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捷生
我氣喘吁吁地往上攀。149個臺階,陡峭、潮濕,像天梯般通向高高的山頂,兩邊濃密的樹冠上,不時落下一滴水來,不知是露水還是昨夜殘留在樹葉間的雨水。因為極少有人光顧,臺階的立面長出一團團毛茸茸的綠苔;踏腳的那面凹凸不平,自然形成了一個個小水坑,踏上去前腳必須踩穩(wěn)了,才敢邁后腳。攀到半山腰,我?guī)缀趺可蟽扇齻€臺階,就要停下來喘口氣,腳肚子在一晃一晃地抖。
山頂上立著湘鄂川黔邊根據(jù)地紅二、紅六軍團革命烈士紀念碑。
我固執(zhí)地要爬上去看這面碑,向烈士們默哀,敬獻花圈。因為我是紅二、紅六軍團總指揮賀龍的女兒,也是紅二、紅六軍團的女兒,血脈里流淌著他們的血。當年還在母親的肚子里,我就跟著他們跋山涉水,翻山越嶺,是這支隊伍中年齡最小的人。但生命苦短,而今我年逾古稀,千里迢迢回到天子山為父親掃墓,然后直奔這里而來。我想,我祭奠了父親,怎能不來拜謁這些曾經(jīng)與父親生死相依的烈士呢?他們也是我的父輩?。≡僬f,我也到了風燭殘年的日子,誰能保證還有力量來第二次?但是,最讓我掛懷的,是紅二、紅六軍團的將士,他們是一個龐大的集團,是一個親密的戰(zhàn)陣。毋庸說80年前長眠在這里的烈士,即便當年有幸活下來,跟著父親去長征,再跟著父親走進人民共和國的那些功勛卓著的將士,如今活在世上的,又還有幾個?當一代人謝幕,一個轟轟烈烈的時代遠去,他們靈魂的歸宿,一定都在這片曾經(jīng)讓他們魂牽夢縈的土地上。因此,我必須攀到山頂上去,站在紀念碑前,對烈士們表達我的敬仰和思念。
身后跟著密密麻麻的一大群人?;仡^一看,黑壓壓的,都低著頭,心情像我一樣沉重。我往上爬,他們也爬。我停下來,他們也停下來。這讓我感動,讓我不敢停步,也讓我為長眠在泥土中的烈士們感到欣慰。印象中,從張家界出來的時候是兩輛車,路過父親的故鄉(xiāng)桑植、母親的故鄉(xiāng)慈利,又悄悄跟上來好幾輛車。我在小鎮(zhèn)上瞻仰了幾個紅軍舊址,鎮(zhèn)上的人差不多都涌來了,小小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必須動用警察才能維持秩序。他們當中,有從桑植、慈利和永順縣城趕來的干部,有穿軍服的士兵,更多的是面目熟悉又陌生的父老鄉(xiāng)親,許多人見面就叫我姑姑,年長的人和年輕的人都這么叫。自從父親端了芭茅溪鹽局,湘西跟著他出來的子弟兵太多了。無論從血脈還是倫理上說,他們的后人都是我的親人,誰從人群里擠進來叫我一聲姑姑,我都答應(yīng),和他們手拉手,惺惺相惜。我知道他們不僅僅是來看我的,還想通過我看那個血火澆鑄的年代;看他們從未謀面,但在幾十年前就獻出了生命的爺爺奶奶、伯伯叔叔。
這個地方叫塔臥,是湘西永順一個古色古香的老鎮(zhèn)。年紀大一些的人,特別是紅二、紅六軍團的人和他們的后代,都對它記憶猶新,這是因為這個老鎮(zhèn)留給他們的記憶,甚至留給中國的記憶,不可磨滅。
有多少人倒在了這片土地上?。∧阒灰谶@座名叫土城包的小山上抓一把泥土,緊緊攥在手里,就明白了。不說能攥出血來,但說這些紅色泥土曾經(jīng)被鮮血染過、泡過,至今還聞得見血腥味,絕非夸張。
80多年了,穿過時間漫長的黑咕隆咚的隧道,你是否還能看到在隧道那頭閃爍的光亮?
