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彪
(延邊大學 人文學院中文系,吉林 延吉 133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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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東方詩學的文化同質(zhì)性*
——以中、朝、日首家詩話為例
孫德彪
(延邊大學 人文學院中文系,吉林 延吉 133002)
詩學批評從根本上說是一種文化認同,也是傳達自身思想觀念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中、日、朝三國的詩學文化一脈相承,詩學批評思想自然也有著許多共性之處,而這樣的種種都通過三部詩話著作徐徐展開,展示在讀者眼前。在《六一詩話》(歐陽修)、《東人詩話》(徐居正)、《濟北詩話》(虎關(guān)師煉)三部詩話作品中,三位作者秉承儒家的濟世情懷,宣揚詩歌的社會功能,并結(jié)合禪宗的思維方式,與詩歌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相結(jié)合,奠定了在各國的詩學批評地位。
東方詩學;文化同質(zhì)性;中韓日首家詩話
儒家思想自誕生后,成為社會運行的一種推動力量。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儒家對中國文化的統(tǒng)治長達幾千年之久,根據(jù)不同的政治要求衍生出不同的文明形態(tài)。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日本、朝鮮,儒家思想總能適應各個時代、各個統(tǒng)治者對政治的多種要求。
文學的創(chuàng)作往往離不開政治鋪墊與文化渲染。在詩學批評上,儒家思想是重要的指向標準,《六一詩話》《濟北詩話》《東人詩話》都是按照儒學的批評標準進行創(chuàng)作的。儒家的世值觀念與普世理念透過三位不同國度文壇巨匠的筆觸,呈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性。
儒家思想涉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多領(lǐng)域,具有極強的包容性,成為一種文明符號、一種精神信仰。儒家的世值觀傾向于世俗,貼近人的生活,形成一種共同認可的觀念集合,一種尊重社會與人性的理性思考方式。
《六一詩話》對儒家的世與理有著明確的認知和闡述。在談到唐末著名詩人鄭谷的時候,歐陽修給予的評價是“其詩極有意思,亦多佳句,但其格不甚高”,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今其集不行于世矣”。詩文創(chuàng)作是為了傳達情感與價值,不單單追求語言的通達與明晰。若創(chuàng)作失去神韻,就如同華麗的空殼,沒有靈魂,無法形成感性與理性的碰撞,更不會具有社會價值。歐陽修借梅圣俞之口說出了自己的看法:“詩句義理雖通,語涉淺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若詩文只追求語意,而不具備有價值的普世理念,只能“人皆以為笑也”。在談到“龍圖趙學士師民”時,歐陽修盛贊其“以醇儒碩學,名重當時”,“為人沈厚端默”,“于文章之外,詩思尤精”,“前世名流,皆所未到也”??梢?,歐陽修是典型的儒學倡導者,人“厚”學“精”,具有被人們尊崇的品質(zhì),雖“群居終日,似不能言”,卻能寫出“麥天晨氣潤,槐夏午陰清”這樣具有意境美的詩文??梢姡瑲W陽修的批評標準、審美情趣深受儒家的世值觀念與普世價值的影響。歐陽修作為宋代文學的風向標,發(fā)揮了他的社會價值,一步步完成了屬于自己的社會使命。
《濟北詩話》作為日本五山時期唯一一部詩話作品,是引導當世日本文人了解漢詩文、詩學批評的重要途徑?;㈥P(guān)師煉具有深厚的漢學根基,對漢文化有深刻的認知?!稘痹娫挕分畜w現(xiàn)出的最集中的儒家義理觀念是全書涉及的詩人評價與詩文欣賞品評?;㈥P(guān)師煉在廣泛的儒學認知、深厚的儒學基礎(chǔ)之上,建立了完整、系統(tǒng)的評價標準,樹立了儒學批評立場?!稘痹娫挕分校瑢μ諟Y明、李隆基的態(tài)度明顯不認可?;㈥P(guān)師煉針對陶淵明的“傲吏”之說,不滿之情溢于言表,針對陶淵明所處“東晉之末,朝政顛覆”的時代背景,認為陶淵明的掛印而去不合禮法、不值得提倡,若真有心為官,在最開始時就要做好承擔一切的心理準備,將當?shù)刂L化、百姓之教化立為己任,“受則令彭澤民見仁風于己絕,聞德教于久亡”,從而使“一縣清而一郡學焉,一郡學而一國易教焉,何知天下四海不漸于化乎”,若能如此,“豈不偉乎哉”?