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會斌
(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12)
《周禮》“徒”考
王會斌
(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12)
通過分析《周禮》整體的官制建立,“徒”在《周禮》中的排位、經(jīng)濟權(quán)益等方面的材料,可以發(fā)現(xiàn)鄭玄認為《周禮》中“徒”是“此民給徭役者,若今之衛(wèi)士矣”的看法,并不準確。因為“徒”在《周禮》官職設(shè)置中其來源身份不是泛泛而談的“民”或“庶人”,而是野人中的庶人;其并非“衛(wèi)士”,只是一般的雜役人員。
周禮;周官;徒;身份
《周禮》成書何時,著者何人,學(xué)界尚無定論,但其中有不少反映西周、春秋時期制度的內(nèi)容,當屬無疑。該書對國野之別的敘述也是極為清晰的,如《周禮》鄉(xiāng)大夫“國中自七尺以及六十者,野自六尺以及六十五,皆征之”,[1](P716)即交待國野之民在服役年齡上的差別。但鄭玄注《周禮》冢宰“徒百有二十人”[1](P640)中的“徒”時,對此卻并未加區(qū)分,僅云“此民給徭役者,若今之衛(wèi)士矣”。[1](P640)由孫詒讓案《周禮》庖人“中士四人,下士八人,府二人,史四人,賈八人,胥四人,徒四十人”,[1](P640)云“此賈亦庶人在官者”,[2](P26)可知鄭玄所謂“民”就是指“庶人”。這就模糊了“徒”的身份來源。因為在春秋及以前“庶人”概念中既有國人也有野人,如《孟子》萬章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盵3](P2745)而《周禮》中“徒”只可能來源于野人中庶人,所以鄭玄此說不夠嚴謹。
另外,其說徒“若今之衛(wèi)士”也當有誤?!巴健痹谙惹貢r期確實既可以指代軍士,如《禹鼎》“肄武公迺遣禹□公戎車百乘,斯□二百,徒千”;[4](P455)《尚書》武成“罔有敵于我?guī)?,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5](P185)也可指代在官府中服役的人,如《墨子》七患“苦其役徒,以治公室觀樂,死又厚為棺槨,多為衣裘”;[6](P29)《呂氏春秋》不茍論“若賞唐國之勞徒,則陶狐得為首矣”,[7](P312)等等。但士兵之徒與力役之徒并不完全等同。鄭玄將《周禮》之“徒”誤為衛(wèi)士,則是將力役之徒與士兵之徒作等量觀。因為實際上兩者在身份、職能及待遇等方面有根本差別。
下面即從三方面對鄭注所存問題進行考述。
《周禮》作為官制設(shè)置的模式樣板,所設(shè)官員之間必然有著嚴格的上下等級次序。其在行文上也必然會遵循等級制這一定律,不會任意顛倒。
在《周禮》一般的官職設(shè)置中,“徒”處于最低等級,未見其下有其它人員設(shè)置,如亨人“下士四人,府一人,史二人,胥五人,徒五十人”;[1](P641)笙師“中士二人,下士四人,府二人,史二人,胥一人,徒六十人”;[1](P754)小子“下士二人,史一人,徒八人”[1](P830)等等;但其并非《周禮》中地位最低的人員,其中地位最低的當屬酒人“奄十人,女酒三十人,奚三百人”中的“奚”,和“罪隸”、[1](P868)“蠻隸”、[1](P868)“閩隸”、[1](P868)“夷隸”、[1](P868)“貉隸”[1](P868)中的“隸”,分別是指女奴和男奴。
如果按照鄭注解釋,徒為“此民給徭役者”,因為其在官府中服役,所以其地位必然要高于普通庶人,如果其為國中庶人,那么其必然又要高于普通國人,那么《周禮》中則會出現(xiàn)末端人員等級差距跳躍現(xiàn)象,即“徒”與“奚”、“隸”之間至少有兩個級差。這不符合一般官府人員設(shè)置的常理。
而且就西周而言,其雖然為男權(quán)社會,但同等條件下,男子地位不會高出女子地位一個等級。以縫人與履人為例,縫人“奄二人,女御二人,女工八十人,奚三十人”,[1](P643)履人“下士二人,府一人,史一人,工八人,徒四人”,[1](P643)按一般理解,女工低于男工,徒低于男工,那么女工和徒的地位應(yīng)相差不大。但按鄭注所說,女工為“女奴曉裁縫者”。[1](P643)那么按照如此邏輯,世婦“每宮卿二人,下大夫四人,中士八人,女府二人,女史二人,奚十有六人”[1](P753)中的女府和女史是否也該是女奴呢?
