行的一口“德”語,很地道的湖南常德話,幾十年也變不了。薛行原在一家大型汽車制造廠當鍛工,十年前廠子改制,動員過了四十五歲的員工提早退休,工資往上調兩級,他就毅然退下來了,跑過廣告,經(jīng)過商,如今在一個草臺班子里鼓搗電視劇。同來的還有富其,他一直在一家小化工廠當供應科長,日子過得很滋潤。算起來,真有好些年沒有在一起聚了。
在三十多年前,他們都是文學的發(fā)燒友,寫詩,寫小說,寫劇本,立志要當作家。每個星期幾乎要碰面一次,縱論文壇,評點古今,頗有點舍我其誰的氣概。孟得原在一所小學教語文,后來,他在一個大型雜志上發(fā)表一個獨幕劇,調到了文化局當專業(yè)劇作家。富其在當上一個股級科長后,就漸漸地不涉文事了,一心做他的小官。只有薛行,與文學若即若離,發(fā)表過幾首小詩、幾篇小散文而已,在文學的邊緣上游移。十年前,他們每年還相約見上一二次,吃頓飯,打幾個哈哈,揮手而去。近幾年,不但見不著,而且電話也難得有一個,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忙法。
這個午后突如其來的電話,使孟得有些感動,朋友還是朋友,再長的時間不見面,心里總惦記著。如今,都上年紀了,孟得五十有二,薛行比他大一歲,富其年長,應該是五十四歲。孟得聽人說過,薛行和富其都住在西區(qū),相隔不遠,彼此間聯(lián)系得稍稍多些。
杜林問:“誰呀?”
“薛行和富其?!?/p>
“來干什么呢?”
“他沒說。我想不外乎兩件事,一是來敘敘舊;二是薛行在搞電視劇,怕是遇到什么寫作上的難題了?!?/p>
杜林說:“未必!我有預感,不會是這么浪漫的事?!?/p>
孟得說:“瞎猜?!?/p>
正說著,電話鈴又響了。
還是薛行打來的,說是他們不上他家了,在他家住的小區(qū)門口有座“壺中香”小茶樓,他們在二樓的三號雅座等著,讓他快去。
在這一刻,孟得有些不安了,這說明他們要和他談的事是不想讓杜林知道的,也就絕不是敘舊和電視劇本之類的事了。他不能不去,不去則有違情理,人家從西區(qū)跑到東區(qū)來,也算是車馬勞頓、一路風塵了。
孟得迅速穿好衣服,帶上手機、香煙、錢夾,說:“他們約我去喝茶哩?!?/p>
杜林笑著說:“那只可能是女人和經(jīng)濟上的事要和孟大作家切磋了。有道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呵,何況是年深月久!”
“屁話!”
孟得急急地出了門,十分鐘后,他走進了“壺中香”小茶樓。
富其和薛行忙站起來,硬把他讓到上首的位子上,這種客氣讓他覺得生分。
孟得說:“二位老兄,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富其笑了笑,拍了拍滾圓的啤酒肚子,說:“自然有大事要勞動你這位大作家。待我安排好茶水,再細說。服務員——”
一個滿臉風塵的年輕姑娘跑了進來。
“三杯碧螺春,再送幾碟瓜籽、花生、甜姜來,要快!”
孟得注意到薛行沒怎么說話,但目光卻老在他身上掃來掃去,粗大的喉結上下蠕動著,那里定然積壓著許多要說的話。
服務員再次進來,把一切安頓好了,迅速退走,順手把門帶關了。
富其不放心地離座走過去,下了門栓。
“孟得,出大事了,薛行到了生死關頭了!十萬火急!”
孟得一驚:“出什么事了?”
