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欣
論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女扮男裝現(xiàn)象
傅欣
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常常出現(xiàn)女扮男裝的現(xiàn)象。本文以《威尼斯商人》、《皆大歡喜》和《第十二夜》為主要分析對象,運用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角色扮演理論和弗吉尼亞·吳爾夫的雙性同體思想,闡釋了女扮男裝顯示出性別的表演性質,以及從一定程度上釋放了女性潛在的男性氣質,使兩種性別氣質在同一個人身上融合,具有超越單一性別氣質的優(yōu)越性。結語部分闡明女扮男裝是一種增強喜劇性的表現(xiàn)手段,但同時也拓展了人們對女性的認識,為性別研究提供了無限可能。
女扮男裝莎士比亞性別表演雙性同體
女性角色喬裝改扮成男性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十分常見。第一個女扮男裝的角色出現(xiàn)在《維洛納二紳士》中,裘麗亞為了尋找戀人普洛丟斯,換上男裝只身前往公爵府,卻被沒有認出她真實身份的戀人派去向新歡求愛?!吨傧囊怪畨簟?、《威尼斯商人》、《皆大歡喜》和《第十二夜》通常被認為是莎士比亞最偉大的四部喜劇,其中后三部也出現(xiàn)了女扮男裝的角色。與裘麗亞在《維洛納二紳士》中和雪爾薇亞并列女主角不同的是,這三部中喬裝的女性角色都是無可爭議的第一女主角,對劇情發(fā)展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作用。鮑西婭與尼莉莎分別偽裝成律師和書記,用智慧挽救了安東尼奧的性命;羅瑟琳裝扮成少年逃亡到亞登森林,主動地追求愛情;薇奧拉在海難中死里逃生,扮成侍童后被主人派去向心上人求婚,由此引發(fā)一場多角戀愛。
美國學者朱迪斯·巴特勒在她對性別身份的研究中向固定的女性身份提出質疑,認為性別的內在能力、本質或身份的概念不過是一種反復的社會實踐,并被制度化,成為傳統(tǒng)上的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而她的性別角色扮演理論分析了性別身份和欲望是一種富于表演的行為,而不是本質上不會變化的。即所有性別都是“表演”,是一種模仿,而不是一種本質。莎士比亞戲劇中的這些女性角色是如何偽裝成男性的呢?她們在特殊情況下,拋棄了社會對于女性身份的要求,對男性氣質進行模仿。
《第十二夜》中,薇奧拉假扮的西薩里奧完全是對哥哥西巴斯辛的模仿,兩人有著“一樣的面孔,一樣的聲音,一樣的裝束”。而其他沒有兄弟的女性角色,紛紛選擇了一類男子形象進行模仿。在《皆大歡喜》中,羅瑟琳裝扮成“冒充好漢的懦夫”,見到奧蘭多后,假扮成蓋尼米德的羅瑟琳,勸說奧蘭多跟她走,并且要他把蓋尼米德當作羅瑟琳,對著蓋尼米德練習向羅瑟琳求愛以及模擬兩人婚禮的場景。在兩人的相處過程中,一切行動都是通過表演來實施的。在《威尼斯商人》中,鮑西亞打算讓自己模仿一個愛吹牛的初出茅廬的小伙子的形象。這些女性角色把展現(xiàn)男性氣質看作一種表演,短刀、長矛、愛說大話這樣與傳統(tǒng)男性氣質聯(lián)系在一起的東西成為了她們用來輔助其性別表演的道具。
另外,值得關注的是,在莎士比亞時期,所有的角色都由男性演員扮演。這樣一來。性別喬裝就具有了雙重意義,一個男童演員扮演一個女性角色,而這個女性角色又喬裝成了男性。