所以“徒”的地位絕不比一般女奴高出太多,更不可能是鄭注所說的“此民給徭役者,若今之衛(wèi)士矣”,他們只是一般的勤雜人員。旅賁氏“中士二人,下士十有六人。史二人,徒八人”,[1](P831)其職能為“執(zhí)掌戈盾。夾王車而趨,左八人,右八人”,[1](P850)其中“左八人,右八人”顯然是針對“下士十六人”而言,“徒”絕不是護衛(wèi)君王的士兵。又鄭玄對“虎士”條注解時言“不言徒,曰虎士,則虎士,徒之選有勇力者”,[1](P831)則更是拘于自言而已?!吨芏Y》之所以不稱“徒”,是因為其書中所謂“徒”本就非士,更非士兵,而只是從事部門具體工作的人員。李學(xué)勤先生曾言虎賁氏是除“六師”之外的周王的近衛(wèi)禮儀軍,屬于軍事設(shè)置,[8]所以其中的軍士怎么能與一般的勤雜人員混為一談。
而且,如果“徒”為士兵,那么整本《周禮》中的多數(shù)官職將缺少從事具體工作的人員,如染人掌染絲帛,其人員設(shè)置為“下士二人,府二人,史二人,徒二十人”,[1](P643)其中下士為長官,府管出納,史管記錄,能夠進行具體染絲帛工作的必然只有“徒”,如果其為士兵,誰來從事具體工作?再者如果“徒”為士兵,那么就會出現(xiàn)相同等級官員配備人員不同的情況,如“追師”掌管制作王后之冠戴,其地位并不低于染人,“染人”有“徒二十人”,但“追師”所配僅“徒四人”;再如掌管葛草和麻類的官員“掌葛”,其地位并不比掌管征收染草的“掌染草”高,但卻有徒“二十人”,而“掌染草”僅有“徒八人”;再如掌管為王掃除洗刷等任務(wù)的“隸仆”與為王掌管弁冕等首服的“弁師”其掌管均為“下士二人”,但一個有“徒四十人”,而另一個只有“徒四人”。這種例子在《周禮》職官設(shè)置中俯拾皆是,此處不再贅舉。由此可知,徒不可能是士兵或衛(wèi)士,而只能是野人中庶人充當?shù)囊话汶s事人員。
在《周禮》一書中,只要某個職官中有“徒”的出現(xiàn),他便是官職中最低等的服役人員,而且只要工、賈、徒三者同時出現(xiàn),工必高于賈,賈必高于徒,如玉府“上士二人,中士四人,府二人,史二人,工八人,賈八人,胥四人,徒四十有八人”,[1](P642)馬質(zhì)“中士二人,府一人,史二人,賈四人,徒八人”,[1](P830)犬人“下士二人,府一人,史二人,賈四人,徒十有六人”[1](P868)等等。
如果將“徒”當作國人中的“庶人”,那么《周禮》的敘述方式將是很奇怪的。因為《周禮》中工高于商,商高于“庶人”的排列方式,在其它先秦文獻中很少見。先秦時期,庶人由于主要從事農(nóng)業(yè),所以庶人有時可以代指從事農(nóng)業(yè)的人員,因此時人往往將農(nóng)人與庶人劃等號,或多有混用。由于先秦之時官府多重農(nóng),故從政治地位上講,農(nóng)人要高于從事工、商業(yè)的人,在文辭敘述上自然也多先于后兩者,如《左傳》桓公二年中“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9](P1744)襄公九年“其士競于教,其庶人力于農(nóng)穡,商工皂隸不知遷業(yè)”;[5](P1942)襄公十四年“卿置側(cè)室,大夫有二宗,士有朋友,庶人、工商、皂、隸、牧、圉皆有親暱,以相輔佐也”;[5](P1958)哀公二年“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士田十萬,庶人、工商遂,人臣隸圉免”;[5](P2156)《管子》乘馬中一篇名即為“士農(nóng)工商”;[10](P56)《商君書》弱民“農(nóng)商官,國之長食官”[11](P24)等等,不再枚舉。
所以如果“徒”真的是由沒有國野之分的“庶人”或“農(nóng)人”來擔(dān)任,自然應(yīng)排在工、商之前,這與鄭玄所說的“徒”為庶人在官者其地位高于庶人的說法,更加矛盾。賈公彥已經(jīng)注意到這一問題,并試圖彌合鄭說,其言“鄭以胥徒卑于府史,非官長所辟除,乃平民來應(yīng)征調(diào),供公家徭役者”。[2](P22)賈說以是否為“官長所辟除”來解釋徒排位后于工、賈,以“供公家徭役”來彌合鄭說“若今之衛(wèi)士”,似乎有所進步,實則仍十分粗略。他沒有解釋清楚徒的來源,而且由于徭役本身即包含兵役,所以其未對鄭玄認為徒為“若今之衛(wèi)士”觀點的批駁也并不充分。工、賈排位于徒之前,實則與“官府辟除”關(guān)系不大。這種排位的出現(xiàn)是因為“徒”并非士兵,而是一般雜役;且由于其來源于野人中庶人,本身地位就較低于來源國人中庶人的工、賈。鄭、賈二人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是因為他們完全忽視了西周、春秋時期,國野庶人在政治權(quán)力方面上的根本不同:國人有當兵之權(quán),野人則無。呂思勉先生說,“古代兵制,當以春秋戰(zhàn)國之間為一大變。春秋之前,為兵者皆國都附近之人,戰(zhàn)國時乃擴及全國。”[12](P413)在當時軍役不僅僅是義務(wù),也是權(quán)力和身份的象征。因此即使野人可以從軍也只是《管子》乘馬“一馬,其甲七,其蔽五;(四)乘,其甲二十有八,其蔽二十,白徒三十奉車輛,器制也”[10](P47)中充任力役的“白徒”而已,并非作戰(zhàn)之士兵或衛(wèi)士。
