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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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洗塵近作選
■潘洗塵
潘洗塵,當代詩人。1963年生于黑龍江,1986年畢業(yè)于哈爾濱師范大學中文系。20世紀80年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有詩作《飲九月初九的酒》《六月我們看海去》等入選普通高中語文課本和大學語文教材,作品曾被譯為英、法、俄等多種文字,先后出版詩集、隨筆集7部。曾主編《中國當代大學生詩選》《讀詩——中國當代詩歌100首》《詩探索叢書》《生于六十年代——兩岸詩選》《生于六十年代——中國當代詩人詩選》《詩歌EMS·60首詩叢》《讀詩庫》等書系。曾任《星星》詩歌理論月刊、《詩探索·作品卷》、《中國詩人》等刊物執(zhí)行主編、主編。2009年以來先后創(chuàng)辦并主編《詩歌EMS》周刊、《讀詩》、《譯詩》、《評詩》等多種詩歌刊物。曾獲《綠風》奔馬獎、柔剛詩歌獎、《上海文學》獎等多種詩歌獎項。
我要買10部手機
再注冊10個微信號
然后再建一個群
失眠的時候
就讓自己和另外的一些自己
聊天
有時我也會把它們
換成一對對戀人
看他們說情話分手
也有時我會把它們變成
一對對仇敵
看他們劍拔弩張后和解
而到了生日它們就個個又成了
遠在天邊的朋友
清明節(jié)少小離家的我
不知到哪兒去燒紙
就把祖父祖母外公和外婆
一起接到群里……
埋骨何須桑梓地,大理是歸處
正如老哥們兒野夫說:
“不管我們哪個先死了,
哥兒幾個就唱著歌
把他抬上蒼山!”
我在院子里
栽種了23棵大樹
銀杏、櫻花、櫻桃、遍地黃金
紫荊、玉蘭、水蜜桃、高山杜鵑
它們開花的聲音
基本可以覆蓋四季
每天,我都會繞著它們
轉上一圈兩圈
然后,想著有一天
自己究竟要做它們當中
哪一棵的,肥料
昨晚在尼瑪?shù)目蜅?/p>
老岳提議滴酒不沾的老潘
在大理攢一個酒吧
你湊一張桌子他湊一只杯子
裝修就交給大師們在墻上涂鴉
這時諾曼正好為一直站著的小敏
搬過一把凳子
我說酒吧的名字我出了
就叫“諾曼的凳子”
從前我的愛復雜動蕩
現(xiàn)在我只愛一些簡單的事物
一只其貌不揚的小狗
或一朵深夜里突然綻放的小花兒
就已能帶給我足夠的驚喜
從前的我常常因愛而憤怒
現(xiàn)在我的肝火已被雨水帶入潮濕的土地
至于足球和詩歌今后依然會是我的摯愛
但已沒有什么可以再大過我的生命
為了這份寧靜我已準備了半個世紀
就這樣愛著度過余生
四十年前我在國家的北邊
種下過一大片楊樹
如今它們茂密得我已爬不上去
問村里的大人或孩子
已沒有人能記得當年
那個種樹的少年
四十年間樹已無聲地參天
我也走過轟轟烈烈的青春和壯年
寫下的詩賺過的錢浪得的虛名
恐怕沒有哪一樣再過四十年
依然能像小時候種下的樹一樣
即便是煙消了云也不曾散
于是四十年后
我決定躲到國家的南邊兒繼續(xù)種樹
一棵一棵地種種各種各樣的樹
現(xiàn)在它們有的又和我一般高了
有時坐在濕潤的土地上想想自己的一生
能夠從樹開始再到樹結束
中間荒廢的那些歲月
也就無所謂了
月亮已經(jīng)升起
陽光還遲遲不肯離去
斑斕的云朵下一束野花
從老婆婆的背簍里探出半個頭來
好奇地對著行人張望
詩人李亞偉和宋琳
坐在各自的陽臺上聊天
我由于站得遠些看不清亞偉的手上
是茶杯還是酒杯
在香噴噴的空氣中我們只是
互相點點頭
大意無非是向生活
致敬!
