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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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改變的人和事
■劉文暉
到報社供職二十年,編輯過的稿件成千上萬,采寫的新聞報道也有數(shù)百篇?;厥走^往的時光,留在記憶最深處的還是,那些年,那些因為自己盡職盡責的工作而被改變了的人和事。二十年間,報社的辦公地點從京西八角搬到魯谷,又從魯谷搬至香山南路。每次搬遷,都會想到馮彩云,想到陽紹光……遠方的他們,現(xiàn)在還好嗎?再來京城,還能不能找到我們?
從八寶山地鐵西南口出站,向南步行5分鐘,路西側(cè)魯谷西路5號,是報社曾經(jīng)的辦公地點。那條路,馮彩云從70多歲走到80多歲。每次來北京,她一定要來報社坐坐,她說,“來坐坐心里就很踏實?!?/p>
15年前一個秋天的下午,時任新聞評論部主任的王松苗推開我的辦公室門,身后站著一位老太太。老人滿頭白發(fā),身形清瘦,衣衫潔凈。“你聽老人家講講,看看我們能不能幫幫她?!敝魅伟牙先俗屵M了屋。
老人落座?!拔覜]有書面材料,兒子的事都在我腦子里。”一口濃濃的安徽口音。她說她叫馮彩云,安徽潛山人,是來北京找兒子的。兩年前,在北京打工的28歲的兒子徐英東突然失蹤?!拔襾肀本┱宜乩霞遥翘煸缟?點,兒子說要去宿舍取行李,我們在親戚家分的手,約好在宣武門地鐵口見面,可是,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見到兒子。
馮彩云在北京城里找了好多天,好幾個月。最終,在離城30公里的七里渠收容遣送站,找到了兒子信息:1999年9月9日,豐臺區(qū)派出所送,編號1572,9月13日63次火車送安徽宿縣。馮彩云立即去宿縣收容遣送站,答復是,沒有收到過這個人。徐英東就這樣從人間蒸發(fā)了。而從那時起,就再沒有人給過老人一個說法。
這是一個離奇的事件,無疑,這也是一個敏感的選題。馮彩云的目光無助而執(zhí)著,讓我不能推辭。
從2001至2004年四年間,我追蹤記錄了馮彩云尋子路途中的種種艱辛,采寫了《兒子,你還活著嗎》等數(shù)篇報道,引起了相關(guān)部門及國內(nèi)多家媒體的關(guān)注。2003年春節(jié)前,我去馮彩云在宣武門租住的一間平房看望她,她說,有人給她拿過兩萬元,她沒有要,“我不要錢,我就想知道兒子在哪。”2004年4月,馮彩云終于等到了一個說法——北京市公安局作出“因收容遣送站管理上的原因,致使徐英東失蹤,決定賠償其家屬35萬余元”的行政賠償決定。
用賠償款還清了尋找兒子所借的債,馮彩云踉踉蹌蹌又上路了。她每年都會來北京,她說,只要活著一天,待在家里不去找兒子就是在浪費時間。
15年過去,我仍然記得第一次見馮彩云時,她說,“我心里有兩樣東西,誰都拿不走,一個是難過,一個是不服?!蹦菚r,我還沒有做母親,并不能完全體會這句話的分量?,F(xiàn)在,每每想到,都會感到揪心般的痛。
從西客站乘373路公交車,魯谷西站下車。這是陽紹光多次到檢察日報社的路線。
2009年冬日的一天,空著一只袖管,背著一個旅行包,陽紹光走進報社的大門?!?年了,我多次到河北,找廠方、找仲裁委,都說我的事已經(jīng)解決了,再找也沒用。我來北京請了律師,律師去找仲裁委、找法院,也說法律程序已經(jīng)走完了,立不了案。”
2004年4月,17歲的陽紹光在河北省無極縣一家皮革廠打工時,衣袖卷入了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左臂齊肩截去。事后,廠方利用陽紹光缺少社會經(jīng)驗和法律知識的弱勢,在當?shù)貏趧又俨貌块T與陽紹光簽訂了顯失公平的調(diào)解書,陽紹光只得到8280元的賠償。
2009年8月,賣了家里準備過年的兩頭豬,陽紹光到北京請律師,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請求法院確認其與廠方簽訂的仲裁調(diào)解書無效,判令廠方給付其合法的工傷保險待遇。但法院以勞動仲裁調(diào)解書對當事人之間的勞動爭議具有終局效力為由,駁回陽紹光的訴訟請求。
一起不幸的工傷事故,一次貌似合法的仲裁調(diào)解,一件已過訴訟期限的勞動爭議案件,身心俱痛的陽紹光似乎失去獲得法律救助的任何途徑。
聽完陽紹光的陳述,看了他帶來的投訴材料,采訪卻不知從何著手——地方人大協(xié)商沒有結(jié)果,案件已過訴訟時效,一件律師辦不下去的案件,記者還能做什么呢?