紅二、紅六軍團會師
1927年是它的源頭。
南昌起義失敗后,父親這個總是同舊世界過不去的人,赤手空拳,再次從上海輾轉(zhuǎn)洪湖回到湘西,舉行年關(guān)暴動。手握大刀、梭鏢和鳥銃圍在父親身邊的,有他擔任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軍軍長時的老部下,有在南昌起義中失散的官兵,他們大多數(shù)是帶著兩腳泥,連褲腿都沒有放下的農(nóng)民,僅賀家宗親就不下3000人。不到兩年,便有了列入中國工農(nóng)紅軍編制序列的紅二軍團。這支隊伍的誕生和迅速壯大,成了湘鄂川黔四省反動政府的心腹大患。湘西是父親的故鄉(xiāng),也是土家族、苗族、白族等多民族雜居之地,由純粹瀟湘兒女組成的這支革命武裝,舍家舍命,英勇頑強,就像漫山遍野生長的青草,到了春天就會發(fā)芽,點把火就能燃燒。正因為這樣,這支隊伍在整個中國工農(nóng)紅軍的紅色家譜中,素以“不怕掉腦袋,特別能跑路”著稱。在與國民黨正規(guī)軍和各路反動勢力的反復(fù)拉鋸戰(zhàn)中,父親犧牲了,兒子站出來;大哥倒下了,幼弟補上去。我遠近聞名的大姑賀英,在年關(guān)暴動中,也即父親回到湘西重新拉隊伍的時候,曾把她一手拉起來的上千人的隊伍交給父親指揮,而她自己則是在紅二軍團被迫東征后,因叛徒告密犧牲在殘酷的戰(zhàn)場上。已經(jīng)有4個孩子的四姑賀滿姑,死得更慘,她被敵人包圍后,因寡不敵眾被俘,被反動派押到縣城示眾,當場五馬分尸。我母親因為懷著我父親從未謀面的姐姐紅紅,行動不便,不能跟著父親的隊伍走,被迫流落在還鄉(xiāng)團猖獗的桑植、慈利一帶的山林里,東躲西藏。姐姐紅紅生下來剛滿周歲,一場麻疹襲來,我母親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自己懷里。
1934年10月24日,紅二、紅六軍團在黔東木黃鎮(zhèn)勝利會師。兩軍團在川西南腰界召開會師大會的第二天,便向湘西開拔,展開前程未卜的湘西攻勢。為什么在黔東會師,卻跑到南腰界去召開會師大會呢?因為敵人追過來了啊!他們必須利用湘川黔三省軍閥對邊地相互推諉造成的縫隙,以最快的速度擺脫危機。再說,此時中央紅軍已開始長征,北上大部隊必須通過湖南和貴州境內(nèi),中央賦予紅二、紅六軍團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把圍追堵截中央紅軍的大量敵人吸引到自己的身邊來。從湘贛邊界走來的紅六軍團官兵以為長期活動在湘鄂川黔的紅二軍團有現(xiàn)成的根據(jù)地,我父親在兩軍會師大會上說了那段幾十年后依然讓他們刻骨銘心的話。我父親說:“六軍團的同志們!你們辛苦了!你們經(jīng)過幾千里的遠征,本來應(yīng)該讓你們好好休息,可是蔣介石不批準??!他對我們蘇區(qū)反復(fù)圍攻,想要吃掉我們。我們呢?就要打到外線去,給他點厲害看!現(xiàn)在,根據(jù)地就在我們的腳板上!”
