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門前的柿子樹上，一大早就有雀子歡快地叫，吵得金錘再也無法安睡。金錘仔細(xì)一聽，在麻雀綠豆雀叮叮雀的吵鬧聲中，還夾雜著喜鵲喳喳喳的叫聲。金錘一激靈，腦子里馬上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娘的，莫非有啥好事？

金錘這么想著，家里的電話就響了。

那部老式電話，就放老娘的床頭。金錘還沒爬起來，就聽見娘在屋里急急地喊：“金錘，電話！鄉(xiāng)上打來的……”

金錘才從省城回來，連著坐了一天一夜的車，腦子里暈乎乎的，躺在床上不想起來。

太陽已經(jīng)升起老高了，金色的陽光越過樹梢，從窗戶里射進(jìn)來，斑駁地灑落在金錘的床頭，明晃晃地刺著他的眼。這一束稀疏的陽光，讓金錘心里感到無比的亮堂。

這是一個好兆頭。

秋后，該收的收了，該種的種了。乘著這難得的農(nóng)閑時刻，金錘到省城去了一趟。

金錘的弟弟叫銀鎖，在省級機(jī)關(guān)工作。金錘什么也沒帶，就帶了家里自己腌制的柿子。銀鎖在家的時候特別喜歡吃柿子，一氣能吃十幾個。老家房前屋后，土厚，肥實，那高高矮矮的柿子樹沾了人的靈氣，結(jié)出的柿子紅中透亮，甘甜可口。那天下了火車，見到來車站接他的銀鎖，金錘就從脹鼓鼓的包里摳出兩顆硬柿子，遞給了弟弟。銀鎖連擦都顧不得擦一下，拿起就往嘴里塞，咔嚓咔嚓，很快就響起了清脆的咀嚼聲。

這世界確實變化太快。算起來，金錘上次來省城看銀鎖，到現(xiàn)在不過七八年時間，可什么都不是金錘印象中的模樣了。樓房比原來高，馬路比過去寬，街道比過去潔凈，路旁的樹比過去茂盛，就連街上那些漂亮的妞，看上去一個個也比過去騷多了。這一切對金錘來說是這樣的陌生，又是那樣的新奇。不過，這些實實在在的變化，似乎又和他這樣的鄉(xiāng)下人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只能在銀鎖興高采烈的解說中木然地點著頭。

其實，金錘到省城來的目的，銀鎖肯定是知道的。金錘心里有事，不管城里是多么的新奇，也提不起金錘的興致。這個時候，金錘多想銀鎖能夠主動關(guān)心一下那件事，哪怕隨口提上一句，對他也是一種安慰。可是，銀鎖興致勃勃的話語中，全是關(guān)于城里花花哨哨的世界。有幾次金錘把話題轉(zhuǎn)到了老家，很快又讓銀鎖興沖沖地拉了回來，這就讓金錘心里暗暗著急。

金錘有些失望。家里還有一大堆事等著他去做，他哪有時間和弟弟在心里躲貓貓呢？到了第二天下午，金錘實在憋不住，說話了。

金錘說：“這一趟來，該玩的玩了，該看的看了，該吃的吃了，明天說啥得回去了?！?/p>

金錘說：“大哥就是這個賤命。沒出來的時候恨不能身上長出翅膀，巴不得早一點飛過來。真正出來了，心里又像貓抓樣，恨不得馬上回去才踏實?！?/p>

金錘說：“你曉得的，家里的事多著哩。田里地里的莊稼，房前屋后的果樹，家里嗷嗷亂叫的那群畜牲，哪一樣離得了這雙手。癱在床上的老娘，更是一天也離不得人，萬一這個時候老娘有個啥，你說你說……”

金錘說的句句是實話。一說起這些，金錘就有些激動。

從十多年前老娘癱瘓在床以后，金錘就很少出遠(yuǎn)門。老娘就跟這熟透的柿子一樣，眨眼工夫說走就走的。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老人臨終前，床前得有人接氣。金錘是大哥，家里就他這根頂梁柱，老娘最后那一口氣他不接誰接？

同樣是做兒子的，按理說銀鎖的條件比他這鄉(xiāng)下的大哥優(yōu)越得多，但是老娘在鄉(xiāng)下勞作了一輩子，怎么也不習(xí)慣城里的生活，來一次病一次。銀鎖很多次都提出來，要把老娘接到城里來，老娘總是樂呵呵地?fù)u著頭：“不去不去，哪天一口氣上不來，你們把老娘送進(jìn)火葬場就糟糕了。一把老骨頭，死了還要拿去火爐里燒，嘖嘖嘖……”其實，這些都是老娘善意的托辭。金錘知道老娘的心思。老娘時常念叨，城里過日子，買根蔥買顆蒜都得自己掏錢。老娘不愿到城里住，是怕加重了銀鎖他們的負(fù)擔(dān)。對于這一點，金錘倒也坦然，父親早早離開了他們，兩個姐姐和銀鎖都早已長大成人，小鳥一樣先后離開了熟悉的老屋，只有他還廝守在病魔纏身的老娘身邊。這個時候他更不希望年邁的母親到城里去，重新適應(yīng)城里的生活。

金錘要走，晚飯就有些依依不舍。酒自然是要喝的。就哥倆對飲，酒興越喝越濃，話也越來越多。金錘就是這樣，酒一喝開，話就打不?。豪享n家兒媳在醫(yī)院難產(chǎn)死了，家屬天天在醫(yī)院里吵；企業(yè)開礦污染了農(nóng)田，幾十個村民找政府扯皮；寨子里十多家人買假農(nóng)藥打落了水果，天天到縣上鬧……。說的都是老家烏地吉木發(fā)生的故事，但下酒的內(nèi)容不同：金錘用弟媳炸的牛肉、花生米下酒，銀鎖卻是用哥哥帶來的柿片下酒。

這天晚上，銀鎖沒有轉(zhuǎn)移大哥的話題，笑瞇瞇地聽著。哥倆在一起總是這樣，家長里短，拉拉雜雜，特殊的親情就在那說不完道不盡的鄉(xiāng)音中越浸越濃。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哥倆都有了醉意。

臨上床前，金錘一下扯住銀鎖，嘴巴蠕動了好一陣，說：

“銀鎖，我這次來，就是為了那件事。你得想想法子，幫著大哥說句話！”

果然，一提到那件事，銀鎖的臉就有些不自在。銀鎖沉吟了一下，苦笑著說：“大哥，我跟你說過好多次，這種事要照你說的那么簡單，我早給你辦妥了……”

家里的情況瞞不過銀鎖。農(nóng)村就這個條件，金錘老兩口不管有多大的能耐，在土地上也繡不出花來。兒子高中畢業(yè)一直在外面打工，只能勉強(qiáng)維持自己的生活；女兒還在上大學(xué)，正是花錢的時候。金錘已是六十掛零的人，為了撐持這個家，還得起早貪黑，在土地上下苦力。銀鎖很多次拿錢給金錘，讓他補貼家用買點化肥農(nóng)藥啥的，每次當(dāng)大哥的都把錢硬生生塞回來。金錘和老娘的想法一樣，寧愿自己緊一點，也不能給弟弟添麻煩，更不能讓弟弟在城里受氣?？墒?，只要一提到那個話題，金錘就會變成另外一副嘴臉，斤斤計較，甚至變得蠻橫無理，說那是自己該得的，憑啥不要？……

那個沉甸甸的話題，就像遺棄在老家廚房里的那副石磨，一扇壓在金錘的心上，另一扇壓在銀鎖的心上，誰也不會輕易提及。

金錘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漲紅了臉，急急地說：

“銀鎖，你放心，咱馮家祖祖輩輩都是老實人，違法亂紀(jì)的事咱不會干，不該得的小便宜咱也不去貪?？墒?，人家能特殊解決，為啥把我們晾在旁邊不管？實話告訴你，有人早就悄悄解決了！這這這……做人太老實，不是明擺著讓自己吃虧嗎？！”

銀鎖一愣：“誰？”

金錘長嘆一口氣，憤憤地說：“銀鎖，大哥還會說那些沒根沒據(jù)的屁話？”

銀鎖眨眨眼睛，撓撓頭發(fā)，說：“別急別急，我打聽一下再說……”

窗外的柿子樹上，隔夜的露珠在陽光下折射出晶瑩的光芒。金錘趕緊套上褲子，披上衣服，就往老娘的房里跑。

2

電話是鄉(xiāng)長劉長索打過來的。劉鄉(xiāng)長要金錘吃過飯到鄉(xiāng)政府，有事找他。

接到這個電話，金錘呆呆地望著窗外柿子樹上蹦蹦跳跳的鳥雀，半天舍不得把話筒放下來。

啥雞巴事，還非得到鄉(xiāng)政府？

劉鄉(xiāng)長平時那兇巴巴的聲音，這個時候顯得很神秘，讓金錘心里直打鼓。金錘咂咂嘴，心里美滋滋地想：

難道，銀鎖這么快就把事情辦好了？

金錘趕緊洗了臉，仔細(xì)刮干凈胡子，用老婆的梳子梳了梳頭發(fā)，再灑上些水，用手抿整齊，換上了一身新的衣服。金錘往鏡子前一照，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個人。果然，金錘一到廚房，老婆愣了一下，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咕咕咕地笑：“咦，撞鬼了！大清早把自己打扮成這樣，要去相新媳婦?。俊?/p>

老婆生就是一張烏鴉嘴，說話沒有半點遮攔。金錘顧不上和她計較，更不好把心里的話說破，只是黑著臉讓老婆手腳麻利點，他吃過飯有事到鄉(xiāng)上。

飯很快就端上桌了，都是平時金錘愛吃的家常菜。這幾天出門在外，天天在銀鎖那兒大魚大肉吃著，他更是懷念老婆做的這些菜?？墒牵@個時候金錘的心像被貓刨了幾把，火急火燎般難受，他匆匆扒了一碗飯，就在老婆驚詫的神色中，起身往鄉(xiāng)政府趕。當(dāng)然，臨出門的時候，金錘還特意做了一件事，把銀鎖給他的那條好煙撕開，塞了兩盒在褲包里。

金錘踏著細(xì)碎的陽光，趕到鄉(xiāng)政府的時候，已經(jīng)出了一身熱汗。

金錘和劉鄉(xiāng)長打交道不是一次兩次了，他知道，劉鄉(xiāng)長的辦公室就在三樓的盡頭。他還沒有邁上通往辦公樓的臺階，就有一個年輕人笑瞇瞇地迎了過來，說：“找劉鄉(xiāng)長吧？走，他在辦公室等你！”

