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與人初識,我總是話語比較寡淡,因而不善于“搞關系”,以至于有一次,一位活躍的女同行頗感驚奇地說,你這樣的性格不像一個記者呀。
事實是,我不但是一個記者,而且自認為是一個還不錯的記者。尼采說,我之所以這么聰明,是因為我從不在無意義的事情上浪費時間。絕不敢以尼采自況,只是說道理類同,“搞關系”在我看來就是一件十足的無意義的事情,有時間不如多讀幾本好書。
日前見一老同事,看上去做生意賺了不少錢,鑰匙串上同時掛著奔馳、寶馬的遙控器,拿出來搖動給我們看,嘴上大談“搞關系”的經(jīng)驗和成績,以及和財富的關系。我笑瞇瞇地聽,等他終于有片刻停下來,我就插話說:今天的菜還合口味吧?
在我看來,一些“健談”的人,很多時候是愚蠢的,尤其在初見之時。
見過不少人,他們對我的了解只是“一個記者”,便自顧自地長篇大論我的職業(yè),其內(nèi)容愚蠢的程度令我沉默,僅僅保持禮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我會力圖避免去談別人了如指掌而你僅知皮毛的對方的職業(yè)。悲劇在于,人們初見的話題往往都逃不開這一種,甚至主要是這一種。所以,要么顯示自己的愚蠢,要么適當沉默。
當然有例外。
前面說的大抵都是場面上的相遇,我不愿勉強自己去“撐場面”,但有一種相遇則是愉快的。似乎命數(shù)安排,幾句話來回,雙方就找到共鳴,隨之各種談話內(nèi)容紛至沓來,不絕如縷。這樣的“搞關系”,樂意之至,而且是有意義的,接下來一般會發(fā)展為深篤的交情,不過這種“好關系”的意義不在于利益,而在于讓自己不孤單。作為一個萍漂不定的記者,我大部分時間里獨自一人,但早已不覺孤獨。
還有一種例外,存在于和我的工作對象之間,因為有備而來,一般都言辭滔滔。
工作中常常會遇到油鹽不進之輩,他們會用嫻熟的粗魯無禮讓你所有的準備都堵在嗓子眼里。這些人往往地位并不高,卻也不是底層,在嚴格的科層結構中內(nèi)心自卑,并且被長時間的殺滅自我的訓練砍削出一副泥塑樣貌,因而善意和笑臉都只對比他“級別”高的人開放,其余人等恕不接待,乃至本能地惡劣對待。“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此之謂“小鬼” 。一個記者,職業(yè)生涯超過10年,碰上“小鬼”的數(shù)量一般都不會少于一個加強連,我上月在玉溪便一次性碰上一個班 。朋友說做記者常常受此窩囊氣,實在憋屈,我說我吧,一則習以為常,二則站在一個觀察者的角度來說,并不慍怒,反而覺得是一件有趣的事,至少內(nèi)心充滿憐憫,慶幸自己人格尚屬正常。
不善長“搞關系”,常被惡劣對待,但仍對自己自覺滿意,這是典型的精神勝利法,而我一直認為這一“思想武器”對這個職業(yè)很重要。這不是肇起于盲目樂觀或心理意淫,而是始發(fā)于對人的價值的忠誠。自由是人的價值最核心的部分,社會關系可能讓每一個人投鼠忌器,也許你不能自由地說,但沒有人能妨礙你自由地想,除非你不愿意或者沒有能力。不愿意可悲,沒有能力可憫,有能力而不愿意可恥,沒有能力而愿意可愛,獨獨那些有能力又愿意的,是可羨的。
有很多人,為了“可羨”,用所謂社會地位和物質(zhì)能力盡力把自己包裝得如帝王陵一般輝煌,精神的自由度和開闊度卻被緊密壓縮,封存起來。封藏它的,里面那層叫棺,外面那層叫槨,初而華,繼而臭,再而朽??纯茨切┓Q得上“真正的人”的人,對自由自在地思想的意愿與能力,總是千金不鬻,萬戶不換。
所以,記者的精神勝利法建立在一個信念基礎上—一個認真的記者,要比很多人離一個“真正的人”更近一些。他行走,他探求,他思索,他的自我一直活著,戶樞不蠹,流水不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