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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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邊疆研究的幾個基本問題
周 平①
在邊疆對于國家發(fā)展意義日漸凸顯的背景下,我國的邊疆研究在持續(xù)升溫。然而,邊疆研究中的一些基本問題卻未被聚焦,其中的一些認識已經不適應今天的現實。為了邊疆研究的健康發(fā)展,有必要對其中的一些問題給予澄清。一是在如何看待中國邊疆的問題上,須在揭示邊疆本質的基礎上明確邊疆的構建性質,將邊疆界定為疆域的邊緣區(qū)域,確定邊疆的變易性;二是在邊疆治理的定位問題上,須從國家治理的角度來看待邊疆治理,明確邊疆治理在國家治理體系中的地位;三是在陸地邊疆治理結構的調整問題上,須在調整治理的價值取向的基礎上,重新確定其目標和任務;四是在海洋邊疆治理問題上,須依據國家治理和發(fā)展的大局來確定治理目標,促成中國由陸權國家向海陸復合型大國轉變;五是要以理性的態(tài)度來看待新形態(tài)邊疆,明確中國邊疆的多樣性和立體性;六是要看到邊疆在國家發(fā)展中的意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突出,并促成了“邊緣—核心”雙向互動結構的形成。
國家疆域;國家邊疆;邊疆治理;利益邊疆;地理空間
今天中國的邊疆研究,已經被時代凸顯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位置。之所以如此,一是國家的綜合國力全面增強后,有能力將更多資源投向陸地邊疆和海洋邊疆,邊疆也逐漸成為國家發(fā)展的新增長點;二是中國越來越融入世界,國家的海外利益越來越突出,并且許多方面已經成為國家的核心利益,運用邊疆理論來維護國家的海外利益的必要性日漸突出;三是西方大國通過邊疆架構來助推國家發(fā)展的成功案例也啟示我們,崛起的中國在實現國家目標的過程中,必須重新審視自己的邊疆架構,并充分發(fā)揮邊疆在國家發(fā)展中的作用。在回應現實需要,加強邊疆研究的過程中,涉及的學科和學者越來越多??墒牵谶吔芯口呌诨钴S的背景下,邊疆研究中的一些基礎性問題卻未受到足夠的重視,甚至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此種狀況已經對邊疆研究的發(fā)展形成了某種消極的影響。在此情況下,重新提出這些問題,進而在深入研究的基礎上形成正確的認識,對邊疆研究具有重要的意義?;谶@樣的判斷,本文擬列出邊疆研究中的幾個基本問題并闡述作者的看法,以期引起對邊疆研究基本問題更多的討論。
邊疆研究伊始就會遇到且必須面對的問題,便是如何認識和界定邊疆。對邊疆的性質和特點的不同認識,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邊疆研究的走向和最終結論。而在中國特定的語境中,“邊疆”既可解釋為從中央政權所在地來看待的邊遠地帶,也可解釋為特定疆域范圍內的邊緣性區(qū)域。前一種解釋,以中央政權所在地為原點來界定邊疆,邊疆往往具有不確定性或模糊性;后一種解釋,從國家疆域這個特定的整體來看邊疆,邊疆是可以明確界定的。那么,今天應該如何來看待中國的邊疆呢?
邊疆作為國家疆域的一個部分,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因國家治理的需要而構建起來的。在中國的歷史上,秦統(tǒng)一中國并建立中央集權制的政權以后,王朝國家便面臨著對幅員遼闊且不同區(qū)域間存在著巨大差異的疆域如何進行統(tǒng)治和治理的問題。為了對遠離王朝中央的邊遠地區(qū)進行有針對性的治理,秦便在實行郡縣制的過程中將處于核心區(qū)外圍的邊遠區(qū)域確定為“邊郡”或“道”,以區(qū)別于核心區(qū)的“郡”和“縣”,并采取不同的政策進行統(tǒng)治和治理。承襲秦制的漢王朝,更是將先秦的“一點四方”和“五服”“九服”觀念,與以中原為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及把外圍區(qū)域劃分為“四夷”的現實結合起來,將王朝所在地的周圍確定為國家的核心區(qū)。將核心區(qū)之外,王朝國家統(tǒng)治能力所及的區(qū)域確定為邊緣區(qū)——各個具體的區(qū)域又因其與王朝中央的親疏遠近而形成一種差等關系,采取特殊的方式進行治理。這個為治理的需要而區(qū)分出來的特殊區(qū)域,也是所謂的夷狄之區(qū),就是邊疆。
秦漢時期這樣一種統(tǒng)治和治理方式,被此后的王朝繼承并制度化,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的邊疆制度。在此制度中,王朝國家以王朝中央所在地為中心,根據統(tǒng)治和治理的需要而劃定邊疆。由于王朝的統(tǒng)治范圍會隨著自身實力的變化而向外延伸和向內收縮,王朝國家邊疆的盈縮變化也就不時發(fā)生。清王朝與沙皇俄國簽訂《中俄尼布楚條約》和《不連斯奇條約》后,王朝統(tǒng)治范圍的外部邊際線在個別地段被確定,邊疆外部邊際線外推和內縮的變化在個別區(qū)域受到限制。但總體上看,邊疆的性質和總體面貌并未發(fā)生根本變化。這樣的邊疆制度及其邊疆劃分,體現著王朝國家的制度特性并滲透著王朝的價值觀念,打上了王朝國家的深刻烙印,是王朝國家的產物。
辛亥革命推翻中國最后一個王朝后,古老的國家開啟了構建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并于新中國成立時基本完成了民族國家構建。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中華民族的民族國家。*關于民族國家的性質、特點和中國民族國家構建的論述,可參閱筆者的《對民族國家的再認識》(載《政治學研究》2009年第4期)和《多民族國家的族際政治整合》(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肇始于西歐的民族國家,以主權來界定國家的疆域,從而把國家的疆域視為一個整體,即國家所擁有主權的領土。實現了由王朝國家到民族國家的歷史性轉折的中國,也必須按民族國家的制度規(guī)則來看待國家的疆域,進而把邊疆置于國家疆域的基礎上來認識和界定。從國家疆域的角度來看,邊疆就是國家疆域的邊緣性區(qū)域。
