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凱旋
詩中“無我”或“有我”,乃是出于個體的才性,無所謂高下。重要的是,好的詩歌要見出詩人的思想感情,而不是純粹的客觀描寫
唐代士大夫多善談禪論佛,精深的佛理既能提供思辨的訓(xùn)練,更可撫慰仕途的失意。積極入世的儒家與消極出世的佛教結(jié)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士大夫儒釋互補的傳統(tǒng)。然而,這種出入進(jìn)退的互補并不總是有效,尤其像柳宗元這樣的思想家,屢遭貶謫仍念念不忘匡世濟時,這使得他的詩歌始終有一種內(nèi)在的緊張。
柳宗元自幼好佛,在唐代士大夫中,柳宗元的佛學(xué)理論可說是最高的一個,于當(dāng)時各宗派皆有體會。初至永州時,他曾寓居天臺宗的龍興寺,交游也多為此派高僧,他又是個富有理性思維的人,因而尤重視理論性較強的天臺教義,認(rèn)為“佛道逾遠(yuǎn),異端競起,唯天臺大師為得其說。”
禪宗、天臺、華嚴(yán)皆為中國化的佛教,其實質(zhì)都是在宗教超越的前提下不棄絕現(xiàn)實人生。所不同的是,禪宗宣揚明心見性,強調(diào)主觀的“無念”,不求義理、戒律和坐禪;天臺宗則主張由定生慧,強調(diào)主觀的“一念三千”,有不定有,空不定空。智《摩訶止觀》:“如鳥飛空,終不住空。雖不住空,跡不可尋?!北闶怯髁x這種不執(zhí)著于空、有的天臺中道觀。萬物因緣所生,在本體層面的觀照是究竟空,在現(xiàn)象層面的感覺是分別有。對于始終“無忘生人之患”的柳宗元來說,這種教義是頗合其內(nèi)心需求的。
柳宗元有一首詠龍興寺的詩:“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析。萬籟俱緣生,然喧中寂。心境本同如,鳥飛無遺跡?!憋@然就是取自《摩訶止觀》的這個比喻。然而,詩歌畢竟是形象的藝術(shù),所謂詩宜參禪味,不宜作禪語。柳宗元的《江雪》便是形象的顯現(xiàn):“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從字面上看,這是一個孤獨清高的世俗形象,但若以參禪視之,在飛鳥度空的無垠天地間,漁翁更似一個入定的主體,觀照的是中觀學(xué)說的寂滅非斷,一個佛教世界的偉大寂寞。
唐代士大夫普遍喜以佛理入詩,精深的佛理賦予詩歌一種超越的境界,使得唐詩較前更有思想深度。這方面,禪宗的影響最大,其“無念、無相、無住”理論使士大夫獲得了達(dá)觀思維,講究詩歌的韻外之致,境與意會。柳宗元的名詩《漁翁》:“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碧K軾認(rèn)為此詩有“奇趣”,但末二句“雖不必亦可”。就是因為蘇軾所奉為禪宗,講求意在言外的意趣,而柳宗元所奉是天臺宗,并不追求物我兩忘的境界,故詩末終會顯出一個“我”(漁翁)在。
由此也可理解,明代的胡應(yīng)麟何以稱《江雪》與王維詩比較,“便覺太鬧”。王維崇奉禪宗,禪宗的直覺使得詩人有意識地追求“無我之境”,而天臺宗的參悟則不避“有我之境”。宋代嚴(yán)羽論詩以“興趣”為上乘,即指詩歌的“無我之境”。同時嚴(yán)羽又認(rèn)為:“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xué)。”這是因為,柳宗元雖游心佛學(xué),但用世之心未滅。這種矛盾在現(xiàn)實中無法解決,從而使得他的詩歌往往是“有我之境”,表現(xiàn)出屈原式的孤憤。如《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
破額山頭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春風(fēng)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此詩作于永州抑或柳州,不可確考。象縣在今廣西象州,瀟湘既指作者貶謫之地,亦指屈原投江之處,如李紳《涉沅瀟》就有“屈原死處瀟湘陰”句。清人黃興《唐詩摘抄》稱:“言己為職事所系,不得自由,特托采蘋寓興,言欲涉采蘋,而不得往,此意空與湘水俱深也?!峨x騷》以香草比君子,此蓋祖之。”這里,柳宗元其實是以屈原自喻,所謂“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故爾會有“不自由”的憂憤。
值得注意的是,柳詩表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的兩種自由概念,詠佛理關(guān)涉的是精神自由,其要義是欲望的放下;詠憂憤關(guān)涉的是政治自由,其要義是欲望的實現(xiàn)。這二者其實是不同的范疇,放下的背后是不能實現(xiàn)的痛苦,因而蘇軾才會以《江雪》與晚唐鄭谷《雪中偶題》比較,認(rèn)為鄭詩“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不過是“村學(xué)中詩”,遠(yuǎn)不及柳詩“有格”。顯然,詩中“無我”或“有我”,乃是出于個體的才性,無所謂高下。重要的是,好的詩歌要見出詩人的思想感情,而不是純粹的客觀描寫。
在含蓄蘊藉的中國詩歌主流之外,還有另一個主流,那就是屈原、司馬遷所提倡的“發(fā)憤”詩學(xué),而柳宗元便是屬于這個傳統(tǒng)。
作者為南京大學(xu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