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

摘 要： 小說中以定情信物推動情節(jié)的寫法由來已久，《紅樓夢》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金玉、麒麟、手帕等，每個背后都隱藏一段故事。第三十四回寶玉贈帕情節(jié)是寶黛愛情的巨大的轉(zhuǎn)折點。本文在進行文本解讀的過程中，重點論證了寶玉送黛玉定情信物的必要性、手帕能成為二人定情信物的原因、送帕在二人戀情中起到的作用及收到手帕后林黛玉的心理變化?？偠灾?，寶玉送帕定情，黛玉從此安心。

關(guān)鍵詞： 《紅樓夢》寶玉 手帕 定情信物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寶玉贈帕情節(jié)歷來頗受關(guān)注，解說家也多，諸學(xué)者各執(zhí)一詞，至今沒有公論，引來更多的躍躍欲試，使這個情節(jié)越來越鮮活。筆者欲從定情信物切入，嘗試解讀寶玉贈兩方舊帕的意義，不足之處還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小巧玩物合佳偶

《詩經(jīng)》有言：“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古往今來，相互愛慕之人喜互贈信物，這信物既是二人感情的見證，承擔(dān)傳情達意的使命，又是一種承諾，“我非你不嫁/娶”。至于結(jié)局如何不是我們要考量的問題，總之外傳野史中有才子佳人的地方總少不了各色小巧玩物，如《霍小玉傳》中的紫釵、《蕉帕記》中的帕子、《桃花扇》中的扇子等。

林黛玉向來深以這些“小巧玩物”為意，雖然她口中說道：“他（薛寶釵）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fā)留心?！保ǖ诙呕兀﹩螢榱恕敖鹩窳季墶?，寶黛二人沒少慪氣，又是起誓、又是賭咒。怎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會子又多出個麒麟來，怎不叫黛玉憂心呢。黛玉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huán)金珮，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笨謱氂衽c湘云也借麒麟生出什么風(fēng)流佳事，黛玉見機察二人之意，悄悄到怡紅院聽消息，恰巧聽到寶玉親熱厚密的言語，于是有了“又喜又驚，又悲又嘆”的一番心理活動?！凹扔薪鹩裰?，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可見黛玉最介意的便是“金玉之論”。雖此時寶玉并未將玉贈與寶釵，寶釵還戴著自家的金鎖，但榮國府內(nèi)流言蜚語已把兩個物件兒看成是玉釵結(jié)合的信物，叫黛玉怎不悲嘆呢。再說麒麟，連曹公都說“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難怪黛玉猜疑。

眾人都道是寶玉的“你放心”讓黛玉徹底拋開對“金玉”、“麒麟”的芥蒂，從此二人再無嫌隙，甚至黛釵上演“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但一句話到底沒有信物來得踏實，何況寶玉的肺腑之言讓襲人聽了去，著實可惜；若無行動補救，寶黛之間的情深意切會大打折扣。于情于理，寶玉都該送黛玉定情信物，方不負(fù)絳珠仙子的一片癡心。寶玉遣晴雯送的兩塊舊帕，出現(xiàn)得應(yīng)情應(yīng)景，是《紅樓夢》中隱而動人的定情信物。

二、手帕定情非偶然

論及《紅樓夢》里的定情之物，金玉、青絲、麒麟、鴛鴦劍、手帕等，皆在其屬。單就手帕傳情而言，寶玉并不是第一個吃西紅柿的人——小紅和賈蕓才是大觀園以帕定情的鼻祖。林小紅與賈蕓二遇大觀園（一遇綺霰齋），彼此有心，她的手帕又被賈蕓拾去，可謂機緣巧合。這里小紅“蜂腰橋設(shè)言傳心事”，那邊賈蕓將自己的帕子交給墜兒，借還帕之名行贈帕之實，定情意中人；至于小紅托墜兒回贈的謝禮為何物，我們不得而知，但據(jù)筆者推測，少不得也是小巧玩物，表情愿之意。同是林姓與賈姓的小紅和賈蕓因帕而起的這段公案當(dāng)為日后寶玉贈帕的鋪墊，既有“遺帕惹相思”，定有“贈帕為相思”無疑了。