從國家疆域的角度來看待和界定邊疆,是中國國家形態(tài)歷史性轉變的客觀要求,但這樣一來也就徹底改變了歷史上長期延續(xù)的看待和界定邊疆的傳統(tǒng),從而把對邊疆的認識和界定轉向了與以往迥然不同的歷史軌道。在這樣的歷史邏輯中來看待中國的邊疆,既要從國家疆域的角度來界定當下的邊疆,也應該從國家疆域的角度來回溯歷史上的邊疆,*歷史上的邊疆,也是王朝國家疆域的邊緣性區(qū)域。這是一種客觀的現實狀況,只是統(tǒng)治者是從王朝中央政權的角度來界定的,因而突出了它的文化屬性,忽視了它的地理空間屬性。更要根據國家疆域變化的規(guī)則和新的形勢來界定當代中國的邊疆。只有這樣,才能對邊疆作出與時代相宜的認識和判斷。
國家的疆域即國家占據或控制的地理空間范圍,是國家地理空間屬性的體現。*作為人造的政治結構,國家首先是一種政治治理形式,其次是一個政治共同體,同時也是一個政治地理空間單位。因此,國家便同時具有政治治理形式、政治共同體和政治地理空間單位三重屬性。但是,國家本身也處于變化的過程中,在歷史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會形成不同的形態(tài),從而體現出一個國家形態(tài)演變的過程。不同形態(tài)的國家,其占據或控制地理空間范圍的方式有所不同。在國家形態(tài)演進的進程中,作為民族國家本質特征的國家主權及主權體制的形成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作為一種國家制度的主權,是歐洲王朝國家時期在30年戰(zhàn)爭后由1648年10月簽署的西荷和約所確認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而形成的,但取代王朝國家的民族國家不僅承繼國家主權的制度安排,而且構建了完善的主權體制,從而把主權凸顯為民族國家的基本特點。具體的論述,可參閱筆者的《對民族國家的再認識》(載《政治學研究》2009年第4期)。在前民族國家時代,國家占有或控制地理空間的行為并無主權約束,國家疆域的變化主要受國家能力的影響;在民族國家時代,國家占有或控制地理空間的行為受到主權的約束,主權管轄的地理空間范圍即領土成為了主導性的疆域形態(tài)。在今天這樣一個全球化時代,國家超越于主權的活動以及超越于國家主權的國際規(guī)則越來越突出,國家在主權之外控制地理空間的現象日漸凸顯,因此,國家的疆域在領土之外又有了新的形式。*關于國家疆域的演變以及全球化時代的疆域的論述,可參閱筆者的《全球化時代的疆域與邊疆》(載《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4年第3期)。
中國在改革開放推進下的快速現代化,不僅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實現的,而且本身就是全球化的一部分。今天的中國已經越來越融入全球化的進程,而且要在這樣的進程中完成國家的崛起。因此,按照全球化的規(guī)則以及全球化時代疆域變化的形勢來界定自己的疆域,進而按照這樣一種與時俱進的疆域觀來界定自己的邊疆,是順應時代要求的必然之舉。全球化時代國家疆域具有多樣性,既有主權性疆域,又有非主權的疆域;既有領土這樣排他性的硬性疆域,又有利益疆域、太空疆域這樣非排他性的軟性疆域。與此相適應,作為疆域之邊緣性區(qū)域的邊疆,也必然具有多種形式。今天中國的邊疆,是中國多樣性疆域的邊緣部分,自然由多種形態(tài)構成。
作為國家疆域的特殊部分,邊疆必然產生和存在對整個國家都具有影響的矛盾和沖突,這便是“邊疆問題”。邊疆問題產生和存在于邊疆,卻會對整個國家造成影響。邊疆問題能否得到有效的管控,以及邊疆問題如何發(fā)展,都會對整個國家的發(fā)展產生整體性的影響。因此,國家就必須運用政權的力量來應對。用今天日漸突顯的“國家治理”概念來解釋,這便是國家的邊疆治理。顯然,邊疆治理在中國歷史上早已存在,并且與邊疆的構建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一起。
秦漢時為解決國家疆域規(guī)模巨大且各區(qū)域間的異質性突出條件下的治理問題,將以王朝中央所在地為中心的核心區(qū)與外圍區(qū)分出來,并采取專門的和有針對性的措施進行統(tǒng)治和治理,于是便構建了邊疆。此后,王朝國家將這樣的做法不斷地重復,并在邊疆治理中不斷地對邊疆進行確認,從而維持了邊疆的存在,形成了完整的邊疆制度。邊疆治理是維系邊疆存在的基礎性力量。邊疆與邊疆治理是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邊疆研究也必然包括邊疆治理研究,邊疆治理研究不僅對邊疆研究具有基礎性的意義,而且直接影響著邊疆研究的走向。
在邊疆研究的整體框架中,邊疆治理研究的核心問題,是如何判定邊疆治理的性質,以及確定邊疆治理的地位。從總體上看,今天的邊疆治理與歷史上的邊疆治理,既緊密聯(lián)系又相互區(qū)別。邊疆治理的性質和地位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不斷變化,由此也積淀了豐富的內涵。
歷史上并沒有“邊疆治理”的概念,運用政權的力量應對突出的邊疆問題的活動和過程稱之為“治邊”或“邊治”。王朝國家的統(tǒng)治者把遠離王朝中央所在地并具有突出異質性的邊遠區(qū)域區(qū)分出來,采取特殊的措施進行統(tǒng)治和治理。這樣一種針對邊遠區(qū)域的統(tǒng)治和治理行為,就被界定為“治邊”。這樣的“治邊”過程,必須運用政權的力量,但也有自己的特點:一是所有的治邊行動皆以王朝的利益為主軸,是否采取行動,投入多大的力量和資源,以及以何種方式實施,皆以王朝的利益為基本考量;二是“治邊”的著眼點是邊疆不受異族的侵擾以及邊疆的拓展,目的在于鞏固和拓展王朝的利益;三是“治邊”的手段因時因事而定,既有軍事手段也有經濟的、文化的手段,但總體上是軟硬兼施、恩威并用,即“撫之以仁義,示之以威信”,*吳 兢:《貞觀政要》卷5《仁義第十三》,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29頁。或“懾之以兵,懷之以德”,*《清太宗文皇帝實錄》卷20《天聰八年閏八月至十月》,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5年,第272頁?!绊樥咭缘路?,逆者以兵臨”;*《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1《癸未歲至甲申歲》,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6年,第21頁。四是這樣的邊疆治理自然要服從和服務于核心區(qū)的治理,因而在國家治理中處于次要的或邊緣性的位置,王朝在特定的條件下會放棄對邊疆的治理,甚至放棄邊疆;五是邊疆治理的地位并不固定,在邊患嚴重并危及到王朝利益的時候,“治邊”就受到重視,在邊疆安寧的情況下,“治邊”的地位就下降。
