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剛
映現(xiàn)與超越
——陳洪綬的人品和畫品
朱志剛
我國傳統(tǒng)畫論認為“畫為心印”“畫如其人”,認為畫家的人品和畫品之間存在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繪畫如同一面鏡子,是畫家胸襟氣度、個性氣質(zhì)、道德水平、文化修養(yǎng)等“品格”的綜合反映和體現(xiàn)。然而畫品和人品的相互關(guān)系似乎并非如此簡單。一般而言,至少在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領(lǐng)域,當畫家技藝達于臻熟且確立了自身風格之后,其精神的內(nèi)在境界會通過繪畫的外在品格映現(xiàn)出來。但是,當畫家的精神世界極其復(fù)雜,出現(xiàn)隱藏的理想人格和顯露的現(xiàn)實人格相矛盾甚至分裂的情況時,其繪畫作品卻往往在有意無意間超越現(xiàn)實人格,而傾向于展現(xiàn)被日常功利湮沒的理想人格的一面,由此造成了繪畫的藝術(shù)品格即“畫品”與畫家表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實人格即“人品”不符的現(xiàn)象。而本文將要探討的晚明清初時期的重要畫家陳洪綬,便是這樣一位現(xiàn)實人格(或曰“人品”)遭受質(zhì)疑,但畫品能夠超越“人品”,呈現(xiàn)自身理想人格的典型代表。
陳洪綬(1598—1652),浙江諸暨人,字章侯,號老蓮,又號悔遲、老遲、悔僧等。其天賦異稟,少年即以畫名,擅山水、花鳥、人物,尤以人物畫見稱于世。晚年精研古法又大膽創(chuàng)新,筆下觀音、羅漢、高士、仕女等形象,多頭大身小,面目奇崛,神情超邁,衣紋排疊,筆法圓潤緊勁,造型夸張怪誕,畫面具有極強的裝飾效果而不失清雅高古的格調(diào)。陳洪綬的“畫品”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世都得到了人們的高度評價和普遍認可。清人張庚在《國朝畫征錄》中評其畫:“在仇(英)唐(寅)之上,蓋三百年無此筆墨也?!薄吧w天下人物首推章侯也。”1當代學者高居翰亦將其譽為中國繪畫史上“最輝煌的大畫家之一,繼李公麟之后,最偉大的人物畫家”2。然而,相比于足以垂范后世的“畫品”,陳洪綬的“人品”似乎并不為人所看重。自稱“先人與先生交甚厚……少時亦得從游”3的孟遠作《陳洪綬傳》,評價陳的性格是“頹然自放”4,陳亦自況“我性故放蕩,花酒情復(fù)深”5。其狂放不羈的個性由此可知。尤其甲申國變之后,陳洪綬的師友劉宗周、祝淵、祁彪佳等或絕食,或自沉,紛紛含恨而盡。陳雖未有慷慨赴國難的壯舉,卻終因愧悔于茍且偷生而在心靈上承受著巨大煎熬,只能通過放縱癲狂的言行來釋放心中的憤懣和悔恨。其“時而吞聲哭泣,時而縱酒狂呼,時而與游俠少年,椎牛埋狗,見者咸指為狂士,綬亦自以為狂士焉”6?;蛘摺盎燠E僧徒間……縱酒狎妓則如故。醉后,語及國家淪喪,身世顛連,輒慟哭不已”7。陳洪綬在繪畫史上被稱為“狂士”,但如此行為舉止,也遭到了很多質(zhì)疑。日本學者古原宏伸就認為,陳洪綬晚年的癲狂行為只是一種用遺民身份博取交游,進而換取賣畫機會的策略或姿態(tài)而已。8而我國學者徐建融則直斥陳洪綬為“小人之品”,指出其“狂士”作風正折射出晚明文人以個人價值為中心的集體病態(tài)人格。9筆者則認為,陳洪綬的人格特征極為復(fù)雜和矛盾,雖有懦弱優(yōu)柔、頹放消極、沉湎酒色的一面,卻也有堅守忠義大節(jié)、積極反思進取和尋求精神超越的另一面。前者體現(xiàn)為陳洪綬的現(xiàn)實人格,后者則透露出他的理想人格。而陳洪綬晚年夸張變形、冷峻高古的人物畫所達到的藝術(shù)境界即所謂“畫品”,正是其理想人格的映現(xiàn)和對現(xiàn)實人格即“人品”的超越。
