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傾吐會讓人“心晴”,正如見過野夫之后的次日,大理就艷陽高照。洱海在東,蒼山在西,當落日隱沒山巔之際,一句詩恰如其分:“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野夫就住在蒼山腳下。
凌晨5點的酒店陽臺,仰望蒼山與高天,我仔細回想著和他談話的每一個細節(jié),思索著他和周圍自然意象的關系。街對面的一家客棧的招牌就那么湊巧地突然點亮,上面有四個字:隱居大理。
從他口中的“浮華都市”北京來到此地,倏忽已10年。這是他人生中最寧靜的一個階段,他說內(nèi)中確有“退隱”的成分。只是,寧靜提供了寫作條件,“退隱”的10年,恰是他作為一個精神完整的個體最為奪目的10年。
他的文章里,填滿了人被大時代傷害的悲愴,而文字的寧靜,卻讓悲愴悄然轉化為“慈悲”,所以怨與怒的背后,有一座大山。我想,這種不經(jīng)意的力量轉換,可能正是讓無數(shù)讀者撫卷垂淚的因由。
3月29日下午,一間陽光房里,一壺滇紅,氤氳一代人的心事。
陽光房在樓頂,像個玻璃盒子。作家王梓夫拿著一個茶杯踱了進來,環(huán)顧四周說:“弄得挺好,簡單,舒服?!?/p>
玻璃房在冬天很暖和,就像一個溫室,它接受著溫煦的陽光,阻擋風霜雨雪,又可以完全地掌握外界,這映射著野夫的心境。
這個內(nèi)心強大的54歲男人,對社會的非理性狀態(tài)還是有著深深的恐懼。幾乎每一個他所深愛的人,還有他自己,都曾被特定時代的集體非理性傷害,對于“昨日重現(xiàn)”,他有一種本能的警惕。
現(xiàn)在過著的,是最接近他“想要的生活”。
上午臥榻酣眠,中午起來自己做飯,吃完在院子里喝喝茶,有朋友來了就一起聊聊天,沒人來就獨自思考一下自己正在做的工作,然后在下午動手寫東西。大理雖小,卻是文藝人士密集聚居之地,所以他晚上一般都有酒局,喝得有些酩酊了,回家睡覺。
后半夜酒醒,他又會給自己倒上一大杯酒,不需要任何菜肴或零食,一個人慢慢地飲,這是多年來幾乎雷打不動的獨酌習慣。一手拿酒杯,一手翻看手機,看外面發(fā)生的事情。經(jīng)??吹揭恍┎黄绞?,內(nèi)心憤怒,但又自覺無力,故而悲傷?!凹葲]有能力也沒有勇氣,有時候,自己都瞧不起自己?!?/p>
畢竟,青年時取下“野夫”這個筆名,是來自唐代劉叉的兩句詩: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過去的人生,都在繞著這兩句詩打轉,只是更多的時候,是別人的刀劃在他的身上?!把隆保纯?,豪俠之氣,最終都跟著他一起被牢獄的鐵窗圍困。
1995年回歸社會之后,他發(fā)現(xiàn)所面對的已經(jīng)是另一個世界。“這個時候人與人見面不再談理想,而是談生意了,一代人的理想主義結束了?!?/p>
就在他茫然四顧之際,北京的師兄王梓夫邀請他北上。“如果不是他,我后面的道路也可能和今天完全不同。”
從武漢乘火車出發(fā)進京,一位老朋友送來了一口鍋,要給野夫背上?!坝辛诉@口鍋,你可以隨時自己做飯吃?!?/p>
野夫說,鍋我是堅決不要了,背著一口鍋去北京,今后我的人生都抬不起頭來,你如果不拿回去,我就把它砸掉。那叫破釜沉舟,彼時的野夫,面對的是生存問題。
他在北京成了一名出版商,朋友們幫忙張羅起公司,老師易中天把自己的新書交給他出版,因為自身文學素養(yǎng)深厚,他自己也能編寫一些好書,于是當上了“富人”。
2006年,商人野夫的第10年,他突然厭倦了。書商生活是一種“爛生活”,每天就是一堆商人在喝酒,泡歌廳,賭博,討債,為了買書號去巴結人。
“全國各地很多人欠我的書錢,我每天打電話去催,有時還要威脅說再不給錢就要找上門去,聽上去就像個黑社會。日常在浮華世界里糜爛著,消磨著,覺得沒意思,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從80年代走出大巴山開始,夢想就是當一名作家,我難道忘了嗎?”