中國實現由王朝國家向民族國家的根本性轉變以后,邊疆不再是王朝統(tǒng)治范圍內的遠離中央政權的邊遠性區(qū)域,或異族生活的夷狄之區(qū),而是國家領土的邊緣性區(qū)域;不僅是國家疆域整體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可以明確界定其范圍;國家有捍衛(wèi)邊疆、鞏固邊疆和維護邊疆之責,而無放棄或棄置邊疆之權。在這樣的背景下,國家必須基于國家的總體利益,從國家的鞏固、穩(wěn)定和發(fā)展的角度來謀劃邊疆的治理,從而把邊疆治理置于國家治理的總體框架中,作為國家治理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根據國家治理的總體安排而有目的、有計劃、有步驟地推進。
進入21世紀以后,中國現代化三步走戰(zhàn)略第二階段的目標已經實現,國家的綜合實力大為增強,國家需要通過對邊疆治理來保持持續(xù)發(fā)展,國家也有能力對邊疆治理投入更多的資源。在此情況下,公共管理領域于20世紀90年代提出并受到廣泛關注的“治理”概念被引入到邊疆研究,形成了具有特定涵義的“邊疆治理”概念,*可參閱筆者的《我國的邊疆與邊疆治理》,載《政治學研究》2008年第2期。這不僅使國家的邊疆治理得到了更為準確、全面的描述和論述,也促成了邊疆治理研究領域的形成。與此同時,“治理”研究中多元參與和多元主體的觀點也被引入到邊疆治理的視野中。在國家或政府的主導下,調動各種主體的積極性,尤其是運用社會力量來解決邊疆問題的內容被納入到邊疆治理的界定中。因此,邊疆治理被界定為“運用國家權力并動員社會力量解決邊疆問題的過程”。*周 平:《我國的邊疆與邊疆治理》,《政治學研究》2008年第2期。
在全球化不斷深化及中國越來越融入到全球化進程的背景下,中國的邊疆形態(tài)已不再局限于領土的范圍,邊疆形態(tài)的多樣性越來越突出。與此相適應,今天中國的邊疆治理也絕不僅僅是對陸地邊疆的治理,而且包括對海洋邊疆的治理,以及其他新形態(tài)邊疆的治理。在邊疆治理的內涵和外延都發(fā)生重大變化的情況下,邊疆治理在國家治理和國家發(fā)展中的地位也更加突出。從這個意義上看,邊疆治理的進程和成效,都與國家治理和國家發(fā)展直接相關,是實現國家崛起目標的一個重要方面。
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把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作為全面深化改革的根本目標,不僅宣誓了國家最高決策層通過全面的國家治理來解決國家面臨的問題和促進國家發(fā)展的決心,也凸顯了國家治理改革和完善的意義。在此背景下,作為對國家疆域的重要和敏感區(qū)域的邊疆的治理,自然要納入到國家治理總體結構中考量,要從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角度來謀劃邊疆治理的改革和發(fā)展。于是,邊疆治理作為國家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的性質,以及邊疆治理的獨特地位都得到進一步彰顯。只有對此具有準確的認識和判斷,才能卓有成效地推進邊疆治理研究。
中國最早的邊疆,是在陸地疆域內劃定的。陸地邊疆治理長期是我國邊疆治理的基本形態(tài)。即使在邊疆形態(tài)日漸多樣化的今天,陸地邊疆仍然是我國邊疆的基本主體,陸地邊疆治理也是邊疆治理的主要形態(tài)。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相當長時間內,所謂的邊疆和邊疆治理也都是指向陸地邊疆的,官方文件和學術文獻都把陸地邊疆治理作為我國邊疆治理的基本內容,甚至直接將陸地邊疆治理等同于邊疆治理。因此,陸地邊疆不僅在國家治理中的地位獨特,而且對整個邊疆治理結構具有基礎性的影響。但在中國的邊疆形勢已經發(fā)展重大變化的今天,從遙遠的過去走來且歷史積淀深厚的陸地邊疆治理面臨的挑戰(zhàn)也最為突出。在此背景下,陸地邊疆治理結構轉型的問題,也成為了邊疆研究必須面對的一個基本問題。
在整個王朝國家時代,邊疆基本上就是不同于華夏族的其他民族群體生活的區(qū)域。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在中國歷史上,‘邊疆’是一個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形成的概念。它最初只是泛指相對于中原地區(qū)的‘四夷’,其地域并不確定?!?成崇德:《清代前期邊疆通論》(上),《清史研究》1996年第3期。也有學者認為:“古人多以‘華夷’不同文化分布的差異、區(qū)域經濟開發(fā)的強弱等作為劃分核心地區(qū)與‘邊疆’的分野,主要為蠻夷所控制、經濟顯然落后于核心地區(qū)的僻遠之地,通常被認為是邊疆乃至徼外?!?方 鐵:《論古代治邊的理論與實踐》,《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8年第2期。
既然如此,邊疆治理盡管內容復雜且因時因地而有所不同,但總體上是圍繞處理族際關系而展開的,基本上是實行“內諸夏而外夷狄”的內外有別政策,“是以外而不內,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來則懲而御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靡不絕,使曲在彼,蓋圣王制御蠻夷之常道也?!?班 固:《漢書》卷94下《匈奴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834頁。因此,便在陸地邊疆治理中形成了一種特定的價值取向,即“族際主義”取向。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實現了由王朝國家到民族國家的根本性轉變,國家的邊疆構架也隨之而進行了調整。但陸地邊疆治理中的“族際主義”傳統(tǒng)并未根本性地改變,“族際主義”的取向仍然在延續(xù)甚至得到強化。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歷史上“華夷之辨”的觀念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則是新中國成立之初的陸地邊疆,族際關系中的矛盾仍然是突出而典型的邊疆問題,本身就十分復雜,同時還與其他的邊疆問題糾纏在一起,并影響著其他邊疆問題的解決。在此形勢下,“疏通民族關系”成為了黨和政府在邊疆地區(qū)的核心工作。于是,處理族際關系問題成為了陸地邊疆治理的主要內容。在“族際主義”的主基調下,邊疆被等同于或直接界定為“邊疆民族地區(qū)”,陸地邊疆治理被納入到民族問題的框架中謀劃,而且由主管民族事務的機關—國家民委來負責。