陳洪綬青少年時曾得以追隨晚明儒學宗師劉宗周和黃道周學習,后二人因忠義直諫而觸怒崇禎皇帝,相繼被貶謫革職時,身為國子監(jiān)學生的他作《上總憲劉先生書》,一方面愧悔于自己“身謀不及國”10,“深悔當年何不棄去,半年懷負國之慚”11,一方面也表明了“群小之當殺也”的鮮明政治立場。此封寫給劉宗周的書信恰好折射出陳洪綬的復(fù)雜人格。在現(xiàn)實人格中,他懦于自保,當老師黃道周蒙冤身陷囹圄時,未敢挺身而出為其上書鳴冤;而在理想人格中,他又深明“臣之正路”12,立場鮮明地反對“茍且之治術(shù)”13。這種相互矛盾的人格特征在明清易祚之初表現(xiàn)得愈發(fā)明顯??吹綆熡褌兿嗬^以身殉國,未能“君亡與亡”的陳洪綬承受著茍且偷生的現(xiàn)實人格和慷慨赴死的理想人格的雙重煎熬。事實上,陳在明亡后不僅絕意仕途、逃禪潔己,且多次拒絕為清廷顯宦作畫,即使“偷生”,亦未于大節(jié)有虧,本來不致如此愧悔,但是陳洪綬心中“舍生取義”“精忠報國”的理想人格卻使他難以原諒現(xiàn)實中的自我,晚年長期在“死與不死”間掙扎徘徊,因此造成了心理的扭曲和行為的癲狂,并由此產(chǎn)生了畸變的畫風。此其一。
其二,陳洪綬早年屬意功名,十八歲時即考取諸生,但此后三次科考皆榜上無名。連續(xù)的挫折,加之身世的辛酸、經(jīng)濟的困頓,使其難免自甘沉淪,“傷家室之飄搖,憤國步之艱危,心中憂悄,逛逛托之于酒,頹然自放,或至使氣罵坐者”14。青年時雖曾“師事劉公宗周,講性命之學”15,但“已而縱酒狎妓自放,頭面或經(jīng)月不沐”16。明亡之后,“混跡浮屠,縱酒自放,醉后輒慟哭不已”17。這些事例反映出陳洪綬有明顯的消極自棄的傾向。但同時,他的個性中又有積極反思、進取畫學的一面。在為張嶧作的《張平子品山拈》中,其明確提出反對“驚帆馳馬,買妓征歌,酒得淋漓,喧囂怒詬”18,并渴望建功立業(yè),這和他“縱酒狎妓”“使氣罵坐者”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恰好相反,體現(xiàn)出他對自己放縱行為的反思。在經(jīng)歷了明清易代的天崩地裂之后,其立志中興畫學的信念也愈發(fā)堅定。如果說在明亡之前,陳洪綬尚有文人身份的顧忌而“書畫恥流傳”19,那么明亡之后,他的志向則由本已動搖的政治抱負轉(zhuǎn)向至死不渝的畫學追求,“作畫名根出,吾家自立宗”20、“師其(古人)意思,自辟乾坤”21,力求開宗立派,丹青流芳。而陳洪綬一生中最為杰出的作品也多完成于此一時期。生活中的頹唐放蕩和詩文中的積極反思、畫學中的力辟乾坤形成鮮明對比,由此也折射出陳洪綬理想人格和現(xiàn)實人格的分離和矛盾。
其三,陳洪綬一生沉湎酒色,“素豪放,飲輒斗酒”22,“顧平生好婦人,非婦人在坐不飲;夕寢,非婦人不得寐;有攜婦人乞畫,輒應(yīng)去”23。其“縱酒狎妓”24、“酒間召妓”25的作風固然與晚明特有的“狂狷自現(xiàn)”的畸變、病態(tài)的整體士風不無關(guān)聯(lián),卻也根由于陳洪綬自身對世間享受的放縱和沉淪。但與此同時,陳洪綬心中始終隱藏著一個清高自潔、超然世外的理想自我,這在他的人物畫中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陳洪綬筆下的菩薩、羅漢、賢哲、高士,莫不神情超邁、氣韻高蹈、風骨凜然,縱然作飲酒醉態(tài),亦磊落拔俗,毫無半點塵欲之思。而所繪女子形象,亦和他平日接觸的輕浮妓女有很大反差,多為端莊高潔、賢良淑德乃至通經(jīng)博史的智慧女性,或讀書,或撫琴,或執(zhí)扇,或持瓶,神情若有所思,意態(tài)莊重嫻雅,似乎透露出陳洪綬心目中對女性的敬重而非生活中的褻玩。至于人物形象頭大身小,不知者常譏其為丑怪,而筆者卻以為這種失調(diào)的比例恰好突出了人物的精神而非肉體,也進一步映現(xiàn)出陳洪綬對于理想境界的追慕和對現(xiàn)實人生的掙脫。陳洪綬幼年時即受家庭影響而熏染佛教,甲申之后,更是一度出家逃禪,“兵戈非不幸,反得講真如”26,“偷生始學無生法”27。佛教義理的攝受使其能夠沉湎酒色而又看破生死,在現(xiàn)實中耽戀肉體的暫時享樂,而在繪畫中尋求精神的永恒解脫。