這種國野庶人權(quán)力的不同,是由其最初截然對立的關(guān)系決定的。國人中的庶人大都與貴族有一定的血親關(guān)系,只因“凡是有君位和爵位的,必須由嫡長子繼承,百世不遷”,[13](P435)而到了士一級,除了嫡長子,其他庶子必然沒有爵位可繼承,成為庶人,但都屬于征服者的一部分。而野人中庶人則顯然是被征服族,他們是略低于國人中庶人的一部分平民,“是介乎平民和奴隸之間的農(nóng)奴或其他依附農(nóng)民”,[14]楊寬先生即說“‘國人’具有國家公民的性質(zhì),屬于當時統(tǒng)治階級,依舊沿用血統(tǒng)關(guān)系作為團結(jié)的手段。而六遂居民是‘甿’或‘野人’是勞動者,被統(tǒng)治者?!盵15](P157-158)因此野人中庶人的政治地位并不比農(nóng)奴高出太多,其地位低于由國人中庶人所任職的工、賈,是完全可以合理的。
如按照鄭玄所說“徒”是“庶人在官者”,那么其是有俸祿的?!睹献印啡f章載“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祿,卿祿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代耕也……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nóng)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祿以是差”,[3](P2741)也就是說,位階比較高的庶人在官者會與下士的俸祿相同,獲得相當于上農(nóng)夫生產(chǎn)能力所獲糧食,其俸祿當足以養(yǎng)活九個人;最低也會獲得相當于下農(nóng)夫養(yǎng)活五個人生產(chǎn)量的糧食。果真如此,那么庶人在官者的數(shù)量斷不可能太多,而且應(yīng)當以“國人”中的庶人為主。因為相較于耕種土地之收獲有豐歉之分,俸祿收獲則更加穩(wěn)定。在國野分別巨大的西周及春秋時期,國人相較于野人的政治和血緣地位應(yīng)該更容易獲得如此的待遇。
真是如此的話,周王室將會面臨巨大的財政壓力。以甸師為例,其所負責(zé)耕種的籍田為一千畝,相當于庶人中一個“正夫”所獲田的十倍,以孟子的算法,按上農(nóng)夫耕作能力來算,這一千畝田大概可以養(yǎng)90人。但負責(zé)耕種王田的甸師,僅其“徒”就有300人,如果均按上農(nóng)夫生產(chǎn)量的俸祿算,要消耗相當于2700人口糧的俸祿;即是都按下農(nóng)夫生產(chǎn)量的俸祿算,也要消耗相當于1500人口糧的俸祿。這種巨大的產(chǎn)出與消耗差距,斷不是方苞《周官析疑卷》給出的“王藉千畝以上農(nóng)夫為帥圖三十人足以,敬其事而親易焉倍之可矣”[16](P41)的理由,可以解釋的。
杜佑《通典》職官曾對周代職官數(shù)量進行過說明,其文云“(周時)內(nèi)外官六萬三千六百七十五人。內(nèi)二千六百四十三人,外諸侯國六萬一千三十二人。內(nèi)執(zhí)掌府、史、胥、徒、賈人、工人……都計內(nèi)外官七萬九千六百二十五人”。[17](P980-981)這一數(shù)字當然不可能是當時周官的真實數(shù)量,但距《周禮》所描繪之官員設(shè)置制度應(yīng)不會相差太遠。據(jù)沈長云先生推測,當時“全國”人口只有七百萬人左右;[18]而童書業(yè)先生研究西周時期“全國”人口,[19](P277)則只不過一二百萬,至春秋時人口雖然有所增加,但一些較大國家如衛(wèi)國,其人口也不超過五萬人。[19](P307)這種數(shù)字差距是兩者統(tǒng)計方法造成的,沈長云先生是將殷人勢力集團和周人勢力集團的人口全部囊括在內(nèi),而童書業(yè)先生統(tǒng)計時則可能只包括西周天子管轄的直屬地區(qū)人口?!吨芏Y》中的官制是以周天子統(tǒng)治區(qū)域為樣板的,所以其人口基礎(chǔ)當以童書業(yè)先生所統(tǒng)計更為接近。而其中承擔(dān)《周禮》中官員俸祿的人口實際應(yīng)該更少,因為《周禮》應(yīng)只適用于王畿及周邊等由周天子直接統(tǒng)轄的地區(qū),而不包括其所分封之諸侯統(tǒng)治區(qū)域。雖然諸侯有向周天子納貢賦的義務(wù),有所謂“九貢”,但不過是一些祭祀用物或土特產(chǎn)等物品,對周天子財政收入影響其實甚小。周天子真正的財政收入來源,仍是以其所轄地區(qū)人口為依托的“九賦”。如照此推測,即使拋開孫詒讓的“泛庶人在官者論”,僅把《周禮》中大量官員設(shè)置的末端“徒”當作庶人在官者來看待,也很難想象在當時落后的社會生產(chǎn)力條件下,周天子統(tǒng)轄下的如此稀少的人口,能夠承受如此巨大的財政消耗。