那時,我父親還沒有見過毛澤東,但他對毛澤東的軍事才能極為欽佩,對毛澤東在井岡山創(chuàng)建的中央紅軍一見如故。當時紅二軍團還沒有電臺,與中央失去聯(lián)系多時。兩軍會師的消息,是通過紅六軍團帶來的兩部電臺報告中央的。中央又通過紅六軍團的電臺下達組建紅二、紅六軍團總指揮部的命令;同時命令我父親擔任紅二、紅六軍團總指揮兼紅二軍團軍團長,紅六軍團隨隊軍政主席任弼時任紅二、紅六軍團政委,蕭克任紅二、紅六軍團副總指揮兼紅六軍團軍團長。王震任紅六軍團政委,關(guān)向應(yīng)任紅二軍團政委。從這天起,我父親與任弼時、蕭克、王震,還有紅六軍團參謀長李達,這些從江西中央蘇區(qū)來的著名領(lǐng)導(dǎo)人和紅軍將領(lǐng),開始了這段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崢嶸歲月。
十萬坪大捷
11月7日,紅二、紅六軍團占領(lǐng)湘西北部咽喉永順縣城。在這里,部隊獲得了7天極其難得的休整時間,用于宣傳發(fā)動群眾,整肅隊伍,打土豪籌集戰(zhàn)爭物資,再就是選擇與湘軍陳渠珍部作戰(zhàn)的戰(zhàn)場。當時湖南軍閥何鍵的主力,正被中央紅軍吸引在湘江;湖北軍閥徐源泉的部隊,散布在鄂西施南和洞庭湖濱的津市、澧州兩地。緊盯紅二、紅六軍不放的,唯有“湘西王”陳渠珍。陳渠珍是我父親的老對手,相互打了許多年,雖然他的兵力多于我軍,但內(nèi)部派系林立,指揮雜亂,官無規(guī)束,兵無嚴紀,戰(zhàn)斗力渙散。而會師后從黔東直插湘西的紅二、紅六軍團,雖然只有8000子弟,但都經(jīng)過嚴酷的戰(zhàn)爭鍛煉,官兵們覺悟高,士氣旺盛,能打能跑,都懂得只有打才能絕處逢生,才有立足之地。加上會師后兩軍統(tǒng)一指揮,精誠團結(jié),上上下下都渴望打幾個大仗和勝仗,改變整天東跑西顛的局面。
交戰(zhàn)雙方的戰(zhàn)場選在永順境內(nèi)的龍家寨,一個叫十萬坪的地方,那是一條南北走向的狹長谷地,杉木河貫穿其間,谷地長約15華里,寬約4華里,地勢平坦,可裝入大量敵人;兩側(cè)山勢如屏,樹木茂盛,卻不陡峭,既利于紅軍隱蔽,又利于出擊。在永順縣城休整7天后,我父親命令用600塊大洋買下縣城西側(cè)的一座花橋,一把火燒了,斷敵退路,沿途丟棄一些破草鞋、破木箱、破槍,幾匹骨瘦如柴的馬,將敵人一步步引進預(yù)設(shè)陣地。陳渠珍是個剛愎自用的老油條,他真以為紅軍倉皇逃竄,率部一路狂奔,當他們完全進入十萬坪時,兩邊彈如雨下,紅軍像疾風暴雨般席卷而來,讓他們陷入逃無可逃的滅頂之災(zāi)。
十萬坪大捷,是紅二、紅六軍團會師后打的第一個大仗,殲敵1000余人,俘敵旅參謀長周植先和團長以下2000余人,繳獲長短槍2200余支,輕機槍10挺和大量子彈、馬匹等軍用物資。
建立湘鄂川黔邊根據(jù)地
11月17日,紅軍重占永順城。接著兵分兩路,分別奪取桑植、大庸(今張家界市永定區(qū))兩城。至月底,摧毀陳渠珍10個團,把永順、桑植、龍山、保靖、大庸大部分地區(qū)納入新建立的蘇維埃共和國版圖??v400里、橫240里的湘鄂川黔邊革命根據(jù)地,宣告誕生。