這樣的邊疆治理也取得了不錯的成效,尤其是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一定時間內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但是,它與新中國成立后民族國家邊疆性質之間一定程度的錯位也是客觀存在的。尤其是跨入21世紀以來,以“族際主義”為基本取向的傳統(tǒng)的陸地邊疆治理,與國家發(fā)展形勢和要求之間的不適應性更加突出。一方面,隨著國家發(fā)展形勢和目標的改變,邊疆的地理空間屬性已經遠遠超越于傳統(tǒng)的文化屬性,而且還在繼續(xù)增強。在這樣的形勢下,對邊疆的地理空間屬性的忽視會影響到國家發(fā)展和國家治理戰(zhàn)略的定位。另一方面,陸地邊疆在國家發(fā)展中的地位明顯上升,已經從傳統(tǒng)的邊緣地帶凸顯成為對國家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的區(qū)域,其支撐國家的對外戰(zhàn)略、地緣政治戰(zhàn)略和“一帶一路”構想的作用日漸突出。陸地邊疆治理在國家發(fā)展和治理中承載著更多的責任,與國家的地緣政治戰(zhàn)略、全球戰(zhàn)略、外交戰(zhàn)略尤其是周邊戰(zhàn)略等直接相關,對整個國家的治理和發(fā)展的影響也更加突出。
這樣的不適應和矛盾性表明,傳統(tǒng)的陸地邊疆治理結構必須調整,要根本改變主要從族際關系角度看待陸地邊疆并推進陸地邊疆治理的傳統(tǒng),根據今天陸地邊疆的現實而從區(qū)域的角度來看待陸地邊疆并推進陸地邊疆治理。因此,必須拋棄陸地邊疆治理中的“族際主義”取向,確立“區(qū)域主義”取向。具體來說,就是要改變把陸地邊疆界定為“邊疆少數民族地區(qū)”或“民族地區(qū)”的思維和定位,把陸地邊疆明確界定為國家陸地疆域的邊緣性區(qū)域;在陸地邊疆治理中,改變傳統(tǒng)的以解決族際關系中的矛盾和沖突為主要內容的做法,把邊疆視為國家疆域的邊緣性區(qū)域,著重于解決這個特殊區(qū)域內的區(qū)域性問題;在組成中華民族的各個民族群體之間的差異仍然存在的情況下,族際關系中的矛盾和問題不僅會繼續(xù)存在而且會在陸地邊疆發(fā)展中具有較大的影響。因此,族際關系問題也必須納入到區(qū)域治理的框架中謀劃,在促進邊疆鞏固和發(fā)展的進程中來謀求族際關系問題的解決。
陸地邊疆治理結構的調整,首先就是由“族際主義”取向轉向“區(qū)域主義”取向,*關于這一點,可參閱筆者的《陸疆治理:從“族際主義”轉向“區(qū)域主義”》,載《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但還必須在此基礎上把陸地邊疆治理置于國家治理的總體結構中,重新界定陸地邊疆治理的目標和任務。在新的形勢和架構中,陸地邊疆治理的目標和任務,首先是處理好陸地邊疆突出的邊疆問題,促進整個陸地邊疆地區(qū)的發(fā)展,在改善邊疆人民生活的同時,提升陸地邊疆對于國家綜合國力增長的貢獻度;其次是在促進陸地邊疆地區(qū)經濟發(fā)展尤其是逐步縮小邊疆與內地發(fā)展差距的基礎上,鞏固陸地邊疆并增強抵抗分裂風險的能力,為國家的穩(wěn)定和統(tǒng)一做出貢獻;最后是為國家的“一帶一路”構想、地緣政治戰(zhàn)略、全球戰(zhàn)略和周邊戰(zhàn)略提供必不可少的和強有力的支撐。
基于這樣的目標定位,陸地邊疆的治理也需要聚焦于民族問題、宗教問題和穩(wěn)定問題,尤其是這些問題突出的區(qū)域和時間,應該把處理這些問題作為陸地邊疆治理的主要任務。但除此之外,陸地邊疆治理還必須注重發(fā)展問題、文化問題等,尤其是要注重解決邊疆地區(qū)經濟發(fā)展中的一個個突出而具體的問題,如反貧困問題、建設問題、交通問題、基礎設施問題、與周邊國家的交往問題、財政問題、社會服務問題等等。與此相適應,尋求妥善解決這些問題的路徑和方式,應該成為陸地邊疆治理研究的重要內容。
海洋邊疆是我國邊疆的有機組成部分,海洋邊疆的治理也是國家邊疆治理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近些年尤其是中共十八大提出建設海洋強國的戰(zhàn)略以后,海洋邊疆及其治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昂Q筮吔卫怼备拍钜苍谶吔卫硌芯恐凶兊弥耸挚蔁帷H欢?,如何準確地認識海洋邊疆的意義和地位,明確海洋邊疆治理的目標,既是海洋邊疆及其治理研究的重大問題,也是邊疆研究的基本問題之一。
早在秦漢時期,中央集權的王朝不僅把目光投射海洋,而且開始了開發(fā)和利用海洋的活動,唐宋時期就有居民在近岸和海島從事生產,海洋社會開始逐漸形成。漢、唐、宋、元,都曾派海軍巡視海洋并為若干海島命名。到了明朝,海疆國防建設受到重視,沿海地區(qū)的軍事防衛(wèi)不斷加強,從遼東半島一直到北部灣的廣大海區(qū)得到了有效的管轄,海疆作為王朝國家疆域的觀念得到深化。清代的雍正年間,王朝國家在漫長的海岸線上設置了數道海防線,海疆局勢大為改觀。鴉片戰(zhàn)爭后,傳統(tǒng)的海疆逐漸定型。在民族國家構建的過程中,中華民國政府開始了對海洋疆域的主權管轄,還在南海劃設了九段線,海洋疆域已成為國家疆域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新中國就以一個民族國家的身份屹立于世界的東方,新興的國家按照民族國家的領土主權原則對海洋疆域行使了管轄權。然而,國家對海洋邊疆和海洋邊疆的治理卻長期滯后。這一方面是由于歷史上在邊疆及邊疆治理方面形成的重陸輕海的傳統(tǒng),*雖然歷史上的王朝國家已經比較早地開始了海洋活動,有效地拓展了王朝國家的海洋疆域,但王朝國家對遠離核心區(qū)的海洋邊疆的重視并不到位,遠遠不及對陸地邊疆的重視,海洋邊疆的治理長期付之闕如。