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尚君
第一篇關于《晏子春秋》的考察,是針對《四庫提要》認為該書是家傳“權輿”的說法,認為“這里看不到傳主生卒年月,看不到他的世系,看不到他的心理發(fā)展,所有的止是若干片斷的堆積”。這是有關傳敘起源的大問題。
《〈史記〉及史家底傳敘》是一篇議論《史記》敘事方法和傳敘寫法的很難得的力作。1940年初,因安排是年秋開設《史記》課程,乃從年初研讀《史記》,閱時六月《史記考索》一書,凡論史例者四篇,史實者三篇,史注者四篇,輯佚者三篇,附錄四篇。先生自序稱“屬海內(nèi)云擾,鄉(xiāng)邑淪陷,遂肆意著述,借遣殷憂”。出版后久已享譽學林,是二十世紀《史記》研究的代表著作之一,但內(nèi)容以文獻考訂為主,缺乏人物傳記與全書評騭之專論。本文談到正史的范圍,講到史傳與傳敘文學的聯(lián)系與區(qū)隔,《史記》互見體例之運用及其局限,特別討論到《管晏列傳》《魏公子傳》《魏其武安侯傳》以及項羽、劉邦本紀之人物敘寫的成就和偏失,恰可彌補上述缺憾。全文筆力健旺,議論風發(fā),分析細致,識透紙背,處處顯示融貫東西、參悟古今的氣象格局。如對楚漢爭戰(zhàn)最后勝負的關鍵,先生認為“倘使把當時雙方戰(zhàn)略和天下大勢擱開不說”,項羽因為世代將家,“對于部下的賞賚,是比較地慎重,換言之,就是慎重名器”?!岸鴦钪故且粋€無賴,他手下的大多是時代的渣滓,這正是陳平說的‘士之頑鈍嗜利無恥者。渣滓當然有渣滓的道理,在這一大群的頑鈍無恥之徒,他們沒有宗旨,沒有信義,所看到的止是高官厚祿,玉帛子女。恰恰劉邦看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成功了。他的成功的因素,就是不惜名器”。這里說清了歷史上的許多事情,值得玩味。再如關于武安侯田蚡的評價,因為《魏其武安侯列傳》的名聲,似乎是久有定評了,先生揭出《史記·東越列傳》和《平準書》的記載,指出田蚡“老成謀國”的干練。關于信陵君為人和圍魏救趙的真相,也非淺學者所能及。
《〈三國志注〉引用的傳敘》和《〈世說新語注〉引用的傳敘》兩篇,是分別論述二書所存漢魏兩晉雜傳類文本之文學價值。《八代傳敘文學述論》在完成此一時期散佚傳敘文獻后有更詳盡深入的分析,在此從略。
本書有五篇談中古僧傳的文學成就。就我所知,先生是持積極入世態(tài)度的學者,對佛教之空寂、輪回、蟬蛻等作為似乎并不太贊同。他研讀僧傳,是從人物傳敘的文學成就,僧傳所述出家人的人生感悟和生命體驗加以分析論列。對《法顯行傳》,先生認為法顯的自敘與玄奘的《大唐西域記》雖然都記載天竺經(jīng)行的過程,但后者只是客觀地敘述諸國情況,因而只是一部地志,而《法顯行傳》則以生命中一段旅程的記錄,主觀地表達了個人的感受,“是一篇人性底敘述”。如禪門公案“法顯不怕黑師子,但看不得白絹扇”,先生列舉《高僧傳》卷三所載:
將至天竺(略),顯獨留山中,燒香禮拜,翹感舊跡,如睹圣儀。至夜,有三黑師子來蹲顯前,舐唇搖尾。顯誦經(jīng)不輟,一心念佛,師子乃低頭下尾,伏顯足前。顯以手摩之,咒曰:“若欲相害,待我誦竟;若見試者,可便退矣?!睅熥恿季媚巳?。
認為這應是《法顯行傳》已佚失的內(nèi)容,寫出法顯求法之堅定執(zhí)著,置生死于度外。而《行傳》載:“顯去漢地積年,所與交接悉異域人,山川草木,舉目無舊。又同行分析,或留或亡,顧影唯己,心常懷悲。忽于此玉像邊見商人以晉地一白絹扇供養(yǎng),不覺凄然,淚下滿目。”先生評述云:“我們看到悲歡離合,看到生死無常,看到法顯底慨然生悲,看到印度諸僧底相顧駭嘆?!薄耙粋€絕域舍身,忘生求法,無常無我,應無所住而安其心的高僧,看到白絹扇而凄然下淚,這實在是不思議的奇跡?!e目無舊、‘顧影唯己兩句更見出他是怎樣地執(zhí)著現(xiàn)在,沾泥帶絮,終于不能解脫。然而正從這幾句里,我們認識法顯不僅是一位高僧,而是和我們一樣地有知覺有感情的人物。倘使我們認定傳敘文學底目標,是人性底真相的敘述,那么在中國文學里,《法顯行傳》便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弊u為“劃時代的自敘”。
