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獻軍

大唐儒將元結(jié)傳（長篇小說節(jié)選）

◎肖獻軍

一

天寶六載，魯山。

正月初一。

茅閣。

一位身材瘦弱六十歲左右的老人身著儒服，端坐于屋內(nèi)。老人面前跪著一青年男子，身著愚巾、凡裘。

“次山，”老年男子開口道，他的聲音慈祥而又有威嚴，“你隱居山林已十二年了，是該入世的時候了?！?/p>

“可是父親，兒已習慣了隱居生活。再說如今李林甫李公掌權(quán)，海內(nèi)雄富，人才充溢于朝廷，兒以為沒有必要再去湊這個熱鬧了?！鼻嗄昴凶咏诱Z道。

這個青年男子便是元結(jié)，字次山，他是北魏常山王拓跋遵十二世孫。北魏孝文帝時下詔改拓跋為元氏，元結(jié)祖上也就隨之改姓了。那個老年男子，便是他的父親元延祖。

“天下確實太平，自開元以來，至今已二十五年了，沒有哪個王朝昌盛到如此程度?？墒?，天下升平太久了，淫逸之心已經(jīng)產(chǎn)生，我恐怕……”元延祖眉頭緊蹙“去年春天的事你應該沒有忘記吧？”

元結(jié)面前浮現(xiàn)出一幅幅慘絕人寰的畫面來。

那是一種怎樣的慘狀啊！淮河缺口，四處奔散的人們?nèi)缤N蟻一樣被卷入到了滾滾洪濤之中，洪水淹沒了莊稼，淹沒了村莊，也淹沒了他心中的大唐盛世。走在隋堤之上，到處都是枯瘦如柴的人們，他們把脖子伸得長長的，等待著救援可是誰救援呢？他只看到了那些老弱病殘的人一個個死亡。

大唐盛世，這便是大唐盛世么？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者從他身邊經(jīng)過，用一種蒼涼而悲憤的腔調(diào)唱道：“自得隋人歌，每為隋君羞。欲歌當陽春，似覺天下秋。更歌曲未終，如有怨氣浮。奈何昏王心，不覺此怨尤。遂令一夫唱，四海欣提矛。吾聞古賢君，其道常靜柔。慈惠恐不足，端和忘所求。嗟嗟有隋氏，惛惛誰與儔?！?/p>

隋堤之上，和聲一片，還隱隱伴隨著陣陣抽泣之聲。

還沒過去一年時間，自己怎么就忘了呢？元結(jié)啊元結(jié)，你應該有所行動了，這樣才不愧于你那經(jīng)天緯地之才，才不愧于你身上流淌著的拓跋氏的血液。

他低下頭，說道：“父親，我明白了！可是……”

他聲音哽咽，父親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如今依靠魯山的靈藥維持著生命。

“兒啊，你就不用擔心你父親了，他有我照顧著呢。再說，你德秀兄還在魯山令上，有什么事他會顧著我們的。”里屋響起了慈祥的聲音，一位眉目慈祥的老太太緩步走了出來。

“母親！”元結(jié)走上前去，緊緊抱住了她，如同嬰兒般抽泣起來。

二

元宵節(jié)剛過，元結(jié)已打點好行裝，準備前往帝都長安之路了。

元延祖手拄拐杖，叔將攙扶著他，巍巍顫顫地把他送到了村口。

“父親，您請回吧！母親還在家等著你呢！”元結(jié)止住道，畢竟父親年紀大了，不宜遠送。

“好吧，我就送到這里了?！痹幼嫱Ａ讼聛?，他從懷中拿出了一封折疊整齊的信。

“兒啊，好好保存著，你到長安后會用得著的?！?/p>

“父親，這是誰寫的呢？”元結(jié)疑惑地問道。

“這是你德秀兄給你的，他聽說你要進京參加進士考試，非常高興，特意寫下了這封信。今年的知貢舉是吏部侍郎李巖，正好與你德秀兄交往頗深，你只要持著這封書信，然后帶上你平常的習作，在進士考試之前，呈現(xiàn)給他，你德秀兄說，以你的才能，也許進不了三甲，但中進士應該不會出什么問題的?！痹幼嬲f道。

