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曼莉
小時候,樓里住著一個四叔叔。青白面皮,筆直的腰板,若皮帶上墜一塊玉,倒似古人。他第一任太太長得美,受不得打,跑了;第二任太太比他還白,黑眼仁烏洞洞,看人時,像兩汪水。二人起初恩愛,漸漸打得公開了,鄰里們大都拉過架,主要擋在美人前面,還在我家里住過幾夜,哭得悲泣。人終于走了。四叔叔開始把酒朝大里喝,夜半時分,直挺挺跪在街道中間,一手遙指遠(yuǎn)方。
有一天我放學(xué),見他逢人便攔,攔了便問,你知道嗎,愛是不能忘記的。
那是1984年,《優(yōu)秀中篇小說選》已經(jīng)出版,有阿城的《棋王》、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等。十八年后,我在南京開始寫作。張潔的名字總會觸及。除了她的作品:《沉重的翅膀》、《無字》等,還不斷地有人提及她的美貌。我在心里,漸漸對她生出一種熱愛。文學(xué)不是青春,大志向需要一種真正的才能與熱情。我是江南人,大家看我,總說我婉約,只有我知道,志趣也是一種剛烈。張潔于我,好像一個老朋友,從未相見過,卻覺得有她在便好;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在,便好。
2004年我離開了南京,長住北京,除去上班,等于隱居。奶奶與爺爺分別去世時,我回金陵奔喪,見到不少老鄰居,四叔叔都不在,說也老了,并且一直單身。鄰人議論他可惜了,寫詩、畫畫,又有一筆好書法。
這樣又過了十年,2014年秋天,聽說張潔從紐約回來,在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舉辦畫展,要開幕。
我去了,現(xiàn)場全是重量級人物:作家、評論家、媒體人。所有人,都沖著她去的。她在人群中,花白頭發(fā),藍(lán)色布袍,無有脂粉。如雄獅一般驕傲、美貌、率真勇敢。她八十歲了,卻如十八歲一般有大熱情、大青春。她說便說,笑便笑。
看她的畫,有大天真,也有大絕望。卻又被各種灰,構(gòu)成了極為復(fù)雜的世界。
聽說,有些人生來便是傳奇。
我親眼見到的,只有張潔。
江南出美人,卻有一種說法,真正的美人是忘記容貌的。
美人忘容,我親眼見到的,只有張潔。
西方人說,真正美麗的人,雌雄同體。我親眼見到的,女人里,只有張潔。
文學(xué)館里,去的那么多的人,沒有人因為關(guān)系、面子、單位而去。所有的人,都要向一個女人的生命能量致以敬意。她寫作,一部又一部,獲獎不足為提。她畫畫,在高齡,大熱情不減。以她的地位,足可在國內(nèi)睡一張榮譽床;她卻遷居紐約,購一間房,一邊獨自生活,一邊繪畫。
美人、作家、藝術(shù)家。都不足形容。
她就是她,張潔。
我站在文學(xué)館十幾排椅子的后面。有人喊我,崔老師,坐。我說,這么多前輩,我不坐了。又來了兩位老先生,便讓在最后一排坐下,剛落座,二人便恭敬地起身,有人問,怎么了,二人答,我們的老師到了。
現(xiàn)場許多人交流,都是聽說此事,專門來的。我的編輯帶著我去見張潔,張潔說,我知道你啊,長得這么漂亮。
一個月后,我在北京機場,剛辦完登機牌,便見張潔站在角落。我喊了一聲,沖上去,直接抱住了她,她也緊緊抱住了我。
您去哪里?我問。
我回紐約。她說。
什么時候回來?
張潔笑,不知道,無所謂。
而今年,美國開放了長達(dá)十年的簽證,我時常想,應(yīng)該去辦一張,哪怕為了有一天,訂一張機票,飛去紐約。又想,不知道和無所謂,其實很好。有些人在俗世中生活,總能留下不俗的痕跡。我也不必落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