而陶淵明卻“不思此而挾其傲狹”,因而虎關(guān)師煉對其胸懷與人品都提出了質(zhì)疑?;㈥P(guān)師煉對開創(chuàng)了“開元盛世”的玄宗皇帝李隆基也有相似的評價標準,認為被世人視為賢主的李隆基不但“只是豪奢之君”,而且“暗于知人矣”,以薛令之的《自悼》詩為由,不見官員深受朋黨之爭的苦惱,不問官員生活清苦之辛酸,反倒在旁書曰:“啄木嘴距長,鳳凰毛羽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迫使薛令之辭官還鄉(xiāng)。玄宗讀孟浩然“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之詩句后,“憮然曰:‘朕未曾棄人,自是卿不求進,奈何有此作?因命歸終南山?!睂τ谟胁胖坎恢獝巯В瑢τ诿裰钚牟荒荏w會,雖自言“素聞其人”,但對孟浩然之詩文“少詩思卻咎浩然”,“不細思詩句卻疏之”,而且其生活之奢靡,晚年任人之昏聵,難以獲得虎關(guān)師煉的認可?;㈥P(guān)師煉所列舉的這一系列非賢主之因,都是依據(jù)儒家標準來判定的。
《東人詩話》對詩人、詩文的批評理念也體現(xiàn)出明顯的儒化傾向。朝鮮深受儒學文化的影響,尚儒尊孔已成為朝鮮文化的主要基調(diào),朝鮮的文學創(chuàng)作、詩學批評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儒學痕跡,形成了立足于本土、根植于儒學的獨特價值取向與普世理念。徐居正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極具文學才華,在漢詩創(chuàng)作上具有較高成就,任元濬推許徐居正詩文“規(guī)模之大,原委乎李、杜;步趣之敏,出入乎韓、白”,其作品數(shù)量之多在東國文士中甚為罕見,其“五七言古風、近體、歌行、絕句萬余首,為詩集者五十余卷;序、記、說、跋、碑銘、墓志數(shù)百余篇,為文集者二十余卷”。徐居正在詩學批評中注重文學的實用性,這是由朝鮮當時的社會背景所決定的。對詩文的價值評判不在于詩句語言及結(jié)構(gòu),而在于詩文是否具有教化價值,能否帶來積極的理念影響,若不能滿足這樣的基本需求,詩文的格調(diào)也不會獲得認可。這種詩學觀念與中國儒家的禮教文化如出一轍,對朝鮮漢詩產(chǎn)生了深遠的引導作用?!稏|人詩話》的序言、后序都提及了孔子刪詩,反映出朝鮮當世文人對禮樂教化的重視程度。徐居正極為推崇杜甫的詩歌,所推崇的不是杜詩的語言風格,也不是杜甫洋溢的才華,而是杜詩中沉郁頓挫、憂國憂民的社會關(guān)懷精神,“古人稱杜甫非特聖於詩,詩皆出於憂國憂民,一飯不忘君之心”,而“大元至治中”,“益齋李文忠公”在“高麗忠宣王被讒竄西蕃”之際,“萬里奔問,忠憤藹然”,實現(xiàn)了儒家入世價值中的忠義兩全,“可見其志之所存”。這樣的價值理念使徐居正認可其“忠誠憤激,杜少陵不得專美於前矣”。儒學深厚的文化基礎(chǔ)、深入的審美意識、頗受認可的價值理念為徐居正的詩學批評提供了生長的沃土、成熟的環(huán)境基礎(chǔ)以及完善的理論準備。這部作品充滿了儒學世值觀念與普世價值所留下的深刻印記。
思想的進步取決于文化的發(fā)展,而文化的發(fā)展來源于精神的力量。中、日、朝三國在精神信仰中,都和佛家有著不解之緣,或多或少地受到佛家思想的浸染。
歐陽修早年有反佛的名聲,王辟之曾言:“歐陽文忠公不喜釋氏,士有談佛書者,必正色視之”。歐陽修在被貶謫期間,在佛家之地發(fā)生因緣,《五燈會元》記載歐陽修與浮山法遠法師因棋說法,并嘆曰:“修初疑禪語為虛誕,今日此老機緣,所得所造,非悟明于心地,安能有此妙旨哉!”到了晚年,歐陽修更傾心于釋家,退居潁上后,更是“惟衣道服”,自稱“六一居士”,頗有超然物外之意?;㈥P(guān)師煉本就是佛家弟子,自幼聰穎好學,悟性極高,十歲就身入空門,后又師從元朝使僧一山一寧,成為五山文學早期標志性的代表人物,佛家思想與儒學文化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融合。徐居正所在的李朝時期是朝鮮尊儒排佛最嚴重的時期,但并不代表徐居正沒有受到佛家思想的影響。佛家文化作為一種文化形式,對徐居正的創(chuàng)作帶來的影響是潛在的。
《六一詩話》《濟北詩話》《東人詩話》的作者都是當世的文壇領(lǐng)袖,都與佛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他們創(chuàng)作的詩話作品自然也受到了佛家文化的諸多影響。佛家文化對三部詩話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詩話的創(chuàng)作形式;一是對詩話理論的影響。
(一)禪學對詩話創(chuàng)作形式的影響