元結(jié)心生感激，元德秀雖然是自己從兄，但早已出了五服，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親戚關(guān)系了。但在自己十七歲那年，這個幾乎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從兄卻向父親提出，要把自己帶在他身邊。也就是從那年起，他開始折節(jié)讀書。在讀書期間，從兄像父母一樣對待自己，他感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要數(shù)德秀兄對他最好了。

可如今，考個進士還得德秀兄關(guān)照，當年德秀兄在考取進士時，完全是憑自己的道德和學識而中的，哎……

元延祖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安慰道：“時代不同了，你還是拿著吧，用還是不用你自己決定，不要枉費你從兄的一片好心?！?/p>

元結(jié)心情復雜地接過了書信。

“兒啊，此去京城路途遙遠，又天寒地凍，你行李頗多，讓叔將和你一起去吧，他為人靈活，會對你有所幫助的。”元延祖說道。

他知道自己兒子的個性，雖然才華學識已比元德秀差不了多少，但在為人處世上，卻甚是認真，不懂得人情世故，有叔將跟著他，自己也放心些。

“父親，我還年輕，用不著呢！您和母親已年邁，還是讓叔將留在家里吧！”元結(jié)一想到自己的父母，聲音有些哽咽了。

他也喜歡叔將，叔將是父親在任舂陵令時收養(yǎng)的一個孤兒，他的父母死于一場瘟疫中。父親見他可憐，又頗機智，于是便把他帶到了身邊。這么多年來，他跟隨自己讀書寫字，早已成了密不可分的兄弟，只是叔將不肯承認這一關(guān)系，始終以門生自居。

“你不要多說了，叔將也想進京城增長一下見識。叔將，你一定要保管好公子的這些文卷，進京城后記得提醒公子把這些文卷呈現(xiàn)給李巖公?！?/p>

“好嘞！”叔將聽說能夠進京城，心里滿懷高興。

“公子，時間不早了，還是上車吧！”叔將催促道。

“父親！”元結(jié)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元延祖揮了揮手：“去吧，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一路上也多保重，有事要和叔將多商量?！?/p>

元結(jié)含淚上了馬車。

“駕！”叔將長鞭一揮，馬車便朝長安飛馳而去。

元延祖久久佇立在村口，直到馬車完全消失在眼中。

他知道自己的兒子終非池中之物，終究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只是他沒有料到，這一天的到來，未免太遲了，太遲了……

三

正月剛剛過去，天空還冒著陣陣寒意，前往長安的寬闊官道兩側(cè)的柳樹卻也冒出了點點嫩芽，透露出了一絲絲春意。

中午時分，官道上一輛馬車疾馳而來！

“公子，長安城應該快要到了！”一位年輕小伙子朝車內(nèi)喊道，言語中充滿了興奮之情。這個年輕的小伙子便是叔將。

車簾掀開了一角，元結(jié)朝車外看了看，官道的兩旁有不少賣瓜果和炒貨的。

“叔將，我們休息一下吧！”元結(jié)說道。從魯山往長安一千余里，為了及時參加今年的科舉考試，叔將馬不停蹄地駕著車，也多虧有他在，否則路途這么遙遠，自己還不知道能否堅持到長安。

車停了下來，叔將和元結(jié)下了馬車，向路邊老農(nóng)買了點瓜果，邊吃邊聊了起來。

“公子是從河南那邊過來的吧？”

“是的呢！”

“公子是過來考進士的？”