恰逢離婚,北京已無可留戀,野夫幾乎“凈身出戶”,公司也送了人,光棍一條下大理。
10年,為各路寫作者出了很多好書,也發(fā)掘了諸如許知遠這樣的新銳作者,但圈子里幾乎沒有人知道野夫會寫文章。這位80年代已經(jīng)頗有聲名的詩人,在新世紀的文壇形同“路人甲”。
重新寫作,是在2004年,野夫寫了一篇懷念故友的散文《別夢依稀咒逝川》。一文驚艷,人們紛紛勸他繼續(xù)寫,他說,自己于是重新拿起了筆。
不是筆,是鍵盤,他用“一指禪”在上面敲擊,開始重塑一個新的野夫。一下下的敲打聲中,“那個年代”的理想主義又在涓流回歸。
“我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少事,吐出來的話,會讓自己輕松一些。如果不寫,這一生就白來了。而且我相信,這些故事能讓后人們了解我們這一代、上一代,乃至上上一代的人生,知道我們這個社會是怎樣走到今天的,對后來者是有啟蒙意義的?!?/p>
這是野夫從北京出走的精神原點,而這一原點注定了他的非虛構寫作取向,用真實的故事,講真實的時代,于是散文自然地成為他今后的代表作。他也寫小說,但小說里也有一個史實的框架。
喧囂浮華,亂人心性,凝滯筆毫,野夫需要一個大理。那時的大理游客稀疏,安靜如大巴山里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蒼山洱海,各得其所。
在大理古城外,野夫以每月500元的租價拿下一個大院子,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那幾年很用功”。2009年,他出版了人生中第一部著作,散文集《塵世挽歌》,終于在一般意義上成為了一名作家。畢竟,80年代雖然薄有文名,但都是以地下詩集或報刊短文的形式獲得的,專著闕如。
但此時的野夫,卻不愿意把自己稱為“作家”了,而是自創(chuàng)一名曰“民間寫作者”,以區(qū)別于“體制內(nèi)寫作”。在他看來,很多體制內(nèi)作家是叫你寫什么你就寫什么,而他,“老子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就個人感覺,野夫的文風,大概可以說是“以真誠的態(tài)度,恬淡地敘述波譎云詭,慈悲地表達悲傷和憤怒”,這種張力背后,讓人看到一種徹悟。野夫說,當然,隨著年齡增大,人會通透地提高。
他的散文寫那些最熟悉的人和事,短短幾千字里,波瀾起伏,盡嘗人間悲苦,遍閱時代蒼涼。野夫承認,每一篇都可以用小說寫一個綿長而精彩的故事,但小說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虛構,這會給文章的力量打折,非其所愿。
他的散文,是“致密”的。
3月30日下午,我走進大理古城人民路的“海豚阿德的書店”,一名跟我年齡相若的男子手上拿著兩本書,還在書架上繼續(xù)搜尋。他對店員說:“《塵世挽歌》,這本是《身邊的江湖》,還要一本《江上的母親》,幫我再找找?!?/p>
我會心一笑說:“野夫?!?/p>
他回頭認真地看我一眼,我便問他為什么喜歡野夫的書。
他說:“真實?!?/p>
野夫不愿意虛構,也不需要虛構,他說,真實的世界,遠比想象出來的世界精彩萬分。
他出身于紅色家庭,但在集體非理性的歲月里,年幼的他與外婆曾被人用黑洞洞的機槍口對著,祖孫緊抱在一起瑟瑟發(fā)抖,長大以后他曾喋血尋仇。
他當過警察,見多了貓與鼠之間的非人性游戲。
他被好友設套出賣,身陷囹圄,“劇情”曲折如諜戰(zhàn)。
坐牢時父親患病去世,沒有再見兒子一面,母親在兒子出獄后10天跳江自殺,尸骨無尋。
他見過18歲美少年被判死刑,獄友們想盡辦法為其減輕心理負擔,最后以簡單而悲壯的儀式相送;他見過精通裁縫的老犯人因為不愿被獄警當作牟利的棋子,當面揮刀斷兩指,血濺當場。
每一段往事被他用“致密”的文字敘述一遍,讀之便不勝其悲,眾人扼腕。
野夫似乎很在意“非虛構”這三個字,他說,我的每一段人生經(jīng)歷,以及文章里的每一個故事,都有人證活在世間。
關于那位斷指的老犯人,野夫已經(jīng)寫出了一篇文章,題為《八指二胡》。老犯人叫徐大橋,曾是武漢漢正街上的裁縫,拉得一手好二胡,年年的“監(jiān)獄春晚”都壓軸登場,琴聲嗚咽中把一眾犯人的心靈帶向高天明月。自斷二指之后,野夫想,弦音從此絕矣,孰料當年“監(jiān)獄春晚”,他僅用兩根手指壓弦,一樣出神入化。
朋友們讀后說,野哥,你不是在寫小說吧?
