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西方文化的角度探討抑郁

對話者：中醫(yī)研究者（以下簡稱“中”）vs心理學教授（以下簡稱“心”）

李可經驗語錄：我治100多例抑郁癥，基本就是四逆湯，逐日加附子量，到一定程度，出一身臭汗，就有說有笑了，這個很奇怪，而且得病的大部分是大學生，家庭比較困難，環(huán)境壓力比較大。

中：今年開春有兩個學者自殺，他們都是有很多著述的知識分子。再往前推，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南懷瑾先生就有一個預言，他說21世紀困擾中國人的將是精神疾病。實際上南老先生的預言已經非常準確了，現(xiàn)在確實出現(xiàn)很多問題，我們身邊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詩人抑郁自殺。我們注意到，得抑郁癥的首先是高知人群：文藝界、詩人、大學教師。第二個一個是窮人群體。第三個是離婚婦女。還有一種是偶發(fā)性的，比如去年的股災造成很多抑郁。

心：現(xiàn)在有一種虛無主義流行，這是一種無意義感，天地人的虛無。這些不是藥物能解決的。但藥物可以讓人嗨，所以你看吸毒的人很多。

中：演藝界那么多人吸毒跟這個也有很大的關系。因為名人受到的關注比一般人多些，就更容易心不在當下，就更容易抑郁。這是符合中醫(yī)原理的。中醫(yī)治抑郁實際上就是用毒性藥材。中醫(yī)的四逆湯主要是用附子，干姜。

首先中醫(yī)不承認抑郁癥，抑郁只是表征，它的根本在于氣滯血瘀。中國人講氣，但氣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血瘀后導致肝腎不焦，心腎不焦。易經中有個未濟卦，簡單說就是睡不著。用四逆湯來扶腎中的真火，把它扶起來。水火既濟，從未濟卦到既濟卦，這個就是扶陽派中醫(yī)治抑郁的基本原理。 北方有個名老中醫(yī)李可，前些年去世了，李可先生有個語錄，有專門治抑郁癥的內容。

還有張仲景的四逆湯，孫思邈的定志丸、孔圣丹，中醫(yī)有很多方法治療抑郁。

心：還有一個經典的案例。元代朱丹溪的醫(yī)案，就是以怒勝憂法。一個女人蓬頭垢面躺在床上，半年不起床，很多丹方、偏方藥物吃了效果也不好，就請了朱丹溪。朱丹溪來為她號脈后，就狠狠地罵她，激怒她，病人從床上跳起來和他對罵，這樣就提起了活力，而且不讓他消氣。最后病人開始起來梳頭，慢慢就好了。

我有個抑郁癥病人， 吃西藥十年，每天都想自殺，我把他帶到一個老中醫(yī)那里，醫(yī)生說你腎虛補腎，中藥開了8包，然后給你發(fā)氣功。那是夏天，他抓起這個女人的手，啪啪啪打了三下。病人教養(yǎng)很好，她沒有發(fā)火，也沒有退縮，就被打了三下。第二天，醫(yī)生自己在手上都纏了繃帶。打了以后，疼痛這種內啡肽，相當于嗎啡這種神經遞質分泌以后，病人心情就好了，睡眠就好了，至少在那一個星期里沒有想關于死的問題了。

中：以怒勝憂是中醫(yī)的情志說。喜怒哀恐愛惡欲相生相克的理論。但實際上有些憂傷是沒有辦法的化解的，比如親人離開，戀人分手，但是古人有很多方法，比如在飲食上進行調整。有個地方地震了，很多家庭破碎，都不開心，一個和尚路過就熬了一大鍋黃花湯，每天給他們喝，黃花是萱草，忘憂草，最后挺過去了。

心：對，國外有一種草叫St.John's Wort，還做成透明的膠囊，我在想是不是這種大類的草。

中：但是我們回頭來說，為什么一般的中醫(yī)治不了，這就說到我們中國這一百年中醫(yī)的現(xiàn)代化、科學化，中國人編了一本《中華藥典》，這本藥典相當于把整個中醫(yī)的手腳都捆住了。

