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濤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401120)
重拾一種被放逐的心理要素:被害人情感因素對定罪量刑的影響
李濤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401120)
被害人地位的重樹,導致刑事法律關系由傳統(tǒng)的“二元結構模式”轉(zhuǎn)變?yōu)椤叭Y構模式”。相應地,建立在傳統(tǒng)二元模式上的司法傳統(tǒng)也將被打破,即被害人個人因素在定罪量刑中的作用將被正視,被害人情感因素便是其中之一。被害人情感因素對定罪的影響主要通過刑事和解的形式進行,而其之所以能影響量刑是因為它既可以反映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又有助于衡量刑罰目的的實現(xiàn)與否。
被害人情感;定罪量刑;刑事和解
一般而言,定罪量刑活動是在法官的主導下,由公訴機關代表國家對被告人進行的訴訟活動。由于在訴訟雙方中,被告人相對于強勢的公訴方而言處于弱勢地位,其往往被傾注較多的關注與同情,被告人的權利保障也相對較為成熟、完善。但與此同時,被害人在強大的國家公訴機關面前,其身份、地位、情感訴求往往被隱去,甚至連其獨立的訴訟地位都成為不可企及的奢望。但是,作為真正受害者的被害人是否應當有獨立的主體資格?其基本的情感訴求應否對定罪量刑產(chǎn)生影響?如果回答是肯定的,則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在司法實踐中,被害人的情感、行為對定罪、量刑將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產(chǎn)生這樣影響的原因為何?其發(fā)生機制又是怎樣的?本文將著重圍繞上述問題進行討論。
在刑法史上,無論是對犯罪行為予以高度關注的刑事古典學派,還是對行為人予以熱切關注的刑事實證學派,都一致地將視角投向了犯罪一面。由此,犯罪構成了刑法學、犯罪學一直以來研究的重點。而其中對犯罪最為經(jīng)典的論述則為“孤立的個人反對統(tǒng)治關系的斗爭”。這表明犯罪人、國家分列為刑事法律關系的兩端,共同構成刑事法律關系的主體。所謂“犯罪人—國家”的刑事法律關系“二元結構模式”就此形成。可以說,傳統(tǒng)的“二元結構模式”具有諸多優(yōu)點,如將國家作為刑事法律關系主體更能凸顯對被破壞的社會秩序進行修復的必要性;將刑事案件統(tǒng)一由國家公訴,可以彌補被害人的弱勢地位帶來的訴訟上的諸多不利,實現(xiàn)刑事訴訟的秩序、效率等諸多價值;二元結構模式便于形成刑事訴訟穩(wěn)定的三角構造,便于訴訟中各方權力的制衡。然而,二元結構模式的弊病也是明顯的,即對被害人主體地位的無視與放逐。從現(xiàn)象層面上看,犯罪首先是犯罪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的侵害與被侵害關系。但是,在二元結構模式下,上述二者之間的關系因國家的介入而被架空,顯而易見的現(xiàn)象關系被轉(zhuǎn)化為抽象關系,“國家通過迷人的法律語言將社會相互聯(lián)系、沖突的戲劇效果和感情轉(zhuǎn)變?yōu)檫m用刑事程序的技術性過程”[1]。在這個轉(zhuǎn)變過程中,被害人的地位被徹底放逐,被害人幽怨的眼神及悵然若失的情感在宣示著“國家在場”的二元模式下,似乎也變得很不重要。至此,被害人成了刑法理論研究中真正的“被害人”[2]。
事實上,在刑事法領域,大多數(shù)犯罪是有被害人的犯罪。在這些犯罪中,被害人是被侵害的直接客體,其次才是國家秩序,并且被害人往往遭受的是物質(zhì)和精神上的雙重侵害,他們不僅要背負嚴重的心理陰霾,而且其安全感、控制感和自主感等主觀方面的情感體驗也被徹底摧毀,他們也同樣需要給予溫暖與同情,也需要“復歸社會”[3]150。值得欣慰的是,以往被“拋棄”的被害人角色隨著如火如荼的被害人學研究的展開,已經(jīng)開始進入到刑法學者的研究視閾,與此同時,二元結構也逐漸松動。被害人理論研究的深入,必將導致刑事法律關系中被害人主體地位的重樹,以往“犯罪人—國家”的二元結構有望重構為“犯罪人—被害人—國家”的三元結構。