當年的獄警朋友找到還在獄中的徐大橋,錄下了一段拉琴的視頻,視頻最后,徐大橋還對獄警說:“你幫我拿給野夫看。”視頻發(fā)在朋友圈,人們才相信,野夫縱然寫得令人難以置信,卻依然是“非虛構”。
較真的野夫還專門把視頻拿給二胡界的幾位大行家看,以鑒定徐大橋的水平,行家們看后都說,嘆為觀止,自愧弗如。
他有一種自覺:自己寫的既是散文,也是歷史。后者的價值,是他更為看重的,他認為這有傳承意義。
有同齡人見到野夫,握著他的手泣不成聲,因為讀野夫的文章就像照鏡子,看到的全是自己;有七八十歲的老人,蹣跚而來,聽他的講座,因為野夫寫自己的父母親,寫的也就是這一代人;更多的是年輕人,占據(jù)著讀者和講座聽眾的大多數(shù),野夫對此最為在意,他說,這讓自己欣慰的同時看到希望。
很多讀者在網(wǎng)絡上留言,或者撰寫書評,常常會提到一個共同的詞匯:淚流滿面。其實,野夫在用一只手指敲擊鍵盤的時候,也常常淚流滿面。
“江湖”一詞,出自莊子,后人往往把它和“廟堂”相對,指代民間社會。在野夫看來,所謂廟堂與江湖,在今天看就是體制內(nèi)外。
他是天生一個江湖客,交游天下,異客盈門,路見貧弱,解囊相助。所以他需要錢,而寫散文并不能帶來多少錢,順理成章,他成為了電影電視的編劇,因為劇本是最賺錢的文字。2006年初到大理,囊中癟乏之際,正是因為寫作了《父親的戰(zhàn)爭》這部電視劇而在四五年間衣食無憂。
劇本里,他根據(jù)父親的親身經(jīng)歷,講述一個關于人性的故事?!叭绻凑瘴业谋咀优模羁坛潭炔粊営凇侗逼綗o戰(zhàn)事》。”但最終劇本沒有過審,劇組不好意思讓野夫再修改,另找編劇,改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一部娛樂性的戰(zhàn)爭劇。
人人都知道該劇的編劇是野夫,這么流傳下去豈不壞卻江湖名聲?野夫就根據(jù)劇本寫了一部同名長篇小說,唯一的目的就是證明“我寫得跟電視劇不一樣”。
寫劇本掙錢,野夫稱為“以文養(yǎng)文”,賦予了這份因為經(jīng)常要反復修改乃至推倒重來而變得十分折磨人的工作以意義感。他把這一部分的寫作,從個人理想中單獨剔出來。
“運去英雄不自由”,今日的野夫,人生顛仆大體已成追憶,平靜狀態(tài)下的“運”,便是財務自由,以資獨立于江湖。錢是要掙的,但也有原則?!皩憣懭松?,寫寫愛情可以,抗日神劇絕對不寫?!?/p>
有好多酒廠聯(lián)系他,說你有這么多粉絲,我們合作出一款“野夫酒”,我們負責生產(chǎn),你負責在自媒體上賣,所獲一定豐厚,倍勝寫作。野夫全部拒絕,他說,有讀者喜愛你,是因為你的書,那么他們買你的書,幾十塊錢一本,我心安理得,但絕對不能去消費讀者,因為人家喜愛你,你就去賺人家的錢,不是英雄所為。
他的書法造詣頗深,多有花錢求字者上門,野夫也都一一婉拒?!斑€沒有到走投無路這一步?!?/p>
立身江湖,愛惜羽毛,同時野夫也看到,今日的江湖,已經(jīng)同類者漸稀。不少青年才俊,善良博學,拜謁門庭請求野夫收為弟子,野夫至今沒有應允一人。
“就是感覺差點血性,差點勇敢。我很傳統(tǒng),比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做得到嗎?等我老了在街上被人欺負,你敢出手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身上看不到這一點,天生軟弱,缺少豪俠之氣,我要是收徒弟,顯然不會僅僅為了收一個書生。”
從小學到大學,野夫都是群架堆里的??停姸嗔缩r血。“我們這一代就是野蠻生長起來的,個個都很有脾氣。”
他寫過作為同齡人的詩人王琪博,曾是才華橫溢的少年,刀不離身,遇事從不回避,面對遠遠強于自己的對手也是刀光一閃,喋血而回。王琪博也曾和野夫一樣,自幼母親被欺凌,長大后上門尋仇,對方見之崩潰,跪倒塵埃。
這樣的人,構成他向往的江湖,事實上,也是一種人格理想。
他心目中的英雄渺矣,就像他重獲自由以后“幾乎已經(jīng)不認識這個世界”。我粗略數(shù)了一下,他那間10平方米左右的陽光房里養(yǎng)著30余株寂寥而豐滿的多肉植物,一樓花園,還另有幾盆。
植物很多肉,現(xiàn)實很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