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映忠
兩個人的村莊
籮篼村原來有十幾戶人家,四、五十口人,現(xiàn)在常年住在村里的,僅剩廖莽哥和小薇兩個人了。
廖莽哥是村里唯一的單身漢,一輩子都窩在籮篼村,從沒出過遠門。廖莽哥年輕時盡管也有模有樣,但腦子只有一根筋,雖年過七旬,可連媳婦的影子也沒看到。
小薇今年十一歲。小薇的媽媽在生下她剛滿月就跟一個鄰村的小包工頭私奔了,小薇的爸爸姜漢民在她六歲時,一狠心把小薇托付給了廖莽哥,獨自出門打工去了。小薇在離家3公里遠的學(xué)校讀書,但上課經(jīng)常遲到,有時甚至逃學(xué),小薇的班主任多次打電話給姜漢民,要他管管小薇,小薇聽了爸爸的教訓(xùn)好得了幾天,過后又是舊病復(fù)發(fā)。
這天下午,小薇放學(xué)打掃完衛(wèi)生,獨自往家里走。走在路邊的小賣部旁時,從小賣部的窗戶里探出一個光禿禿的圓頭來,笑著招呼道:“小薇,才放學(xué)?。窟M來耍一會兒嘛!”說話的是小賣部的老板茍老牛。
茍老牛前些年因組織婦女賣淫被判了刑才出來半年。如今,茍老牛已年過花甲,出門打工自然不現(xiàn)實,便在路邊開了一家?guī)Р桊^的小賣部維持生計,來這里耍的也是鄰村六、七十歲的老頭。
小薇聽到招呼,猶豫了一下,見后面沒人,一閃身便進了小賣部。
茍老牛遞給小薇一包過了期的餅干,隨便用胖乎乎的手在小薇的臉蛋上摸了一下。小薇也不說話,伸手把茍老牛的手掰開,熟練地撕開塑料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旁邊喝茶打牌的三四個老頭聽到茍老牛在同小薇說話,牌也不打了,都笑嘻嘻地湊了過來。
“小薇,今天這么晚了才回?老師罰你了?”一瘸一拐的馬老漢走到小薇面前問道。
小薇對馬老漢的詢問不予理睬,仍津津有味地吃著餅干。
“你走路都打趔趄了,還最跑得快,小心那條腿也瘸了!”站在一邊的車?yán)蠞h用手一把推開馬老漢,“小薇多吃點,吃了好陪老車耍!”
“呸!姑奶奶今天不陪了!這么晚了沒回,吳伯伯又要罵我了!”小薇學(xué)著大人的語調(diào),還把餅干沫吐在了車?yán)蠞h臉上,邊笑邊往門外走。
“你們?nèi)齻€豬都輸了,還要逞能?老子今天手氣好,贏了十多塊錢。”崔老漢手里揚起一大把零鈔,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像一付門板擋住了小薇的去路,“小薇,這一大把錢都是你的了,你就留下來耍了再回去!”
“造孽啊……造孽!我廖莽哥在門外聽了很久了。小薇還是小孩啊,你們竟對她……你們還是不是人?”廖莽哥跌跌撞撞地進屋后,一邊破口大罵,一邊用手去拉小薇,“小薇,你受欺負(fù)了怎么不開腔?馬上回家,我給你爸爸打電話!”
小薇被廖莽哥拉著,一臉驚恐望著屋里的人。
幾個老漢被廖莽哥的突然到來著實嚇了一跳,準(zhǔn)備去擋住廖莽哥。茍老牛向他們使著眼色,等到廖莽哥和小薇走遠,才小聲地在大家耳邊嘀咕,幾個老漢聽了連忙豎起大拇指說:“茍兄的主意實在是高!”
廖莽哥把小薇帶回家,氣急敗壞地說:“小薇,你經(jīng)常都那么晚才回,是不是被他們欺負(fù)了?”