融入被害人主體地位的刑事法律關系三元結構的形成會將刑法理論引向縱深層面的發(fā)展,同時也會對刑事司法產(chǎn)生諸多實質(zhì)影響,如被害人情感、行為對定罪量刑的現(xiàn)實影響等。所謂被害人情感是指被害人的各種需要滿足與否而產(chǎn)生的主觀體驗,最為典型的是憤怒與寬恕。所謂憤怒,是幾種常見的情感之一,指被害人的安全需要因犯罪行為而被扼殺所產(chǎn)生的針對犯罪人的主觀體驗;所謂寬恕,是指被害人因被告人罪后的積極補救措施而使其需要被滿足所產(chǎn)生的情感。在心理學上,寬恕被認為是“一種先于對冒犯者施加合理的憤怒和報復的過程,盡管他們意識到自己并不一定需要這么做,但仍然取代以謙卑、仁慈和愛對待冒犯者。這個定義傾向于強調(diào)寬恕者對待冒犯者的情感和態(tài)度變化上”[4]。由此看來,寬恕是與憤怒相對應的兩類主觀情感,也是犯罪之后被害人常常體驗的兩種基本情感。
由于就犯罪而言,被害人的憤怒是“人之常情”,這也是法定刑設置的隱設前提,故被害人的敵對情緒不能成為逾越刑罰設置的理由,也不可能對定罪量刑產(chǎn)生實質(zhì)影響。而寬恕情感的產(chǎn)生多伴隨著犯罪人客觀行為的實施,昭示著被告人的社會危害性、人身危險性等方面的悄然變化,而這都可能成為對被告人定罪量刑產(chǎn)生影響的因素。所以,本節(jié)關于情感的討論主要集中在被害人寬恕對定罪量刑可能的影響上。
被害人重新回歸刑事法律關系主體地位意味著建立在傳統(tǒng)二元模式上的刑事司法將被打破,因此,被害人因素在定罪量刑中的作用應當被正視。被害人情感(寬恕與否)作為被害人的一種重要的主觀感受、主觀社會事實,反映著受害一方的現(xiàn)實狀態(tài)、受侵害程度,引導著被害人進一步行為的實施,并且能夠側(cè)面印證行為人的行為危害程度及人身危險性。因此,對行為人的定罪量刑應當有所作為。
(一)具體表現(xiàn)
欲探求事物的本質(zhì),須先著手于現(xiàn)象層面的研究。欲探尋被害人情感對定罪可能產(chǎn)生影響的原因與發(fā)生機理,現(xiàn)實中的具體表現(xiàn)毫無疑問應成為突破口。根據(jù)案件的性質(zhì)不同,可以分為自訴案件和公訴案件,自訴案件由被害人自主決定起訴與否,而公訴案件則由國家提起公訴。被害人情感態(tài)度的不同,對自訴案件與公訴案件的影響也是不同的。
1.自訴案件
應當說,自訴案件是被害人情感影響定罪的“主要戰(zhàn)場”。在自訴案件中,被害人情感態(tài)度如何對加害人的影響(是否被定罪量刑)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一般情況下,如果被害人情感上寬恕加害人,通常后者不會被提起訴訟,也不會被定罪處理。而如果被害人遭受加害人侵害后,對后者仍表示出極端憤怒,那么,加害人將會被提起訴訟進而可能被定罪。
2.公訴案件
被害人情感在公訴案件中對定罪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對定罪模式的影響,即表現(xiàn)為刑事和解。刑事和解作為一種新興的司法模式、糾紛解決方式始于20世紀70年代的西方刑法學界,后得到我國刑法理論界與實務界的重視。2012年3月14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了《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第二次修正),該決定中明確將刑事和解寫入了刑事訴訟法。①其中,第二百七十七條規(guī)定為:下列公訴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通過向被害人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方式獲得被害人諒解,被害人自愿和解的,雙方當事人可以和解:(一)因民間糾紛引起,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的犯罪案件,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二)除瀆職犯罪以外的可能判處七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過失犯罪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五年以內(nèi)曾經(jīng)故意犯罪的,不適用本章規(guī)定的程序。