從以上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陳洪綬的理想人格和現(xiàn)實人格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分歧和反差,其現(xiàn)實人格難免懦弱優(yōu)柔、頹唐放蕩、縱情酒色,而在其靈魂深處,少年時即已形成的“忠孝之思、匡濟之懷”28、成年以后一直追求的“立德、立言、立功、立身”29和晚年時深深向往的解脫超然之境,都始終占據(jù)著畫家思想的主流,并支撐起他的人生氣象和精神格局。如果說陳洪綬的現(xiàn)實人格表現(xiàn)為“人品”,那么其理想人格則映現(xiàn)或轉(zhuǎn)寫為對“人品”有著明顯超越的“畫品”,從而賦予其繪畫以高古寂歷、磊落超拔的美學特征。而如果我們不對陳洪綬的現(xiàn)實人格和理想人格予以考察和分辨,則很容易單方面貶低其人或其畫,得出錯誤的認識和結(jié)論。對此,清代著名學者全祖望獨具慧眼,他在看過陳洪綬的一幅畫后感嘆:“一畫為枯木,附以水仙,嗚呼,老蓮好色之徒,然其實有大節(jié),試觀此卷,古人哉?!?0可謂直接從“畫品”中觀照到了陳的理想人格,真乃明矣!
注釋:
1.[明]陳洪綬著、吳敢點?!蛾惡榫R集》之《諸家題贈、評論》,第699頁,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11月。
2.高居翰《山外山》,第222頁,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12月。
3.《陳洪綬集》附錄《陳洪綬傳》(清孟遠撰),第659頁。
4.《陳洪綬集》附錄《陳洪綬傳》(清孟遠撰),第660頁。
5.《陳洪綬集》卷四《送大生之京》,第57頁。
6.《陳洪綬集》附錄《陳洪綬傳》(清孟遠撰),第660頁。
7.《陳洪綬集》附錄《清史稿·本傳·陳洪綬》,第666頁。
8.轉(zhuǎn)引自高居翰《山外山》,第216頁,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12月。
9.徐建融《晚明美術(shù)史十論》,第235頁、第238 至240頁,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09年5月。
10.11.12.13.《陳洪綬集》卷三《上總憲劉先生書》,第32頁。
14.《陳洪綬集》附錄《陳洪綬傳》(清孟遠撰),第660頁。
15.16.《陳洪綬集》附錄《陳洪綬傳》(清朱彝尊撰),第665頁。
17.《陳洪綬集》附錄《清史列傳本傳》,第667頁。
18.《陳洪綬集》卷一《張平子品山拈》,第12頁。
19.《陳洪綬集》卷四《寄來季》,第56頁。
20.《陳洪綬集》卷五《病中六首》之一、四,第126—127頁。
21.《陳洪綬集》卷二《王叔明畫記》,第25頁。
22.《陳洪綬集》附錄《紹興府志所載小傳》,第665頁。
23.《陳洪綬集》附錄《陳老蓮別傳》(清毛奇齡撰),第663頁。
24.25.《陳洪綬集》附錄《陳洪綬傳》(清朱彝尊撰),第665頁。
26.《陳洪綬集》卷五《學佛》,第138頁。
27.《陳洪綬集》卷八《入云門化山之間覓結(jié)茅地不得·其四》,第262頁。
28.《陳洪綬集》附錄《陳洪綬傳》(清孟遠撰),第660頁。
29.《陳洪綬集》附錄《紹興府志所載小傳》,第665頁。
30.《陳洪綬集》之《諸家題贈、評論》,第694頁。
(作者朱志剛,天津財經(jīng)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