心：對，用西醫(yī)來衡量。 比如一說化學分析，中醫(yī)就完了。

中：一切由西醫(yī)來衡量。但是中醫(yī)不講這些。比如說很多中醫(yī)開方子的時候，大棗7枚，用現(xiàn)代科學看就不對。什么樣的大棗？多大的大棗？中醫(yī)的觀點是講究象和數(shù)，就需要7枚，不管大小。這樣，這是從“量”把中醫(yī)的手腳都捆住了?！百|”也被捆住了，我舉個例子，比如端午的時候有很多蚊蟲，對小孩的身體有很大的危害，但是在農村想要去買點雄黃酒抹在小孩的額頭驅蚊蟲，現(xiàn)在買不到，因為這是毒藥。《藥典》里面把它取消了。

中醫(yī)用藥就像打仗一樣，開一副藥治病，就相當于派一支部隊去消滅這個敵人，本來應該是800騎兵，你只派了兩三百，大敗而歸，敵人的氣焰可能更囂張。它會起反作用。

真正那些敢于開附片的中醫(yī)，他們自己都試過的。我們普通人，每天早上用兩、三錢熬水，熬二十分鐘以上，絕對沒有毒。喝了以后，尤其對老年人身體好。但西方科學告訴你這不行。

心：有一個機理我想說清楚，稍微有點“嗨”的飲料，比如茶里的茶堿，咖啡里的咖啡因，可卡因里的古柯堿，它們的化學結構相近，你用一點就可以讓你的脈搏快一點、血壓高一點、稍微覺醒一點。覺醒度高，一個人感覺就好。

這些都是興奮性的神經遞質，叫兒茶酚胺類。抑郁藥也是用這個，比如苯丙胺，還有治療哮喘的麻黃素，還有減肥藥也是，都是同源的。所以這是現(xiàn)代人的靈丹妙藥，有點抑郁的話，用點咖啡吧，可以試一下。

中：但咖啡對中國人來講是苦寒之物，依賴咖啡，會造成進一步的陽虛。因為抑郁的本質就是陽虛所導致的氣滯血瘀，一般來講陰虛的人千分之一都沒有，人們普遍都是陽虛，陽虛導致肝膽的疏泄不利，所有的疾病，腫瘤、糖尿病、痛風，本質上都是陽虛，虛寒癥。

心：之前幫我治療病人的那位老中醫(yī)就是在研究這些，他的藥方里有菟絲子。

中：對，菟絲子是中醫(yī)里面扶腎陽的很溫和的一種藥，可以讓你開心。

心：讓人高興的物質，麻黃、兒茶酚都是從植物中來，老天爺肯定有這種安排。

中：對，因為中醫(yī)講天人合一，人的德行要靠近天的德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之大德曰生，這些都是希望別人幸福開心的。其實中國人對待學習、教育的基本態(tài)度，恰恰是預防抑郁的。從孔子的《論語》開篇：“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就在講快樂。

心：還有孟子講浩然之氣。

中：對，還有我們的啟蒙讀物《千家詩》，一開篇是就程明道的那首詩：“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彼荚谥v快樂。

心：宏觀來講，中國人的道家、儒家思想都還比較積極，承認生命，佛學有一點否定，否定今生今世。所以，肯定今生的生命，正是中國哲學的長處。你看史懷哲，他也有這樣的想法，他認為那些理論，包括佛學，太過消極，而中國人那些積極入世的東西，撐住這些生命還是有可能的。

這一百年，我覺得民族虛無主義太盛，魯迅那些人出去一看，全部幻滅了，覺得自己不行。然后就看外面，外面又不足以支撐自己的精神。

一個人如果找得到一個接近信仰的東西，比如說藝術信仰、宗教信仰，以文學為信仰，以詩歌為信仰，還有一些人以精神分析為信仰，都活下去了。如果信仰幻滅，又沒有粘住、靠住一點東西的話，就活得很被動，這種根基，這種存在的本體論就有危機。就像飄在天上，一陣風就把生命力耗散了。所以如何伸張這個生命？如何讓大家熱愛生命？佛學做不到，天主教也做不到，你看《舊約》，那種嫉妒、報復的情感。如果我們找到稍微有點陽光的地帶，比如年輕的時候以詩歌、文學為信仰，甚至有人以邏輯為信仰，他覺得邏輯的哲學思辨能解決活下去的問題，這些都是可以暫時解決問題的。但這些只能解決幾年、幾個月，而且還要滑動，再加上他們這些理想主義、英雄主義、非常純粹的人還有點硬度，這些全部加起來，他就覺得生命的意義不大。精神生命沒有的話，肉體生命可以不要。就是瞿秋白說的：“如果人有靈魂的話，何必要這個軀殼？但是，如果沒有的話，這個軀殼又有什么用？”

