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華

那段日子她懷著一種報復(fù)的心理，想如果老公看見了，她就理直氣壯地告訴他，這是因為書上都說了，女人應(yīng)該攜帶一枚避孕套以防不測。

一

“女人過了三十五歲之后便不再被當(dāng)為女人了?！?/p>

林藍在見過網(wǎng)友后在日記本上狠狠地寫下這樣一句話。

這是一個裝修顯得很富麗堂皇的房子，枝形大吊燈，偌大而夸張的電視背景墻，橡木的復(fù)合地板，黑亮的等離子大電視正在放著夜間新聞，一排珠光的真皮白沙發(fā)泛著冷光，顯得空蕩而無情。只有一株半死不活的發(fā)財樹在墻角奄奄一息地立著。

這是一個按照N市的幸福標(biāo)準(zhǔn)裝修的三室二廳。但這樣的家里，關(guān)于幸福的氣息和細(xì)節(jié)卻往往無跡可尋。

林藍一身沮喪地回到家后，老公依舊背對著她盯著電腦。在她的印象中，他永遠(yuǎn)背對著她。他好像在做一件不可打斷的事情，其實她知道，他是在回避她。

林藍的老公張小春是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身為私營企業(yè)的副總，他每天一身筆直地出門，像個成功男人一樣，身上別有兩個手機，數(shù)張銀行卡和一枚車鑰匙，然后就像條魚一般游進了城市的大海里，行蹤不定，直到深夜才回來。

回來后就上網(wǎng)，又在網(wǎng)的海洋里潛水，他們幾乎不說什么話。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多久了？林藍幾乎記不清了。身為都市白領(lǐng)的他倆都是憑自己的努力考入大學(xué)，像一粒貧瘠的種子般落在這個荒涼而繁華的大城市里，奮力扎下根來。找工作，談戀愛，租房子，結(jié)婚。點點滴滴，一切都是白手起家，像燕子銜泥般經(jīng)營著生活。

三十歲到四十歲是男人女人一生中最美妙的年齡，但對他們這一代的大學(xué)生來說卻也是最辛苦、忙碌的年齡——要供房、供車、供小孩子讀書，父母也老了，經(jīng)常要去看病，住院、陪護。

所以被人稱為黃金時代的歲月，居然在彈指一揮間就過去了。

那天，她閑下無事，翻看手邊的渡邊淳一的《失樂園》，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從來沒有體會過久木和凜子的那種性愛。看到自己鮮活的身軀，突然感到一陣空虛。

在她終于擁有了體面的一切，房子、事業(yè)、孩子，一切都安置好了，終于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和做女人之美時，在男人的眼里就不再是個女人了，這不得不說是女人的悲哀。

林藍知道，男人到了這個年齡，財富、身分、氣魄都像那個剛剛凸出的小肚腩一樣含而不露，身體也不像年輕時那樣精瘦得像個拔光毛的小公雞，肌肉緊湊有致。那天看到他面色紅潤，一身白衣白褲地出門時，連林藍都不禁多看他兩眼。

何況他還頗有男人智趣的談吐和風(fēng)度，誰知道他在外面會干些什么？

十二歲的兒子在房間里做著作業(yè)，老公在另一個房間里上網(wǎng)炒股。從去年起，他就徑自搬到書房里去住了，他們?nèi)齻€人各自為政，平日都沒有什么多說的話。

林藍也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腦，點開QQ。

林藍是一個愛傾訴的女人，過去她常常記日記。有一次張小春偷看了她的日記，他們大吵了一架后，她便不再寫了。也就是從那次開始，他們的關(guān)系逐漸地降為冰點。

最近，林藍又開始寫了。但不寫日記，改為寫格言。她經(jīng)常把一些驚世駭俗的原創(chuàng)格言掛在QQ簽名上。例如，“人與人的差別有時比人和豬的差別都還要大?！薄澳腥说牟怀袚?dān)即意味著女人最大的恥辱?！?/p>

諸如此類的，讓人一頭霧水、難辨其意的話。但這些格言仿佛是林藍通往那些隱秘事件的密碼，她通過這些格言就能回味那里面蘊藏的一切細(xì)枝末節(jié)和所有微妙的、歡愉的、難堪的情緒。

林藍是一家公司的企劃人員，最近幾年才愛上網(wǎng)絡(luò)聊天的，因為日常生活太一成不變了，而她呢，其實是個心思細(xì)密而渴望激情的女人，她喜歡生活中時常有點小小的意外，高興也罷，煩惱也罷，總之有點懸念才好，才能讓她像個庸俗電視劇的觀眾般被一個很不怎么樣的電視劇賺去眼淚。