年輕人把金錘帶進(jìn)劉鄉(xiāng)長辦公室，往后一閃就不見了。

劉鄉(xiāng)長正捏著筆，皺著眉頭在一匝材料上簽字，見金錘進(jìn)來，沖他點點頭，朝對面的沙發(fā)努努嘴：“坐！”

金錘欠著身子，在鄉(xiāng)長柔軟的沙發(fā)上輕輕坐了下去。金錘屁股落在沙發(fā)上就好象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立馬又站了起來。他趕緊把那包好煙掏出來，撕開，恭恭敬敬地遞了一支過去，然后誠惶誠恐地在旁邊站著。

劉鄉(xiāng)長總算從那匝材料上抬起頭來，扯直了嗓子沖門外喊：“小馬！小馬——！”

剛才的年輕人屁顛屁顛跑進(jìn)來，拿走了那匝材料。鄉(xiāng)長咚地關(guān)上門，騰出手，又把金錘按在沙發(fā)上。鄉(xiāng)長也不說話，給金錘泡了一杯茶，從辦公桌對面扔了支煙過來，咔地一聲點上，眼睛盯著金錘，說：“馮叔，知道我找你有啥事嗎？”

天知道鄉(xiāng)長葫蘆里要賣什么藥？金錘把鄉(xiāng)長扔過來的煙拿在手里，不敢貿(mào)然點上，無助地?fù)u搖頭。

金錘多少有些緊張，不經(jīng)意間又出了一通毛毛汗。

劉鄉(xiāng)長是退伍軍人，刀條臉，小眼睛，說話辦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冷嗖嗖的目光中透著幾分精明。前幾年只要銀鎖一回來，他總要過來走動走動，提著東西來看老娘，見了金錘一口一個馮叔，叫得那個親熱。只是后來為那件煩心事找到他，才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劉鄉(xiāng)長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口一個政策，那張原本有幾分帥氣的臉繃得緊緊的?？墒?，今天劉鄉(xiāng)長卻異常和藹，臉上全是笑，那對小眼睛也擠成了一條縫，說：“馮叔，昨晚做啥好夢沒有？”

金錘還是木然地?fù)u搖頭。坐了火車換汽車，金錘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倒在床上就像死豬一樣睡過去，確實沒有閑工夫去做夢。

劉鄉(xiāng)長往身后的老板椅上一躺，壓得很低的聲音從那口濃濃的煙中掙扎出來，震得金錘耳朵發(fā)麻：“馮叔，猜不到吧？你反映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啥？”

“你的事，銀鎖領(lǐng)導(dǎo)親自打了招呼。就算有天大的困難，我也得想辦法，先把你的問題落實好！”

“啥？這……”

金錘只覺得腦子里轟地一聲，那張不爭氣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咧開了，卻找不到更合適的話來說。

“馮叔，這事你盼了這么多年，有這樣的結(jié)果，我替你高興啊。說實話，為你的事，我是早也想，晚也想，巴不得早一點解決好，你要理解我們基層的難處哩！”劉鄉(xiāng)長那雙小眼睛炯炯有神，臉上滿是無奈。

“那是那是。”金錘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下來，他把劉鄉(xiāng)長扔過來的那只煙塞進(jìn)嘴里，摸出火機(jī)。那只老松樹一樣的手，關(guān)鍵時刻不知中了什么邪，打了幾下才哆哆嗦嗦把煙點著。

劉鄉(xiāng)長嘆了一口氣，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說：“馮叔，你曉得的，僧多粥少，矛盾重重，這事攤在誰頭上都難辦。要把你的困難解決好，咱們得約法三章，先說斷后不亂！”

“那是那是?！边@個時候，金錘只覺得嘴里發(fā)干，心跳加快，手老是不聽使喚。

劉鄉(xiāng)長揮舞著手，雄赳赳地伸出幾根手指：“第一，這事不許對任何人說，包括你老婆；第二，每年12月31日，你親自到鄉(xiāng)民政所領(lǐng)取，別人不得代勞；第三，對這事不議論，不解釋，不摻和……”

“那是那是?！苯疱N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只是使勁地點著頭。

劉鄉(xiāng)長神色莊重，提高了幾分音量，又鄭重地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那是那是?！苯疱N感到呼吸急促，呯呯直跳的心都快蹦出來了。

得到金錘確認(rèn)后，劉鄉(xiāng)長把小馬叫了進(jìn)來。

小馬很干脆，拿出匝錢，笑瞇瞇地說：“馮叔，你點好喲！這是今年的，每月200塊，一年2400元。對了，以后有啥新政策，到時侯會通知你的。”

“那是那是！”

金錘感到一陣眩暈。在這一瞬間，金錘真正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

看著金錘把那一摞老人頭裝進(jìn)貼身腰包里，劉鄉(xiāng)長緊緊握著金錘的手，說：

“馮叔，大丈夫說話算話。我們做了好事，你不能給各級組織出難題喲！”

“嘿，這這……這怎么會呢？”

金錘眼睛瞪得大大的，此時更找不到合適的話說。金錘就要賭咒發(fā)誓，讓劉鄉(xiāng)長笑瞇瞇的手勢摁住了。

出了鄉(xiāng)政府的大門，金錘恨得牙癢癢：

幺疙瘩的確沒說瞎話。要是銀鎖不幫著說句話，這錢不是讓下面這些狗日的吞了？這世道，真他娘的！

初冬的天空早讓秋風(fēng)擦得干干凈凈，藍(lán)得讓人心醉。太陽收斂了夏日里毒辣辣的舌頭，明晃晃地懸在頭上，讓人感到無比的溫柔。風(fēng)很輕，悄悄越過樹梢，悠悠地推著天上的云朵。沐浴在暖陽下的烏地吉木，在殘存的秋色掩映下顯得更加古樸和安詳。走在暖洋洋的陽光下，金錘感到自己的腳步是這樣的輕快。

金錘特意割了幾斤肉，回家喜滋滋地交給了老婆。

金錘簡單作了交代，就鉆進(jìn)老娘屋里，撥通了銀鎖的電話，把今天的喜訊告訴了他。

這天下午，金錘破例自斟自酌喝了兩杯。晚上躺在床上，金錘就有了某種沖動，手也變得有些不安分。上了點年紀(jì)，在這方面興趣越來越淡。為了不讓那塊經(jīng)營多年的自留地荒蕪得太久，他幾乎是一兩個月才去履行一下這方面的義務(wù)。因此，在他毛手毛腳有這方面需求的時候，老婆有幾分詫異，嘟噥道：這老雜毛，今天是咋啦……

3

一陣久違的激情過后，老婆很快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望著窗外的點點星光，金錘卻無法安睡。

白天激動人心的情景，電影一樣浮現(xiàn)在金錘的眼前。就是這件煩心事，讓金錘在一年又一年的期盼中飽受煎熬。這遲來的幸福，著實讓金錘激動了一整天?？墒牵o下來一想，金錘又感到有幾分不安：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當(dāng)年一堆出生入死的兄弟，當(dāng)初大家信誓旦旦，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如今，自己悄悄占了便宜，不就相當(dāng)于把他們給出賣了？……

窮人家的孩子懂事早，銀鎖也不例外。銀鎖在外面工作，每年都要回烏地吉木看老娘。那件煩心事，銀鎖回老家的時候，金錘有意無意都會提到。

可是，每次說到這個話題，原本融洽的氣氛，一下就會變得緊張起來。

銀鎖說，哥啊，上面沒有政策，你讓人家怎么給你解決？

銀鎖還說，哥啊，做事得有分寸。這樣的事，不能為難下面的領(lǐng)導(dǎo)……

銀鎖說這話的時候，總是搖著他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板寸頭，臉上更多的是嚴(yán)肅和無奈。

一看銀鎖這副神色，金錘就不再吱聲了。

銀鎖的脾氣，金錘是知道的。從烏地吉木走出去的銀鎖，雖然長時間在外面，但生性坦誠直率，說話做事和過去的父親一樣，絕不含糊。金錘有幾分失望，但打心眼兒里佩服弟弟。人啊，啥事做得啥事做不得，心里就得有底線。這些年來，金錘見得多了。不管做多大的官，要是管不好自己，胡作非為，早晚要出事。與其栽跟斗犯錯誤，還不如就在烏地吉木祖祖輩輩留下的土地上刨食穩(wěn)當(dāng)，至少不會給祖先臉上抹黑。

問題是永福那幾個老戰(zhàn)友不這樣看。

事情的起因，緣于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他們到另外一個縣參加的援建活動。上萬名身強(qiáng)力壯的小伙子，在掀天的鑼鼓聲中，由公社上的領(lǐng)導(dǎo)帶隊，去一個叫魔家灣的地方修水庫。金錘和永福就是當(dāng)年一起戴大紅花的戰(zhàn)友。歷經(jīng)那一場磨礪，如今只要一提起魔家灣，永福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就會變得異常凝重。每到這個時候，永福就會舉著枯瘦的胳膊，盡力張開五根蒿稈一樣的指頭，從豁了牙的嘴里擠出這樣的話來：

“啊啵啵，五年半哪，住窩棚，吃咸菜，喝稀飯……”

接下來，永福就會陶醉般閉上眼睛，盡情地?fù)u著那顆花白的頭，半天才嘆出一口氣：唉，要是當(dāng)時死了多省心，免得留在這世上找氣受……

在金錘聽起來，那聲音就像錐子，一字一句戳得心里生生地疼。

如今政策好，很多人都享受了國家補貼。他們在魔家灣挨餓受凍苦干五年半，有落下一身病的，有成廢人的，還有些人把命都丟在了那兒。說下來，他們的貢獻(xiàn)也不小，難道就不該給他們點實質(zhì)性的安慰？可是，他們找了鄉(xiāng)上找縣上，轉(zhuǎn)了一大圈，得出的結(jié)論卻和銀鎖說的一樣：

你們反映的問題，現(xiàn)在還沒有政策解決。

天，等有了好政策，這些老家伙可能早已經(jīng)作古了。要是這樣，再好的政策對我們有屌用？！幾個老家伙很生氣。領(lǐng)導(dǎo)們沒多大損失，他們的先輩卻遭了殃，讓這幫老家伙跳著腳把他們的十八輩祖宗都問候了個遍。

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還是只有找銀鎖合適。俗話說得好，宰相門前七品官。銀鎖就在省上工作，老家伙們耳不聾眼不瞎，他們都知道，每年春節(jié)銀鎖回來看老娘，縣上鄉(xiāng)上的朋友都會抽空來烏地吉木走一走。那時候，烏地吉木就會有若干羨慕的目光，在那些漂亮的小車身上摸過來摸過去。解決問題當(dāng)然得有政策，但是政策都是領(lǐng)導(dǎo)定的。要是銀鎖說句話，請縣上鄉(xiāng)上出個政策，不就啥問題都解決了？……