既有了三十二回的黛玉忖度、寶玉訴肺腑，加上平日里二人耳鬢廝磨形成的默契，兩方舊帕君贈卿，卿自當(dāng)了然于心。面對晴雯的疑慮，寶玉之笑是何等自信：“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摈煊窆恢馈Ｋ纫詾槭巧虾玫?，不肯收，待聽說是家常舊的，便“細(xì)心搜求，思忖一時”，繼而大悟，連忙叫放下手帕，并隨即打發(fā)來人離開，她好獨自細(xì)品這手帕的意思，“不覺神魂馳蕩”。這兩條半舊不新的手帕里究竟有何意思？解鈴還須系鈴人，寶玉既篤定黛玉“自然知道”，那么他首先是知道的。

讀罷寶玉贈帕一節(jié)的原文，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兩個細(xì)節(jié)：一是支開襲人，派晴雯前往；二是經(jīng)晴雯提醒，“想了一想”，才“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黛玉只覺寶玉令人私相傳遞手帕可懼，卻沒想到寶玉也是極小心的。寶玉訴肺腑的一段心事被襲人知曉，在她跟前須得避嫌，傳話送信的事兒自然不能指派；但若她也在，再派別人去恐更令她生疑，因而還是支開為好，兩相便宜。寶玉初開始并沒想要送什么東西，晴雯提醒，這才思索一番，送兩條帕子。再看看寶玉的動作，“伸手拿”、“撂”，很是輕松隨意，絲毫沒有送定情信物應(yīng)有的緊張和慎重，難怪晴雯會覺得黛玉“又要惱了，說你打趣她”。這其實可能是寶玉有意為之，他的心思豈能叫他人窺探去，漫不經(jīng)心就是最好的掩護。寶玉“伸手拿”兩條帕子，說明手帕就在旁邊，是日常隨身之物；“且一送兩方，既有成雙成對之意，更可輪流交替使用，如此，則黛玉手中始終可有寶玉之帕。”①黛玉解了這意思后怎不神魂馳蕩呢。

贈帕人“想了一想”，收帕人“思忖一時”，想的什么，思的什么，恐怕都跟這贈帕的意義有關(guān)，而且必定是二人都知道的意義?！拔鲙浢钤~通戲語”和“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回目里，前后兩次寶玉都把自己比成張君瑞，把黛玉看成崔鶯鶯，崔張二人著紅娘私相傳遞信件，可不就是今時今日的情景嗎？何況鮫帕本是野史外傳中撮合才子佳人的定情信物之一，寶黛二人過目成誦，對手帕的意義自當(dāng)了然于胸。

三、兩方舊帕訴深情

馮夢龍所輯《山歌·卷十·素帕》：“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此處“絲”通“思”，寶玉送帕表達對黛玉的思念之情，剛好契合那句“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

比起佳人才子互贈的定情信物，寶玉送給黛玉的兩方舊帕除表相思之外，還平添了實用的含義。黛玉為情相思血淚滴不盡，若無手帕勤拂拭，恐怕早已淚染斑竹了?！都t樓夢》中很多人都有手帕，或包賞錢，或托松子兒，或為尊者鋪階，獨黛玉的手帕只為情生。第十九回，因擔(dān)心寶玉臉上的胭脂膏子被人瞧見惹出事端，一向喜潔凈的黛玉用手帕替他揩拭；第二十八回，因?qū)氂窨醋×藢氣O的一段酥臂，黛玉故意失手將帕子打在寶玉眼上，意在提醒他別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要對得起自己待他的心；第三十回，寶黛言和相對而哭，寶玉沒帶帕子，黛玉把一方綃帕子扔與他拭淚……如此這般，黛玉的手帕明白地用在寶玉身上的時候還真不少，而夜深人靜暗地里為寶玉哭泣的時候更多，甚至到了一想到寶玉就拿起手帕拭淚的程度。寶玉素來慣在女孩兒身上用心思，視黛玉又與別人不同，平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緊著黛玉，“連你的意思也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他知道黛玉最需要什么。晴雯送帕正趕上春纖晾帕，豈是巧合二字可以言明的。