“是??！”元結(jié)不禁暗暗贊嘆，到底靠近帝都，連農(nóng)夫都這么有見識。

“公子今年是來對了，要是往年啊，考進士難啰?！崩限r(nóng)說道。

“是嗎？”元結(jié)帶著疑惑問道。

“你知道今年的主考官是誰嗎？”老農(nóng)說，“他可是公正無私的吏部侍郎李巖李大人。你能碰上這樣好的人當主考官，也是你的運氣?！?/p>

“還有什么好消息嗎？”元結(jié)問道。對于吏部侍郎李巖，他早就聽父親說了，至今懷中還揣著從兄元德秀寫給他的信呢！

“還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老農(nóng)略帶興奮地說。

“哦，說來聽聽！”叔將急切地問道。

“還有就是今年正月，皇帝在南郊準備祭天時，天空還下著大雨。祭天剛開始，天空呈現(xiàn)出吉兆，雨突然停了。一道彩虹貫穿整個天空，等皇帝祭祀完畢，天空中的彩虹便消失不見了。所有文武大臣都認為這是吉兆，這是繼開元盛世之后的天寶盛世開始的象征。皇帝老子一高興，不僅大赦天下，還下詔說今年要增加一次科舉考試，只要是在某一方面有專長的，都可以參加這次考試?！?/p>

這倒是元結(jié)所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這對他到底有什么好處。

看著元結(jié)疑惑的樣子，老農(nóng)笑了笑解釋道：“到底是讀書人，還不明白其中的關(guān)系，這皇帝特地增開的這次科舉考試，比進士考試更為人看重，錄取的人數(shù)也應當不少，故不少優(yōu)秀的學子們放棄了進士考試，來參加這次考試，每年進長安考取進士的人都差不多，但錄取的人卻多了一倍，公子說這是不是好消息??？”

聽老農(nóng)這么解釋，元結(jié)也覺得這是一個大好消息，在高興之余，卻也隱隱有些不服氣要不是從兄和李大人有這層關(guān)系，我才不會參加什么進士考試呢！

叔將卻對長安城饒有興趣，圍繞著老農(nóng)問長問短，畢竟是第一次來長安，內(nèi)心免不了有些興奮。

直到太陽西斜時，他們才道了謝，重新回到馬車上，向長安城馳去。

四

長安城由宮城、皇城和外郭城組成，宮城位于全城北部中心，皇城在宮城之南，外郭城則以宮城、皇城為中心，向東西南三面展開。長安城共有十二座城門，南面正中為明德門，東西分別為啟夏門和安化門；東面正中為春明門，南北分別為延興門和通化門；西面正中為金光門，南北分別為延平門和開遠門；北面為景耀門，東西分別為芳林門和光化門。

元結(jié)他們是從明德門進入的，高大巍峨的城墻帶給他們震撼的感受，雖然一路過來，他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都市，但沒有一座城池能和長安城相比。城墻高達二十余米，全部涂上了朱漆，城樓上筆挺地站著全副武裝的甲士，在門洞的上方，高高懸掛著“明德門”三個大字，明德門有五個門道，每個門道近三十米寬，雖然從這里進入長安城的人極多，但卻絲毫感覺不到擁堵，元結(jié)不禁感到天子腳下的氣派來。

過了關(guān)檢，元結(jié)和叔將穿過明德門，進入了朱雀大街。這是一條筆直寬敞的街道，長約十公里，寬達一百五十米，可以容五十輛馬車并排通過。朱雀大街的最北端是皇城，皇城的北面是宮城。朱雀大街把長安城分為東西兩部分，各部分又有市和坊。叔將和元結(jié)駕著馬車行走在朱雀大街上，內(nèi)心充滿著激動。

暮色漸濃，一陣陣疲倦感朝他們襲來，二十多天的奔波他們不覺得辛苦，當?shù)竭_目的地時，一下放松下來，倒覺得辛苦了，于是決定找個客棧暫時住下來，畢竟來長安城又不是一天兩天，觀看的時間有的是。

“公子，您看！那里有一家叫‘永崇里’的，好像十分精致呢！”叔將指著不遠處的一家客棧說道。人還未到客棧門口，小二就諂媚地快步跟了上來。

“客官，一看您就知道是過來考進士的，可是要住店么？”店小二問道。

元結(jié)點了點頭，他對京城里的人的見識早就領(lǐng)略到了，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您考進士，住我們店是再適合不過了。住過我們店的人，有兩個中了狀元，三個中了榜眼，五個中了探花，中進士的啊，一共有四十八人！”小二滔滔不絕地介紹道。元結(jié)見他夸夸其談的樣子，有幾分不喜歡，但叔將卻聽得饒有興趣。