北地的冬天
充滿暮年的味道
連麻雀都只是蜷曲在屋檐下
就要啟程去南方了
心卻像一攤沉入水底的泥
不驚也不擾
習慣了候鳥一樣來來回回
已飛了多久還有多久
現(xiàn)在是個謎
未來也是
這凜冽的空氣單純的色彩以及
遼闊的視野這蕩氣回腸的
吱吱嘎嘎的腳步雪地上弓腰行走的人群
大漢子心里的小陰謀這鄉(xiāng)音
熱情深處藏著的冷漠好大喜功與夸夸其談
還有披在身上的虛榮這記憶
仿佛只有父親一直是沉默的沉默的父親
教會我的是怎樣的格格不入這溫柔的敦厚的
躲避與退卻不動聲色的懷念與熱愛
除此之外是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這親切的
我并不喜歡
這些年我們絮絮叨叨地寫詩
拼盡一生連一張紙都沒寫滿
那些殘酷的愛情那些現(xiàn)實
如今唯有想象浪漫的死亡
這成了我們唯一的權利
想想被X光一遍遍射傷的五臟六腑吧
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屈辱也許正是將要遭受的屈辱
不僅僅是踐踏連根都在隨風飄擺
我們找誰去算命又如何把一塊塊剩下的骨頭
當上上簽
好在我們自己的骨頭還完好無損
但無論到了哪朝哪代
山腳下發(fā)現(xiàn)一堆大大小小的骨頭
能說明什么
沒有人會關心我們是誰
尤其是我說的我們
僅僅是一個前朝詩人
和他的一條愛犬
1963年10月27日
是我的生日
但一張被村干部后來隨意填寫的身份證
硬生生改變了我的屬相
這真是生命中百口莫辯的一處硬傷
我不想年輕一歲更不需要晚退休一年
我只想活得來路清楚
做一只真實的兔子
而不是一條虛妄的龍
相信許多現(xiàn)在還不想說清楚的事兒
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
唯有我的年齡那些曾用過的護照保險單
病歷本
以及學生證工作證駕駛證死亡證
所有的偽證
都將成為“鐵證”
秋天的冷是骨頭里的冷
尤其是一個又一個壞消息
還夾雜在冷風里
一個名字叫冰的朋友竟然也扛不住
這秋天的冷
此時朋友們的友情再暖
也化不開他遍布體內的
一個癌細胞了
我輕輕地關門
但憂傷還是從門縫里涌出
這一刻我無法預知拔出的鑰匙
還有沒有機會
再次打開自己的家門
距離產生美多么扯淡的邏輯
距離其實什么都不產生
——除了距離
白頭到老仿佛話音還沒落下
我們的頭發(fā)
就白了
當初這樣說時
誰會想到
老了我們卻只能和各自的白發(fā)
相依為命
這個世界很多東西都是脫節(jié)的
比如詞語脫離相對應的事物
大多時候事物都遠離了我們的經(jīng)驗
我們只依賴詞匯生活
也有時事物已蛻變到詞語的反面
而我們卻渾然不覺
時間這東西就像雨滴
有的落下就沒了
有的匯成了流水
洗刷歷史
所以我強忍著悲傷
不再讓淚水奪眶而出
我緊貼著大地沉默得無聲無息
任憑這冬天寒風刺骨
但土地的沉默是另一種雷霆
春天你將看到沉默之美會漸次蘇醒
土地無恨恨也無痕
心已西出陽關何須枕戈待旦
沉默和遺忘都是土地的饋贈
再冷的冬天也留不住被寬恕的時間
有些話要直接說出
比喻是件很麻煩的事
很多問題的存在都不是
技術問題
太復雜了更容易讓事物模糊
你只需要告訴挨餓的人
地主的糧倉里還有雪白的大米