女性被禁止參加拋頭露面的表演活動,因為這不符合當時社會對女性的規(guī)定。但是男性偏偏可以扮演女性角色,在劇目演出的這段時間里,他們拋棄了社會對自己男性身份的規(guī)定。而且這種表演的效果得到了很大的肯定,當時著名的男演員愛德華·基納斯頓塑造了諸多女性角色,但也出演過亨利四世這樣的男性角色,英國作家塞繆爾·佩皮斯評價他是最可愛的女人,也是最英俊的男人。男性演員扮演女性角色不僅沒有被視作一種缺陷,反而被認為是更有說服力的,這恰恰顯示出性別身份不是固定不變的,人們可以通過扮演重構性別。
莎士比亞經(jīng)常在劇中旁敲側擊地提醒觀眾雙重的性別喬裝。比如《皆大歡喜》的收場白中,羅瑟琳對著觀眾講話,先亮出自己劇中的女性身份,再叫人注意她是男童演員扮演的:“叫娘兒們來念收場白,似乎不大合適,可是那也不見得比叫老爺子來念開場白更不成樣子些。……假如我是一個女人,你們中間只要誰的胡子生得叫我滿意,臉蛋長得討我歡喜,而且呼出的氣味也不叫我惡心,我都愿意給他一個吻?!痹俦热纭毒S洛那二紳士》中,裘麗亞化名為瑟巴斯襄,向雪兒薇亞暗示自己被拋棄的悲慘遭遇:“在五旬節(jié)串演各種戲劇的時候,我們那里的年輕人總是要我扮作女人,把裘麗亞小姐的衣服借給我穿著……那時候我扮著阿里阿德涅,悲痛著忒修斯的薄情遺棄;我表演得那樣凄慘逼真,使我那小姐忍不住頻頻拭淚。現(xiàn)在她自己被人這樣對待,怎么不使我為她難過!”此處至少有三次性別的轉換,男童演員扮演女性角色裘麗亞;在劇中裘麗亞假扮成一個男性,這個男性又在戲中戲里扮演一個女性。
這樣的轉換讓性別界限變得更加模糊,關于易裝表演的暗示也再次強調了性別帶有“表演”的性質。莎劇中這些女扮男裝的女性角色并不是試圖通過不斷重復的模仿獲得百分之百的男性社會性別,而是使性別呈現(xiàn)一種開放狀態(tài)。因為它是一個表演性的建構,是通過反復的表演行為構建起來的“過程中的主體”,所以才具有流動性,也讓雙性氣質集中在同一人身上成為可能。
《威尼斯商人》中鮑西亞對男性氣質的表演可以說是極其流暢完美的,在得知愛人的摯友身陷囹圄后,她很快打定主意,扮成青年律師前去解救。鮑西亞具有溫柔賢淑這樣的傳統(tǒng)女性美德,但同時也具有男子一般豪邁的性格和鋒芒畢露的辯才。但是這個角色沒有任何一段獨白來展示其內心世界,她從一個把丈夫“當作她的主人,她的統(tǒng)治者和她的君王” 的妻子迅速變成一個辯才無礙的律師,在男性世界中游刃有余,毫無畏懼與糾結。莎士比亞沒有用足夠的筆墨來展現(xiàn)這兩種看似不相容的特質是如何在同一個人身上達到平衡狀態(tài)的。
相比之下,薇奧拉和羅瑟琳的角色塑造要完整得多,我們可以看到兩種不同的性別氣質在她們身上沖突又相容的過程。薇奧拉時常為自己的男性偽裝感到分外痛苦,她在第二幕第二場的大段獨白中袒露心聲“因為我是個男人,我不能指望我的主人愛上我;因為我是個女人,唉!可憐的奧利維婭也要白費無數(shù)的嘆息了!”同時也擔心自己的真實身份敗露,所以非常害怕決斗,也不敢替為了幫自己而被逮捕的安東尼奧解圍。但當她在陌生復雜的環(huán)境下生存下來,周旋于所愛之人與傾慕者之間,假扮成男性時她贏得了奧利維婭的芳心,恢復女性身份后又得到了奧西諾的愛情,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同時在薇奧拉身上得到體現(xiàn)。以及那句“我父親的女兒只有我一個,兒子也只有我一個”也暗示了薇奧拉的雙性氣質。