見元結(jié)不是很愛搭理他，他又說道：“公子既然是來考進士的，想必知道當朝哪些人詩文做得好。”

叔將在一旁接話道：“如論詩文做得好，莫如四杰、四友和四士?！?/p>

店小二立刻豎起了大拇指：“就憑您這見識，只要您住咱店，我保管您一定能中進士?！?/p>

叔將啞然失笑道：“是我們公子考進士呢，又不是我，你怎保管來著?！?/p>

店小二很是見機：“連您都有這個見識，您家的公子還用說嗎！”

叔將不再接他的話，只是問道：“這些人詩文做得好和你家店有什么關(guān)系？”

“關(guān)系大著呢，你可知道四友中，誰的詩歌做得最好？”

“應該是杜審言吧？”叔將回答道，他實在不明白，店小二跟他討論這些東西與住店有什么關(guān)系。

“您答對了，就是杜審言！”突然，他故作神秘地說道，“他的嫡孫杜甫杜公子如今就住在本店呢！他今年也準備考進士呢，今年的頭名狀元恐怕與你們家公子無緣了。您瞧，本店那些進進出出的年輕人，多數(shù)是去他那里討教作詩之法呢，您家公子要是能和他攀上交情，向他學學怎樣作詩，今年還能考不上嗎？”

店小二話剛說完，元結(jié)就皺起眉頭，用胳膊碰了碰叔將，小聲說道：“叔將，咱們走吧！”

原來，這杜審言元結(jié)是極為熟悉的，他和杜審言還可以說是近鄰呢，杜審言是河南鞏縣人，離魯山縣還不到兩百公里。他的詩也確實寫得極好，元結(jié)至今還記得父親教給他的詩《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钡艑徰匀似穮s不是他喜歡的，他為人狂妄，諂事張易之，后來被流放到峰州。杜甫是他的孫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況且，他的狂妄比之他祖父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曾對人說過“詩是吾家事”這樣的話，明明自己是河南鞏縣人，卻偏偏說自己是杜陵人。一個借自己祖父出名而又攀附名門大族的人，元結(jié)從心底里看不起他。

“公子，我看還是住下吧，畢竟這里讀書人多，說不定還能交上幾個朋友呢！至于那個杜甫，如果您看不順眼，離他遠點就行了?！笔鍖竦?。

元結(jié)想想也是，他勉強地點了點頭，不忍拂了叔將的心意。

店小二一臉的驚詫，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眾人想攀附還來不及的杜公子，怎么到了這個愚巾凡裘的男子耳中，就成了瘟神了呢？

但好歹兩個人都住了下來，店小二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五

叔將最近的行為令元結(jié)感到越來越奇怪，原來口若懸河的他自從住進永崇里后變得沉默寡言了，整天只知道一個人待在房中呆呆出神，再也沒有初到長安的那種興奮感了。有時元結(jié)溫習完功課后想找他去逛逛皇城，他也表現(xiàn)出老大不愿意。也許是想家了吧，元結(jié)心里想，畢竟叔將是第一次出遠門，怎能不想家呢？想到這里，元結(jié)眼圈也紅了起來，是啊，離開父母已經(jīng)一月有余了，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安好。

日子一天天流逝，轉(zhuǎn)眼過去了十來天。永崇里已經(jīng)住滿了客人，變得愈加熱鬧起來！

那個店小二口中的杜甫杜公子，似乎并不是那么高調(diào)，就是在用膳的時間也大多由小二送進去，很少從自己的客房中出來，倒是有不少士人從他房里進進出出。

叔將一如既往地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只是內(nèi)心不似以前那么平靜，總是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元結(jié)之前以為他是想家，現(xiàn)在看來，卻全然不似了。

雖然元結(jié)心里充滿疑惑，但叔將不說，卻也沒有辦法。

終于有一天，接近中午時分，樓下傳來陣陣高呼聲：

“杜公子！”