老家伙們把政策寄托在銀鎖身上，可是銀鎖總是搖著頭，說這事涉及到很多人，誰也不敢開這個口子。唯一的辦法，就是耐心等待。銀鎖說得很隨意，但是，這樣的道理老漢們耳朵早聽起繭疤了，心里又多了幾分失落。

這年中秋節(jié)過后的第二天，永福急急地到了金錘的家。

永福顯然喝了不少酒，一張開那豁了牙的嘴，就是一大股酒臭。永福呵呵呵一陣?yán)湫?，說：“我們天天上竄下竄，受夠了窩囊氣還是干瞪眼。可是，就有人不聲不響就悄悄把這好事給辦了！”

永福血紅的眼睛劍一樣逼視著金錘，氣呼呼地說：“我們沒有背景，解不解決咱都認(rèn)命?？墒?，你的弟弟在省上蹲著，那幫狗日的照樣不把省上領(lǐng)導(dǎo)放在眼里，照樣欺上瞞下不解決，我是在為你鳴不平呀！……”

這世界就這樣，很多事情由不得你不信。這一天，永福帶著金錘，找到了那個叫長貴的戰(zhàn)友，得到了一個讓金錘震驚萬分的消息：

長貴的舅子，那個外號叫幺疙瘩的戰(zhàn)友，三年前就找人把事情解決了。

要不是長貴這番話，金錘還會找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那一天，金錘打破沙鍋問到底，越問心里越覺得委屈，越問覺得心里憋屈的那團(tuán)火燒得越旺：

他娘的，這是啥世道？！

金錘的臉陰沉得像鍋底一樣，牙齒咬得格格響，回來就給銀鎖掛了電話。

金錘沒有手機(jī)，家里就一部老式電話，那還是剛通電話的時候，銀鎖出錢找電信上的朋友裝的。電話機(jī)就擱在老娘床頭，只要電話一響，老娘必定第一個接聽。金錘打了半天，好不容易銀鎖才接了電話。金錘把事情說了個大概，銀鎖就斬釘截鐵地說：

“不可能！”

銀鎖說他那邊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接待任務(wù)，這事下來慢慢說，就掛斷了電話。

聽得出來，銀鎖有些不耐煩。這事對銀鎖來說，當(dāng)然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可對金錘來說，卻是天大的事。自己的事情再大，也是一已私利，銀鎖那邊辦的公事才是大事。這些道理金錘自然明白，他只得坐在老娘的床頭發(fā)呆。

果然，晚上銀鎖打了電話過來，口氣依然有些不高興。銀鎖說：“現(xiàn)在是信息時代，法治社會，基層領(lǐng)導(dǎo)不可能糊涂到這種地步！”銀鎖最后還說：“大哥，不就是一百來塊錢嘛，要不，我出這錢！……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要跟著他們瞎起哄，這樣影響多不好！”

難道這僅僅是為了那幾個錢？！金錘一聽氣壞了，沖著話筒就吼起來：“這事你高興我要說，不高興也要說。你秉公辦事不錯。我是你大哥，我也是人民中的一員，你在給別人服務(wù)的時候想過我們嗎？我從來沒指望你為家里做個啥，就只想讓你幫我們說句公道話！”

為這事，兩弟兄平生第一次鬧得不愉快。

金錘越想越生氣，好長一段時間沒和銀鎖通電話。

畢竟是當(dāng)大哥的，沒過多久金錘就想通了：娘的，人家沒去當(dāng)民兵打魔家灣水庫，還不是照樣過日子。再一想，有可能是自己臉皮薄，每次都沒有把話說透。上面來的錢，早讓下面幾爺子胡吃海喝揮霍掉了，還會想得起我們？銀鎖天天蹲在機(jī)關(guān)里，高高在上，也許根本就不知道下面的實情……

事情就這樣擱下了。

這事就一拖再拖，秋收以后，金錘這才動了到省城找銀鎖的念頭。

如今自己的事情解決了，那幫老家伙怎么辦？那也是些七老八十黃土埋到脖子的人，日子過得比自己還苦，難道他們就不該解決？要命的是，一個月那兩百塊錢是小事，萬一他們知道自己悄悄拿了這筆錢，那幫一起在苦水里泡的戰(zhàn)友會怎么想，自己怎么在寨子里做人？……

金錘想著他和劉鄉(xiāng)長的約法三章，感覺到背脊一陣陣發(fā)涼。

4

金錘從省城一回家，就明顯感覺到寨子里又空了一些。

和其他地方的村落一樣，每年過春節(jié)和莊稼收種時節(jié)，是烏地吉木人氣最旺的時候。這一陣熱鬧過后，青壯年紛紛外出打工，古老的寨子又在這鄉(xiāng)下的閑暇中漸漸趨于平靜。

從鄉(xiāng)政府回來后，金錘最怕見的人就是永福。

永福和他雖說不是親兄弟，但勝似親兄弟。

金錘年輕的時候，身子單薄得就像根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蔥。作為兒時的光屁股朋友，永福就是他的庇護(hù)神，不管大事小事都給他撐著。那時候，人山人海的水庫工地上，全是從各地抽調(diào)來的年輕人，脾氣一個比一個倔，打架斗毆是常事。金錘瘦小，正是受人欺負(fù)的對象，但有永福護(hù)著，誰也不敢動他一根指頭。更懸的是，金錘有次一腳踏空，要不是永福眼明手快拉了他一把，他早摔下懸崖成孤魂野鬼了。度過了那段艱難歲月，這對患難之交的友誼就更加釅稠，無論何時何地都在相互呵護(hù)著。

現(xiàn)在有了好處，自己卻把好事獨吞了，算什么生死弟兄？！

問題是在鄉(xiāng)政府拍了胸脯，大丈夫一言九鼎，劉鄉(xiāng)長頂著壓力幫著做了好事，自己怎么可能走漏風(fēng)聲，做出對不起人的事來？

金錘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焦躁與煩惱。

金錘這個時候最怕見永福，永福卻到他家做客來了。

“我拿兩條鯽魚來，給大媽熬湯喝。金錘呢，回來了吧？”永福在門外和金錘的老婆打著招呼。隔著圍墻，永福朗朗的聲音就先進(jìn)了院子。

“你看，你看，這……還要給大哥破費！”永福還沒跨進(jìn)院門，金錘就搶先一步迎出去，樂哈哈地接過永福手中的魚，把他請了進(jìn)來。

金錘輕輕攙著永福，請他坐在堂屋那簡陋的沙發(fā)上。金錘忙著從換下來的衣服里，把昨天沒有打開的那盒好煙拿出來，也不管永福推不推辭，整包往他的懷里塞。

“這……這干啥哩！”永福掏出來撕開，抽出一支，又把煙放在桌上。

“裝上裝上，你自個兒慢慢抽！”金錘把這包煙硬生生塞進(jìn)永福的包里，沖著門外喊：“老婆子，快點回來！去，提塊臘肉下來，切薄點，爆炒要快些，下午我和大哥好好喝兩杯！”

在老伴爽快的回應(yīng)中，永福已經(jīng)把煙點上了，嘟噥著說：“吃飯還早。坐幾分鐘我得回去，順便割點草。你曉得的，那兩頭牛晚上還餓著肚子哩！”

“走啥喲，你不回去，天也塌不下來！”金錘說著，連拉帶勸把永福摁在沙發(fā)上，轉(zhuǎn)身就給他泡了一杯熱茶。

“嗨，你……客套個毬！”永福眼睛瞪得老大，陌生人一樣看著金錘：“你見我啥時候喝過茶？我這一輩子只喝涼水，你還不知道我的臭毛?。俊?/p>

金錘心里格登一聲，頭上驚出了一層毛毛汗。這一瞬間，他感覺到永福那雙布滿血絲的大眼睛，把他心里藏著的秘密看得一清二楚。平時他和永福來往很密切，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大大方方，無拘無束，全然沒有這些禮節(jié)。金錘感到臉上一陣燥熱，他打了個哈哈，說：“我知道你喝了一輩子涼水。只是，咱們一年添一歲，還得學(xué)著喝點茶，清熱解毒，對這把老骨頭有好處?！?/p>

永福根本就沒有留意到金錘的表情，端起茶，噗地吹開浮在面上的茶葉，抿了一口，就皺起眉連著說了幾個苦，道：“大哥福分淺，這個藥湯湯，這輩子還是沒福氣享受！”

看著永福那副痛苦的神色，金錘會心地笑起來。

永福拿來的魚是自家魚塘里養(yǎng)的。永福的魚塘不到一畝，除逢年過節(jié)打一些來賣以外，平時是舍不得撈出來吃的。永福說是捉來熬湯給老娘補身子，但金錘一眼就看出了永福的來意。

紅口白牙和劉鄉(xiāng)長千保證萬保證，那鄭重的約法三章就像一個緊箍咒，這個時候他能說什么呢？金錘拼命找著其他話題，眉飛色舞跟永福說城里的高樓，說城里交通的擁堵，說城里蔬菜水果的昂貴，說城里那些缺少教化女人翹屁股亮大腿露肚臍的風(fēng)騷……

永福那雙渾濁的眼睛猶如一口幽深的枯井，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很明顯，永福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

永福確實不想聽那些花花哨哨的東西。永福伸出大手在空中揮了揮，干脆利落地把金錘興沖沖的話頭宰斷了。

永福性子急，肚子里永遠(yuǎn)憋不住話。永福笑了一下，說：“我不想聽哪些稀奇事。你專門到省城跑了一趟，就沒有從兄弟那兒打探到啥消息？”

金錘只覺得臉上一陣燥熱。金錘擺擺手，嘆著氣，道：“咋說呢？一提起這個事兒，我心里就疼得要命！”

永福說：“疼，咋不疼？！這么多年了，想起這事心里就難受！”

金錘說：“銀鎖老實，膽小，讓他開口求個人，就怕人家把他的舌頭割了！你說這咋辦？”

永福說：“這個銀鎖，七尺高的漢子哩，怕個卵！”

金錘說：“我這次到省城去，掏心掏肺的話說了幾大籮，那個木疙瘩腦袋就是不開竅，咬死就說沒政策，你說，這這這……我有卵的法！”

永福說：“唉，這個銀鎖兄弟……”

那時候，落山的太陽就像一個大大的火球，靜靜地懸在西邊的山頭。金錘的眼睛不敢直視永福，他的目光從院子里越出去，看著遠(yuǎn)方山脊上那一抹淺淺的金黃發(fā)呆。

過了好一會兒，金錘搖搖頭，說：“算了，認(rèn)命吧！這事兒，把我的心傷透了。我也想透了。要是能解決，上面賞幾個閑錢，我是這樣過日子；不打發(fā)那幾個錢，老子日子照樣過！以后我也懶得為這事瞎操心了……”