否則，她那豐富而充滿激情的內(nèi)心往哪里置放呢？林藍今年三十七歲了，長發(fā)及肩，身材也保持得和二十多歲的時候差不多苗條，別人也經(jīng)常叫她美女、美女的。她也自認(rèn)為風(fēng)韻依舊，但她最近經(jīng)常能讀出自己的年齡來——不是從鏡中里，而是從男人的眼睛里。

二

盡管這幾年來也換了房子，生活越來越安穩(wěn)體面了，但這種安穩(wěn)如死水一般平靜，經(jīng)不起波瀾。也許是快到“四十如虎”的年齡，最近一兩年，林藍常常覺得那只虎在夜里撕咬著她，她的身體里有一種狂熱的激情，希望被攻擊和被席卷那種海嘯般的激情。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和男人彼此像老虎一樣戰(zhàn)斗的情景，但每當(dāng)看到張小春那種把她當(dāng)成“左手握右手”親人般的倦怠眼神，就立即沒有感覺。

好不容易做一回愛，在做的時候，兩個人都彼此抱怨，但每次做完了，她內(nèi)在的激情卻依舊壓抑得無處可逃。看到張小春每天志得意滿地出門，她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沮喪，和丈夫冷戰(zhàn)下去的信心也動搖了。她似乎感到一種莫名的危機，一個年近四十的女人的危機。

她一定要把他拉回來，重新喚起他的激情。

周五，她早早回了家，開始做準(zhǔn)備工作。

林藍是個對生活瑣事很馬虎的女人，收拾房間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臥室的床頭柜里沒有了套套，甚至連包裝盒也沒有了，她的頭一下子發(fā)暈了。家里的避孕套是什么時候用完的？她面對著那個驀然空了的抽屜，使勁地回憶，一點也記不清這么長時間一共用過多少次，甚至最后一次發(fā)生在什么時候都記不清了。

看樣子真的很久沒有做過了。

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很多的電影鏡頭，那些男人和女人的身體激情地交纏在一起的鏡頭揮之不去，那張臉卻成了老公的。

“何時回家？請順便帶盒套套?！钡搅送砩暇劈c，林藍給老公發(fā)了這條極有曖昧色彩的短信。想到他看到這條意外短信后吃驚的表現(xiàn)，心里有些想笑。過去她是何等矜持的女人。

周五晚是他們一貫約定的SEX夜晚，但九點了，他還沒歸家。要是過去，她肯定生氣了，但現(xiàn)在她的想法不一樣了——過去的恩怨都一筆勾銷吧，她想和解了，其實這個短信也是向他發(fā)出一個主動示好的暗號。

半個小時后，老公回來了，表情平靜。兒子在一邊看著喜羊羊的動畫片，林藍失望地發(fā)現(xiàn)他兩手空空，恍如無事。林藍神秘地在一邊暗示問：買回來了沒？

什么買回來了沒？他一臉納悶。

短信收到了沒有？

什么短信？我沒有收到你的短信啊。

林藍不禁有些氣急敗壞，膨脹起的欲望又要在今晚打消了。已經(jīng)連續(xù)一兩個月因為這種或那種理由取消了他們例行的SEX計劃。他總是不斷地出差，商務(wù)會談，即使在家里也累得像一攤爛泥般倒床就睡了。他何曾把夫妻暗約的計劃放在眼里？

怎么可能沒有收到呢？她有些惱羞成怒。

你來檢查么？他一副無辜的模樣。

我才不檢查呢，沒準(zhǔn)你回家前把小情人的短信刪掉時，順便把我的也刪了，然后跟我裝糊涂！她說這話的時候，眼前浮現(xiàn)《手機》里的鏡頭。

你可真是夠有想象力的?？礃幼幽阕詈貌灰闫髣澚?，直接寫作吧，以后真的能成為作家！他調(diào)侃道。

林藍胸中窩著一團怒火，無處發(fā)泄。一把將兒子揪去洗澡，兒子不肯去，她便一巴掌打在兒子的屁股上，兒子嫩嫩的屁股上印出了紅紅的手掌印，于是在哭泣中屈從了，只是倒在床上漸漸睡去時還一臉的哭相。林藍看著兒子哭泣過的小臉又心生內(nèi)疚。

安頓好兒子后，她又怒氣沖沖地去洗澡，熱水沖擊著她的身體，她撫摸著自己依舊豐腴的身體和有些下垂的胸部，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她為自己感到悲哀。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們的性事是由她決定的。年輕時的她驕傲、易怒，動輒用性來罰他?，F(xiàn)在呢，他們像兩條交錯的線一樣，她已爬到了人生的頂端般要走下坡路了。而他呢，卻忍辱負(fù)重一直到現(xiàn)在，好的風(fēng)景才剛剛開始，臉上風(fēng)平浪靜地實施著報復(fù)。