第二百七十八條的規(guī)定為:雙方當事人和解的,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應當聽取當事人和其他有關人員的意見,對和解的自愿性、合法性進行審查,并主持制作和解協(xié)議書。第二百七十九條的規(guī)定為:對于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案件,公安機關可以向人民檢察院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人民檢察院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從寬處罰的建議;對于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人民法院可以依法對被告人從寬處罰。根據(jù)法條規(guī)定,刑事和解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為:加害人通過一系列的補救措施取得被害人情感上的諒解、寬恕;只局限于部分輕微刑事案件中。需要說明的是,刑事和解主要在以下三個階段發(fā)生:公安機關的偵查階段,檢察機關的起訴階段,法院的審理階段。而無論是哪個階段的刑事和解,最主要的前提、特征都是被害人情感上的諒解、寬恕。在公安機關偵查階段,如果雙方達成和解協(xié)議,即使是可以追究刑事責任的輕微刑事案件,公安機關通常也不會將案件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②雖然《刑事訴訟法》中并沒有作出具體規(guī)定,但在實踐中,公安機關對于達成和解的輕微刑事案件往往不予追究。實踐中的這種做法,筆者認為是沒有問題的,主要原因有:第一,可以節(jié)約司法資源。第二,輕微的刑事案件本身對社會秩序的沖擊只局限于狹小的范圍內(nèi),對整體法秩序的破壞也不大。加之加害人的悔罪、被害人的諒解,可以將直接受損的社會關系修復。對該類刑事案件不追究刑事責任不會引起刑法根基的動搖。在案件移送到檢察院以后,如果雙方達成和解協(xié)議,檢察機關也可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需要說明的,無論案件在公安機關階段,還是在檢察機關階段,上述情況只適用于《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七十七條規(guī)定的兩類案件。雖然公安機關與檢察機關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定罪主體,但是它們同樣是代表國家。因此,他們的決定在實質(zhì)意義上等同于不定罪處理,因而具有“準定罪”的性質(zhì)。
綜上,在公訴案件中,被害人情感對定罪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對于本應被定罪處理的部分輕微刑事案件(《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七十七條規(guī)定的犯罪),由于被害人情感上的寬恕,司法機關可以通過刑事和解這種司法路徑、模式而作出非罪化處理。而對于該范圍之外的其他刑事犯罪,即使被害人情感上寬恕了加害人并且雙方也達成了和解協(xié)議,也并不能成為出罪的理由,只可能在最后的量刑階段成為從寬的原因之一,這將在后文詳細展開論證。
(二)原因闡發(fā)
對應于上述分類,對原因的分析也應當遵循該種分類邏輯。
1.自訴案件
對于自訴案件來說,對加害人是否提起訴訟,是否撤訴是被害人的權利而非義務,被害人可以自主決定而不用擔心國家權力的強行介入。犯罪行為發(fā)生后,被害人的主觀情感體驗一般有兩種,即憤怒、寬恕,可以說這是兩種相對應的情感態(tài)度。根據(jù)情感的基本原理,情感是有所指向的,被害人的憤怒當然指向加害人,在這種情感的支配下,被害人通常會提起訴訟,要求追究加害人的刑事責任。但是,如果加害人事后積極地補救,悔罪態(tài)度明顯,被害人的情感則可能由憤怒轉(zhuǎn)而滑向?qū)捤?。而在這種情感支配下,被害人的行為也會有所改變,或不起訴,或撤訴。③事實上,也存在被害人在一定程度上寬恕了加害人,但是仍然堅持起訴的情況。對于這類案件,被害人的寬恕只能集中在對量刑的影響上。對于被起訴的自訴案件中的加害人,將面臨著被定罪量刑的厄運;而對于不起訴或撤訴的加害人,將不會被定罪量刑。所以,在自訴案件中,被害人的情感直接決定著對加害人是否定罪。
2.公訴案件