“你聽薛行說!這個老糊涂,越老越不像話了。我們也常碰個面,他從不肯說。今天午飯前突然來到我家,我老婆正好到娘家去了。他說黑道上的人逼著他要錢,在明天下午四點之前不拿錢就要他的命。我都急得要發(fā)瘋了!我不說了,你聽他說?!?/p>
薛行微微低下頭,然后又緩緩抬起頭來,臉上說不清是什么表情,是悔,是怕,是愁,是急,都有一點兒,又都沒有。他喝了一口茶,才慢聲慢氣地說了起來。孟得很驚異他能用這種平緩的節(jié)奏說話。
“慚愧慚愧。這大半年,我在一個拍電視劇的草臺班子里混事,負責抓廣告和贊助這一塊。這差當然不好當,什么劇作家、導演、演員,根本就沒有,只是租了間辦公室,刻了個公章而已。為頭的叫夏九,北京人,在影視圈里泡過一陣子,挺無聊的一個家伙?!?/p>
薛行停住話頭,目光從桌上移到天花板上,再緩緩移下來,繼續(xù)他的敘述:“我們籌拍的二十集電視連續(xù)劇叫《湘軍傳奇》。這樣的班子,在抓廣告和贊助上當然舉步維艱,但夏九答應這個款項到齊了,在開拍之前,給我百分之四十的回扣。這很有誘惑力,我?guī)е鴰讉€弟兄,只拿夏九給的基本工資,到處奔忙,總算湊齊了四十萬元,但這個數(shù)字離開拍的要求還遠遠不夠。為了鼓勵我們的熱情,先給預支了一萬元,然后說他先回北京辦點事再回來,半個月前他卷款而逃,從此再無消息,手機打不通,家庭地址是假的。我一下子慌了,我是本市人,廣告和贊助的簽約是我親手辦的,這責任可就大了。我想補實這個窟窿,就從家里拿了僅有的兩萬元,再帶上夏九給的一萬元,被人引到一個郊外的地下賭場去了,希望在那里出現(xiàn)奇跡。打麻將太慢,搖骰子猜單雙,開始還贏了幾個回合,后來就一輸?shù)降祝f元沒有了!賭場里有典錢借,也就是高利貸,借一萬,每天的利息為一千,我就寫借據(jù)摁手印借了六萬,借期為三天,也輸了!輸了后,他們派了四個人跟著我,到我家認了門,然后說:三天后到期,你準時送七萬八千塊錢來,否則你就準備少條胳膊缺條腿吧。我先找了我哥哥,他是做服裝生意的,也有門面,他說剛進了一批貨,手頭沒有什么錢了。萬般無奈,我只好找了富其……”
富其忙打斷他的話,說:“我和孟得都是你三十多年的朋友了,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孟得,你說是吧?”
孟得很動情地點了點頭,心里竟有一股熱熱的感覺。
“薛行找了我,我當然要幫忙。我雖當個小科長,工資也不高,老婆不過是個小干部,孩子自費在新西蘭讀書,何況僅有的一點錢都由老婆管著,說要拿錢,那你就拿她的命吧。好在我背著老婆炒股,手頭還有些股票,我明早去股市拋了,換個二三萬塊錢還是可能的。但還有這么大一個缺口,怎么辦?薛行說找你,我就陪著他來了。三十多年的朋友了,孟得,我們不能袖手旁觀。”
孟得的脊梁上頓時冒出了一層冷汗,他想不到他的朋友中竟有與黑道發(fā)生聯(lián)系的,豪賭、高利貸、追殺……許多情景一下子在腦海里映現(xiàn)。孟得當然很同情薛行的處境,卻也恨他怎么墮落到這個檔位。問題是他孟得才傾囊付了房款,還在銀行貸了款,一時間到哪里去弄四五萬塊錢交給薛行?假若家里有錢,他是肯定會拿出來的,杜林雖說會不太愿意,但磨一磨嘴皮子她是會答應的。
孟得面對四道聚焦在他臉上的目光,猶豫了一陣,只好硬著頭皮把購房的情況說出來。說這段話時,他心里非常內疚,他努力想說明并不是他不重情義,而是確實沒有錢了。他說:“你們若不信,我可以把昨天交款的收據(jù)和貸款的申請書拿來給你們看?!?/p>
富其臉上的笑凝住了,說:“我們相信,我們相信。你怎么昨天就交款了呢?”
孟得艱難地說:“昨天是房交會的最后一天,可以免去辦證費一千二百多元?!?/p>
“哦?!毖π械目趶埖煤艽?,有些失望。
“你能不能想想別的辦法?”富其又說。
薛行說:“你是名人,能不能向你的朋友借一借?”