慧皎《高僧傳》,在中國佛教史上當然是空前的著作,先生特別注意到此書各傳篇幅闊大,如佛圖澄傳4800字,鳩摩羅什傳4200字,道安傳3200字,慧遠傳4400字,因而可作完密的敘述,且“富于人性的描寫”。如《晉長安鳩摩羅什傳》和《晉廬山釋慧遠傳》兩篇。鳩摩羅什一生的主要事業(yè)是譯經(jīng),但中間受到呂光、姚興的威脅,以至一再破戒,常懷忍辱而無異色。而對于慧遠,則處處寫出其弘法的堅定和人格的偉大。先生特別舉出“遠神韻嚴肅,容止方棱,凡預瞻睹,莫不心形戰(zhàn)慄”的幾個事例,認為:“慧遠莊嚴博偉,雖一時梟杰劉裕、桓玄之徒,敢于窺竊神器,而不敢犯及遠公?!币鰝髦猩抽T見慧遠心悸汗流而不敢語,以及其臨終不昧的一段:“六日困篤,大德耆年皆稽顙請飲豉酒,不許;又請飲米汁,不許;又請以蜜和水為漿,乃命律師令披卷尋文,得飲與不,卷未半而終?!闭J為其人格是“中國人的光榮,也是晉宋以后佛法大興的根源”。
《高僧傳》以后,先生特別關注道宣《續(xù)高僧傳》,認為與慧皎書“有相等價值”。道宣至少歷時二十一年而成書,“是一部用力至勤的著作”。指出道宣有意補錄《高僧傳》所缺的北方名僧,在文獻采據(jù)方面用力尤深,但對立傳“偏重交游,全憑主觀”,以及為在世僧人立傳,則持保留態(tài)度。他在道宣著作里,特別讀到三個特殊的敘述,一是對于禪宗的不滿,僅為達磨、慧可立傳,不涉他僧,且有“四世之后,便成名相”“道竟幽而且玄,故末緒竟無榮嗣”等惡評。二是在譯經(jīng)主張上,對于當時名盛一時的玄奘頗多批評,反對他的直譯、廣譯,認為“布在唐文,頗居繁復”,在不得不作的贊譽中,也頗多諷刺。三是對北朝、隋唐以來佛教遞盛的記載。同時,也指出僧傳之泄憤偽訛,《釋曇始傳》關于魏道武帝抑佛后“大生愧懼,遂感癘疾,崔、寇二人,次發(fā)惡病。燾以過由于彼,于是誅剪二家門族都盡”,就全屬捏造。這些方面的分析都極具獨見,雖然稍為有些偏離了傳敘文學的中心。
另缺題一篇,應屬臨時起興之作。初唐史家受到官方敘事立場的影響,極力貶抑隋代的政治建樹和隋煬帝之道德為人,先生意外發(fā)現(xiàn),道宣編錄僧史,另有取資,且絕不愿受官方史家的局限,因而得以真實保存隋二帝行事的真貌。先生據(jù)以評述隋文、隋煬父子:“假如我們要把隋文和隋煬對比,顯然他們屬于兩個不同的范疇。文帝陰狠,煬帝闊大;文帝鄙嗇,煬帝豪縱;文帝是校計升斗的田舍翁,煬帝是席豐履厚的世家子。要在中國史上找一個和煬帝相比的人物,我們只可推舉漢武帝:他們同樣是詞華橫溢的天才,雄才大略的君主。不過煬帝的結(jié)局,遇到意外的不幸,成為歷史的慘劇,再加以唐代史家全無同情的敘述,和《迷樓記》這些向壁虛造的故事,于是煬帝更寫成童昏,留為千秋的炯戒。這不能不算是歷史上的冤獄?!边@樣評說,無論當時或現(xiàn)在,似乎都有些驚世駭俗。其實煬帝“南平吳會,北卻匈奴”是《隋書》已有的評價,開鑿大運河今人也已有共識。先生特別關注到,“隋文父子雖然同是隆興佛法,但是隋文是崇拜佛法,而隋煬正經(jīng)是領導佛法了”。他看到文帝因僥幸獲得政權,因而更加迷信祥瑞,迷狂佛徒,在度僧、建塔、送舍利乃至自稱弟子等行為,均僅限于經(jīng)像報應。而煬帝與智者大師的交往,則禮敬設會,悲類受囑,生死如一,對天臺宗的弘傳關系極大。