永福不住地?fù)u著那顆花白的腦袋，干裂的嘴唇一張一合，渾濁的眼睛無助地眨著。

這自然不是永福所期望的結(jié)果。

老婆催吃晚飯了。金錘把執(zhí)意要走的永福摁在凳子上，拿出陳年的老酒，你一杯我一杯喝起來。

金錘和永福的心事不同，心情卻同樣沉重，一時誰也不說話，只顧埋頭喝著悶酒。

太陽隱退下去，悄然無聲地拉開了夜幕。永福惦記著圈里的牛，連著干了幾杯酒，匆匆刨了碗飯，不顧金錘的挽留，就出了門。望著漸漸消融在暮色中的生死弟兄，金錘心里又多了幾分不安。

這天晚上，金錘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轉(zhuǎn)念一想，金錘又覺得憤憤不平，心里罵道：

老子咋啦，老子又沒偷沒搶。這是正理正份該給老子的錢，憑啥老子就不該拿？！

5

金錘把這份愧疚深深地埋在心底，不聲不響，無聲無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捱到了年關(guān)。

烏地吉木的冬天不太冷，除了早晚溫差大一些外，午后那燦爛的陽光，安詳?shù)靥蛑@里的山這里的水。閑散在家的婆娘們都在門前草垛上納鞋磕瓜子，放了寒假的孩子在草垛上追逐嬉戲，偶爾呯——，燃放一只爆竹，呯——，再放一只爆竹。愜意的日子，就在孩子們的歡笑和婆娘們張家長李家短的空隙中過去。

到外面打工的今天回來幾個，明天又回來一些。寨子里的孩子提前穿上了新衣服，有了零花錢，都賽著去買一些炮竹。春節(jié)還沒到，年的味道卻一天比一天濃。和往年不同的是，銀鎖忙完了單位上的事，提前請了兩天假，帶著老婆孩子回到了烏地吉木。

銀鎖一回來，寨子里就更熱鬧了。銀鎖過去的朋友、同學(xué)都會擠出寶貴的時間，來鄉(xiāng)下陪銀鎖坐坐。到烏地吉木的土路凹凸不平，小車上面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老頭老太太咂巴著無牙的嘴，渾濁的眼睛讓羨慕塞得滿滿的。這個時候，孩子們自然不會閑著，猴子樣在車前撒著歡，爭著在反光鏡前扮鬼臉，銀鈴般的笑聲就紛紛揚揚跌落在金色的陽光里。

在這短暫的日子里，金錘最忙碌，也最開心。有客人能夠到這樣的窮山溝里來，那是長咱馮家的臉?。〗疱N紅光滿面，張羅著宰雞宰鵝殺兔殺羊，煮香腸蒸火腿做燒白燉蘑菇磨豆花，再搬出了自己烤的陳年包谷老酒，讓來的客人提前嘗到了年的味道。

大年初二，永福執(zhí)意要請金錘一家人過去做客，吃彝族餐。理由很簡單：他的兩個孩子在外面打工，想認(rèn)識一下銀鎖，出門在外好多個照應(yīng)。

其實，這都是金錘的主意。

從鄉(xiāng)上拿回來的錢不多，卻成了金錘的一塊心病。這些日子，永福和金錘走得更加密切，自然會說到那個沉重的話題。金錘總是搖著頭，一臉的無奈：“大哥，很多話，家里人恰恰不好挑明了說。這樣吧，過春節(jié)銀鎖回來的時候，你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他，或許那個榆木腦袋還會開點竅……”

那時候金錘就想，要是銀鎖幫著永福說句話該多好。

永福的媳婦是彝家女子，他的兩個舅子會做一手彝族風(fēng)味的菜。永福把舅子請過來做廚，老婆和孩子幫著打下手。兩個彝家漢子忙活了半天，乳豬在炭火上烤得金黃，香油滋滋飛濺著；牛肉、羊肉、豬肉、雞肉都砍成了砣砣，在辣椒花椒木姜子的浸潤下香氣撲鼻；宰成半寸多長一截的香腸，切成手巴掌厚的臘肉，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燴了蒜苗的油壇肉，綠的蒜黃的姜油汪汪的肉，無一不散發(fā)著濃香；新鮮的羊肝搗碎后，拌上生姜大蒜蔥花芫荽，在濃濃的香味中更顯出幾分詭秘；清燉的牛雜羊雜湯酸菜血旺湯，氤氳的熱氣中飄逸著絲絲甜味；烤得酥黃的洋芋、白白嫩嫩的菜豆腐、黑油油的四季豆湯、紅綠相間的涼拌蘿卜、熱氣騰騰的苦蕎粑無一不釣著人的食欲……。

過年期間，天天在雞鴨魚肉的腐蝕下，各種味覺器官早已麻木。可是，這獨特的彝族大餐，卻饞得大家直流口水。還沒有坐上桌，大家就有了這樣的感慨：

嘖嘖，吃了這么豐盛的彝家大餐，也不枉來人世間走了一回！

冬天的夜幕扯得早，剛吃過飯，天就黑了。

永福讓老婆撒了碗筷，在屋里燒起了炭火，火星在滿屋客人朗朗的笑聲中嗶嗶剝剝飛濺個不停。永福把沒吃完的砣砣肉端了出來，放在火盆的烤架上滋滋烤著，大家一邊吃著烤肉，一邊喝酒。

金錘知道，話是酒攆出來的。莊稼漢肚子里掖不住話，酒杯一端，肯定會扯到那個沉重的話題。在這種時候，除了說些違心話讓自己難受外，又能怎么樣呢？金錘不敢在這里久坐，找個借口先回了家。

家里有躺在床上的老娘不說，就是圈里的豬啊牛啊羊啊，此時早已叫個不停，眼巴巴地盼著主人回來喂食。金錘忙進(jìn)忙出，沒有閑暇去想那些煩心事。等他把這些畜牲飼弄好，回到老娘的床前，他腦海里卻冒出這樣的念頭：

這明明是鴻門宴，永福會不會為難銀鎖？

永福不止一次對金錘說過，銀鎖天天蹲在大機(jī)關(guān)里，滿以為天下太平。有些話你不好說，這臉皮讓我來破……

金錘長嘆一口氣，讓永福把他滿肚子的牢騷向銀鎖發(fā)一發(fā)也好，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xiāng)親，難道替這些人說句公道話，就有那么難？

6

春節(jié)一過，烏地吉木又成了一個空殼。

不知是中了什么邪，開年過后，永福家就發(fā)生了一系列的變故。

永福打工在外的女兒陷入傳銷陷阱，花光了她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騙了親戚朋友同學(xué)的錢財，鋃鐺入獄。永福那個勤勞善良的彝家女人，又氣又急，尋死覓活，喝下半瓶農(nóng)藥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兒子急急忙忙回來奔喪，半路上出了車禍，撿了條命卻成了廢人。

鐵打的漢子，也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半年不到，永?；ò椎念^發(fā)就全白了。

就在永福焦頭爛額的時候，幾個老戰(zhàn)友背著他干了一件大事：他們湊了些錢，直接到省里反映去了。

省里的同志接待了他們，要他們回去，地方上會妥善處理。幾個老漢回到縣上，縣里安慰了他們一番，又把這事轉(zhuǎn)給了鄉(xiāng)政府。幾個老家伙粗話罵了幾大籮，還是沒有結(jié)果。老家伙們嘆了半天氣，最后得出了這樣一條結(jié)論：

就這樣反映下去，永遠(yuǎn)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金錘知道這個消息，心里那根弦更是繃得緊緊的，生怕一不小心露了餡。那些日子，金錘就像一個藏了贓物的小偷，老是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永福家出了這些事，他有事無事往永福家跑。永福家里牛羊牲口一大群，在這節(jié)骨眼上全仗著金錘兩口子得空過來打理，感動得永福哆嗦著嘴，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這天下午，金錘把永福接到自己家里。金錘拿出瓶酒，讓老婆炒了兩個菜，兩個老朋友一邊喝酒一邊聊。

經(jīng)過這場變故，永福好像變了一個人。金錘提起那個話題，永福就搖著那顆花白的腦袋，咂著嘴，說：“人這一輩子，今天爭這樣，明天爭那樣，真他娘的累。仔細(xì)想一想，有啥意思？兩眼一閉，啥都解脫了……”

金錘說：“大哥，咱可不能這樣想。只要有一口氣在，咱們的事，就有盼頭?！?/p>

永福的臉上漾起幾分苦澀的笑：“盼頭？就連銀鎖兄弟，都說沒政策，你讓人家咋辦？……”

金錘嘆了一口氣，道：“大哥，再難辦的事也是人辦的！”

永福想了想，苦笑著說：“算了，這樣的好事，哪里是咱們想的？”

金錘急了，說：“大哥，有啥不敢想的？有些話……我怎么跟你說呢，你不是跟我說過幺疙瘩的事么？”

永福眨眨眼，還是直搖頭：“人比人氣死人，毛驢比馬累死，自古是這個理。咱就是這個屌命，拿啥和人家比？……”

金錘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氣。金錘沒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永福，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金錘的目光越過永?；ò椎念^發(fā)，落到了院子外面的田野上。那時正值盛夏時節(jié)，田里地里的莊稼在雨露的滋潤下，生機(jī)勃勃，綠得饞人的眼。金錘看著憔悴不堪的永福，心里涌起一陣酸楚。金錘滿滿倒上一杯酒，哈著滿口的酒氣，說：“我知道大哥的性格，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會眨眼睛！咱們先干了這杯酒，一起想辦法。我就不信，他幺疙瘩辦得到的，咱們就辦不到！”

在酒精的作用下，兩個老朋友又找到了年輕時候的感覺。兩人你一杯我一杯，酒興越來越濃。金錘盡管有了幾分醉意，但是劉鄉(xiāng)長的約法三章，讓他在說話的時候，顯得無比的謹(jǐn)慎。金錘嘴上不說，滿腦子里卻是這個念頭：既然幺疙瘩的事能解決，自己的事能解決，永福的事憑啥不能解決？

所有這一切，還是只能靠銀鎖。

金錘醉意朦朧，緊緊樓著永福的脖子，把臭哄哄的嘴湊到永福的耳朵邊，一口一個大哥，叫得永福心都酥了。

金錘說：“大哥，狗日的幺疙瘩憑……憑個啥，咱……咱們不能太……太憨實了！”

金錘說：“大哥，兄弟心眼實，就生怕他的親……親戚跟著沾上半……半點光。有些話，我……我是說不出口呀！”

永福的脖子讓金錘死死箍住了，他只能木然地點著頭，用力握著金錘的手。

送走了永福，金錘虛脫般躺在自家簡易的沙發(fā)上。劉鄉(xiāng)長冷嗖嗖的刀條臉，銀鎖愛莫能助的表情，永福飽經(jīng)滄桑的面孔，一個又一個疊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發(fā)涼。