“杜公子！”

……

此起彼伏的喊聲使得在元結(jié)心中剛有好轉(zhuǎn)的杜甫形象一下子蕩然無存了，他重新感到厭惡起來了，而且比以前更甚。原來這個杜公子杜甫這么多天不出來，只是為了這次出場蓄勢。不過，他心中很是奇怪，為什么一個人品并不高的人卻如此受人歡迎。他認為，這樣的高呼聲，只有他的從兄元德秀才配擁有。

元結(jié)正在想時，叔將敲開了他的門，背上還背著一個包袱。

“公子，我們下樓用膳去吧！用完中膳后我想去皇城逛逛，來京城這么多天了，我們還沒去過呢！”叔將說道。

元結(jié)聽了聽樓下那一聲比一聲的呼聲，心里老大不愿意在這個時候下去。但叔將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改變了主意。再者，自己天天溫習功課，也想去透透氣，于是點了點頭，走下樓來。

叔將和元結(jié)選了一張最偏僻的桌椅坐下，點了膳食，又要了兩壺酒，邊吃邊慢慢飲起酒來，眼角的余光卻瞟向了另一邊。

他們看到在最中間那桌，那里坐著一個青衣儒士，身材雖然較高，但瘦得很，眼眶都陷進去了不少。除此外，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看著所有的人都向著他，元結(jié)已經(jīng)猜到了這就是店小二口中的杜甫了。

那男子站在那里，向眾人拱了拱手：“謝謝大家！謝謝大家的抬舉！”他開始說話了，現(xiàn)場頓時安靜了下來。

然而，就在大家等待下文時，杜甫卻坐了下去，拿起酒杯飲了起來。

“杜公子，為了和您見上一面，我們已經(jīng)在這里等候多天了！”

“杜公子，您可不能違了大家的心意啊！”

“杜公子，您就指點一下吧！”

安靜的人群重新騷亂了起來。叔將和元結(jié)靜靜地看著，看這杜公子怎樣來應付這些學子的糾纏。

杜甫知道，如果不說上兩句，眾人是不會放過他的。他重新站了起來，人群又恢復了平靜。

“子美不才，何敢談指點，只不過，吾祖在這方面有所發(fā)明，愿意拿出來與大家分享?！倍鸥φf道。

人群中立刻響起了叫好之聲。

“詩歌不是一成不變的，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上古時期是二言詩，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四言詩，漢魏時期是五言詩，而現(xiàn)在呢詩歌開始朝七言方向發(fā)展?！倍鸥π煨斓纴怼?/p>

“杜公子說得精辟，可以說道出了詩歌發(fā)展的規(guī)律，我們之前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只是不知道，這作七言詩的技法是怎樣的？煩請杜公子教導我們?！比巳褐杏腥苏f道，他們只關(guān)心與本次科舉相關(guān)的事情。

杜甫接過話，說道：“作詩技法么，確實存在。如今的七言詩，已不同于曹魏時期的七言詩，我們習慣稱為律詩。什么是律，律就是音律、法律。也就是說作律詩要講究音律，要遵循律詩的音韻規(guī)律，就像要遵循法律一樣嚴格。”

“可是音韻規(guī)律是怎樣的呢？”人群中有人迫切地問。

“音韻的規(guī)律主要在于兩方面：一是押韻，二是平仄。先說押韻吧，這個想必大家都很熟悉了，可是，真正有幾位可以在押韻上做到盡善盡美呢？很少，有些人連韻腳都難找到，怎么可能寫好詩？如果每位寫詩的人都清楚了解每一類韻有多少字，是哪些字，那寫詩是否更容易了呢？是否能找到更佳的韻腳呢？”杜甫說道。

經(jīng)他這么一說，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好似一下子找到了作詩的途徑。

“真是絕妙言論啊！只可惜我們知道得太遲了！”人群中有人感嘆道。

杜甫臉上露出了得意之色，對于祖父的這點發(fā)現(xiàn)，他也敬佩不已。正當他準備接下來介紹什么是平仄及平仄規(guī)律時，從大廳的一角發(fā)出了一聲冷哼。