如前所述,公訴案件中被害人情感對定罪的影響主要為對定罪模式④這里的定罪模式,實際上是一種準定罪模式,因為并沒有涉及法官的審判行為。的影響,即表現(xiàn)為刑事和解。被害人的情感狀態(tài)關乎刑事和解的運用與否。從刑事和解的本質(zhì)上看,情感的溝通交流不可或缺。刑事和解強調(diào)雙方通過會面、協(xié)商的途徑達成情感的宣泄、互溶,“通過自由地表達情感,或憤怒或痛心,或譴責或悔恨,參與各方不但獲得了敘述自己的情感與體驗的空間,而且在相互傾聽的基礎上,獲得進入對方情感世界的機會。盡管情緒被排除在當前的司法程序之外,但是在和解程序中,情感的宣泄非但是允許的,甚至還是不可替代的。正是通過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釋放,心靈與心靈之間才得以通暢和澄明,才得以相互體諒與接納”[3]168。而如果被害人對加害人的憤怒不能、不愿因加害人的悔改態(tài)度、行為而平息,意味著雙方?jīng)]有達成充分的情感溝通,因而和解的基本前提便不能形成。對于此種情況,刑事案件則會在公權的介入下進入到定罪量刑階段,從而完成傳統(tǒng)意義上的刑事歸責。由此可見,被害人、加害人溝通基礎上的情感交流是刑事和解的核心。被害人的情感對刑事和解的運用與否有著天然且緊密的聯(lián)系。
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相關規(guī)定,刑事和解的犯罪僅局限于部分犯罪(《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七十七條規(guī)定的犯罪)。也就是說,在公訴案件中,被害人情感通過刑事和解的方式只能對達到犯罪成立標準的上述部分犯罪的成立與否產(chǎn)生作用,而對于其他嚴重類型的犯罪則不會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影響。那么,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為何被害人的情感通過刑事和解的方式只能對部分刑事案件的定罪產(chǎn)生影響呢?
(1)從犯罪類型上看,刑事和解目前只適用于因民間糾紛引起,涉嫌侵犯公民人身權、財產(chǎn)權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以及除瀆職犯罪以外的可能判處七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過失犯罪案件。首先,該類情節(jié)較為輕微的、因民間糾紛引起的、事出有因的、“熟人”之間的犯罪行為,通過雙方會面、協(xié)商交流的方式解決糾紛,相比國家權力機關的強行介入更利于修復被損害的社會關系,益于社會穩(wěn)定,同時也能節(jié)省本已入不敷出、不堪重負的司法資源。其次,在這類案件中,犯罪直接且最為嚴重侵害的是被害人的合法權益,其次才是抽象層面的國家秩序。所以,作為被害人,其自身態(tài)度是決定行為性質(zhì)的重要指標之一。最后,該類犯罪只有在可能判處三年以下徒刑的范圍內(nèi)可以和解,說明即便是被害人的諒解也不可能對所有情節(jié)的犯罪都作出罪處理。因為對于上述部分侵害法益價值較小的犯罪行為,雙方情感上的互溶、諒解可以對抗被損害的法益;而其他情節(jié)嚴重的暴力犯罪,其不僅對被害人個人權益造成一定程度的侵害,更重要的是,其對抽象層面的國家秩序造成了重大損害。由于法益侵害的重大性,被害人諒解并不足以對抗受損害的個人法益以及國家法益。因此,即便是被害人寬恕諒解,仍不能彌補重大犯罪行為對國家造成的危害。事實上,刑事和解本身就是作為傳統(tǒng)刑事司法的一個例外而存在的,所以其成立范圍一定會受到限制。但是,如上所述,小范圍的和解出罪處理并不會對基本理論造成根本的撼動,而且也有利于糾紛的解決。