小薇神情木然地低垂著頭,用力地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睛開始打著轉(zhuǎn),始終不說一句話。
“我給你爸爸打電話,不然我對不起他,更對不起你!”廖莽哥不顧小薇的阻擋,硬是給姜漢民打了電話。
待廖莽哥一走,小薇趴在床上哭了一夜。
天剛蒙蒙亮,小薇就一路小跑來到小賣部,茍老牛把小薇讓過屋,急切地問:“廖莽哥是不是告訴你爸了?”小薇帶著哭腔地“嗯”了一聲。茍老牛腦袋“嗡”地響了一下,便眼珠一轉(zhuǎn),把嘴湊在小薇耳邊小聲地說著什么,小薇聽完連忙搖頭。此時的茍老牛兇相畢露,惡狠狠地說:“我是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不聽話就別怪老子心狠手辣!”
茍老牛說罷便把小薇晾在了一邊。此時的小薇像丟了魂一樣,慢慢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姜漢民連夜就趕回來后,把廖莽哥和茍老牛叫到家里來。廖莽哥把在小賣部聽到的話又向姜漢民說了一遍,姜漢民的脖子上露出條條青筋,一把抓住茍老牛,厲聲質(zhì)問道:“狗日的茍老牛,廖莽哥說的是不是真的?”
茍老牛嘿嘿一笑,不慌不忙地說:“真是惡人先告狀。我如果說出來你也不會信,還是聽聽小薇怎么說吧!”
茍老牛說完,眼光像一把帶血的尖刀直逼著小薇。姜漢民疑惑地看著小薇,小薇顫聲地說:“是……是廖伯伯……”
姜漢民一聽,猶如晴天霹靂:“你廖伯伯雖是單身漢,我對他是放心的,你別亂說?!?/p>
小薇看著廖莽哥無辜的眼神,有些猶豫了。但一看到茍老牛眼里露出的兇光,一陣恐懼占滿了心頭,茍老牛之前交待的說辭便脫口而出:“床……床下有廖伯伯的短褲?!?/p>
小薇說完,彎下腰從床下擰出一條皺巴巴的短褲來。廖莽哥一看,正是自己晾在屋檐下的短褲。一根筋的廖莽哥一想,現(xiàn)在是黃泥巴滾進了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廖莽哥頓時怒火中燒,狂笑一聲,說:“我廖莽哥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我沒做對不起小薇的事!不信我就死給你們看!”廖莽哥說完,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猛地撞在圍墻上,立時鮮血四濺,氣絕身亡。
小薇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一下子暈了過去。
不知什么時候,在小賣部喝茶的幾位老頭也圍了過來,大家用手指著躺在地上的廖莽哥,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造孽喲!廖莽哥畏罪自殺了?”
“活該??!今天才曉得廖莽哥是這樣的人!”
“報應(yīng)哦!做人啊,千萬別做傷天害理的事!”
……
擱 腿
“老婆,這3萬塊錢夠你生兒子用了吧!”汪海笑嘻嘻地把一沓鈔票遞給黎玲。
“當(dāng)半年的快遞就掙了3萬塊錢,我老公真不愧叫‘神行太保!”黎玲一邊笑著把錢放在床頭柜上,一邊把汪海的腿放在自己身上。黎玲睡覺有一個習(xí)慣,喜歡抱著汪海毛茸茸的腿,這樣才睡得特別香。
“別壓著你了!”汪海用手撫摸著黎玲。
“沒事。這樣才暖!”黎玲撒嬌著,把汪海的腿抱得更緊,然后甜甜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灑滿了古宇湖。
“‘神行太保,來追我呀!”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從環(huán)湖公路上傳來,打破了古宇湖的寧靜。說話的是一個穿連衣裙、長發(fā)飄飄的女孩,她一邊飛快地騎著自行車,不時回頭朝后面一個穿運動褲的小伙子喊著。
“你騎多快,我就跑多快!”小伙子笑著,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
“我在天上飛呀,你在地追呀追……”女孩一邊騎一邊唱著。
“嘭嘭嘭……”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黎玲從夢中驚醒。
“誰?。堪胍谷?!”黎玲睜開矇眬的雙眼問道。
“警察!”門外傳來了一個不容分說的聲音。
黎玲一驚,正要起身,汪海驚恐地對黎玲說:“老……老婆,他們是來找我的!”
黎玲疑惑地把門打開,門外果然是五六個穿制服的警察,其中一名警察亮明了身份,對汪海說:“你是汪海吧?請跟我們到公安局?!?/p>
“我……我就是汪海?!蓖艉=Y(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然后轉(zhuǎn)過頭對黎玲說了一聲:“老婆,是我對不起你!”