一場革命就完成了
我是一個簡單看世界的人
所以只能寫一些簡單的詩
或者說在一個黑白顛倒的時代
我只想告訴人們
黑才是黑白才是白
也許黑的不一定黑
白的也不一定白
但我不和你討論哲學
我只關心
時間的問題
從不主動地面對時間
也拒絕被時間驅趕
在時間的背面生活只憶過去
不想未來
比如所有人都會在冬天來的時候
換上厚厚的棉衣而我
只是從人們突然加厚的衣著上
感知冬天的到來
在時間的背面生活
一望無際的田疇是鋪在我大地上的
日歷牌窗前的那片稻田
就是我生命的時鐘
憑欄遠眺我用色彩斑斕的大地
分辨四季從樹葉搖曳的姿勢
判定風速與風向
廣大的田疇我只用了365種色差
就可以將時間具體到天
在時間的背面生活院子里
有父親的身影稻穗上
有月亮的反光
聲音也是很重要的大自然
不同的音質與不同的分貝
能讓我清楚剛剛走過的
是哪一分哪一秒
我死了或者活著
區(qū)別僅僅是一個敘述過程
一個說出結果
我們被迫地出生來到世上
就是為了飾演一個注定的角色
看上去多姿多彩地活
其實在表演不同的死
沒有一條生命可以真正渡盡劫波
我們有過什么還能剩下什么
某一段時間已經(jīng)消失
某一個詞語被反復使用
朋友發(fā)來短信簡單的四個字
秋高氣爽
我就知道她的內心
發(fā)生了什么
秋高氣爽這是一個怎樣的季節(jié)
所有的農作物都在
伺機暴動收割機沒有履帶
一樣可以把稻穗碾碎
多少個日子萬物掙扎著
都抵不上這一個詞的分量
把無法辨別的事物放在土地上
水會被過濾枝杈很快腐爛
種子發(fā)芽
真理一旦存在就一定是長出來的
但難免被習慣忽略
在土地之外是誰
用詞語的抹布擦拭著
玻璃上的灰塵我們卻總是忘了
最樸素的表達
如果離開土地我會聽不到任何聲音
看不見任何色彩也觸摸不到
堅硬的時間
行走的時候腳上沾著的泥土
讓我心里踏實我還曾試圖跟在一條狗的后頭
在滿是月光的院子里爬來爬去
這是你看不見的但你更想不到
我都聽見了什么
我們哪一個不是被迫地來,這世上
“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
誰見過那個唯一主動降臨并甘愿受死的人
他卻說:“時間來不及了,我不能再作比喻”
所以我羨慕那些歹人總是有大把的時間
用來做歹事和懺悔以后繼續(xù)做歹事
“愛自己的敵人,祝福詛咒你的人”
在墓碑上刻完這行字我們就可以離開了
我習慣了閉著眼睛在風聲里
分辨四季
春天如水帶著時間的質感
夏天不疾不徐在陽光和雨之間游動
秋天來時風聲聲入骨
而冬天總愛虛張聲勢
也會有突然的一刻所有的風
都停了
我掙扎著卻只聽到煙灰落下
時間留不住
能留下的只是記憶
走在后面視野多么開闊
你再也不用擔心腹背受敵了
躲在語言的瓜子皮兒里做一個傾聽者
整個瓜子兒就都是你的了
用心去觀察一只小狗的睡態(tài)一樣抽動的
神經(jīng)
一樣起伏的呼吸就像看到了夢中的自己
再澎湃的愛和再深切的恨都沒有意義了
舍棄了一切犒賞就舍棄了一切折磨
這一刻我死了
陽光依舊明媚遠處的育嬰室
仍有新鮮的啼哭時斷時續(xù)
多么冰冷的死亡我們一切稱之為規(guī)律的東西
活著時生命就缺少形象感
死了更是被簡化成
某個詞或某些詞語
盤點是來不及了
加法或減法又有什么意義
一些時間的敘事終成云煙