即使在發(fā)現、命名了島礁并有居民在其上開展生產活動,以及對其進行行政管理以后,力度也遠遠不夠。馬 漢在1890年出版《海權對歷史的影響(1600~1783)》后,西方國家興起了海洋活動的新高潮,王朝國家對海洋邊疆的治理卻仍然處于某種滯留和衰弱的狀態(tài),與西方國家活躍的海洋活動和對海權的爭奪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不僅仍然延續(xù)而且還繼續(xù)發(fā)揮著消極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受到國家能力的限制,國家無力通過實際行動來體現對海洋國土和海疆治理的重視,投入的資源遠達不到有效治理的水平。在這樣的情況下,海洋疆域就被有意無意地忽視了,甚至在國土面積的界定中都未把海洋邊疆計算在內,只宣稱為960萬平方公里。海洋邊疆治理也缺乏必要的力量和手段,不僅治理效果不佳,而且致使海洋邊疆處于衰弱狀態(tài)。今天出現在東海和南海的海洋爭端,就與此種狀況不無關系。
進入21世紀以來,尤其是GDP于2010年超越日本而使國家崛起浮出水面以來,海洋邊疆及其治理未受到應有重視的狀況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否則不僅會遲滯國家發(fā)展的速度,而且會對中國的崛起造成阻滯。今天中國在崛起的過程中,必須高度重視海洋國土,加強對海疆的維護和治理。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共十八大做出了“提高海洋資源開發(fā)能力,發(fā)展海洋經濟,保護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堅決維護國家海洋權益,建設海洋強國”的重大決策,從而使海洋邊疆及其治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
今天海洋邊疆及海洋邊疆治理之所以受到如此重視,有其深刻的主客觀原因:首先,國家在綜合國力增強的基礎上,有能力將更多的資源投向海洋邊疆的治理,尤其是島礁建設和海洋資源的開發(fā)和利用;其次,在大國地位日漸凸顯的條件下,中國要維持崛起的態(tài)勢并最終實現國家崛起,就必須成為海洋大國,既要恢復對自己海洋邊疆的有效控制,又要維護和拓展自己的海洋通道,大國之路,始于海洋;最后,國家治理的格局和思維已經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中國在世紀之交達到了現代化建設第二階段的目標和基本實現小康以后,便由國家建設時期轉變到國家發(fā)展時期,國家治理的目標不再是解決人民的溫飽問題,而是全面增強國力并最終完成國家的崛起和實現中國夢。為此就必須更加重視海洋邊疆和海洋邊疆治理,在這個方向投入更多的力量和資源??傊?,國家能力、國家目標和國家治理方式結合在一起,促成了海洋邊疆治理的巨大變化。
在海洋邊疆受到高度重視的條件下,海洋邊疆的治理也在如火如荼地展開:一是在維護國家對海洋邊疆的領土主權方面開始了大量的活動;二是全力捍衛(wèi)和維護根據國際法享有的各種海洋權益;三是抵御美國及其拉攏的其他國家對中國制造的海洋壓力和海洋滲透;四是開始島礁建設并同時通過燈塔建設等來提供國際公共產品;五是大力發(fā)展海洋經濟。這些方面中的任何一個方面都不是孤立進行的,而是相輔相成的,并由此構建一個前所未有的海洋邊疆治理格局。
從海洋邊疆和海洋邊疆治理的角度來看,這自然是一個十分可喜的態(tài)勢,但要保持這樣的良好態(tài)勢并取得海洋邊疆治理的良好績效,并使海洋邊疆的治理在國家治理中發(fā)揮最大效益,還必須將海洋邊疆的治理納入到國家治理的總體格局和總體框架中謀劃。要根據國家治理的總體目標和總體部署來規(guī)劃和實施海洋邊疆治理,使海洋邊疆治理有目的、有計劃、有步驟地推進。同時,要把海洋邊疆的治理與陸地邊疆的治理、利益邊疆和戰(zhàn)略邊疆的構建和治理結合起來,在統(tǒng)籌規(guī)劃的基礎上使它們相互配合、相互支撐,從而實現海洋邊疆治理績效的最大化。
海洋邊疆的治理并不存在陸地邊疆治理中“族際主義”與“區(qū)域主義”的價值取向之爭,它純粹就是一個區(qū)域性治理的行動和過程。但從今天中國邊疆治理的現實來看,如何確定海洋邊疆治理的目標,仍然是一個需要從理論上進行論證的現實問題。從國家治理和國家發(fā)展的大局來考慮,今天海洋邊疆治理可確定三個依次遞進的目標:一是維護國家的海洋主權以及附著的資源歸屬及開發(fā)利用權利,為國家發(fā)展確立新的增長點和增長渠道;二是打開和鞏固中國走向大洋的通道,進而以此作為博弈條件來維護中國在其他海上通道的安全;三是全面構建中國的海權,從根本上改變中國長期只是陸權國家的狀況,把中國由陸權國家發(fā)展成為海陸復合型大國,拓展中國的發(fā)展之路,促進國家的崛起。*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國既是陸地大國,也是海洋大國,擁有廣泛的海洋戰(zhàn)略利益?!覀円塾谥袊厣鐣髁x事業(yè)發(fā)展全局,統(tǒng)籌國內國際兩個大局,堅持陸海統(tǒng)籌,堅持走依海富國、以海強國、人海和諧、合作共贏的發(fā)展道路,通過和平、發(fā)展、合作、共贏方式,扎實推進海洋強國建設?!?“習近平在中央政治局第八次集體學習時的重要講話”,新華網2013年7月31日電)。這就表明,構建既擁有鞏固的陸權又擁有強大的海權的海陸復合型大國,已經被確定為國家發(fā)展的長遠目標。
在全球化時代,與傳統(tǒng)形態(tài)邊疆迥然有別的新形態(tài)邊疆的出現和凸顯,已經成為普遍性的現象。一些西方大國不僅較早地提出高邊疆、利益邊疆等新形態(tài)邊疆概念,而且早就將這些概念和理論付諸實踐,并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效果。但對于傳統(tǒng)邊疆架構根深蒂固且仍具有強大影響力的中國來說,新形態(tài)邊疆的敏感性和挑戰(zhàn)性都十分突出。然而,對于今天的邊疆研究來說,新形態(tài)邊疆又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今天中國的邊疆研究能否突破傳統(tǒng)的限制,邊疆觀念和邊疆架構能否形成新的局面,在相當大程度上也取決于是否能在新形態(tài)邊疆的確認和研究方面取得突破。