當然,如果只是對陽紹光的悲慘際遇進行報道,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對陽紹光來說,并不會得到什么實際的幫助。這個案件表面上看來,是由于陽紹光不懂法律造成,但仔細推敲,就會產(chǎn)生這樣疑問——在勞動仲裁部門的眼皮下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顯失公平的調(diào)解結(jié)果?這種不公平結(jié)果難道真的沒有改變的可能?
在采訪中,我?guī)捉?jīng)輾轉(zhuǎn),找到了當年的仲裁員和陽紹光的幾任代理律師,對案件的每一個關(guān)鍵細節(jié)調(diào)查核實,經(jīng)過咨詢勞動保障部門和多位辦理過工傷賠償案件的律師,發(fā)現(xiàn)當年的仲裁調(diào)解程序存在違規(guī)行為。更讓我意外的是,在查詢幾十起類似的工傷案例時,竟然發(fā)現(xiàn),最高法院多年前曾經(jīng)發(fā)給陜西省勞動人事廳的一份批復,這份批復對類似陽紹光的案件明確答復,對仲裁調(diào)解內(nèi)容明顯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可以提出重新仲裁。這無疑是此案可以重新啟動的重要法律依據(jù)。
那天,我激動得徹夜未眠。
采訪當年的仲裁員時,他十分驚訝我對案情及所涉及的法律問題的了解程度?,F(xiàn)在想來,這也是相關(guān)部門后來對此案不敢輕視,事件最終能得以解決的重要原因之一。
2009年11月25日,我采寫的通訊《打工致殘,一只胳膊八千元》見報,時任評論部主任李曙明配發(fā)了《八千元=一只胳膊誰制造》的評論。報道見報第二天,河北省無極縣勞動仲裁委員會致電記者,表示當?shù)卣拖嚓P(guān)部門對陽紹光的事非常重視。不久,無極縣勞動仲裁委員會決定對這起勞動爭議案重新審理。
接下來又是慢長的等待。
那是2009年的冬天,陽紹光拖著一只殘臂,在無極縣一個地下室旅店等待廠方賠償。那段日子,我和陽紹光約好,每周三下午4點通一個電話。我每次都會叮囑他,不能沖動,要保證自己的安全。
2010年春天,廠方派代表到北京與陽紹光協(xié)商,我全程參與了協(xié)商過程。陽紹光拿到了廠方賠付17.5萬元賠償款后我打電話說,“姐,你比我們家人對我都好?!?/p>
最終,陽紹光的代理律師減免了其訴訟費,他們說,“小陽應(yīng)該請你做他的代理人?!?/p>
北京市義聯(lián)多年為殘弱民工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師黃樂平說,“這起被認為已經(jīng)窮盡了司法救濟渠道的‘死案’能夠起死回生,讓我看到了檢察日報輿論監(jiān)督的分量?!?/p>
2011年春節(jié)后,陽紹光從四川老家外出打工路過北京,身上綁著一個大口袋站在北京西客站廣場擁擠的人流中的身影。見到我盯著他依然空著的左袖管,他說,他還是沒舍得安假肢,賠償款在父母手里,留著以后娶媳婦用。
他綁在身上的口袋里,是給我?guī)У囊淮S豆和一塊臘肉。
回望20年的記者生涯,為自己的工作改變了一些人的人生境遇而欣慰,也為馮彩云、陽紹光們帶給我堅強和溫暖而感動。
(作者系檢察日報社新聞評論部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