與生命有關的抒情已丟在風中
越不過也回不去
所謂的一生就是被卡在這里
整個秋天每個清晨
我都要花上幾個小時時間
注視窗前的這片稻田
直到正午的陽光翻滾著
打在稻芒上
這時我的心里就會有蒸汽
溢出來正是眼前的這片稻田
教會了我
怎樣與土地相處
而到了晚上當?shù)咎镌谠鹿饫锼?/p>
我就會把一天的心得
告訴我的小狗與小狗
這中秋之夜我身邊唯一的情人和朋友
交談窗外的月光如水
我的內心也柔情似水
現(xiàn)在我也只能把具體的愛
給我的小狗也同時向我的小狗
學習道義學習
最純粹的愛
蘇武在貝加爾湖畔牧羊
一去就是十九載
直到頭發(fā)熬白
王寶釧苦守寒窯
一等就是十八年
直到花容盡失
鴻雁傳書的時代
字字句句都帶著體溫
郵路萬里可抵萬金的家書很重
重到可以飛起來
我翻尋著硬盤里的老照片
卻找不回舊日的模樣
寫封信給兒時的伙伴
但五筆或全拼的問候實在是太輕了
輕得看不見也摸不著
小時候我們管建筑叫房子
溫暖的房子離我們很近很近的房子
裊裊的炊煙
像一道婉約的風景
飄遠了
長大了我們管房子叫建筑
冰冷的建筑離我們很遠很遠的建筑
筆直的煙囪
連污染也是豪放的
肆無忌憚
小時候房子與房子很遠
心卻很近
長大了建筑與建筑很近
心卻很遠
遠離宗教沒有天堂或地獄
我悲哀悲哀到對死亡的恐懼
也早已喪失
我是一個卑微的人
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
死神就用貧窮和饑餓
威脅我
這使我很早就成了一個
貪生而不怕死的人
但我知道有很多事情
還是來不及了
我甚至沒有時間再遠足古代
做一回車裂的商鞅
或亂劍下的荊軻
哪怕是能在宮門前怒立一秒
向暴君發(fā)出最后的斷喝
但來不及了
死神的腳步已越來越近
死亡
將突兀而至
而此后誰人將哭誰人將笑
這對一直渴望速朽的我
已不再重要
沒有人可以從這個斜光殘照的黃昏里
走出來了
僅有的一滴淚水
已被太陽的余溫蒸發(fā)
悲傷正籠罩著整個大地
越來越重的黑擠壓著無盡的人流
一些無法辨別的聲音傳來
我只有悲傷地注視
脆弱的生命和比生命
更脆弱的心
在這謊言如墨的世界有誰
還肯為一時或一世的清白招魂
當悲傷籠罩著大地
又有誰能在這面無血色的記憶里
絕處逢生
對這座毫無血色的城市
我過去總是欲言又止
這完全出于我對它的厭惡
厭惡它不夠含蓄
一個不夠含蓄的城市
卻裹著剛烈的外殼
刀一樣的冰鋒和尖頂
絲毫也掩不住它的薄情寡義
一個薄情寡義的城市
總是被阻擋在季節(jié)之外
當街發(fā)抖的塑料花
瑟瑟地彌漫著死亡氣息
一個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城市
我偶爾的一次行走
卻被飛馳的車輛
濺了滿身泥水
一盞燈從我的身后
照耀經(jīng)年
我總是抱怨她的光亮
經(jīng)常讓我無所適從
無處遁形
現(xiàn)在她在我的身后
熄滅了緩緩地熄滅
突然的黑一下子將我抓緊
我驚懼地張大嘴巴
卻發(fā)不出聲
我靜止
靜止到只有掌心還是潮濕的
我怕動
怕一動就失重
重心的重
重量的重
這些昂貴的證據(jù)
如今都被我
封存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