“什么絕妙言論，我看是誤人子弟，專門教人投機取巧，豈不是誤人子弟么？作詩不注重內(nèi)容，把主要精力放在所謂技巧上，可笑啊，可笑！居然大家還說是絕妙言論?！边@說話的不是元結(jié)，而是他身邊的叔將。

元結(jié)大驚失色，他沒有想到叔將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出風頭，這可是觸犯眾怒的事情！

“叔將，你在說什么呢？這里容不下你我說話！”元結(jié)連忙止住他，生怕他再說出什么出格的話來。

“公子，我說的有不對么？”叔將問道。

“不是不對，只是……只是……”元結(jié)一時性急，居然反駁不了他。

人群靜得很，連人的呼吸聲都可以聽到。大家靜靜地看著杜甫，期望他能做出有力的回擊，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小伙子知難而退。

杜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注意到，聲音是從大廳的一個角落發(fā)出來的。那里坐著兩個著裝奇特的人，都是一般的打扮，衣著凡裘愚巾，凡裘領(lǐng)緇界、緇緣、緇帶，愚巾頂方、帶方、垂方。很是異于時人裝束。

“不知兩位兄臺是何方人士，既然我說得不對，煩請兄臺多多指教，告知在座各位一些至妙言論，讓大家都學習學習，以利于眼下的科考！”杜甫強忍心中的怒火，他知道，在科考前夕，借詆毀別人來抬高自己的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只不過這兩個年輕人膽子也忒大了，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詆毀自己，難道他不知道自己祖父是本朝最杰出的詩人么？即使當朝名士陳子昂，也不見得敢這么做。

“哪有什么絕妙言論，只有天下至文！這是我家公子近年來所作詩文，乃言天下之至理，放眼整個大唐，無人能及！”叔將解下包袱，開始向眾人發(fā)放起元結(jié)的詩文來。

元結(jié)氣得渾身直打哆嗦，這么大的事情，叔將都不和他商量一下，居然擅做主張，干出這種近似無賴的事情來！

果然又是一個想借炒作出名想瘋了的人！杜甫心里想。

叔將拿著書卷來到了杜甫面前，分了兩卷在他桌上。他待繼續(xù)把書卷分給其他人時，那些拿著書卷的人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還當是天地至文呢！我看是天地屁文吧！”人群中有人大聲說。

“是呢！連韻都不會押，還來參加進士考試，還敢把這樣的文章發(fā)給眾人，我也是服了！”又有人在附和。

“在這個時代，居然寫出這樣佶屈聱牙的文字來，我懷疑是不是從古墓堆里爬出來的?！币蝗苏f道。

“我看是，你看他們那身裝束，在我們這個時代還見得到么？”

……

人群中發(fā)出陣陣大笑。

叔將再也發(fā)不下去了，他把書卷砸在地上，快步向樓上跑去。

身后傳來了元結(jié)的喊聲：“叔將，叔將……”

元結(jié)擔心叔將出事，也趕忙跑上了樓，身后傳來了眾多士子們的嘲諷聲：“不送，不送……”

杜甫臉上的陰霾在眾人的大笑中一掃而光。這兩個小伙子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當眾詆毀自己就行了，居然還敢詆毀他的祖父。他倒是很佩服兩個人的勇氣，看到兩人狼狽地逃回了客房，他心底竟生出了一絲憐憫之心?？瓶籍吘固珰埧崃?，從場內(nèi)斗到場外，真不知道這兩個年輕人今后還能不能振作起來。

他瞟了一下桌上的文卷，上面書寫著“河南元次山撰”。他心里一動，拿起了桌上的文卷，又從地上撿起幾本。用過中餐后，雖然士子們再三要求他講講關(guān)于平仄的問題，但他卻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他向士子們作了個揖，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作者介紹：肖獻軍，出生于1977年，文學博士，湖南科技學院副教授，出版學術(shù)著作兩部，長篇小說一部，另有二十余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在有關(guān)文學雜志上。

（責任編輯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