孟得搖了搖頭,說:“第一,我一生從沒向人開口借過錢,這個臉面怎么拉得下?第二,沒人相信我會缺錢,向誰借誰都覺得是開玩笑,一下子就擋回來了?!?/p>
正在這時,薛行的手機響了。
“哦,我是薛行。你們不要催逼,我正在朋友這里想辦法,不是明天才到期嗎?不還錢,要搞死我!我……正在籌錢,請你們抬抬手,晚上再聯(lián)系,好嗎?”
接完電話,薛行的臉色暗了幾分。
“孟得,求你幫我渡過難關。你能不能去借借高利貸,我有門路。以后我再還你。”
富其又一次瞪大眼睛望著孟得。
孟得正在喝茶,端杯的手都抖了起來。放高利貸的只可能是黑道上的人,他怎么能和這種人發(fā)生關系,那不是斯文掃地嗎?他放下杯子,很認真地講黑道對社會的危害性,他一個有些身份的人,避之猶恐不速,哪會去主動親近?
富其打斷他的話頭:“話莫講散了,傘莫撐開了,我們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這一刻,孟得感到自己真的有些不仗義了,朋友身陷死地,卻不能挺身而出援之以手。他分明被置于道德的審判席上,讓他們逼到了死角而欲辯無言。恨只能恨他不是一個大腕,恨只恨他昨天不該去交了房款,要不,他把錢往外一甩,不是皆大歡喜嗎?
薛行說:“孟得,你為了我,就委屈一下自己吧。你文藝界的朋友多,有錢的人也有,你就開口借一借吧。”
孟得咬了咬牙,沉重地說:“好吧,我試一試看。”
富其說:“只要你開口,沒有借不到錢的,名人效用,嘖嘖。七萬八,你就借四萬八吧,我的股票大概可換個三萬左右的現(xiàn)錢,一起幫他渡過災厄?!?/p>
孟得感到富其是真誠的,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
薛行似乎松了一口長氣,問:“晚上十點整,我給你打電話,行嗎?孟得?!?/p>
“好吧。”
他們走出小茶樓時,天近黃昏了。
孟得慢慢地朝家里走去,心里盤算著該向哪個朋友打電話借錢,張三李四想了一大堆,覺得誰都不合適,而且也不知怎么措辭,男人開口借錢,實在是一件天大的難事。他越想心里越亂,一路上不停地責怪自己,怎么手頭就缺這幾萬塊錢!
回到家里,杜林一見孟得陰郁的臉色,忙走過來,問:“哪兒不舒服了?”
孟得說:“孟成呢,還沒回來?”
“他不回來了,說是銀行加班,要晚上九點鐘回來,讓我們先吃飯,不要等他。你怎么了,他們綁架你了?”
“屁話,他們綁架我做什么,吃飽了撐的!”孟得突然發(fā)起火來。
杜林知道丈夫心里擱著事了,不和他一般見識,溫和地問:“我去給你炒兩個菜,再喝幾盅酒?”
“不吃!不喝!”
“唉,你有什么難事,給我說說,或許我能幫你?!?/p>
孟得這才不好意思起來,他朝杜林撒什么脾氣呢?于是壓低了聲音說:“我什么口味都沒有。是薛行要向我借幾萬塊錢,而我手頭沒有錢,憋得難受?!?/p>
接著,孟得把前后始末給杜林說了一遍。
杜林說:“沒有錢就沒有錢,你不是告訴他們了嗎?”
“可我覺得他們分明是不相信我的,渾身長口也說不明白。”
“那就干脆不說,沒有就沒有!”
“唉,他們會怎樣看我?見死不救!不念舊情!人家富其那么慷慨,我倒成小人了。”
“這就是你們讀書人的酸氣了,死要面子活受罪?!倍帕终鎭須饬?,別過臉去。
孟得覺得心里難受,便走進臥室,靠在床頭生悶氣,苦想自己錯在什么地方。大概是中午沒打個盹,想著想著,眼皮重了,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
孟得突然覺得臥室里電燈一亮,刺得他眼皮一跳,驚醒過來。
兒子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面前,笑嘻嘻地拖過一把藤椅,坐了下來。
“成兒,什么時候了?”