“你放心”是寶玉的一句口頭承諾，滿腔熱情將表未表之際被黛玉打斷，正需要尋找恰當(dāng)?shù)臅r機傾吐心中噴薄欲出的感情。這天傍晚黛玉來前探望，抽噎不止，“兩只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寶玉善言勸慰，心下卻擔(dān)心黛玉中暑，黛玉走后，他不能親自去看，遂遣晴雯前往，著實盡心。讓晴雯送兩條舊帕去，雖不是一開始打定的主意，然心中繾綣纏綿之情卻由來已久——思你念你，為你拭去千般淚——故而能給黛玉那么大的震動。

手握兩方帕子，黛玉“喜悲笑懼愧”五味雜陳，其中一個“愧”字，可看出她已豁然釋懷，以往所有疑慮在此時全部消解，寶玉的誓言化作有形的、能觸摸的手帕，她這回終于放心了。至此，寶黛的戀情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不用再以假意虛情變法暗中試探，“達到了‘互為心證的最高境界”②。

四、一片冰心只為君

寶玉贈帕傳情，黛玉題帕回應(yīng)，二人愛情一錘定音，大觀園的花兒鳥兒似乎都有了新氣象，尤其是黛玉，雖面上珠兒未斷，悲泣聲卻減，卻安心享受了一段難得的幸福時光。

黛玉既放了心，“外四路的寶姑娘”自然不用再放在心上，還能大方地與其開玩笑：“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yī)不好棒瘡。”及至后來的“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黛玉越過寶玉去，和寶釵冰釋前嫌，說到底也是這兩條手帕的功勞。黛玉想，既然知道你心里只有我，我也當(dāng)信任你，以后不小性兒生氣，不叫你掛心。與寶釵寶琴和氣，也是這個理兒，她怎么忍心叫寶玉為難呢？之后黛玉看待人物的心理也有了微妙的變化，且看這個：

黛玉立于花陰下，遠遠地向怡紅院望著，見各項人等來來往往探視寶玉，獨一時沒看到鳳姐，心里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币粤主煊竦囊暯菍懲跷貘P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但這次讀著很有意思。因賈母深疼黛玉，所以王熙鳳對林妹妹還是不錯的，一年到頭請醫(yī)抓藥自不必說，聽黛玉說愛吃一種茶，連忙讓小丫頭送去，平日里還經(jīng)常在一塊兒說話玩笑。黛玉不大看得上王熙鳳，因鳳姐打趣她，便說鳳姐是“貧嘴爛舌的”，但那是玩笑話，像這般正色的盤算，還是頭一遭，確實引人注意。

黛玉一年到頭幾乎專職做兩件事，生病和談戀愛，我們早已習(xí)慣了她的柔弱和不問世事，然而她“心較比干多一竅”，什么都清楚明白，不僅看人的眼光準(zhǔn)，分析問題的能力也強。果然一會兒鳳姐攙著賈母并一群人簇?fù)矶鴣?，進怡紅院去?！镑煊窨戳瞬挥X點頭”，我們似乎看到了林妹妹的另一面：她也精通人情世故，只是無意經(jīng)營罷了。然而，既已收到寶玉的定情信物，黛玉便不能再置身事外，須為前途未果的婚姻做打算。孤高自許也好，目下無塵也罷，為了寶玉，為了愛情，黛玉拋灑一片冰心，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霜刀劍嚴(yán)相逼”的賈府，選擇隱忍，學(xué)著堅強，活成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手帕傳情，古來有之，傳說佳話也不在少數(shù)，然而均不似《紅樓夢》里的贈帕這般富有深意，疑有百解，常讀常新。《紅樓夢》中像“贈帕”這樣耐人尋味的情節(jié)數(shù)不勝數(shù)，正因如此，我們今天依然喜愛《紅樓夢》。

注釋：

①②趙雪梅，劉偉.唯將舊物表深情，此中有誓兩心知——第三十四回寶玉贈帕的文本解讀.紅樓夢學(xué)刊，2013年第一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