又舉煬帝之接納胡僧、組織譯經(jīng)、清理度僧、設置經(jīng)藏,以及向日韓傳播佛教諸端,以見其為政之闊大不苛細。至于從開皇后期到仁壽間,隋文五子各自倚靠僧團,經(jīng)營佛教,組織勢力,謀求政治地位的作為,以及僧人依附諸王之情節(jié),更屬在在都有,先生羅列分析,各得頭緒。先生對《續(xù)高僧傳》的閱讀,凸顯了他一貫強調(diào)讀史應能入木三分、力透紙背的精神。我整理本文,去歲末在復旦歷史系中古時代格國際會議上介紹后,得知孫英剛教授前此也已就《續(xù)高僧傳》所見太子承乾的為人為政作了詳盡的論述,在海外發(fā)表??磥頃x書的學人,雖時代迥隔,感覺仍是相通的。endprint
先生特別推重唐初玄奘門人為其師所撰《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認為其“布局之偉大、結(jié)構之完密,不特為中國文學中所罕見,即以第七世紀前歐西諸國之傳敘文學比之,亦甚少有出其右者”。
《唐代文人傳敘》一篇,中心是討論韓愈所倡文人不作傳的偏見,認為這一偏見阻扼了主流文人從事傳敘寫作的熱情。對唐人傳敘,有存世作品的全面考察,特別表出陸羽《陸文學自傳》述曾為優(yōu)伶,陸龜蒙《甫里敘述傳》述曾“躬負畚鍤”,因坦白而令人欽服。對韓柳文“寫人情處有極細密處”給以肯定,對韓碑大量諛墓的記述也給以明白的揭發(fā)。
《宋代的三篇行狀》一文,在遺憾宋人繼續(xù)文人不作傳之局促,以及古文家寫碑志刻意求簡的同時,特別揭出三篇行狀,“比較接近傳敘文學的正軌”。第一篇是蘇軾的《司馬溫公行狀》,9500字,“開了長篇文字的先河”。雖然覺得以司馬光舊派領袖的地位,一生滲入當代政治組織之履歷豐富,加上蘇軾和他始終保持密切接觸,沒有按西洋寫法寫成數(shù)十萬字的傳敘有些可惜,但因為已經(jīng)突破傳統(tǒng)的局限,因而有許多精彩的記錄。先生特別節(jié)錄司馬光勸仁宗早立太子,與王安石、宋神宗討論新法的兩節(jié),后者之分析既提到司馬光立論的不足,也肯定他“老成謀國的用心”?!缎袪睢穼λ抉R光廢新法的肯定,對差役法弊害不著一辭,先生特別舉蘇轍《東坡先生墓志銘》對此不同的敘述,認為這是“前人作文的體裁”,也指示今人讀書的立場。第二篇是朱熹《張魏公行狀》,長達43700字,為空前的長篇,因而對“傳主的生平,更進而對于傳主的父母,有詳盡的敘述”。先生列舉了幾節(jié)特別精采的段落。一是紹興十六年張浚欲劾秦檜而猶豫不決,其母誦其父對策詞“臣寧言而死于斧鉞,不忍不言而負陛下”,鼓勵直言。二是建炎三年平定苗劉之亂二十五天間的逐日紀事,認為是“中國傳敘文學罕見的先例”。三是張浚經(jīng)營關陜的卓識和富平之敗的影響。先生雖然認為富平之敗“從一隅講,這是失敗,從大局講,這是成功”,但也直述張浚誣殺部下之不德,和朱熹寫此敗結(jié)果的“太輕”。四是金主亮南侵時張浚起復后的果決有為。五是措置兩淮和靈璧之敗的責任,先生認為朱熹有意為張?!耙?guī)避責任”,因與傳主之子張栻私交甚深而不免有所隱飾。第三篇是黃榦的《朱子行狀》,16000字,雖篇幅較小,但作者為朱熹女婿,又是最信任的門生,相從數(shù)十年,因而得有很親切的觀察,加上作者成文后曾長期擱置,反復修改,因此而具獨到的成就。先生更看重的,則是黃榦在《行狀書后》《行狀成告家廟文》中對傳敘作法的極有見地的理論闡述,文長不具引。
《宋代的年譜》,主要談似乎與傳敘文學有密切關聯(lián)的年譜在宋代出現(xiàn)的原因,重點分析呂大防所撰杜甫、韓愈二譜雖有開創(chuàng)之功,但僅略具梗概,且缺漏詿誤尤多,實在不足為訓。雖然年譜一體在南宋后作者眾多,似乎已成重要的傳記形式,先生對此始終有所保留。