“十點還差十分?!?/p>
孟得兀地坐了起來,他記起十點整薛行要打電話來,而他還沒有想辦法借錢哩,到時候怎么回答人家?
孟成說:“老爸遇難題了,愁成這個樣子,我倒有解決的方法,你信不信?”
“你老媽告訴你了?”
“嗯?!?/p>
“你手頭有錢?”
“沒有。老爸,我告訴你,如果電話來了,你先別接。等我說完了,你就知道怎么回答他們了?!?/p>
“沒有錢就沒法回答?!?/p>
“不見得?!泵铣尚α艘幌?,然后,站起來,說:“老爸,他們壓根兒就不是你的朋友,是你自己把自己搞糊涂了?!?/p>
“這話怎講?”
“那個薛行,如果真的遇到這么大的難處,他向他親哥哥借錢,他哥哥竟可以輕松地一推了之,這里面就有疑點。一個有模有樣的老板,不會在進了貨后手頭居然再沒有錢,可能拿不出七八萬,但一兩萬總有吧,這能哄誰?是親兄弟居然見死不救,只能說明:或者,從前薛行在他那里借得太多了,而且從沒有歸還過,讓他膩煩了;或者,壓根兒就不是什么生死大事,不過是一個搞錢的借口罷了,知其弟莫若其兄;或者呢,薛行根本就沒有向他哥哥開口借錢,卻扯了個謊,目的是要在老朋友的口袋里搞錢,這錢他還不起,也不打算還,他心疼他哥哥的錢?!?/p>
孟得聽著兒子話中直呼薛行叔叔為薛行,覺得很不舒服,分明充滿了由衷的不屑,終于忍不住“咚”地跳了起來,說:“你這是想當然!”
“老爸,你別激動。薛行居然說他有門路讓你借到高利貸,以解他的燃眉之急,這豈是良善之輩所為?古語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既為高利貸所逼,倒勸你去借高利貸,這連人性都沒有了。他可以豪賭而欠債,倒讓你們去替他借錢還債,你們不是做了冤大頭么?別說沒錢,有錢也不要借,他憑什么可以這樣要求你,你欠他什么了?如果他家有天災人禍急需錢,我們應該幫他,沒有錢放下面子也要去借,你說是不是?”
孟得跌坐下來,他不能不承認兒子說得在理,一下子就看到問題的本質,而且毫不留情地予以揭穿。
“還有富其,對他我應該叫他富伯伯。他自個兒傻乎乎地進了套,還做出一副仗義執(zhí)言的樣子,逼你進這個套。他是有私心的,圓滑世故,不想得罪人,但又不甘心一個人吃虧,非得捎上你不可。他說的那些話就很有余地,去拋股票,多好聽,拋掉了算是盡了心意。假如拋不掉呢,他分文不損,這就是他的精明之處。爸,你沒有對不起他們的地方!你們這一輩,當然還有上一輩知識分子,最可貴和最可悲的,就是一事當前,不問是非,首先是自省,先把自己置于被審的位置!”
孟得的臉驀地發(fā)燒,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子,仿佛剛灌下一劑猛藥,湯苦味辣,一直嗆到心窩子里去,接著又泛上了一種久違的清涼。
話剛落音,電話鈴響了,這時候不是十點鐘,是十點過十五分。孟得和孟成兩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墻上的掛鐘上。
孟成說:“這說明薛行的方寸未亂,假如是生死攸關,他只可能提早打電話。爸,你接電話吧,我陪媽聊天去?!?/p>
兒子飛快地到客廳去了,孟得的心情豁然開朗,全身的每個部位都輕松下來,他從容地抓起電話,說:“老薛,對不起,我沒有錢借給你去還賭債,我也沒有打電話去向朋友借錢,你好自為之吧。再見!”
孟得放下電話走出臥室,對杜林說:“你去炒幾個菜,我要和成兒喝幾盅酒,他讓我長了見識?!?/p>
他真的又高興起來了。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