那一瞬間，金錘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可恥的叛徒。

7

幾天以后，金錘就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永福邀約了幾個人，要到省城去找銀鎖。

糟糕！

金錘一拍大腿，心里暗暗叫苦：大哥呀大哥，我不是叫你自個兒去嗎？你帶著幫老家伙去一起哄，天大的好事也讓你攪黃了！

直覺告訴金錘，現(xiàn)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給銀鎖打電話。永福的事重要，弟弟的前程更重要。人多嘴雜，萬萬不能讓幾個老家伙瞎嚷嚷，給弟弟惹麻煩。

金錘在電話里沒有和銀鎖多說什么。金錘只是告訴弟弟，永福他們要到省城，專程找他說那件事。金錘是想讓銀鎖思想上提前有個準(zhǔn)備，以便應(yīng)對。當(dāng)然，金錘也希望弟弟像幫自己一樣，能夠真心幫幫他們。這些都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就是把他們的問題解決了，又占了國家多大便宜呢？不過，這些也只是想想而已，金錘確實不好向弟弟提出這方面的要求。

金錘說得很隨意，但銀鎖接到電話，口氣就明顯不高興。銀鎖說：“哥呀，你不要牛圈里伸出只馬嘴來。那不是說句話就能辦的事，你成天操那么多閑心干嗎？！再說，我在外面學(xué)習(xí)，他們來了也找不到我，這不是害他們白跑嗎？”

金錘很委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腿長在人家身上，他們要來，我怎么勸得住？！

事情正如金錘想的一樣。金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有辦法攔住他們。金錘給銀鎖打電話的那時候，幾個老漢已經(jīng)到了省城。

幾個老家伙想著簡單，都是在一口井里舀水喝的鄉(xiāng)親，這么聰明的銀鎖，難道真的像金錘說的那樣，滿口政策六親不認(rèn)？在幾個老漢看來，金錘平時說話斯文，肯定沒有把道理跟他弟弟說透。

上門找人家辦事，自然不能空著手去，這點最基本的常識幾個老漢都懂。在烏地吉木，能拿出手的就是些土貨，一家湊一點，到時候統(tǒng)一折算結(jié)帳。老家伙們拿出當(dāng)老子的威風(fēng)，不管家里同不同意，有火腿的出火腿，有老公雞的提老公雞，有王八的捉王八，有蜂糖的提蜂糖，花生瓜子芝麻綠豆板栗核桃木耳蘑菇山藥芋頭茨菰，以及自家釀造的豆瓣豆干腌菜小燒酒，鼓鼓襄襄滿滿裝了幾麻袋。

坐了汽車坐火車，幾個老家伙背著口袋，蹲的蹲，站的站，早已頭昏腦脹，渾身酸痛。沒想到費了天大的周折，才找到了銀鎖的單位。銀鎖辦公室的同事告訴他們，銀鎖在外面學(xué)習(xí)，還要一個月才回來……

幾個老家伙都很失望。三兩天可以等，怎么可能在省城等一個月呢？

負(fù)責(zé)接待他們的是銀鎖一個年輕的同事。永福來不及多想，迫不及待說起了這次到省城的目的。幾個老家伙像遇上了救星一樣，爭著說起那件煩心事，希望小伙子出面幫幫忙。

小伙子聽了個大概，嗤嗤嗤地笑道：“你們想得好簡單，解決這些問題得有政策??！”

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沒想到卻是一樣的腔調(diào)。永福眨巴著滿是血絲的眼睛，說：“你不知道，有人就是在上面找領(lǐng)導(dǎo)發(fā)話解決了哩……”

小伙子也不惱，搖搖頭，說：“這就怪了！既然上面發(fā)句話就能解決的，說明下面有解決的辦法，為啥偏偏要等上面發(fā)了話才解決，這是啥道理！？”

娘的，誰知道這是啥道理？

幾個老漢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背著土物產(chǎn)灰溜溜地回到烏地吉木。金錘把永福接到自己家里，苦著一張臉就是一頓埋怨：“大哥，你要到省城去，提前也不吱聲腔，糊涂呀！”

兩個老朋友照樣喝了些酒。和往常不一樣，這天晚上的氣氛顯得特別壓抑。永福時不時冒兩句他們到省城的見聞，金錘卻什么話也不說。很快，兩人都有了醉意。沒想到，金錘竟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嗚嗚嗚地哭起來。

這一下，永?；帕松?，不安地?fù)u著金錘的肩：

“金錘，你哭啥？怎么喝這點酒就醉啦……”

8

又是一年秋風(fēng)爽，滿樹的柿子依舊紅得讓人心醉。

金錘的預(yù)感是對的，柿子樹上的葉還沒落盡，老娘就走了。

老娘年前就滿90了，這么高的年齡是喜喪。在烏地吉木，紅事得上門去請，白事就不一樣了，屋里女人放聲一嚎，來幫忙的人就到了。

金錘家就是這樣。老娘這天半夜一落氣，金錘的老婆就長聲吆吆放聲嚎起來：

“老天啊——，老娘你咋個就丟下我們——就走——嘍——喲！”

其時已進(jìn)入初冬，冷嗖嗖的夜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把天上的星星擦得賊亮。沒過多大一會兒，明明滅滅的火把混雜著長長短短的手電筒光柱，伴著咚咚的銅鑼聲和此起彼伏的口哨聲，吵得寨子里的狗汪汪汪狂吠個不停，整個烏地吉木像翻了天。

人聲越來越近，第一個挾著寒氣進(jìn)來的就是永福。

永福沒有客氣，和金錘一商量，對陸續(xù)進(jìn)來的幾撥人簡單分了工：

一撥通知銀鎖和兩個姐姐，一撥去老娘的娘家報喪，一撥去通知金錘的遠(yuǎn)方親戚，一撥去請送葬做法事的先生，一撥去張羅香蠟紙錢炮竹燈油，一撥去學(xué)校里借奏哀樂的音響……

有錢也好，沒錢也罷，家里死了人，親戚的親戚，都會聞風(fēng)而來。要把這一場事辦下來，得請總管。討親嫁女有總管，新房喬遷有總管，辦喪事更得請總管，里里外外替主人家張羅操辦這場事。永福熱心，腦子活絡(luò)，寨子里紅白喜事幾乎都是他在當(dāng)總管。但那一連串的倒霉事，讓永福心力交瘁疲憊不堪，金錘實在不忍心向他開口?，F(xiàn)在，永福主動來一張羅，金錘心里就踏實了。金錘一把抓住永福的手，用力搖著，說：

“大哥，老娘這事，你看……又勞你費心啦！”

“嘁，你我兄弟還有啥客氣的?。俊庇栏５淖旖怯辛艘唤z笑，和幾個打下手的商量起第二天的伙食來。

先生掐算了出殯的日子，在門前高高豎起一條長長的招魂幡。因為是喜喪，來的人雖然不好高聲開著玩笑，但大家臉上都笑瞇瞇的。除了寨子里幾個上了年紀(jì)的婦女，偶爾禮節(jié)性地嚎幾聲以示對老娘的尊重外，讓人感受不到這是在辦喪事。

寨子里家家關(guān)門插鎖，傾巢出動，都來金錘家?guī)兔?。年輕漢子幫忙擴(kuò)寬通往墓地的山路，挖掘葬亡人的墓穴，準(zhǔn)備砌墳的石料；婦女們忙進(jìn)忙出，洗菜做飯洗碗幫廚；老年人忙著把草紙剪裁好，打紙錢，燒紙錢。就是那些孩子也不閑著，一個個從大人的胯縫下鉆進(jìn)鉆出，不時發(fā)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銀鎖回來的時候，屋里屋外，密密麻麻全是包著白孝帕的人，花圈、祭幛在紅紅的柿子樹下放了一層又一層。

來的都是客，都得把他們擔(dān)待好。這一切，全憑永福張羅。永福忙得像個陀螺一樣，眼睛熬得紅紅的，粗大的嗓門變得又沙又啞。金錘連著幾天沒睡好，這個時候更覺得腦子里昏沉沉的?？粗栏Ｄ敲β档纳碛?，金錘在感慨之余，又隱隱多了幾分希望：

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永福的誠心所感動。從小在苦水里泡大的銀鎖，對有恩于自己的人，難道就沒有半點憐憫？……

烏地吉木老老少少加起來，少說有百十桌人。永福忙進(jìn)忙出，指揮幫廚的弟兄殺了一頭牛，宰了三頭豬十多只羊。該紅燒的紅燒，該清燉的清燉，鹵的鹵，炒的炒，炸的炸，一切讓永福安排得井井有條。

按規(guī)矩，總管替主家料理一切事務(wù)，是不送亡人上山的。但是，到了起杠發(fā)靈柩送老娘出殯的時候，永福才發(fā)覺人手不夠。

人吶？

咦，寨子里人哪去了？！……

金錘和銀鎖披麻戴孝，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個時候，孝子得捧著靈牌，端著燒香燭紙錢的火盆走在前面。老娘的靈柩以及那些密密麻麻的祭幛花圈，人少了是送不上山去的。

永福也暗暗著急。農(nóng)閑時節(jié)，年輕的打工的打工，外出的外出，剩下的盡是老人和婦女，真正能走到靈柩下出力的人沒剩幾個。永福嘆了口氣，自告奮勇，走到靈柩下抬起了靈杠。隨著先生威嚴(yán)的一聲：

“起駕——！”

鑼鼓聲響起，哀樂聲中哭喪的婦女放聲長嚎，紅紅的柿子樹下，披麻戴孝的，頭包孝帕的，腰系孝帶的，舉著花圈祭幛長錢的，白了幾里路。

連著三天三夜熬下來，永福那雙眼睛就成了兩顆熟透了的柿子。

出殯回來的那一天，是大席。孝子要披麻戴孝，挨桌給幫忙的客人敬酒答謝。這一天把客人安排好，總管是要坐上席的?？墒?，永福沙啞著嗓子招呼客人入座后，就見不到他的身影了。

金錘和銀鎖在鬧哄哄的人群拱來拱去，就是找不到永福。

日怪！

有孩子嘴快，說大老爹躲在房后柿子樹下的草垛里睡覺哩！

順著孩子手指的方向，金錘和銀鎖快步走了出去。門外，冷嗖嗖的風(fēng)，讓弟兄倆連打了幾個寒噤。

永福蜷著身子，藏在草垛里睡得正香。

金錘心里一熱。他實在不忍心叫醒永福，讓銀鎖拿了件大衣輕輕蓋在他身上。

9

老人出殯的第二天晚上，孝子孝孫要回避。這一天過去，整個葬禮也就宣告結(jié)束。

這是一個非常虔誠的儀式。這天晚上，堂屋的里里外外撒上灶灰，神龕上供著酒肉。仙逝的亡靈這一天要回家，把人生路上的腳印收走，好無牽無掛到天堂。鋪撒在地面的灶灰上，夜里自然就會留下亡靈來收腳印時的痕跡，從中就可以推測轉(zhuǎn)世投胎的情況。當(dāng)然，真真假假只有陰間的大鬼小鬼知道。