12月10日,新成立的湘鄂川黔臨時省委、省革委、省軍區(qū)機關(guān),從大庸遷至永順北部的塔臥辦公。從此,這個古老的鎮(zhèn)子成了湘鄂川黔邊革命根據(jù)地的政治和軍事中心,紅二、紅六軍團像模像樣的家。緊接著,根據(jù)形勢需要,軍團決定在塔臥的雷家新屋創(chuàng)辦紅軍大學,名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大學第四分校,由蕭克任校長,譚家述任副校長。紅軍大學教政治,教軍事,講述戰(zhàn)術(shù)概則、射擊學等課程,也開“馬克沁”機槍如何分解與使用這樣一些實用課。解放后擔任總參謀部訓(xùn)練部副部長并跟隨劉伯承元帥創(chuàng)辦南京軍事學院的陶漢章將軍,當時就擔任軍事教員,教《孫子兵法》。當時他雖然只有17歲,但讀過初中,在紅軍官兵中算是高學歷了。其他作為建立和鞏固政權(quán)必須的,比如開通郵路,活躍市場,建立地方赤衛(wèi)隊等工作,都得以實施。
還有一件要事,是擴紅,當時提出的口號是“猛烈地擴紅”。因戰(zhàn)斗頻繁,兵員消耗非常嚴重,部隊抽調(diào)善做群眾工作的指揮員,與地方蘇維埃政權(quán)密切配合,在周圍數(shù)縣積極開展擴紅運動。根據(jù)地一時出現(xiàn)了父母送兒子,妻子送丈夫,兄弟幾個爭先恐后當紅軍的熱潮。民間流傳這樣的順口溜:“擴紅一百,只要一歇;擴紅一千,只要一天;擴紅一萬,只要一轉(zhuǎn)。”當?shù)厥妨嫌涊d,從1935年1月至10月,塔臥所在的永順縣有6000多人參加紅軍,郭亮縣有4000多人參加紅軍。兩縣另有100多名婦女站在了紅軍的隊伍中。桑植、大庸和慈利等3縣參加紅軍的人也不少。經(jīng)過擴紅,紅二軍團由會師時的4100人,發(fā)展到9200人;紅六軍團由會師時的3300人,擴大到1.1萬人。紅十七師有個連隊160名戰(zhàn)士,全是永順人。同時,也動員白軍俘虜加入紅軍。白軍士兵也都是農(nóng)家弟子,許多人是被抓壯丁抓來的,只要讓他們明白紅軍是為窮人打天下的隊伍,他們馬上就幡然醒悟,加入了紅軍。
打破敵人“圍剿”
1935年春,蔣介石調(diào)集湖南、湖北兩省十幾個師,約11萬人,分東南西北四路縱隊“圍剿”湘鄂川黔邊革命根據(jù)地,塔臥作為紅色心臟的平靜被打破了。紅二、紅六軍團決定跳出外線,經(jīng)桑植陳家河過江深入到湖北恩施、鶴峰一帶,避敵鋒芒。
當部隊接近陳家河時,發(fā)現(xiàn)該地已經(jīng)被敵人占領(lǐng),長長的隊伍停在離陳家河還有12里路的山地待命。經(jīng)偵察,占領(lǐng)陳家河的敵人是陳耀漢師的一個旅,但立足未穩(wěn);該師的另一個旅正經(jīng)桑植縣城向塔臥進發(fā)。父親和幾個軍團首長站在路邊商討對策,決定立即展開部隊,向陳家河之敵發(fā)起攻擊,奪取過河碼頭。戰(zhàn)斗進行得非常順利,一口氣消滅了敵人兩個團。通往湖北的大路被打通了。
但這時父親和其他軍團首長得知:敵東南李覺和陶廣兩個縱隊因占領(lǐng)塔臥,正忙于慶?!皠倮?,按兵不動;西路張振漢縱隊遠在永順與龍山之間,遠水解不了近渴;唯陳耀漢師兩個旅齊頭并進,孤軍深入,其經(jīng)桑植向塔臥靠近的那個旅,估計已進入永順桃子溪境內(nèi)。而從陳家河翻過一片大山,就是桑植通往塔臥的必經(jīng)之地桃子溪,送上門的大餐哪有不吃之理?軍團首長們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當即放棄過江計劃,冒雨改向桃子溪奔襲。
傍晚,部隊到達桑植縣城至桃子溪的三岔路口,紅六軍團前衛(wèi)發(fā)現(xiàn)路上的水坑異常渾濁,判斷從縣城開來的敵人剛剛通過。情況報告到總指揮部的時候,天色已晚,父親當機立斷,下令冒雨出擊,殲滅這股敵人。父親和另幾位軍團首長得出的結(jié)論是,陳耀漢肯定獲得了他從陳家河過江的那個旅被紅軍殲滅的消息,意識到紅軍來勢兇猛,急欲向東南兩路縱隊占領(lǐng)的塔臥靠攏,無奈被大雨阻擋。
桃子溪是個貧窮凋蔽的村落,只有幾十戶人家,哪容得下國民黨正規(guī)軍浩浩蕩蕩一個旅駐扎?敵軍進村后,為爭搶宿營地吵吵鬧鬧,亂成一鍋粥。
