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悅
淺析賈探春與史湘云自卑和中性性格異同
史悅
在《紅樓夢》群芳譜中,作者塑造了賈探春與史湘云兩位形象豐滿、性格鮮明的少女形象。賈史二位姑娘由于庶出與家道中落等客觀原因,造成了性格中潛在的自卑因素。作者將性別錯位法分別運用在兩位少女形象塑造中,使其流露出中性性格,在成長中多以積極樂觀態(tài)度面對生活,均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自卑。但由于思想意識的差距和現(xiàn)實選擇的差異,二人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又被塑造成了兩個極端類型,暗示著不同的命運走向。對比分析二者形象,飽含著作者思想中對入世出世的矛盾;現(xiàn)實與理想的掙扎;名臣與名士的選擇。
賈探春史湘云自卑中性名臣名士
賈府的三小姐賈探春為賈政與趙姨娘所生。第三回中探春的出場,作者描述其“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鵝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使人見之忘俗”。這位人見人愛的三小姐偏偏有著封建時代為人所輕視的庶出身份,這個與生俱來的缺憾如影隨形,造成了探春內(nèi)心深處的極度自卑。
自卑的出身,使得探春自尊心極強且敏感,渴望贏得他人的尊重與認可。在后天成長中,更加懂得自立自強,“才自精明品自高”,用積極的態(tài)度積累實力,博得了賈母王夫人等掌權(quán)派人物的贊賞與信任。
作者用性別錯位法突出塑造了探春極具成熟穩(wěn)重男性氣息的一面,在第四十回中寫到她所居的秋爽齋便處處透著大氣的男性性格,全無閨中女兒氣息,劉姥姥也誤以為是哪位公子哥的書房,極貼切地體現(xiàn)了探春中性性格: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房子并不曾隔斷。當?shù)胤胖粡埢ɡ娲罄硎蟀福干侠谥鞣N名人法帖,并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放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幅對聯(lián),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shè)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nèi)盛著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
秋爽齋的描寫暗示了探春心高志大,而在探春理家期間,更是將其“巾幗不讓須眉”的性格與實力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王熙鳳病倒之后,王夫人任命李紈、薛寶釵、賈探春三人共同理家。處于核心地位的探春在這次實踐中完美展現(xiàn)了她的政治家風采。秉公辦事發(fā)放趙國基喪銀樹立威信,節(jié)流開源興利除弊。她有著賈府的男性所欠缺的精明管理才智與殺伐決斷的膽識魄力,在抄檢大觀園時犀利提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論。同為女中豪杰,她又擁有鳳姐所不具備的遠見、膽略、襟懷、智慧和文化底蘊。觀察事物的清醒與周密,處理問題的準確與獨到,更是怡紅院內(nèi)只知吟詩作畫傷春悲秋公子小姐們所不及的。
史湘云出生在四大家族之一的金陵世勛史侯家,但史大小姐“襁褓之間父母違”,自幼缺少家庭的溫暖,賈母史氏因憐愛失去雙親的她,將其接入賈府與寶玉相伴,當作男孩子般撫養(yǎng)。但稍大一些時,湘云就被待她并不好的嬸娘接回史家,而此時的史家,已不再是“阿房宮三百間,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時代,為了節(jié)省費用,竟還要親自做針線做到三更天,月銀也只有幾貫錢,這個空頂著侯門頭銜的貴族小姐,處境沒落到竟還不如賈府的大丫頭。缺少父母呵護的童年,家道中落的成長環(huán)境,使得史湘云內(nèi)心也形成了潛在的自卑心理。
而在不幸環(huán)境中成長的史湘云,卻是“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在成長中形成了襟懷坦蕩,平等待人;魏晉風度,名士風流;天真爛漫,無拘無束;意氣單純,不平則鳴;快人快語,喜好表現(xiàn)等積極正面的性格。
作者同樣在史湘云身上運用了性別錯位法,塑造了湘云天真男孩子氣的一面。湘云的天然男性化特征,首先體現(xiàn)在在穿衣方面喜好著男裝,調(diào)皮玩鬧,英姿颯爽。其次體現(xiàn)在行為語言上,從酒酣醉臥芍藥石階,蘆雪庵烤鹿肉,無不顯現(xiàn)出“是真名士自風流”的魏晉文人風度。而這種種中性化特質(zhì)均是天然無雕琢痕跡的,與探春所體現(xiàn)的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成熟穩(wěn)重男性化特質(zhì)完全不同。