的確,在中國傳統(tǒng)的邊疆觀念以及受此影響而形成的邊疆治理中,都找不到這些新形態(tài)邊疆的影子。在秦漢構建邊疆制度以來的兩千多年的漫長歲月中,中國的邊疆都是在陸地上劃定的,明清以后海洋邊疆才逐漸清晰起來。民族國家構建過程中和構建起來以后,空中邊疆的觀念逐漸形成。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半個世紀,雖然陸地邊疆、海洋邊疆、空中邊疆等概念也會被提及,但邊疆治理主要是針對陸地邊疆的。與這樣的現實相適應,邊疆研究也以陸地邊疆為主,并只是突出其中的族際關系問題。
20世紀80年代以后,西方國家提出了“高邊疆”等一系列的新形態(tài)邊疆概念,并將相應的理論付諸實踐以后,我們也對其采取了拒斥的態(tài)度,并以此為基礎,將其作為帝國主義的東西而加以批判。這樣一種學術態(tài)度的形成,不僅與傳統(tǒng)邊疆觀念根深蒂固和影響強大直接相關,也與國家發(fā)展的狀況直接相關。由于諸多歷史和現實的原因,新中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處于一窮二白的狀況。在國力有限的情況下,維護自己擁有主權的領土邊疆(主要是海疆)常常是捉襟見肘,超越于領土的其他形式的邊疆自然成為奢望。而且,我們在內心深處對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以全面拓展其海外利益為圭臬的新形態(tài)邊疆的概念和理論也抱有抵觸情緒。
西方國家則在推動全球化的過程中,根據全球化對國家疆域的影響尤其是全球化時代國家疆域形態(tài)的新變化,提出了“高邊疆”、利益邊疆、戰(zhàn)略邊疆等概念,并將這些新的邊疆概念和相應的理論落實到維護自己國家利益的行動中,從而在現實中構建了自己的“高邊疆”、利益邊疆、戰(zhàn)略邊疆等,并以此來支撐自己的地緣政治戰(zhàn)略和全球戰(zhàn)略。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確立自己在全球的地位,以及蘇聯(lián)解體后美國確立自己在全球的超強地位,與這些新形態(tài)邊疆的理論和實踐不無關系。
反觀中國,隨著改革開放推動下的現代化的快速發(fā)展,以及這種發(fā)展成果的長期積累,國家已經跨越了國家建設階段而進入了國家發(fā)展階段,國家的發(fā)展形態(tài)、發(fā)展環(huán)境、發(fā)展目標、發(fā)展方式等都發(fā)生了巨大而深刻的變化。國家在綜合國力增強的基礎上已經走上了崛起之路,完成國家的崛起和實現中國夢成為國家發(fā)展的根本目標。國家需要充分發(fā)揮疆域邊緣地帶的效用,也有能力投入更多的資源來把這樣的邊緣地帶打造成為新的增長極。在領土的范圍內把陸地邊疆與海洋邊疆結合起來,把領土空間作為一個整體的基礎上來界定邊疆和邊疆治理成為必然。與此同時,在全球化背景下快速發(fā)展的中國,也越來越融入世界,國家活動遍及全球,國家利益也溢出領土的范圍而在全球發(fā)展,海外利益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突出,一些海外利益已經具有國家核心利益的性質,直接攸關國家的發(fā)展和國家崛起目標的實現。在這樣的形勢下,我們仍然抱著傳統(tǒng)的邊疆觀念并恪守這些觀念,不僅會自縛手腳,而且會錯失發(fā)展的良機,最終遲滯國家的發(fā)展。
面對新的形勢,我們需要以客觀的態(tài)度和全球的視野來審視新形態(tài)邊疆的概念、理論和實踐。首先,這些新形態(tài)邊疆的概念和理論,雖然被西方國家率先提出、實踐并占有了先機,但它們本身是對全球化時代國家疆域發(fā)展和演變現實的一種理論表達。如果我們承認全球化時代國家疆域的新變化,那么,就沒有必要對這些新形態(tài)邊疆的概念和理論持拒斥的態(tài)度,完全可以以平常心待之。其次,在中國的國家活動和國家利益都覆蓋全球的條件下,中國的國家利益溢出領土的范圍已經成為了新常態(tài),并對中國的發(fā)展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在此情況下,拒斥這些已經活躍多年的新形態(tài)邊疆的概念和理論,我們如何言說和論述中國的海外利益及其維護問題?如何在此問題上與其他國家交流乃至論戰(zhàn)?2015年5月26日發(fā)布的《中國的軍事戰(zhàn)略》白皮書,首次明確提出“海外利益攸關區(qū)”的概念,并以此來論述中國的海外利益維護問題。“海外利益攸關區(qū)”的概念,就是在“利益邊疆”概念廣泛傳播的情況下提出的,*中國的軍方是中國利益邊疆的首倡者,《解放軍報》在2012、2013年先后提出了從“領土邊疆”投向“利益邊疆”和軍人要維護領土邊疆也要維護利益邊疆的問題。在學術層面,也有學者直接論述了中國的利益邊疆問題,見筆者的《中國應該有自己的利益邊疆》,載《探索與爭鳴》2014年第5期。無法排除它與“利益邊疆”概念的內在聯(lián)系,而且本身也是一個創(chuàng)舉和進步。但它本身在言說中國的海外利益方面也存在不周延之處,作為一個單一概念也無法全面論述中國多樣性、立體化的海外利益。因此,采取多個新形態(tài)邊疆的概念來全面論述中國的海外利益及其維護,是一個明智的和不二的選擇。
在新的形勢下,我國當前的邊疆研究也應該以理性而積極的態(tài)度來對待新形態(tài)邊疆問題,進而在全面研究的基礎上,運用這些新形態(tài)邊疆的概念和理論來言說和論述中國的海外利益空間、海外利益以及運用國家力量去進行維護的問題,從而在借鑒的基礎上構建起自己的理論,并通過理論創(chuàng)新來為國家發(fā)展提供支持。
在此問題上有人提出,利益邊疆等新形態(tài)邊疆的概念和理論等,都是西方國家提出并率先實踐的,其中甚至還包含著陷阱,因此我們不宜使用這樣的概念和理論??墒?,這樣一種滿是善意的看法其實并不可取。今天社會科學知識和理論中的相當大部分,都首先形成于西方,并在資本主義國家率先實踐,如果我們都采取排斥的態(tài)度,就不會有當代社會科學了。再說了,西方那些包含著陷阱的理論,只要識破其陷阱所在,也可為我所用。在邊疆研究中,這樣的學術自信和理論自信也是應該有的,否則,我們何以構建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理論!