《全祖望〈鮚埼亭集〉碑銘傳狀》一篇,是先生較早論述明清之際史事的論文,似乎已可看到晚年寫作《陳子龍及其時代》的一些先兆。在討論全祖望碑狀成就時,先生特別注意追溯鄞縣全氏先世本是明代世臣,自六世祖時入仕,到他祖父一輩他山、式公、北空適當明清鼎革之際,都義無反顧地投身抗清戰(zhàn)場,而他的師友前輩,故家遺族,都還保存歷史的記憶。對明遺民之向望景慕,為先賢往哲保存文獻的強烈愿望,讓他立意尋訪故老,追尋舊跡,考訂事實,發(fā)為碑狀。先生特別指出:“祖望著述的特點,就是他的直書不諱的態(tài)度?!币虼藢τ阱X肅樂、張煌言等抗清名臣的個人能力、道德欠缺都有很直率的記錄,也因為如此,對錢之“孤忠耿耿”,張之“百折不回”,就有更令人信服的生動的記錄。先生也指出,祖望著述動機當然有“故國之感”,“但卻沒有反抗新朝的意識”,“不含有敵視清室的意義”,這是讀全氏碑狀尤應理解的地方。
《傳敘文學與人格》《傳敘文學底真實性》,主要闡發(fā)英、法學者對于西洋傳敘文學的見解,以及對建構中國傳敘文學的重大理論問題的分析。《八代傳敘文學述論》對此論述更詳。
本稿完成于1939年至1940年,正是抗戰(zhàn)最艱苦的時期,汪精衛(wèi)集團公開投日,歐洲戰(zhàn)場戰(zhàn)火遍地,日軍席卷中國東部和東南亞,世界大戰(zhàn)全面爆發(fā)。先生雖避居樂山,但始終關注戰(zhàn)爭情勢,論著中也時常見到激昂的抗敵情緒。他說漢初以來北方諸郡“沒有一處不受到匈奴的屠戮”,“最后武帝才決定采用賈生的策略,實現(xiàn)文帝的決心”?!捌浜笠磺械膽?zhàn)略,都由武帝獨斷,恰恰遇著衛(wèi)青、霍去病承意順命,如臂使指,當然功無不克,一直等到匈奴北徙,漠南無王庭之后,中華民族才得到喘息的機會。以后再由元帝收拾局面,但是這個民族生存的大功,還是在武帝手內(nèi)奠定的”。這里說的當然是漢與匈奴的關系,討論的完全是漢代國勢的安危和底定,但能說其間沒有眼前的殷憂嗎?在討論到朱熹《張魏公行狀》時,特別引錄行狀原文:“公(指張浚)素念國家艱危以來,措置首尾失當,若欲致中興,必自關陜始,又恐虜或先入陜陷蜀,則東南不復能自保,遂慷慨請行?!辈⒄f明建炎間張浚的計劃是“自任關陜,由韓世忠鎮(zhèn)淮東,呂頤浩、張俊、劉光世扈駕入秦”。但在建炎四年金人南下,張浚被迫出兵牽制,導致富平大敗。先生認為行狀對此寫得太輕了,“其實自此以后,關陜一帶完全淪陷,幸虧吳玠、吳璘保守和尚原、大散關,阻遏金人入蜀之計,但是從此東窺中原,幾于絕望,不能不由張浚負責”。1939年東南多已淪陷,國民政府入川,軍事形勢與南宋之重心在東南不同,而維持大局,控守關陜、湖湘之大勢則同。在這里,先生借對南宋初年軍事布局之認識,提出國勢安危之關鍵所在。在討論全祖望碑狀成就時,先生特別寫到清初東南抗清之艱苦卓絕:“當魯王盤踞舟山的時期,寧波、余姚一帶山寨林立,作為海中的聲援,山寨沒有陷落以前,清兵不敢下海,正和最近抗戰(zhàn)中的中條山游擊戰(zhàn)一樣,在民族戰(zhàn)爭中發(fā)生最大的牽制力量?!庇终f:“在山寨底掙扎當中,浙江世家子弟幾乎全參加了?!碧貏e表彰“錢肅樂是一個孤忠耿耿的大臣,張煌言便是一個百折不回的斗士”。在這些地方,說的是清初,又何嘗不是當時全民抗戰(zhàn)的現(xiàn)實呢?
2015年我整理朱先生遺著,乃以本書稿與《八代傳敘文學述論》合為一冊印行,為避免書名重復或致引起不必要的誤解,仍采用先生題記和自傳中原用的書名《中國傳敘文學之變遷》。前述缺題一篇,則代擬題《〈續(xù)高僧傳〉所見隋代佛教與政治》。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