汪海被警察帶走了。
汪海是黎玲的同學(xué),曾是金鵝一中的長跑冠軍,被同學(xué)比作《水滸》里的“神行太?!贝髯?。汪海腿快做事也快,黎玲就喜歡他的干凈利索,和汪海結(jié)婚了。婚后不久,汪海就跟著同村的胡二毛進城打工去了。
黎玲后來從警察那兒得知,汪海和胡二毛因飛車搶奪判刑了。一個長跑冠軍去飛車搶奪,真是物盡其用人盡其才,汪海的特長居然用在了飛車搶奪,黎玲頓時氣得一塌糊涂。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郞,嫁給汪海,自己真是瞎了眼。
黎玲在歷經(jīng)無數(shù)次的痛苦與掙扎后,決心和汪海分手。
那天,黎玲在獄中探望汪海。光著頭的汪海失聲痛哭道:“老婆,我錯了,再也不聽胡二毛的唆使,不干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了?!?/p>
黎玲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心酸與傷痛,決然地說:“你對與錯,我不管了,也管不了,有政府。婚,還是要離的!”
黎玲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席話,給了汪海當(dāng)頭一棒。汪海知道黎玲的脾氣,畢竟自己有過錯在先,最后,還是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
之后,黎玲獨自去了一個南方的城市,開始了新的生活,再也沒和汪海聯(lián)系。
黎玲和汪海的再次相遇,是五年后的一次同學(xué)會。相見時的喜悅一下子代替了見面時的尷尬。
“還好嗎?”汪海略帶沙啞的聲音關(guān)切地問道。
“好著呢!你呢?”黎玲盡量用微笑掩飾著內(nèi)心的傷痛。
“這些年不見,還是那么漂亮。結(jié)婚了吧?”汪海上下打量著黎玲問。
“你呢?”黎玲猶豫了一下,反問道。
“一直唱著那首《單身情歌》!”汪海打趣地說。
“開玩笑哦!”黎玲有些不相信,卻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汪海走路時有些異樣,便關(guān)切地問道,“你的腿怎么了?”
“沒騙你。真的是獨自流浪天涯?!蓖艉P了揚自己的右腿,調(diào)侃道,“當(dāng)年的‘神行太保如今‘獨步天下了!”
“啊……”看到汪海空蕩的褲管里的假肢,黎玲驚愕地叫了一聲,竟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這是在工地上摔斷的。后來沒手術(shù)費,想回家慢慢療養(yǎng),沒想到感染后,就截肢了?!蓖艉R宦暱嘈Α?/p>
短暫的同學(xué)會讓黎玲感慨萬端:幾年的時間,就讓當(dāng)年馬拉松冠軍的風(fēng)采在滄桑的歲月里了然無痕。
回到家里,黎玲徹夜難眠。
第二天,黎玲把汪海約到古宇湖邊,黎玲依然牽著那輛當(dāng)年騎過的自行車,汪海默默地跟在身后。
“我在天上飛呀,你在地追呀追……”黎玲輕輕地唱著那首熟悉的歌,淚水卻不經(jīng)意地流滿了臉頰。
“黎玲,是我害了你!”汪海懊悔地說完,又想起當(dāng)年與黎玲在湖邊的點點滴滴,內(nèi)心的痛苦猶如古宇湖的水止不住地涌來。
“汪海,我今天約你來,是想和你復(fù)婚的。”
“復(fù)婚?你沒結(jié)婚?”汪海張大著嘴巴,驚愕地望著黎玲。
“是的。復(fù)婚。如果你愿意的話?!崩枇崂艉5氖?,感慨地說,“當(dāng)年,我嫁給你,是你有一雙當(dāng)冠軍的腿;我離開你,是因為你那雙腿去做壞事了?!?/p>
古宇湖涌來的不是陣陣苦水,而是融化自己的甘泉。汪海的心里猛然有一種醍醐灌頂?shù)母惺堋?/p>
那夜,汪海要把假肢卸了再睡,黎玲堅持不同意。
“玲,我怕冷了你的人,更怕冷了你的心?!蓖艉2话驳卣f。
“你這腿雖是假肢,是因為自食其力,用來走正路?!崩枇岵挥煞终f地把假肢攬入懷中,深情地說,“我不怕它冷,是鐵我也要把它捂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