在準確判斷的基礎上明確邊疆對于國家發(fā)展的意義,既是邊疆研究必須面對的問題,也是對今天的邊疆研究具有根本性影響的問題。只有在具體研究的基礎上,對邊疆在國家發(fā)展中的地位和意義進行準確的判斷和論述,才能在國家治理中確定邊疆治理的地位。同時,明確邊疆對于國家發(fā)展的重大意義,也能夠為邊疆研究注入活力和動力,有利于邊疆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疆域規(guī)模巨大的國家。從秦漢之際把疆域的邊緣性區(qū)域區(qū)分出來,并采取專門的措施進行統(tǒng)治和治理以后,邊疆及其治理就一直在國家發(fā)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發(fā)揮著積極的作用。歷史上的王朝國家,依憑強大國家所形成的影響力、威懾力和感召力對異質性明顯的邊緣性區(qū)域進行治理,引起了其他民族群體政權的依附、內附和臣服,甚至直接入主中原,不僅拓展了王朝國家的疆域,也有效地增強了國家的綜合實力,以及各種文化交融而形成的文化影響力。邊疆對于國家發(fā)展的意義十分重大。
辛亥革命終結王朝國家的歷史以后,中國的民族國家構建在內外矛盾的糾纏中艱難推進。由于自身國家的衰弱和帝國主義的入侵,邊疆危機頻頻發(fā)生,邊疆對于國家的意義處于一種復雜的狀態(tài)之中。一方面,邊疆對于國家發(fā)展來說,尤其是在抵御日本帝國主義的入侵以及將中國變成其殖民地方面,都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不僅提供戰(zhàn)略空間和回旋余地,也在積聚抗擊外敵的力量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另一方面,邊疆的衰弱、危機和分裂,又對國家的發(fā)展形成了拖累。不過,從總體上看,邊疆在粉碎日本帝國主義滅亡中國的幻想,實現中華民族的凝聚和民族國家的構建方面,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新中國以民族國家的身份屹立于世界的東方,在按民族國家的領土主權要求管理和規(guī)劃自己的邊疆的同時,也對范圍廣大的邊疆開展了全面的治理。在國家范式轉換的背景下,通過建立強大國防而改變有邊無防的狀況,在邊疆建設人民政權,對邊疆社會進行全面改造,對邊疆進行全面的開發(fā)和建設,發(fā)展邊疆的社會事業(yè)等一系列的邊疆治理措施,消除了邊疆危機,改變了邊疆衰弱的狀態(tài),促進了邊疆的鞏固,理順了族際關系,改善了人民生活,建立了鞏固而強大的邊疆,使邊疆在支撐和促進國家發(fā)展方面發(fā)揮十分重要的作用。
回顧歷史可以看到,中國的邊疆因國家治理的需要而構建,而邊疆形成以后就一直在國家發(fā)展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不論是輝煌燦爛的古代文明的形成,還是近代抵御外敵的入侵和實現國家的獨立,以及新中國成立后國家由弱變強并走上了崛起之路,都與邊疆及其治理存在著直接和本質的聯(lián)系。離開了邊疆及其治理取得的成效,就無法對歷史的上國家發(fā)展作出客觀的說明。
從總體上看,邊疆對于國家發(fā)展的意義,是通過一個逐漸形成和凸顯的“邊緣—核心”結構而實現的。在這個結構中,“邊緣”依附于“核心”,它依托于以“核心”為中堅和支撐的國家而拓展和發(fā)展,在“邊緣”服從和服務于“核心”的總體框架中,盡可能地發(fā)揮自己的作用。由于如此,作為邊疆的“邊緣”與作為內地的“核心”相結合,共同演化或生長成為促進國家發(fā)展的內生性力量。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一個具有特定內涵的“邊緣—核心”結構,是中國國家發(fā)展的一個基礎性的架構。
然而,今天我們卻需要對邊疆進行重新審視,進而重新界定邊疆對于國家發(fā)展的意義。因為,在今天這樣一個國家發(fā)展的特殊的經緯中,在邊疆與國家發(fā)展關系中發(fā)揮基本性影響的變量都發(fā)生了明顯的或根本性的變化。
首先,國家自身的狀況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新中國成立后,國家的形態(tài)和性質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并經歷了社會主義改造,但國家仍然處于貧窮落后的狀態(tài)。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在改革開放的推動下,中國的現代化快速推進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綜合國力極大增強。中國的GDP在2010年超越日本而居于世界第二位后,中國已經走上了崛起之路。與此同時,中國也越來越融入世界,不僅國家活動遍及全球,而且國家利益也在全球展開。在此情況下,既需要在領土范圍內將核心區(qū)與邊緣區(qū)結合起來、把陸地邊疆與海洋邊疆結合起來謀劃國家的發(fā)展,也需要將領土與國家活動和利益的空間結合起來謀劃國家發(fā)展。如此一來,中國的發(fā)展和治理便被置于一個前所未有的地理空間場域當中,因而也需要從如此一個空間場域的角度來看待邊疆與國家發(fā)展之間的關系。
其次,中國在構建了邊疆以后的相當長時間內,邊疆都是陸地疆域的邊緣部分。明清以后,雖然海洋邊疆逐漸明確,但海洋邊疆并未受到足夠的重視。然而,中國的崛起浮出水面以后,不僅海洋邊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而且其他形態(tài)的邊疆也被納入到國家治理和國家發(fā)展的視野中考察。“海外利益攸關區(qū)”概念的提出,就是對新形態(tài)邊疆給予重視的表現。這樣一來,中國的邊疆就不僅是陸地疆域的邊緣地帶,更不是傳統(tǒng)的“邊疆民族地區(qū)”所能概括的,已經呈現為一個多樣性、立體化的結構。這樣的邊疆與國家發(fā)展的關系,相對傳統(tǒng)的邊疆與國家發(fā)展的關系,自然不能同日而語。
再次,國家本身就是一個政治地理空間單位,地理空間范圍對于國家發(fā)展的意義,是國家這種政治治理形式與生俱來的。而國家為地理空間而展開的競爭和爭奪,也主要體現在疆域的邊緣地帶。在前民族國家時代,國家往往以戰(zhàn)爭的形成來拓展邊疆。在民族國家時期,國家往往依據領土轉移的原則來奪取或拓展邊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一方面是隨著一大批國家獲得了獨立和主權,國家擁擠自然就導致邊疆爭奪的加劇;另一方面,在全球化日漸深化的同時,人類依憑科學技術快速發(fā)展而極大地拓展了自己的活動范圍,于是便形成對無主權的“世界公地”的爭奪,以及對超越主權的地理空間的控制。這一切都導致了邊疆爭奪的日漸加劇,頻繁出現國家間的邊疆戰(zhàn)爭。如此一種日漸突出的現實,也促使我們重新審視邊疆與國家發(fā)展的關系。