當晚掌燈時分,紅軍借夜色和暴雨,從村子四面的山林里包抄而來,如神兵天降。來自江北的敵人素來害怕雨戰(zhàn)和夜戰(zhàn),頓時土崩瓦解。
此戰(zhàn),陳耀漢的師部和下屬旅部及兩個團,被一舉殲滅,唯有作為北路縱隊司令的陳耀漢和他的特務(wù)連僥幸逃脫。意外的收獲是,我軍在戰(zhàn)斗中繳獲了兩門山炮,這使紅二、紅六軍團從此有了重武器。后來,這兩門山炮由官兵們?nèi)死缈福跀?shù)次攻城戰(zhàn)斗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再后來,一門山炮因?qū)嵲诔林?,需要許多人搬運,影響大部隊行動,被迫埋在了長征途中的山坳中,一門山炮從南到北,從抗日戰(zhàn)爭到解放戰(zhàn)爭,一路作戰(zhàn)最終被光榮地抬進了北京中國軍事博物館。
3天打了兩個漂亮的殲滅戰(zhàn),紅二、紅六軍團發(fā)現(xiàn)湘鄂兩省的敵人雖然強大,但擁兵自重,完全可以利用邊地的特殊地理條件與其周旋,各個擊破。再說,桑植是父親的老家,他生于斯,長于斯,還在少年時代就外出趕馬,閉著眼睛都知道哪座山有多高,哪條路該怎么走。加上他的外婆是與桑植一江之隔的湖北鶴峰人,我母親的家在慈利,在革命前和革命后,他即使走親戚,也走遍了這兩大片地域。在此指揮兩個軍團戰(zhàn)斗,他輕車熟路,用老百姓的話說,是龍回到了水里。
湘西攻勢至此不足3個月,戰(zhàn)績已是相當輝煌了。此時,從貴州傳來消息,中央剛開過遵義會議,毛澤東重新回到軍事統(tǒng)帥的位置,由于采取了機動靈活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中央紅軍對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開始變被動為主動。不過,中央紅軍擺脫了重大危機,真正考驗紅二、紅六軍團的時候也到來了。因為中央紅軍進入云貴川,湖南軍閥何鍵完成了截擊和追擊任務(wù),回師湘西,“圍剿”湘鄂川黔邊革命根據(jù)地的敵軍陡然增至80個團。面對蜂擁而至的敵人,紅二、紅六軍團及時調(diào)整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把對湘軍取攻勢、對鄂軍取守勢,改為對湘軍取守勢、對鄂軍取攻勢,戰(zhàn)線伸展到湖北宣恩地區(qū)。之后半年,他們機動靈活,在湘西和鄂西來回穿插,連續(xù)打了忠堡、板栗園、芭蕉坨等幾個大仗,殲敵2個師、1個旅、1個師部,斃敵師長謝彬、旅長李延齡,活捉敵師長及以下軍官100多人,士兵8000多人,繳獲大量武器彈藥。
被活捉的敵師長,即西路縱隊司令張振漢。
張振漢是在忠堡戰(zhàn)斗中被俘的。說是“圍剿”紅軍,最后竟連他這個縱隊司令都被紅軍捉住了,這對國民黨軍的打擊太大了。張振漢被俘后,紅軍戰(zhàn)士們摩拳擦掌,紛紛要求把他殺了。張振漢自己也認為必死無疑,因為他知道“圍剿”中央紅軍的張輝瓚被俘后就沒有活下來,他不僅認識張輝瓚,而且和張輝瓚一樣,也是中將師長,算得上罪大惡極。但在一片殺聲中,我父親說,此人不殺,我要留下來,讓他在紅軍大學高級班當教員。父親還說,戰(zhàn)爭是要死人的。國民黨軍那么強大,武器那么好,那么訓(xùn)練有素,而我們是一支農(nóng)民軍隊,在戰(zhàn)斗中全憑一股血氣,猛打猛沖,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何時能取得勝利?我們辦紅軍大學,就是要改變這種狀況。怎么改變呢?把敵人的本事學過來就是一招。別看張振漢成了我們的手下敗將,但他懂軍事,懂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紅軍大學正缺這樣的老師。