(2)從刑罰的目的來看,對于該類案件,無論是報應還是預防,在以被害人寬恕為基礎的刑事和解程序中都已實現(xiàn)。定罪量刑的結果是為了追求刑事責任的實際承擔即刑罰的實現(xiàn),而刑罰的承擔是為了追求刑罰目的的實現(xiàn)。一般認為,刑罰的目的是報應與預防的統(tǒng)一,所以,定罪量刑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對犯罪人的報應、特殊預防以及對其他人的一般預防。在上述類型犯罪的刑事和解過程中,雖然沒有實現(xiàn)對加害人的定罪,沒有實現(xiàn)真正的刑罰處罰,但報應與預防的效果卻已悄然體現(xiàn)。就報應來講,刑罰的目的之一是為了實現(xiàn)被害人的報應情感。在刑事和解過程中,被害人之所以會寬恕加害人是因為后者實施了積極的補救措施,如盡其所能最大限度地賠償被害人的損失。事實上,在此過程中,加害人已經(jīng)得到了應有的報應,被害人的報應情感也得到了應有的抒發(fā)。就特殊預防來講,刑事和解的基本前提是加害人真誠悔悟。在被害人與加害人雙方會面溝通的情況下,通常更能激發(fā)加害人的悔罪感。面對著一幕幕鮮血淋漓的場景,聆聽著一聲聲發(fā)自內(nèi)心的哀嚎,加害人在正視自己惡行的同時,也在一次又一次地鞭打著自己僅存的良心。只有在真正觸及人類心靈深處的痛楚時,才知道自己可能真的錯了。于是,痛心疾首、痛改前非、徹底醒悟便水到渠成,所謂的特殊預防的效果已然達到。就一般預防來說,刑事和解仍然具有警示意義。雖然刑事和解是建立在雙方溝通、諒解基礎上的糾紛解決機制,但如前所述,諒解的前提除了被害人主觀上的積極悔罪之外,更要有行動上的作為,如積極賠償。而這也告誡其他人,犯了錯是要接受懲罰的,只不過這里的懲罰措施不如刑罰處罰那樣嚴厲而已。
(三)發(fā)生機制
被害人情感對定罪產(chǎn)生作用的發(fā)生機制是指被害人情感對定罪產(chǎn)生一定影響的內(nèi)部發(fā)生規(guī)律。對于規(guī)律的揭示便于我們認清藏于浮華、復雜表象下的內(nèi)部本質(zhì),對于被害人情感影響定罪的發(fā)生機制的揭示能促使我們正視被害人地位的合理回歸,以及被害人情感因素在刑事司法中的微妙作用,同時也能豐富傳統(tǒng)的定罪思維和定罪理論。事實上,在前文分析被害人情感影響定罪的表現(xiàn)形式以及原因時,已經(jīng)對發(fā)生機制有過若隱若現(xiàn)的提及,為了更清晰地揭示該規(guī)律,本部分仍遵循上文邏輯,分類詳細敘述。
1.被害人情感在自訴案件中的發(fā)生機制
(1)在自訴案件中,加害行為發(fā)生后,如果加害人積極賠償被害人損失,真誠地悔罪且得到了被害人情感上的寬恕,那么,被害人一般會放棄自訴權利,從而使加害人不受刑事追究??捎檬疽鈭D表示為:
(虛線表示未實際進行的環(huán)節(jié))
(2)若被害人情感上不予寬恕,那么,被害人便會向法院提起訴訟,進入司法環(huán)節(jié),從而使定罪成為可能??捎檬疽鈭D表示為:
2.被害人情感在公訴案件中的發(fā)生機制
(1)在公訴案件中,被害人情感對定罪的影響主要是通過刑事和解的形式將部分罪行輕微的、本應作入罪處理的案件出罪。具體如下:加害行為發(fā)生后,被害人、加害人雙方在國家權力機關的主持下(公安、檢察、法院)進行協(xié)商或會面,如果加害人積極賠償被害人損失、真誠地悔罪并得到了被害人情感上的寬恕,雙方可達成和解協(xié)議并以此對抗刑事定罪。用示意圖表示為:
(2)如果加害人未得到被害人情感上的寬恕,或者經(jīng)國家權力機關查證案件不在予以和解范圍內(nèi)的,那么案件將回歸公訴案件的路徑重新進入司法環(huán)節(jié),進而導出定罪判決。用示意圖表示為:
一般認為,量刑是法官針對犯罪行為人的犯罪行為所作出的刑罰裁量。量刑似乎是法官與犯罪人之間的雙方法律行為,在此過程中,犯罪人的犯罪行為及主觀罪過成為法官量刑時主要關注的對象。但是,隨著被害人主體地位在刑事法律關系中的回歸,其對定罪量刑的作用也日益成為“顯學”,逐漸進入到理論研究者的視閾。而作為被害人重要個人因素之一的情感因素對定罪量刑又有何“貢獻”也理應順理成章地成為我們檢討的重要命題。如果說被害人情感因素對定罪的影響是一種例外的話,①如上文所述,被害人情感因素影響量刑主要是通過刑事和解的路徑將本應入罪的行為作非罪化處理,事實上,這只是傳統(tǒng)理論的一個例外。多數(shù)情況下(非刑訴法列舉的適用刑事和解程序的案件),被害人情感因素不能對定罪產(chǎn)生影響。被害人的情感因素影響量刑則呈現(xiàn)出一種常態(tài)化的趨勢。事實上,在司法實踐中,除罪行極其嚴重必須判處死刑的以外,凡是被害人寬恕的案件,大多數(shù)都會對犯罪行為人作出從寬處罰的量刑判決。其原因為何?雖然刑法沒有將被害人寬恕、諒解等情感方面的原因納入到法定的量刑情節(jié)范疇,但事實上它可成為一種酌定的量刑情節(jié)而對量刑產(chǎn)生作用。由分析可知,其具有以下理論正當性:
(一)從量刑的根據(jù)上講,被害人情感因素可以印證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與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大小