所以知識分子更追求精神。我覺得稍微滑動一下沒關系，對此幻滅，除此以外還有其他。有些人還走到超現(xiàn)實主義，有什么不好呢？只要它維系住你的生命。有些病人吸毒就是這個原因，他借幾分鐘，超越了當下具體的瑣碎的痛苦，喘口氣又活下去了。如果不吸毒，早就以另外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了。

貧窮的抑郁都還比較好理解，活下去的艱難，營養(yǎng)不好，身體不好，衣食住行，溫飽沒解決的話，心情不好，是符合邏輯的。

中：關于窮人抑郁，從傳統(tǒng)哲學來講，“時人不識余心樂”，樂在什么地方？論語講“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边@是孔子說顏回的。重點在“曲肱而枕之”，就是把右手枕在頭下斜著睡。這在佛教里叫做“吉祥臥”，這樣睡覺是最有利于心腎，睡眠的。一個窮人只要能吃能喝，睡覺很香，肯定會很開心。

所以說窮人抑郁不是一個很大的事，就是飲食、睡覺的問題。

抑郁癥跟飲食習慣也有很大關系，年輕一代的飲食習慣是怎么陽虛怎么來。晚餐不吃飯，吃水果，早餐用番茄榨汁……中醫(yī)堅決忌生冷，還有番茄的營養(yǎng)素不溶于水，溶于油，所以要番茄炒雞蛋，有它的道理。我們從兒童開始，到青少年的飲食習慣，吃那么多的冰激淋、咖啡，這些都會造成陽虛。

中：我聽說您在研究藝術治療

心：藝術治療是這樣，讓他稍微專注于另外的事情，把他自己的事情忘卻，而且給他一個身份。我在新疆有個病人，其實是分裂癥。從樓上跳了下去，腳骨折了，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瞳孔散大，手腳都在抖，我都覺得沒有治療的可能了?？墒呛髞硭_始畫畫，從芥子園的圖譜的開始，他很專注，每天一個小時，后來就可以漸漸下樓買東西了，現(xiàn)在進展很快。有人問他：你是做什么的，他回答，我是藝術家。你看，這就是給他一個身份，一個道路，為他推開一扇窗戶，讓他有一點接近信仰的東西，來超越常規(guī)的痛苦。

中：藝術治療是符合禪宗和儒家大學修身之道的。我們中國人的心和西方的心是不一樣的。心在西方是一個器官，中國人認為心是看不見的，跟天地一樣大。《禮記》里說人是天地之心。為什么藝術治療對抑郁有好處？日本有本書叫《養(yǎng)生訓》，專門談到讓身體忙碌起來。

心：對，我覺的身體可以拯救精神，有時候精神自救不了。那種惰性，那種消沉，起不來，你丟個繩子他也不拉，但是身體發(fā)動后，睡眠好，肌肉疼痛產生內啡肽，心情好。換個方法，曲線救國。一定要讓身體動起來，天道酬勤，老天爺才喜歡你。

抑郁癥讓人節(jié)節(jié)敗退，退到最后防線。有一點點事情讓他起來，有個突破口，就可以發(fā)起來。藝術多少還算有點趣味。讓他刻東西、做粘土、參觀博物館都行。我以前就有個規(guī)定，比如有人找我，我規(guī)定你必須走過來，還要數(shù)走了多少步。

藝術治療就是讓身體動起來，取一個他認為美的形式，他只要每天做下去了，兩三個小時，基本就勝利在望了。心理學有個詞flow，流動起來，抑郁癥就有可能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