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以目(節(jié)選)
◎張愛玲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們從家里上辦公室,上學校,上小菜場,每天走上一里路,走個一二十年,也有幾千里地;若是每一趟走過那條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認路似的,看著什么都覺得新鮮希罕,就不至于“視而不見”了,那也就跟“行萬里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飄洋過海呢?
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著。黃昏的時候,路旁歇著人力車,一個女人斜欠坐在車上,手里挽著網(wǎng)袋,袋里有柿子。車夫蹲在地下,點那盞油燈。天黑了,女人腳旁的燈漸漸亮了起來。
烘山芋的爐子的式樣與那黯淡的土紅色極像烘山芋。
小飯鋪常常在門口煮南瓜,味道雖不見得好,那熱騰騰的瓜氣與“照眼明”的紅色卻予人一種“暖老溫貧”的感覺。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著生小火爐,扇出滾滾的白煙。我喜歡在那個煙里走過。煤炭汽車行門前也有同樣的香而暖的嗆人的煙霧。多數(shù)人不喜歡燃燒的氣味——燒焦的炭與火柴、牛奶、布質(zhì)——但是直截地稱它為“煤臭”“布毛臭”,總未免武斷一點。
坐在自行車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風姿楚楚的年輕女人,再不然就是兒童,可是前天我看見一個綠衣的郵差騎著車,載著一個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親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然而李逵馱著老母上路的時代畢竟是過去了。做母親的不慣受抬舉,多少有點窘。她兩腳懸空,兢兢業(yè)業(yè)坐著,滿臉的心虛,像紅木高椅坐著的告幫窮親戚,迎著風,張嘴微笑,笑得舌頭也發(fā)了涼。
……
有一天晚上在落荒的馬路上走,聽見炒白果的歌:“香又香來糯又糯!”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唱來還有點生疏,未能朗朗上口。我忘不了那條黑沉沉的長街,那孩子守著鍋,蹲踞在地上,滿懷的火光。
(選自《流言》)
【品讀】
張愛玲的文字世界,色彩濃艷而細節(jié)豐腴。即使只是小小的一條街,在她眼里:“若是每一趟走過那條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認路似的,看著什么都覺得新鮮希罕,就不至于視而不見了”。生活隨時隨地都有新鮮事發(fā)生,關鍵在于你有無興趣,有無留心。比如,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一個街上賣炒白果的孩子,是在“落荒的馬路上”,而且“唱起來有點生疏”,可見這孩子剛剛走上社會,面對生活。然后,在那“黑沉沉”的長街里,作者又說“滿懷的火光”,仿佛是希望之光,又似乎讓人想到那個圣誕夜里,黑沉沉的世界上,那個劃亮火柴的小女孩。此中之味,只可意會,難以言傳。所謂路上的風景,全在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