而孝男孝女，則聚在旁邊的廂房里，把堂屋空出來，靜靜地等著逝去的先人回來。其實，這都是老祖先的主意。亡人入土為安，孝男孝女得安排時間擺擺龍門陣，緬懷逝者的點點滴滴，寄托孝子賢孫的哀思。

夜?jié)u漸深了，姐姐和姐夫上了年歲，陸續(xù)到別的親戚家休息去了，就剩下金錘銀鎖兄弟倆。明天銀鎖就要回省城，以后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他們都想靜靜地多坐一會兒，等著老娘的魂兒駕鶴歸來。

夜沉沉睡去，滿天的星斗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古樸的老屋在夜色的掩映下顯得安詳而神秘。金錘把火撥得旺旺的，小屋里洋溢著濃濃的暖意。金錘拿出酒，端來了一撮箕晾干的柿片，哥倆就用這些軟綿而甘甜的柿片下酒。

那是銀鎖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

金錘說：“銀鎖啊，咱爹死得早，娘也去了。這世上，就剩下咱兄弟了……”

說著說著，金錘的嗓子就哽咽起來，最后眼里的淚成串噗噗往下掉。

這些天，忙著招呼客人，忙著把老娘送上山，金錘沒有落過一滴淚。如今，老娘已經(jīng)安然入土，命運的坎坷，歲月的磨礪，各種復(fù)雜的感情涌上心頭，讓他溘然淚下。

受到哥哥的感染，銀鎖只覺得心里直發(fā)酸，眼淚奪眶而出。

哥倆一時誰也不說話，無聲地喝著酒，靜靜地流著淚。

過了一會兒，金錘長嘆一口氣，說：“銀鎖，老娘這一走，我老是這樣想，人苦死累活一輩子，難道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銀鎖點點頭，又搖搖頭，只顧響亮地擤著鼻涕，沒說話。

金錘又嘆了口氣，說：“銀鎖，我琢磨著，人這一輩子，夢一樣恍恍惚惚就過去了?！?/p>

銀鎖也嘆了一口氣，說：“人的一生，本來就是一場夢?！?/p>

金錘嘿嘿嘿嘿就是一陣苦笑，說：“人死如燈滅。人啊，活著的時候，能夠幫人家一把，就是死了，人家也記得你的恩情哩！”

銀鎖看著金錘，眨巴著眼睛，木然地點著頭。

金錘搖著花白的腦袋，說：“爹走了，娘走了，再往下，就該輪著咱們了。我倒不怕死，就怕以后到陰間，想起有些事來，良心不安哪！”

說到傷感處，金錘又流起淚來。

金錘流著淚，透過淚花中的那一道余光，卻像蛇的信子一樣在弟弟布滿淚痕的臉上嗅來嗅去。

不用說，這天晚上的氣氛，正如金錘事先預(yù)期的一樣。

這都是為了永福。永福接二連三遭受打擊，金錘心里異常難過，似乎他就是制造飛來橫禍的罪魁禍?zhǔn)?。永福的日子越艱難，金錘就覺得自己的罪孽越深重。金錘哽咽著嗓子，感嘆父親的不幸，感嘆老娘的辛酸，感嘆人生的艱難，話題不知不覺就說到了永福身上。金錘沙啞的嗓音，就像一把古老的月琴，幽幽地訴說著永福因傳銷坐牢的女兒，喝了農(nóng)藥的老婆，和出了車禍的兒子……

火盆里的火越燒越旺，飛濺的火星在眼前狂舞著，不時發(fā)出剝剝的脆響。靜寂的夜晚，空氣似乎早已凝固。小屋里異常安靜，只有兄弟倆呯呯的心跳，伴隨著粗重的鼻息，在狹小的房間里跌來撞去。

金錘苦著一張臉，手里的火鉗專注地?fù)芘鹋枥锏奶俊?/p>

銀鎖臉色陰郁，輕輕地咀嚼著柿片，什么話也不說。

遠(yuǎn)處隱隱傳來公雞的打鳴聲?？粗w濺的火星，金錘只覺得心跳加快，喉嚨發(fā)干。金錘連著和銀鎖干了兩杯酒，吁了一口長氣，清清嗓子，說：“銀鎖，有些話大哥憋在心里實在難受。永福如今落到這步田地，你，能不能幫他一把……”

沒想到金錘一提出這個實質(zhì)性問題，銀鎖就沒好氣地說，說：“大哥，你說，這事，咋幫呀？”

“大哥知道的，有些事，不就是你們一句話？”金錘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家兄弟，急急地說。

沒想到銀鎖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目光刀一樣刷地刺過來，聲音比先前提高了幾倍：“大哥呀大哥！這事要像你想象的那樣，還用得著你左一次右一次找我，左一次右一次開導(dǎo)我甚至哀求我？！”

金錘一口喝干了酒，也把酒杯咚地放在桌子上，說：“大哥是老粗，這樣的大道理我們也懂。有關(guān)系有后臺的就有政策解決，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你看看永福，慘到啥地步，難道就不該幫忙憐憫一下？……”

金錘很生氣，他只覺得心里的火一股股往上竄，兩邊太陽穴突突地跳，腦袋像要爆裂開來。

銀鎖愣了一下，沒好氣地說：“這……我怎么和你說呢？你把自己的稀飯吹冷就不錯了，永福家有困難，民政上會解決！”

金錘用手掐著腦袋，搖搖頭，壓低了嗓門，說：“我只想知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給他們說句話，就有這么難？！”

銀鎖嘆了一口氣，不認(rèn)識似地看著金錘，吶吶地說道：“唉，看樣子，當(dāng)初就不該考慮你的事！”

銀鎖說完，一口喝干杯中的酒，踉蹌著出門去了，扔下金錘在屋里發(fā)呆。

10

半個月后，永福帶著三歲的孫子回到了烏地吉木。

永福兒子那樁車禍最終吃了官司。法院判決下來了，永福的兒子急著要回家，車速太快，那起交通事故由他負(fù)主要責(zé)任。兒子有兒媳婦照應(yīng)，永福在醫(yī)院幫不上忙，吃飯住店還得掏錢，就帶著孫子回來了。

這些日子不見，永福硬板的腰又塌下去了一大截，渾濁的眼睛讓憂郁塞得滿滿的。

金錘帶了些地里才扯的新鮮疏菜，提了塊臘肉，幾十個雞蛋，來看望永福。事情出了，日子還得過下去。心里的傷痛，還得靠親情友情撫慰，靠時間慢慢熨平。

永福那副憔悴的模樣，讓金錘感到無比的難過。金錘張了半天嘴，卻找不到合適的話安慰這個昔日的老朋友。倒是永福招呼金錘坐了，朗朗一笑，道：“不怕，天塌不下來！瞧嘛，太陽照樣掛在天上，別人過一天，老子這一天照樣過！”

永福笑得越爽朗，金錘心越難受。永福是個硬漢子，往常他田里地里的莊稼長得比誰都好，這一年，永福忙著處理這些麻煩事，地里全長了草。魚塘里大大小小的魚全賣光了，家里的豬牛羊也賣了，就連那只喂了多年的狗也送了人。倒霉事讓永福全趕上了，家里還背了一屁股的債，今后這日子還怎么過？

永福的不幸遭遇，就像一塊大石頭，沉甸甸地壓在金錘的心上。金錘吃不香，睡不好，人也一天比一天憔悴。

12月31日這天，金錘和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吃了東西就獨自到了鄉(xiāng)政府。

不過，這一天金錘沒有空著手。金錘背了一大桶自家釀的高粱酒，提了幾串風(fēng)干的柿餅，直接到了劉鄉(xiāng)長的辦公室，說：“我自家釀了的土酒，純高粱的，味正，勁大，請領(lǐng)導(dǎo)們嘗嘗……”

金錘話沒說完，劉鄉(xiāng)長的小眼睛就直了。

真正的純高粱酒，市面上很難見到。如今人都很實惠，嫌高粱產(chǎn)量低，都不愿意種這玩意兒。高粱出酒率低，更不愿意做這賠本的買賣。這一個冬天，金錘沒有閑著，他把家里的玉米紅薯背到街上賣了，零零散散換成了高粱。然后，把這些高粱全烤成了酒。

這桶高粱酒，讓劉鄉(xiāng)長那張刀條臉上全是笑，瞇成一條縫的眼睛里滿是喜悅。劉鄉(xiāng)長扯直了嗓子：“小馬，讓伙食團(tuán)里多炒幾個菜，中午咱們陪馮叔喝兩杯！”

劉鄉(xiāng)長忙著遞煙泡茶，關(guān)切地問這問那。

金錘說：“今年銀鎖可能回不來了，聽說他要到京城學(xué)習(xí)。這一回來，組織上可能要給他壓擔(dān)子?！?/p>

金錘說：“銀鎖常念叨，說鄉(xiāng)長沒少照應(yīng)我們，省了他很多心，讓我代他感謝你?！?/p>

金錘說：“銀鎖常說，像鄉(xiāng)長這樣有真本事的干部不多。只是今后你一高升，我們又少了一個好領(lǐng)導(dǎo)……”

金錘嗓音不高?？墒?，金錘這些樸實的話語，就像汩汩的甘泉，對劉鄉(xiāng)長來說是那樣的動聽。

開飯了。劉鄉(xiāng)長把金錘請到了鄉(xiāng)政府的餐廳，讓小馬把金錘背來的高粱酒提過來。酒桶一打開，滿屋里都是醉人的香味。

劉鄉(xiāng)長很高興，讓小馬在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只酒碗，他親自給大家倒上酒。畢竟是中午，不可能放開喝?？墒?，這酒性烈，一碗酒下去，劉鄉(xiāng)長就感到渾身燒乎乎的，人也有了一種輕飄飄的感覺。

冬天的太陽白紙一樣貼在天上。太陽的舌頭沒有夏天那么毒辣，但陽光依然明晃晃地刺眼。吃了飯，金錘還沒有走，他又回到了劉鄉(xiāng)長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

金錘輕輕掩上門，說：“劉鄉(xiāng)長，我想向你反映一個情況……”

“你說你說?！眲⑧l(xiāng)長滿口酒氣，笑瞇瞇地說。

金錘苦著張臉，在連連的感嘆聲中，把永福家的不幸遭遇，一古腦兒搬了出來。

劉鄉(xiāng)長跟著嘆了幾口氣，屈著幾根手指在辦公桌上咚咚敲了幾下，悶聲說道：“嗐，這家人，他娘的撞鬼了！”