自己的男人不愿與自己做愛，她感到雙重的挫敗感，一種是肉體沒有得到釋放，其二是，這個女人對男人來說已沒有吸引力了。

這段時間他們做愛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她感到很恐懼。據(jù)調(diào)查，都市中的無性夫妻越來越多，那些動輒離婚的婚姻中所有的問題根本其實都是因為性啊。

她并不想離婚。

林藍一直自認(rèn)為是一個還有魅力的女人，而且外面的追求者也一直對她一往情深，Kevin就是那個深深愛了她十年的男人，他總是期待著與她兩情相悅，總是不失時機地向她表達他的愛意。他是個詩人，在他的印象中林藍是一塊白色綢緞，柔軟的，如月光般潔白。

但林藍一直沒有給他機會，他并不像一個偷腥的男人，只在她身邊轉(zhuǎn)轉(zhuǎn)找不到機會就走了。無論什么時候，他都一直會在她失意悲傷的時候陪伴她。

但最近他突然得了胃癌。當(dāng)他在網(wǎng)上把這個消息告訴林藍時，林藍突然有一種強烈的自責(zé)，覺得這和他的婚姻不幸有很大的關(guān)系。也后悔自己這么多年一直在精神上依賴他，折騰他，沒有給他應(yīng)有的溫存，但自己守著這身體的貞操又有什么用呢？人家根本不稀罕。

林藍流著淚水洗完澡，心里充滿了出軌的欲望。

等她洗完澡出來，老公一把抱住她，她使勁地掙脫他，想沖到另一間房去。但他的臂力很大，把她頂在墻上，壓得她有些窒息。他貼近她的耳朵悄聲說：今天是周末，你忘了我們倆的約定了？

沒有套套了。她擦著淚水，沮喪地說。

我已經(jīng)買回來了。

啊？你不是沒有收到短信么？她感到被戲弄的氣惱。

我是逗你玩的，看你氣得那樣子。他一邊說，一邊得意地將一盒避孕套朝她搖晃。

她更加暈了，這個男人實在太可惡了，一會說收到了，一會說沒收到，一會說有，一會說沒有！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智商在他面前簡直低得可笑。

看到他那種戲弄了人滿臉得意的樣子，她氣得抓起那盒避孕套，朝他的臉上一砸，說，你自己去逗著玩吧。沒有人陪你玩！

他的手松了?！澳闾珡妱萘?，女人應(yīng)該學(xué)會溫順。你知道么？太強勢的女人是得不到幸福的。”他氣急敗壞地朝她嚷道。

放屁。她頭也不回地扭身沖進了自己的房間。

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躺在偌大的房間里，林藍被一種沮喪和憤怒沖擊得無法入睡。她感到孤獨，她嗚咽地哭泣著，心里希望張小春能聽到她的哭泣，過來安撫她。

但是沒有，隔壁房間里傳來了一陣陣有節(jié)奏的鼾聲，這鼾聲讓她更加失落與憤怒。

黑夜一如既往地彌漫著無邊的絕望，她爬起來打開電腦，一上QQ，就看到了Kevin的留言，看到他那個像小蟲子一樣的頭像一閃一閃的，她的心里突然備感安慰。

Kevin說他明天要到她所在的省城里來看病。

她心里突然發(fā)現(xiàn)，Kevin是一個多么好的男人啊，他從來都是彬彬有禮，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陪她聊天，談?wù)撐膶W(xué)啊，生活啊，但更多的時候，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真是沒有理由的。他愿意陪伴她，胡亂聊天，甚至陪她去爬山、遠(yuǎn)足，他喜歡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情。甚至，因此鬧出了家庭的矛盾，但他并不要求她什么。他喜歡她，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那一種喜歡溢于言表。

三

在他們認(rèn)識的十年中，無論她有什么沮喪、失望、痛苦的事情，她總會來找他，向他傾訴，而他也只是在一邊靜靜地陪著她。這種安靜與陪伴使林藍有時忘記了他是一個男人，正值中年的、有欲望的男人。

看到這個留言，她剎那間百感交集。她被憤怒和欲望扭曲得心里發(fā)狂，居然給他發(fā)了個短信，說：歡迎你來，記得要帶上套套。

他收到短信肯定大駭。

想到這里，她一個人在偌大的床上，既想哭又想笑。她使勁壓抑著自己的這種瘋狂，渾身顫抖，像個精神病患者。

四月的風(fēng)輕柔地吹來混著樟樹和含笑的兩種植物的芳香，嗅著這種芳香原本是能撫慰她的沮喪，現(xiàn)在卻不斷地觸動她心中的最隱秘的痛苦與欲望。她太想釋放自己的欲望、痛苦與委屈了，太想好好地愛一個男人并被這個男人愛一次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Kevin果然來了，他約她到“藍色的夢”咖啡館里去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