張振漢換上紅軍的灰布軍裝,果真當上了紅軍大學的老師,而且是最受歡迎的老師。他教軍事理論,也教新繳獲的武器如何操作。比如,因部隊文化低,沒用過比步槍和機槍更先進的武器,在桃子溪戰(zhàn)斗中繳獲兩門山炮后,不知道如何測距,如何設(shè)定射擊諸元,就是張振漢手把手教會的。幾個月后,他又作為紅軍的一員,隨改編為紅二方面軍的紅二、紅六軍團長征,成為唯一參加過紅軍長征的國民黨軍中將。到延安后,毛澤東親自接見了他,還讓有關(guān)部門派人到武漢找到他太太,把她化裝成農(nóng)婦,接到延安,讓他們夫妻團圓。解放后,張振漢官至長沙市副市長。而對這種結(jié)果,他當時是萬萬不敢想的。
誓師長征
1935年11月19日,接到中央命令,父親帶著紅二、紅六軍團2萬官兵,帶著從敵人手里繳獲的武器彈藥和給養(yǎng),也帶著我這個生下來只有18天想送人卻沒有送出去的嬰兒,在桑植劉家坪宣誓長征,追趕一年前踏上長征路的中央紅軍和紅四方面軍。在離開根據(jù)地的前夕,當將士們把目光投向他們戰(zhàn)斗過的山嶺,眼睛里無不浮現(xiàn)深切的哀傷。因為,在這些野草覆蓋的荒郊野嶺,埋葬著他們成千上萬的同伴。
46年后,在1981年,當年與紅軍一樣為革命付出了重大犧牲的永順人民,在塔臥,慷慨地用一座山,建起了高聳入云的“湘鄂川黔邊根據(jù)地紅二六軍團烈士紀念碑”。碑名由紅二、紅六軍團副總指揮,即當年在湘西成為我姨父的蕭克上將題寫。紀念碑建得那么高、那么醒目,就是要提醒人們,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是一片灑滿烈士鮮血的熱土。
沿著149級臺階攀上山頂,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烈士紀念碑,頂天立起,直插云霄,就像從一只巨大的劍匣里拔出的利劍,必須昂起頭,倒退好幾步,才能看到碑頂。朵朵白云從碑頂悠然飄過,看見18個熟悉的鎦金大字,父輩們的音容笑貌仿佛撲面而來,我止不住熱淚奔涌,滿面皆淚。攙扶我的兩個叫我姑姑的小姑娘,拿出面巾紙要幫我擦,被我輕輕推開了。她們不知道,我久久忍住的淚,就想在這個時候嘩嘩地流出來。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另一座碑。那是立在幾棵松樹下的烈士名錄碑。我走過去看這座碑,仔細辨認碑上刻著的姓名。然而,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把粗糙的碑面侵蝕得斑斑駁駁的,我沒有讀出一個完整的名字,甚至一個完整的字。這讓我心生悲涼,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瞻仰完烈士紀念碑和烈士名錄碑,在一個能看見塔臥全貌的位置,我默默站了一會兒,眺望了一會兒。永順在湘西不算發(fā)達,偏僻的塔臥與我?guī)资昵皝韺ぴL時看到的樣子,沒有多大變化,浮在眼前的仍然是一片片魚鱗般的黑色屋瓦。往遠處看,是層層疊疊的山,波浪起伏的嶺,一縷縷灰白的霧在黛青的山色中緩緩地飄,分不清是炊煙還是云朵。這時候,自然而然,在我的腦海里蹦出了幾句詩,是在戰(zhàn)爭年代犧牲了6位親人的毛澤東,1959年回湖南韶山故鄉(xiāng)時寫的:
為有犧牲多壯志,
敢教日月?lián)Q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