三部詩話的創(chuàng)作形式都屬于語錄體。語錄體起于儒家的經(jīng)典《論語》,其廣泛應用多見于禪宗。禪門語錄體興起并盛行于唐朝,到了宋代產(chǎn)生了更廣泛的影響。除了用來記載禪門宗師的言論之外,野史雜記也有以此形式創(chuàng)作的作品。詩話是文學理論著作,滲透作者的文學主張,這和佛門的傳經(jīng)布道有相通之處,江藩的《國朝宋學淵源記》附記有云:“禪門有語錄,宋儒亦有語錄”。歐陽修晚年退居潁上,多與禪門中人來往,“惟衣道服”,“日與沙門游”。社會大環(huán)境的有效引導、身邊友人的潛移默化影響都是促成《六一詩話》產(chǎn)生的原因?;㈥P(guān)師煉是禪門中人,受到的影響自然是最直接的?;㈥P(guān)師煉的文學素養(yǎng)與禪門悟性使得他將文學與禪學的特性相結(jié)合,并遵循先人的足跡,完成他所承擔的文學社會責任。徐居正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并沒有直接受到禪門的影響,但以語錄體作為他的創(chuàng)作形式體現(xiàn)了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由儒學領(lǐng)域影響禪學領(lǐng)域,又由禪門領(lǐng)域回歸到文學領(lǐng)域的過程,更說明語錄體的創(chuàng)作形式本身更易于表述觀點,也更利于讀者的接受,是一種詩學批評的理想形式。
(二)禪學對詩話理論的影響
禪宗在唐代興盛發(fā)展,對詩歌創(chuàng)作和批評理論產(chǎn)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在《六一詩話》之前,相關(guān)的詩論創(chuàng)作主要是詩格、詩式,其中已有不少佛門影響的痕跡。佛門有南北宗之別,王昌齡在《詩格》中就是以南北宗派為所評述的創(chuàng)作者分派論文,即“司馬遷為北宗,賈生為南宗”,并表明“不看向背,不立意宗,皆不堪也”。在中國的佛學史中,六祖慧能是個標志性的人物。他雖不識一字,但聽人誦《金剛經(jīng)》,“一聞經(jīng)語,心即開悟”。他的出現(xiàn)將中國禪宗與印度禪宗正式分離,中國禪門開始了“自悟”的修行過程。這種禪門的“識”與“悟”對詩學批評的發(fā)展帶來了深遠影響。讀詩就要有這種頓悟,獲得對詩文的真正見解。要找到詩文的切入點,也就是佛門所說的“識”,而后展開的詩學批評就是禪宗的“悟”。三位作者在詩話創(chuàng)作中都遵循了這樣的批評理論,呈現(xiàn)出了相近的批評模式。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更重視“識”,他的創(chuàng)作都以詩文、事物等作為批評、論述的切入點,然后針對這一特性闡述批評理論。虎關(guān)師煉的《濟北詩話》則比較注重“識”與“悟”的結(jié)合,目的是傳播詩學批評理念,樹立審美意識,而要實現(xiàn)這一功能性的價值取向就必須兼顧“識”與“悟”,并同時發(fā)揮兩者的優(yōu)越性,準確的切入點可以在最短的時間里確認批評觀點傾向,而深入的批評意識可以完善虎關(guān)師煉的批評理念,起到他所期望的教化作用。徐居正的《東人詩話》更注重“悟”,這與《東人詩話》的創(chuàng)作宗旨與社會意義有著直接關(guān)系。徐居正在批評中多次以中國詩人、詩文為引,導出朝鮮詩人,在對比中進行深入剖析,這也正是《東人詩話》的突破點與成功之處。
[1]蔡美花,趙季.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一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2]歐陽修撰,克冰評注.六一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4.
[3]虎關(guān)師煉.日本詩話叢書·濟北詩話[M].東京:交會堂書店,1920.
[4]張寅彭.中韓日首家詩話縱橫談[J].中國詩學,1995(4).
2016-05-21
孫德彪(1964- ),男,教授,碩士生導師,從事中韓詩學關(guān)系研究。
*This work is supported by Hankuk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Research Fund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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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602(2016)11-01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