與薇奧拉在孤獨無依的境況下不得不變裝不同的是,羅瑟琳被篡位的叔叔掃地出門后,抱著一種惡作劇的心態(tài)扮成了男人。剛剛進入亞登森林,她就以一個男性的行為標準來要求自己,對西莉婭說“穿褐衫短褲的,總該向穿裙子的顯出一點勇氣來才是。”但當西莉婭拿奧蘭多與她打趣時,她又無法抑制地表現(xiàn)出少女的羞澀“你以為我打扮得像個男人,就會在精神上穿起男裝了嗎?”特別是得知心上人就在附近時,她顯得尤為困惑“哎喲!我這一身大衫短褲該怎么辦呢?”但她還是很快調整狀態(tài),裝成一個無禮的小廝去與他說話。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適應和接受了那個男性的自我,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開始在她身上并存,她隨心所欲地在兩者之間游走。英國學者羅伊爾認為:在羅瑟琳和奧蘭多的互動中,她頻頻使用引誘性的文字游戲和偽裝,對奧蘭多進行愛的教育(借助蓋尼米德捏造出來的“伯父”),使奧蘭多重新認識愛,用不那么悲觀、更加平衡、更加有趣的態(tài)度去看待愛。即興的男女角色轉換賦予了羅瑟琳極大的自由,使她在愛情關系中處于主導地位。在結尾處,羅瑟琳對著所有人說:“我答應要把這一切事情安排得好好的?!彼岄L公爵同意了女兒的婚事,奧蘭多給出了婚姻的承諾,也促成了菲比和西爾維斯。無論是在她自己導演的表演中,還是真正的戲劇舞臺上,她都是絕對的中心。
弗吉尼亞·吳爾夫在小說《奧蘭多》中寫到:性別雖有不同,男女兩性卻是混雜的,每個人身上,都發(fā)生從一性向另一性搖擺的情況,往往只是服裝顯示了男性或女性的外表,而內里的性別則恰恰與外表相反。在之后的隨筆《一間自己的房間》中又更進一步地闡釋:頭腦中的兩性是否與肉體中的兩性恰相對立,它們是否也需要結合起來,以實現(xiàn)完整的滿足和幸福……女扮男裝從一定程度上釋放了潛藏在這些女性角色內心的男性氣質,兩種性別氣質在同一個人身上融合,讓她們展現(xiàn)出兩種性別的優(yōu)勢,顯示出超越單一性別氣質的優(yōu)越性。
加拿大文學批評家諾斯羅普·弗萊認為莎士比亞對“喜劇的解決,往往通過女主人公女扮男裝來實現(xiàn)”。除了前文提到的四部喜劇之外,女扮男裝的角色還出現(xiàn)在后期的傳奇劇《辛白林》里。另外,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還散落著許多沒有換裝,卻明顯帶有兩種性別氣質的女性角色,最具代表性的是《麥克白》中的麥克白夫人與《安東尼與克里奧佩特拉》中的克莉奧佩特拉。她們極強的野心與權力欲望不僅體現(xiàn)在愛情關系中,更多的與國家政治相關。雖然在傳統(tǒng)道德評價中她們都是負面形象,但從十九世紀末女權主義運動開始,又被發(fā)掘出更豐富的意義。毫無疑問,女扮男裝是一種增強喜劇性的表現(xiàn)手段,但同時也拓展了人們對女性的認識,為性別研究提供了無限可能。
[1][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M],朱生豪譯,譯林出版社,1998。
[2][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M],宋素鳳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9。
[3][英]尼古拉斯·羅伊爾:《愛的瘋狂與勝利》[M],歐陽淑銘譯,中信出版集團,2015。
[4][英]弗吉尼亞·吳爾夫:《奧蘭多》[M],林燕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5][英]弗吉尼亞·吳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M],賈輝豐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6][加]諾斯羅普·弗萊等:《喜劇:春天的神話》[M],傅正明等譯,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
(作者單位:同濟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