1.被害人情感因素能夠反映行為人的社會危害性
一般認為,社會危害性是指犯罪行為對社會秩序造成的損害。社會危害性是一個主客觀統(tǒng)一的范疇,包括客觀實害與主觀惡性。就前者來說,犯罪行為所造成的客觀實害包括對社會秩序的破壞以及對被害人個人法益的侵害。②這里是指有被害人的犯罪。而對社會秩序的破壞通常是以對個人法益的侵害為前提的,也就是說個人法益的侵害才是最直接、首當其沖的。雖然犯罪行為對被害人個人法益的侵害一般都是以物質(zhì)性的表現(xiàn)形式存在,且這種物質(zhì)性的侵害一經(jīng)完成則轉(zhuǎn)變?yōu)橐环N客觀事實而具有不可更改性,但是,對被害人精神層面的侵害卻一直沒有引起學界的重視。也就是說,作為社會危害性層面的客觀實害除了實體上的實害外,還包括精神上的實害。而精神實害區(qū)別于物質(zhì)實體實害的最大特點在于其具有變動性與可回復性,這決定了被害人的情感因素對精神實害評價有重要參照作用。如果被害人事后從情感上寬恕犯罪行為人,說明犯罪行為在造成客觀實體實害不變的前提下對被害人精神層面的損害已經(jīng)有所彌合。相較被害人沒有寬恕犯罪行為人的情況,行為造成的社會危害性無疑已有所降低,因此,在量刑上予以從寬并無不妥。舉例為證,在強奸罪中,若行為人違背婦女意志強奸婦女,之后被害方寬恕了行為人,又多次自愿與其發(fā)生性行為的,有關司法解釋認為對于行為人一般不宜以強奸罪論處。這是因為被害人情感上的諒解雖然無法改變客觀實體實害的性質(zhì),但是其精神上的損害已經(jīng)得到相當程度的彌合,故客觀實害性必定因之而降低。需要說明的是,筆者認為,被害人寬恕一般不是犯罪的出罪理由之一,不影響定性,只是在量刑過程中有著間接作用。
2.被害人情感因素能夠反映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大小
人身危險性是指再犯可能性。人身危險性是行為人的一種人身屬性,因此必定與行為人密切相關。而被害人情感是被害人的主觀態(tài)度、主觀事實,隸屬于被害人。所以,二者似乎并不存在交集。但事實上,行為人的賠償、補償?shù)确e極悔罪表現(xiàn)是將二者聯(lián)通的橋梁。申言之,被害人情感上寬恕行為人的前提條件是行為人的積極悔罪行為,否則則無寬恕可言,正所謂“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被害人的積極賠償?shù)然谧锉憩F(xiàn)則顯示出行為人對反社會人格缺陷的彌補,即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較犯罪行為發(fā)生時已經(jīng)有所降低。換言之,行為人悔罪行為的內(nèi)在本質(zhì)是人身危險性的降低。無論理論界還是司法實務界一般都認為,行為人的悔罪行為表現(xiàn)出其人身危險性的降低。但事實上從發(fā)生機理上分析,是由于行為人反社會人格缺陷的自我認識及修復才導致其后續(xù)的悔罪行為,只不過后者是前者的客觀外化表現(xiàn)而已。如此看來,行為人人身危險性與被害人情感的關系則表現(xiàn)為:行為人人身危險性降低→悔罪行為→被害人寬恕;行為人人身危險性未降低→無悔罪行為→被害人不寬恕;那么,由此反推可以得出,被害人寬恕必定是建立在行為人人身危險性降低的基礎之上。
(二)從刑罰目的上講,被害人寬恕作為酌定從寬情節(jié)有助于刑罰目的的實現(xiàn)
通常而言,刑罰目的是報應和預防。對報應而言,被害人的寬恕讓法官在量刑過程中對行為人刑罰度進行適當消減,這是對刑罰目的——報應的回應。因為如同價格與商品、賠償與損失、勞動與對價相適應一樣,刑罰與犯罪相適應——作為報復,這是刑罰矯正主義的標準,即國家出于消除受傷害人復仇心理的考慮而動用刑罰[5]。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刑罰目的之一的報應在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對被害人心理的撫慰,而既然被害人的復仇或者怨恨心理已經(jīng)部分或者全部消融,行為人得到從寬處理,就符合刑罰報應目的的初衷。刑罰的另外一個目的是預防,即讓罪犯復歸社會,不至于再犯罪。上文已述,正所謂“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行為人在實施犯罪后,只有通過一定的方式才能緩解或者消除被害人的消極對立情緒,而當行為人得到寬恕或者部分諒解時,其人身危險性的降低得到體現(xiàn),對其酌定從寬處理也同樣有助于行為人復歸社會。反之,如果行為人在犯罪后通過積極行為換取了被害人的寬恕或者諒解,但仍得到與實施同樣行為且事后依舊執(zhí)迷不悟的行為人同樣的處罰結果,這有可能會引發(fā)新的消極對立情緒,不利于對犯罪行為人的改造,更遑論行為人復歸社會了。總之,將被害人寬恕作為酌定從寬情節(jié)更加有利于刑罰目的的實現(xiàn)。