最后,一個國家發(fā)展的結構、水平和形態(tài),與國家治理的理念、方略和目標之間,總是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國家權力龐大而集中,從而形成了所謂的政府推動型發(fā)展的國家來說,國家治理與國家發(fā)展之間更是存在著直接和本質的聯(lián)系。而國家治理的理論、方式和目標等,則隨著國家發(fā)展的環(huán)境和階段而有所不同,呈現一種“與時俱進”狀態(tài)。在中國的崛起浮出水面以來,國家發(fā)展的內部和外部條件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國家治理方面的變化也是顯著的。尤其是最高決策層把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確定為全面深化改革的目標,更是體現了通過有效的國家治理來實現國家崛起和中國夢的決心和氣魄。在此條件下,邊疆被寄予了更大的希望,其在國家發(fā)展中的意義也更加突出。
上述這些變化都指向一點,那就是邊疆對于國家發(fā)展的意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更加突出。這樣的變化是根本性的和結構性的。在邊疆的形態(tài)更加多樣、范圍更加廣泛的情況下,國家發(fā)展的“邊緣—核心”結構中,“邊緣”與“核心”關系已不再是“核心”支撐“邊緣”、“邊緣”服務“核心”的單向度的關系,“邊緣”也能夠反作用于甚至帶動“核心”的發(fā)展,于是便形成了二者相互支撐、相互促進的互動關系。邊疆對于國家發(fā)展的意義,就是在這樣的新型結構中顯現出來的。
(責任編輯 張 健)
Several Fundamental Issues in the Study of China’s Borderland
ZHOU Ping
With the growing importance of the borderland to the development of our country, the study of China’s borderland has become popular. However, some of its fundamental issues have not been focused on, and some conceptions have been outdated. For a healthy development of the study, it is necessary to clarify some issues in it. The first issue is on how to define China’s borderland. The forming property and variability of the borderland should be confirmed on the basis of revealing its nature. The borderland can be defined as the border areas of the territory. The second one is the orientation of the borderland governance, which should be view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ational governance, so as to confirm its role in China’s governance system. The third one is about the adjustment of the governance structure of the land frontiers. Its goal and tasks should be reset on the basis of adjusting the value orientation of the governance. The fourth one is about the governance of maritime frontiers. The governance goal should be determined according to the overall situation of national governance and development in order to facilitate China’s transformation from a land power to a great and complex land and maritime one. The fifth one is about viewing the new-type borderland with a rational attitude and specifying the diversity and tridimensional characteristic of China’s frontiers. The sixth is about the realization that the borderland has more significance than ever in national development and has led to a bilateral and interactive structure between the border and core areas.
national territory, national borderland, borderland governance, interest borderland, geographical space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的邊疆及邊疆治理理論研究”階段性成果(11&ZD122)
周 平,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云南大學特聘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 云南 昆明,650091) 。
D031 文獻標示碼:A
1001-778X(2016)05-006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