看到鄉(xiāng)長這副表情，金錘把腦袋湊了過去，說：“鄉(xiāng)長，這家人實在可憐。你看，能不能夠……特殊，就像解決我的事情一樣？”

金錘不安地搓著手，臉上堆著笑，深邃的眼睛里滿是期待。

沒想到劉鄉(xiāng)長一下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腦袋搖得像風(fēng)車，一口就回絕了：

“不行不行不行，這怎么能特殊呢？”

劉鄉(xiāng)長一口氣就說了十來個不行。那簡單的兩個字，就像一記記重錘，每一下都實實在在敲擊在金錘的心上。

陽光下，劉鄉(xiāng)長的唾沫星子像小瀑布一樣，紛紛揚揚跌落到窗外的陽臺上。此時，劉鄉(xiāng)長才感覺到那桶高粱酒的厲害，他只覺得酒勁直往上涌，心里不是滋味。劉鄉(xiāng)長身子從老板椅上彈起來，用手指著金錘，道：

“馮叔，你不要忘了，你我當(dāng)初的約法三章??！”

劉鄉(xiāng)長幾乎是一字一句，口氣異常嚴(yán)厲。

劉鄉(xiāng)長的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劍，刺得金錘一下矮了半截。金錘感到自己底氣不足，說：“那是那是。請鄉(xiāng)長放心，咱姓馮的漢子，紅口白牙，說話算話?！?/p>

劉鄉(xiāng)長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馮叔，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們也不容易。不管咋說，做人得厚道，不能得了好處，還要給領(lǐng)導(dǎo)出難題哩！”

金錘很失望。金錘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不安地?fù)现ò椎哪X袋。過了一會兒，金錘嘆了一口氣，道：

“鄉(xiāng)長，不是我貪心。你不知道，和永福相比，我沒災(zāi)沒病，一家人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拿了這錢，我心里不安??！”

“什么？”劉鄉(xiāng)長叫了一聲，眼睛探照燈一樣在金錘的臉上掃來掃去，似乎在證實這句話的真實性。

金錘搖搖頭，臉上又堆起幾分笑容：“鄉(xiāng)長，要是解決永福的問題有難度的話，把給我那份補助分一半給他，如何？”

“不行！”

劉鄉(xiāng)長還是一口就回絕了。劉鄉(xiāng)長說：“那是經(jīng)過領(lǐng)導(dǎo)研究特殊解決的，我們哪里有這樣的權(quán)利？馮叔呀，你千萬不能為難我們，找門檻讓我們?nèi)シ瓎?！?/p>

劉鄉(xiāng)長神色嚴(yán)峻，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劉鄉(xiāng)長盯著金錘，眼睛一轉(zhuǎn)，哈哈笑道：“這樣吧，我們從其它渠道考慮，從農(nóng)村低保這條線給永福家解決一下。錢是少了點，但畢竟是基層政府對他的一種關(guān)懷嘛……”

還沒等金錘說話，劉鄉(xiāng)長就拍拍腦袋，說：“你看你看，這鬼記性，明年低保名額已經(jīng)全部劃下去了。下一年吧，我一定爭取把他低保的事辦好！”

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院，金錘心里酸溜溜的。

一路上，小北風(fēng)吹著光禿禿的樹，像人嗚嗚嗚地哭。

11

金錘知道，要把永福的事解決好，還是只能靠銀鎖。

春節(jié)本來是一個最好的時機(jī)?？墒?，入冬老娘走的時候銀鎖已經(jīng)回來過。因此，臨近春節(jié)，無論當(dāng)大哥大嫂的怎么動員，銀鎖都沒有動心。

銀鎖不回來，金錘心里多少有幾分愧疚：會不會是老娘回避那天晚上說的那番話，傷了他的心？

轉(zhuǎn)念一想，金錘也想通了，銀鎖不回來也有他的道理。家家都有老人，家家的老人都希望子女過年的時候在身邊。弟媳淑娟家兩個老人都還健在。這些年來，淑娟年年跟銀鎖回家陪老娘，如今老娘走了，到她家陪陪岳父岳母也在情理當(dāng)中。

外出打工的陸續(xù)回來了，年的味道一天比一天濃。金錘的兩個孩子一個忙著結(jié)婚，一個忙著找工作，春節(jié)都沒回來。家里就剩下老兩口，和往年相比就顯得異常冷清。

人一閑下來，各種欲望就會像春天的草一樣瘋長。

幾個老戰(zhàn)友也不例外。孩子們回來了，把盡兒女孝道的責(zé)任，都體現(xiàn)在給老人買酒買煙買保暖的衣服上。當(dāng)然最現(xiàn)實的還是給零花錢，三兩千不多，三五百不少。多也罷少也罷，那是做兒女的心意，老人是不會計較的。這個時候，老家伙們精神抖擻提前穿上了過年的新衣服，一個個比那些天天放爆竹的孩子還高興。老家伙兜里有了幾個錢，比平時更愛湊在一起。在年豬肉和小燒酒的滋潤下，滿面紅光的老戰(zhàn)友自然就會提起那件煩心事來。于是，老漢們就搖頭，嘆氣，罵娘。

幾個老漢的陳年舊帳，兒女們是不屑一顧的。在年輕人看來，左一趟跑右一趟跑，厚著老臉低三下四去求人，一世英名就讓這點蠅頭小利給毀了，哪里還有做人的尊嚴(yán)。再說，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信息通暢，很多事都是公開透明的，要真能解決，犯得著死皮賴臉去纏么？

只有永福的侄兒小順不這樣認(rèn)為。小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小順開過礦，倒賣過香煙，前幾年和人打架坐過牢，出來后給一個大老板當(dāng)保鏢。對老漢們感嘆吁吁的話題，小順越聽越不耐煩。

小順說：“照你們這樣，不疼不癢，前怕狼后怕虎，跑上跑下頂卵用，再過幾個世紀(jì)你們的問題也解決不了！”

小順還說：“要造出聲勢，搞點動靜，再往網(wǎng)上一掛，媒體一炒，領(lǐng)導(dǎo)一重視，事情很快就好解決了……”

打春前后，大地萌動著春的氣息，在冬天里枯死過去的草啊樹啊，在春風(fēng)的呼喚下正一點點復(fù)蘇。小順那一番話，在撕拉拉的風(fēng)中無異于晴天的一個響雷，震得幾個修了一輩子地球的老家伙，把眼睛瞪得像燈籠一樣，半天眨不下來。

小順說的那些東西，老家伙隱隱約約也聽說過，但真真假假他們卻無法考證，畢竟那些不靠譜的事離他們太遠(yuǎn)。上網(wǎng)啊爭取輿論支持啊，對于一大把年紀(jì)，一輩子生活在烏地吉木這個山旮旯里，天天在土地上刨食的莊稼老漢來說，無異于天方夜譚。

想想還是上次去找銀鎖的時候那小伙子說得對，既然上面發(fā)話就能解決，說明下面本身就可以解決的，為什么不再找找呢？乘手邊有幾個活動的錢，幾個老漢又約在一起，群情激憤，找了鄉(xiāng)上找縣上。折騰了半天，仍然沒有什么結(jié)果。

烏地吉木就巴掌大塊地方，誰放了個熱屁寨子里人都一清二楚。金錘雖然沒有去參與，但從各方面反饋回來的信息，他總有一種預(yù)感：

早晚要出事！

12

金錘的兒子成了家，找了個打工的姑娘。兒子每次打電話回來，總要他們少種點土地，別太辛苦了，糧食夠吃就成?？墒墙疱N不這樣認(rèn)為，土地對于金錘來說就是他的命根子。那些金貴的土地一小部分是包產(chǎn)地，大部分是包產(chǎn)到戶后，他老兩口一鋤一鋤在荒山上挖出來的，怎么能說扔就扔了呢？

家里還有幾十畝土地，金錘老兩口每天依然在土地上辛勤勞作。年輕的時候到了自家地里，總覺得有使不完的勁，早晨巴不得早一點到地里，晚上看不見人影還不想回家?，F(xiàn)在不一樣了，從地里回來，金錘總要先到床上躺一會兒，才能幫妻子搭上一把家務(wù)。歲月不饒人，金錘明顯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老了。

其實，苦一點累一點沒啥，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還怕這點苦和累？但這一年多來，金錘晚上常常失眠，半夜醒來就再也睡不著。金錘看了幾個醫(yī)生，中藥西藥吃了不少，就是不見效。老婆心疼金錘，擔(dān)心老伴中了邪，專門請了個驅(qū)神祛邪的神漢來做法事，但鬼驅(qū)過了，大神也跳過了，還是過去的老樣子。

金錘一天比一天憔悴，老婆內(nèi)心的焦慮就與日俱增。

金錘的病他自己知道，那就是心病。

永福家的情形金錘知道得一清二楚。開年以后，永福已經(jīng)把兒子從醫(yī)院接回了家，兒媳婦離開兒子后就再也沒了消息。如今，永福佝僂著身子，要照顧躺在病床上的兒子，還得管那個不懂事的孫子。這一連串的禍?zhǔn)?，把永福原來硬朗的腰活生生壓成了一張弓，日子要多艱難就有多艱難。

金錘睜開眼睛，眼前是永福的影子；金錘閉上眼睛，腦子里還是永福的影子。這個兒時的光屁股朋友，一刻也讓金錘不得安心。

日子難熬，還得一頁一頁翻過。就這樣，總算熬到了這一年的秋收時節(jié)。藍(lán)藍(lán)的天幕下，大地讓剛出土的麥苗蠶豆苗豌豆苗點綴得嫩嫩的，綠綠的。寨子里到處掛滿了燈籠一樣的紅柿子，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開了一樹一樹鮮紅的花，在溫柔的陽光下，格外引人注目。

乘著這閑暇時節(jié)，金錘就想帶著老婆到省城走一走。

老婆跟著金錘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到過省城。前幾年，老娘癱在床上得有人照應(yīng)，就一直沒有這樣的機(jī)會。金錘特意把小姨妹接了過來，讓她幫著看看門。不管怎么說，農(nóng)村不可能和城里比，不是門一鎖，屁股一拍就可以出門的。家里牛啊豬啊羊啊雞啊狗啊，全是張口貨，得有人伺候。

金錘還有一樁心愿，就是去說服銀鎖。無論如何讓銀鎖給下面打個招呼，把永福的事解決好。金錘想好了，要是銀鎖實在難辦，就讓銀鎖出個面，請鄉(xiāng)上把他的補助讓給永福。金錘兒子成了家，小兩口有穩(wěn)定的收入；女兒也通過考試當(dāng)上了老師，家里不缺這幾個錢。背著幾個老戰(zhàn)友，昧著良心拿了這份錢，夜里總是睡不踏實，夜夜躺在床上受煎熬。