(三)從刑法的不得已原則上講,被害人寬恕作為酌定從寬情節(jié)符合其內(nèi)在要求
作為刑法的基本原則,不得已原則是指若行為沒有威脅到全體人民的生命和安全,沒有到非用刑法不可的地步,即不需要刑法介入。其適用的兩個標準為:在道德、習俗和其他法律不能有效調(diào)整社會關系時,才由刑法調(diào)整;如果不用刑法調(diào)整,相應的法律制度就會崩潰,人民群眾利益從根本上將受到威脅[6]。刑法不得已原則除了意味著刑罰介入的不得已性之外,還暗含了刑罰懲罰的限度,即不能超過刑罰保護全體公民權利的必要限度。如果對犯罪人人權一定程度地剝奪便可以實現(xiàn)對全體公民人權的保護時,就不能超過該限度施以重罰。正如貝卡利亞所言:“如果刑罰超過了維系社會公正的需要,它本質(zhì)上就是不公正的?!边@意味著,刑罰應當是有限度的、盡量輕微的?!霸谳p罰可以收到同樣的威懾效果時,施以重罰就是錯誤的。因為國家行動的明確目的是維護權利;如果不用重罰也能有效地維護權利,國家目的就不能成為施加重罰的正當理由?!保?]在被害人寬恕的案件中,一方面,一般伴隨著行為人的悔罪行為,顯示出行為人人身危險性的降低,那么對其從寬處罰即可實現(xiàn)報應與預防的刑罰目的;另一方面,被害人寬恕意味著被破壞的社會關系的修復,被損害的社會公正的回復,被侵害的公民權利的彌合。所以,將被害人寬恕作為從寬量刑情節(jié)符合刑法的不得已原則。
(四)從法律規(guī)定來看,被害人寬恕作為刑法酌定從寬情節(jié)有著法律淵源
我國刑法并沒有將被害人情感上的寬恕列為量刑時必須考慮的法定情節(jié),甚至還有人在理論上否定被害人寬恕作為酌定量刑情節(jié)的法律地位。①其實,法定情節(jié)與酌定情節(jié)的區(qū)別是相對的,它們都是定罪量刑時必須考慮的事實,只是前者得到刑法的明確規(guī)定,而后者由于種類眾多,無法一一類型化而沒有在刑法中明確列出。從這個意義上說,所有酌定情節(jié)都是法定情節(jié)。但事實上,作為司法實踐中已經(jīng)認可的一種司法現(xiàn)象,被害人寬恕作為刑法中的酌定情節(jié)已經(jīng)得到相關部門法及司法解釋的支持。2006年通過的《關于在檢察工作中貫徹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若干意見》第十條規(guī)定:“對于被告人認罪并積極賠償損失、被害人諒解的案件、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以及具有法定從輕、減輕情節(jié)的案件,人民法院處罰偏輕的,一般不提出抗訴?!?012年3月14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了《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第二百七十九條規(guī)定:“對于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案件……人民法院可以依法對被告人從寬處罰。”雖然我國刑法沒有將被害人寬恕作為法定情節(jié)予以規(guī)定,但是相關部門法及司法解釋至少給我們提供了一種訊息,即被害人寬恕在量刑中是應當考慮的從寬情節(jié)。
由此可見,刑法“二元結構模式”中被害人的聲音湮滅在國家權力機器運行的轟鳴中,唯留下逐漸遠去的模糊背影。隨著融入被害人主體地位的刑事法律關系“三元結構模式”理論的興起,被害人情感對定罪量刑影響的研究也不再是索然無味的白煮蛋,而是書畫卷上美妙的注疏。無論是自訴案件,還是部分輕微的公訴案件,被害人的情感因素都能在一定程度上衡量行為人行為之危害性程度,從而決定入罪抑或出罪。如果說被害人情感因素能對定罪產(chǎn)生影響是一種例外的話,那么,它對量刑貢獻力量則相對成為一種常態(tài)。這種常態(tài)具有堅實的理論基礎,無論從刑罰的根據(jù)著眼,還是從刑罰的目的考量,抑或從刑法的不得已原則洞悉,被害人情感因素都并非是獨立于量刑程序之外的、無關緊要的、無所作為的“累贅”。對它傾注更多的關注,將會導向合理的量刑結論,同時也是對日漸興盛的“被害人學”的響應。因此,定罪量刑的最終結果需要照應被害人的情感,這種被放逐的流浪需要我們重拾!