再者,西周、春秋的代表性制度就是其森嚴的等級制,將《周禮》中如此大規(guī)模的“徒”與下士的俸祿相等,也不太符合常理。所以,“徒”為野人中的“庶人”在官府中服役,沒有如此高的俸祿,則更加合理,而且更加符合歷史事實。周人采用“徹”法,《孟子》滕文公云“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實皆什一也”,[3](P2702)金景芳先生認為“徹”同“轍”,“周人于國中用貢,于野而助,與車有兩輪,轍有雙規(guī)相似,故取以為名”。[20](P49)在當時野人中庶人承擔(dān)之稅賦要重于國人中庶人,即《孟子》滕文公又言“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3](P2702)基于這種不平等的稅賦制度,野人所承擔(dān)之力役自然也要重于國人。所以“徒”只能由野人中庶人充任,由于國野庶人不對等的經(jīng)濟權(quán)利,其所造成的俸祿消耗必然要小于國人中庶人,甚至可能是完全義務(wù)性的力役,才能使《周禮》的官員建制與當時相對較少的人口及落后的社會生產(chǎn)能力相符合。
通過對《周禮》官員設(shè)置、排位、經(jīng)濟權(quán)益等方面的分析,基本可以斷定鄭玄等人將“徒”作為“衛(wèi)士”來看待及籠統(tǒng)地將其認定為民或庶人在官者是不夠準確的。在該書的結(jié)構(gòu)中,“徒”應(yīng)該僅是由野人中的庶人所充任的、從事具體事務(wù)工作的力役,對其所享受之政治、經(jīng)濟權(quán)益不應(yīng)估計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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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dentity Authentication of“Tu”inRites of Zhou
WANG Hui-b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History,College of the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Jilin,130012)
With the analysis of the official system set up in Rites of Zhou,and materials about the ranking,economic rights and interests of“Tu”inRites of Zhou,we can find the statement,Zhengxuan thinks that“Tu”inRites of Zhouis these people who served in local authorities,whose work is similar to the guard for today,is not too accurate.Because the source identity of“Tu”set up inRites of Zhouis not the civilian or the common people in general terms,but the people living in the suburbs.And it is not a“guardian”,just general factotum.
Rites of Zhou;officers of Zhou;“Tu”;identity
K224.06
A
1674-0882(2016)01-0019-04
2015-10-30
王會斌(1987-),男,河北邯鄲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史。
〔責(zé)任編輯 馬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