雖然沒有了老娘的嘮叨，金錘還是和往年一樣，硬柿子耙柿子柿餅柿片忙前忙后收拾了一個早晨，還叫老婆幫著打下手。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了，是劉鄉(xiāng)長打來的。

劉鄉(xiāng)長說：“馮叔，你在哪里？對對對，你馬上趕到鄉(xiāng)上來！要不，我讓鄉(xiāng)上的車來接你……”

聽得出來，劉鄉(xiāng)長語氣很急。

啥不得了的雞巴事，還要派車來接？金錘心里直嘀咕，堅決推辭掉了劉鄉(xiāng)長的好意，說他馬上趕過來。金錘明白，鄉(xiāng)政府的小車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坐的。自己只是個天天在土地上刨食的農(nóng)民，鄉(xiāng)長要派車來接，那也是看在兄弟的面上，自己得有自知之明。

該不是又有了新政策？

有了上一次積累的寶貴經(jīng)驗，金錘心里涌起一陣驚喜，卻不好在老婆面前表露出來。金錘要老婆收拾好其它東西，晚來一步和他在鄉(xiāng)上會合，一起趕班車進(jìn)城去。

金錘背上旅行包，提上那只裝著肉嘟嘟耙柿子的瓦罐，踏著濕漉漉的露水，急急忙忙往鄉(xiāng)上趕。

13

因為走得急，金錘趕到鄉(xiāng)上的時候已是大汗淋漓。

金錘進(jìn)了鄉(xiāng)政府大院，就感覺到這天的氣氛有些不對。

政府大院的人幾乎都認(rèn)識金錘?？墒莿倓偝赃^早飯，正在早晨暖洋洋的陽光下閑聊的鄉(xiāng)干部，一個個眼神都怪怪的。劉鄉(xiāng)長更是黑著張臉，一見金錘進(jìn)來，就沖著他直嚷嚷：“馮叔啊，你差點把人急死了！走走走，到辦公室！……”

金錘心里暗暗嘀咕道，娘的，啥事弄得這么神經(jīng)兮兮的？

金錘進(jìn)了辦公室，劉鄉(xiāng)長隨手乒地一聲，重重地把門關(guān)上了。

劉鄉(xiāng)長說：“馮叔啊馮叔，你知道不，出麻煩了！”

劉鄉(xiāng)長說：“馮叔啊，那天大的漏子，都是因為你引起的，你知道不？！”

劉鄉(xiāng)長鐵青著刀條臉，弓著蝦米樣的腰，舞動著兩只細(xì)長胳膊，嘴巴里的唾沫就像機(jī)關(guān)槍子彈一樣，熱哄哄地噴射在金錘的臉上。

金錘聽明白了，是永福他們。永福他們果然把小順的話聽進(jìn)去了，他們邀約了幾十個戰(zhàn)友，帶著婆娘娃娃，準(zhǔn)備堵到公路上。而恰恰這天下午，縣上有一個重要的活動，省里市里有領(lǐng)導(dǎo)要從這條必經(jīng)之路通過。

這些細(xì)節(jié)金錘確實不知道。自從他和劉鄉(xiāng)長有了約法三章后，那個讓老戰(zhàn)友們傷心的話題，在公開場合他就很少摻和進(jìn)去。正因為他的冷漠，加上銀鎖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老家伙背著他也是預(yù)料中的事。

看著劉鄉(xiāng)長盛怒的樣子，金錘心里七上八下，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畢恭畢敬地站著，不知怎么辦才好。

劉鄉(xiāng)長瞪著血紅的眼睛，曲著指頭，咚咚咚咚地敲著桌子：“馮叔呀馮叔，你也是一把年紀(jì)的人了，咱們有約在先，你也親口承諾過，怎么能做出這種事呢？”

早晨的陽光很安詳，靜靜地鋪灑在鄉(xiāng)政府空曠在院子里。金錘只覺得脊背一陣一陣發(fā)冷，身上的熱汗這個時候全成了冷汗。

劉鄉(xiāng)長背著手，在辦公里轉(zhuǎn)了一個圈，提高了聲音，聲色俱厲：“你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把不該說的話敞出去，這這這……這個殘局只有你去收拾了！”

金錘只覺得身子矮了半截，腦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吶吶地說“我我……沒有說啥呀？”

“還沒說啥？就有人私下攀比著你，說你特殊解決了！”劉鄉(xiāng)長的目光劍一樣逼視著金錘。

“我我我……，我確實沒跟別人說過呀！”

金錘窘得都快哭了。

金錘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著。金錘知道，老婆是一個直性子人，什么話她都包不住?？墒?，直到現(xiàn)在，這事他確實從來沒跟老婆說起半個字。

金錘想了半天，莫不是老娘走漏了風(fēng)聲？他和劉鄉(xiāng)長約法三章那天，回來就在老娘床前給銀鎖打的電話。老娘雖然癱瘓在床，但耳不聾眼不花，頭腦清醒，思維活躍。永福經(jīng)常來看她老人家，會不會從她嘴巴里知道了什么？

金錘心里一驚，但他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要是他們早得到了消息，怎么現(xiàn)在才來鬧事呢？

金錘這樣想著，腦子里還是一片空白。唉，等把天上的星星數(shù)清，天已經(jīng)亮了！

金錘百口莫辯，囁囁嘴，說：“我確實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這事，他們是在扯謊，造謠，要把這事扯在我頭上。我聽說，長貴的舅子幺疙瘩早就得了這個錢，會不會……”

劉鄉(xiāng)長揮揮手，打斷了金錘的話，吼道：“瞎扯！幺疙瘩早就遷到廣東，已經(jīng)死了十多年了，誰給過他一分錢？現(xiàn)在就有人口口聲聲和你攀比，說你得了好處！”

“我？”

劉鄉(xiāng)長嘆了口氣，擺擺手，說：“算了，不管他們說的是真話還是謊話，也不管他們有沒有根據(jù)，咱們不要去糾纏?，F(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怎樣想辦法把這攤子事擺平。不然，這事除了對鄉(xiāng)上有影響，對你弟弟也有影響，你懂不懂？”

金錘腦子里像鉆進(jìn)了一大把綠頭蒼蠅，除了有嗡嗡嗡嗡的聲音外，他當(dāng)然想不出把這事擺平的辦法來。

劉鄉(xiāng)長的目光從金錘的頭上越過去，看著院子里那一地金色的陽光，嘆了一口氣，說：“這樣吧，我們想辦法把他們勸到鄉(xiāng)上來，請你出面跟他們解釋，就照當(dāng)初的約定說！”

“說啥？”

“你忘了咱們的約定啦？當(dāng)初我是怎么對你說的？！”劉鄉(xiāng)長聲色俱厲，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每年12月31日來領(lǐng)錢，還不能對外人說?！苯疱N就像小學(xué)生背誦課文一樣，吶吶地說道。

“啥啥啥？馮叔呀馮叔，我該怎么說你呢？你真是豬腦子！”

劉鄉(xiāng)長真的生氣了，壓低了嗓門罵道。劉鄉(xiāng)長把嘴巴湊過來，一字一句地說：

“只能說沒政策，從來就沒有這回事！！”

“這這這，還是……要我說假話？！”

一想起這幾年來，為那個約定受到的折磨，金錘那團(tuán)憋在心中的無明火就一股一股往上冒。

“假話？！解決了你的問題還是假話？馮叔，你開什么玩笑??？”

劉鄉(xiāng)長那張刀條臉繃得緊緊的，一雙小眼睛瞪得就要爆裂開來。

“我哪里是在開玩笑？我去年就找過你，要求把我那份錢讓出來。你不看看人家永福，他才是最困難最需要特殊解決的呀！”

一提起永福，金錘心里就跟貓抓一樣。

“不行不行！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行！”

劉鄉(xiāng)長痛苦萬分，連連擺著手。

劉鄉(xiāng)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攤著雙手，說：“這這這，我怎么跟你說嘛，你不為自己想想，還得為你弟弟想想。他這個年齡，正是節(jié)節(jié)往上長的時候呀！”

“真的不行？”

“不行，這絕對不行！”

“好啊，要是不行的話，那錢我再也不領(lǐng)了！永福他們愛怎么鬧怎么鬧去！”金錘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個不停，他粗著嗓門，眼睛直直地盯著氣勢洶洶的劉鄉(xiāng)長。

窗外，起了風(fēng)，片片黃葉在唦啦啦的風(fēng)中飄飄搖搖跌落在院子里，幾只在院里覓食的小鳥嚇得落荒而逃。

金錘覺得自己虛弱得都快站不住了，他因為激動而微微有些發(fā)抖。金錘說：“我沒有把咱們的約定告訴任何人，我只是為永福他們感到冤屈。我只想問問鄉(xiāng)長，同樣是人，為什么我的能特殊解決，他們的就不能解決？……”

“好啊好?。　?/p>

劉鄉(xiāng)長的嘴角抽搐著，那只在他眼前揮舞著的手也一下僵在空中。在這一瞬間，空氣似乎凝固了，只有墻上那只鐘還在嘀嗒滴嗒賣力地走著。

劉鄉(xiāng)長哈哈哈哈一陣?yán)湫?，打破了這短暫的沉寂。劉鄉(xiāng)長口氣明顯軟下來，說：“馮叔，你不要逼我！”

“我怎么是在逼你呢？我只是問你一句，這樣做，公平嗎？”

“你真的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不把這個道理問清楚，我這一輩子良心不安！”

劉鄉(xiāng)長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搖搖頭，長嘆一口氣：“好好好，我給你說實話吧。這事本來就沒有政策解決，你左一次右一次找銀鎖，他擔(dān)心你腦子出問題，才出此下策：他自己掏出錢來，讓我們每年給你兌現(xiàn)。你弟弟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你別往死胡同里鉆，你看你看……”

“啥啥啥……你說啥？”

金錘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弟弟一直想幫你，可是不采取這種方式你又不接受。唉，你兄弟倆都是好人吶！”

劉鄉(xiāng)長還沒說完，金錘就再也站不住了。

金錘手一松，沉甸甸的罐子啪地落在地上，里面的水汪汪的柿子成了一攤泥。

窗外，陽光依舊燦爛。幾只蹦蹦跳跳的鳥雀，在安詳?shù)年柟庀聡\嘰喳喳歡唱。

【作者簡介】美樺，彝族，四川會理人。在《民族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雨花》等報刊上發(fā)表作品160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欲網(wǎng)》、短篇小說集《稻香時節(jié)》《市井民謠》《毒蠱》。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