賈探春和史湘云在后天成長過程中,均形成了中性性格,且大多時候能以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自卑,但都未能完全走出自卑。
清醒看破形勢,積極面對現(xiàn)實的賈探春,用自身實力贏得了賈府掌權(quán)派的青睞和眾人的信服,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自卑心理。但每當有人提起她的庶出身份時,自尊心極強的三姑娘總會像被戳中軟肋般失控。如在第五十五回中,臨時理家的探春與生母趙姨娘因是否給她舅舅趙國基多謝喪葬費而爭吵時,情緒激動的探春哭著甩出一句:“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做了九省的檢點,那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探春清晰表明立場,只認父親正妻王夫人族兄王子騰為舅,而對于生母趙姨娘則果斷劃清界限,并對趙姨娘翻出自己庶出的身份表示出了極大的憤怒。因此,賈探春未能真正戰(zhàn)勝她的自卑心理,只是其敏感的自尊心讓她無時無刻不想擺脫尷尬身份,從尊貴掌權(quán)派那里獲得認可歸屬感,并未從心底戰(zhàn)勝自卑。
史湘云雖然是“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樂天派,但作為寶黛釵愛情關(guān)系中的“間色”,在一些事件中的微妙反應(yīng)也仍暗示著她潛在的自卑心理。如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中,丫鬟揀到金麒麟拿給湘云看。金麒麟自古是信物的象征。才女湘云怎會不知這或許和自己身上佩戴的金麒麟綰結(jié)著一樁姻緣。但此時面對金麒麟,湘云只是“將其擎在手上,默默不語,正自出神”。隨著史家日趨沒落,直至史鼎遷官外省,被擠出京都,史家已是一蹶難振的頹勢。在賈府,沒有一個握有權(quán)柄的上層統(tǒng)治者提攜和保護她,與她唯一有血緣關(guān)系的姑奶奶賈母也年事已高,只有拜托寶玉時常提醒才能想起派人去接她來。對于沒有政治經(jīng)濟地位的湘云,怎可奢望成為寶玉的婚配對象?因此在賈府,表面上誰都愛她,誰又都不一心一意地深愛她;誰同她都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誰又都不是她的知心朋友;誰也不敢怠慢她,誰又都不十分重視她。一言以蔽之:史湘云在賈府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親戚,一個過客。心若明鏡的湘云自知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除了心酸,也只能被迫接受這一事實。因此在生活的壓力下,冷酷的現(xiàn)實前,“霽月光風耀玉堂”的湘云也只能是外表豪爽,內(nèi)心自卑。
此外,二人由于思想意識的差距和現(xiàn)實選擇的差異,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又被塑造成了兩個極端類型,暗示著她們不同的命運走向。
賈探春是一位極富社會思想意義的藝術(shù)典型。“才自精明品自高”的她清醒意識到要獨立自強、靠自身努力改變現(xiàn)實命運。她敢于發(fā)出“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去了,另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的吶喊。雖然是女兒身,探春也確實靠努力做到了為自己未來爭取更多有利條件。具備補天志才且認同儒家正統(tǒng)封建禮教規(guī)范,渴望通過改革力挽家族頹勢的探春是作者心目中“名臣”的最佳人選。
不同于成熟穩(wěn)重的探春,史湘云和怡紅院里大多數(shù)小姐們一樣,是天真爛漫的,活在詩酒風月間的紅樓夢中人。對現(xiàn)實的認知局限和思想價值觀的不健全,使得湘云長時間處于混沌狀態(tài)。雖然在與薛寶釵相處過程中,被熏陶滲透逐步成熟,認可了一些經(jīng)濟之道,可胸無城府,疏于思考的湘云到底未能形成自己完整的價值觀念,也不懂得為自身未來爭取機會。相反,在人物發(fā)展過程中,逐步成熟的湘云逐漸體現(xiàn)出了安于現(xiàn)狀,逆來順受的消極態(tài)度,而這份成熟正是她悲劇的開始?!跋娼懦骑w”,在具有師楚情節(jié)的作者心目中,湘云是一個本該活在自由浪漫理想國度的“名士”。
《紅樓夢》中均有中性特質(zhì)的賈探春和史湘云,在自卑的環(huán)境中積極成長,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自卑,但都未能完全走出自卑,且在性格中存在著互補性,飽含著作者思想中對入世出世的矛盾;現(xiàn)實與理想的掙扎;名臣與名士的選擇。
1.曹雪芹,高鶚著;俞平伯校;啟功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2.石麟《從三國到紅樓》,河南人民出版社,2008.
(作者介紹:史悅,湖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