[1]孫昌軍,陳煒.試論英國公司法人犯罪法律價值觀念的新變化[J].現(xiàn)代法學,1999(2):119-123.
[2]馮軍.刑法中的自我答責[J].中國法學,2006(3): 93-103.
[3]杜宇.理解“刑事和解”[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 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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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德]G·拉德布魯赫.刑法哲學[M].王樸,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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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英]鮑桑葵.關于國家的哲學理論[M].王淑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226.
(責任編輯:付傳軍)
To Regain an Exiled Psychological Elements: On the Impact of Victim’s Emotion on Conviction and Sentencing
LI Tao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Law,Chongqing 401120,China)
Restoring the status of the victim has changed the criminal legal relationship from the traditional" dual structure model"into"triple structure model".Accordingly,judicial tradition based on the traditional judicial practice will be broken,and the victim’s individual factor such as emotion in conviction and sentencing will be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The form of the impact of victim’s emotion on conviction and sentencing is criminal reconciliation.The reason why victim’s emotion can impact the process on conviction and sentencing lies in which it can not only reflect the social harms and personal danger,but also help to measure whether the purpose of punishment is realized or not.
victim’s emotion;conviction;sentencing;criminal reconciliation
D924.1
A
1008-2433(2016)03-0110-08
2016-04-04
中國法學會課題“定罪量刑中非規(guī)范因素之考量研究:以情感因素為視角”(CLS(2015)D056);重慶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博士項目“犯罪被害人導向的刑事政策研究”(2014BS056)。
李 濤(1984—),男,河南焦作人,西南政法大學刑事偵查學院講師,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