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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灑“德”“賽”之火的明亮火種
——記111歲的文化老人周有光

2016-03-22 06:50文|龐
傳記文學(xué)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周老周有光文化

文|龐 旸

播灑“德”“賽”之火的明亮火種

——記111歲的文化老人周有光

文|龐 旸

上圖:周有光先生

探訪百歲“校友”

2008年端午節(jié),我和幾位當年“寧夏平羅國務(wù)院五七干?!钡男S严嗉s,一起去看望我們的老校友,著名語言文字學(xué)家、文化學(xué)者周有光先生。也許有人會覺得奇怪:周老先生年齡大你們半個世紀,是20世紀20年代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的高才生,你們怎么會和他老人家成了校友呢?這完全是拜時代所賜。那時,周老是被改造的“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而我是隨父母下放、在造紙廠切草班出苦力的小童工。我們的命運在38年前有了交集。38年后,我成了編審,忝列作家,卻每每有許多文化上的問題難以索解。此行除了探望和敘舊,更是為了向這位學(xué)貫中西的大學(xué)問家討教。

叩開周宅家門,保姆將我們領(lǐng)到書房,見到了笑瞇瞇的周老。我打量著這間不過9平米的小書房:靠窗是一張小小的書桌,上面堆滿書籍文件;一個雙人小沙發(fā),兩個樸素的書櫥,書櫥里放著畫家丁聰?shù)囊环嫞褐苡泄庑θ菘赊涞亍榜{駛”著小三輪,夫人張允和手持長笛端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名家手筆,畫得極為傳神。墻上掛著幾幅生活照,其中一幅格外引人矚目:兩位老人佇立在花叢中,共讀一本書。這幅畫,曾被人打趣為“寶黛共讀《西廂記》”。白發(fā)伉儷相伴一生的濃情,由此可見一斑??上г屎头蛉艘延?年前去世,我無緣見到這位堪稱“風(fēng)流絕代”的大家閨秀,頗引為憾事!

那時周老已是102歲高齡了。他面色紅潤、精神矍鑠,談話間顯露出敏捷的思維、清晰的記憶、開闊的視野和樂觀的情緒,還常說一兩句輕松幽默的笑話。唯一的不便是有點兒耳背,不得不借助助聽器和便箋紙與人交流。

周老開玩笑說:“上帝打了個盹,把我給忘了?!蔽蚁?,幸虧上帝打了這個盹,才使我們有機會和這樣一位歷經(jīng)一個多世紀滄桑的老人無拘無束地交談。

寧夏平羅國務(wù)院五七干校的校友為周有光慶祝110周歲生日。左起:李江、劉北北、史明、龐旸

話頭自然從干校開始。從1969年年底到1972年年初,周老在寧夏平羅國務(wù)院五七干校待了兩年零四個月。提到那段日子,周老笑道:“許多人下去不高興,我倒很高興,不后悔。想想看,假如不下放,不到那里去,中國有這樣一個地方,我卻不知道?!?/p>

干校生活是異常艱苦的。周老說,岳飛《滿江紅》中的“踏破賀蘭山缺”,就在我們平羅。中國的山脈多為東西向,平羅的山則是南北向,是一個山口,刮8級以上的風(fēng)是常事。我們的干校是原來關(guān)押勞改犯的農(nóng)場,一到那里,大家都要宣誓:扎根邊疆,永不回頭!周老說這是按照蘇聯(lián)的做法。蘇聯(lián)也曾經(jīng)把老的知識分子、資產(chǎn)階級、地主趕到北極圈以外。

但周老還是念著干校的好處。他說,在當時許許多多的干校中,我們這個干校得到了周總理的特別關(guān)照——有電燈,井水很好,可以洗澡。而且,因為寧夏特殊的氣候條件,水田里沒有螞蝗。他兒子兒媳周曉平夫婦去的湖北潛江科學(xué)院“五七干校”就沒這么幸運了,不僅用水用電不方便,而且釘螺很多,好多人因此得了血吸蟲病。

我送給周老一本書《童年干?!?,這是我和其他幾位童年、少年時代去過干校,現(xiàn)在京城文化界工作的朋友共同所寫的干校往事,里面還有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的畫家當年在干校畫的畫。周老接過書,連說喜歡。見到我文章的題目《沙棗和芨芨草》,周老說,這芨芨草啊,好得不得了!我的牙不好,就用芨芨草當牙簽,那可是世界上最好的牙簽!但孩子們很喜歡的沙棗,周老卻嫌酸澀,說要加工了才好入口。

周老去干校時已經(jīng)65歲了,身體倒很棒,下放第一年干了不少重活兒。他插過秧,還在細細的田埂上挑過秧。他說,田埂又濕又滑,但他走得穩(wěn),一次也沒滑倒過。還有一位林漢達,是教育部原副部長,比周老大幾歲,身體也很好,兩位老人家常在一起干活。第二年,大概是為了照顧老者,給他們派的活兒輕松了些。后來周老寫了一篇文章《跟教育家林漢達一同看高粱地》,他說:“我們在山岡上望去,至少可以看一二十里路,沒有人的。每天早上去看高粱,太陽下山回來,比較輕松,我們就聊天。林漢達是研究語文用語的,他主張詞匯要口語化,把人家不容易懂的,改為容易懂的。比如把‘揠苗助長’改為‘拔苗助長’,雖然只改了一個字,可就能使這個成語容易為大眾理解了。我們談到寡婦和遺孀的分別:窮人死了,老婆叫寡婦;有錢人、名人死了,老婆叫遺孀。”

我似乎看到了這樣的情景:兩個風(fēng)度儒雅卻衣著寒素的老人,并排躺在大西北的土崗子上,對著西沉的太陽,討論著漢民族的語文改革問題。多年以后,他們的研究成果終于幫助開放的中國大踏步地趕上了世界潮流。

周老還曾被派去看白菜。白菜是用卡車運來的,很嬌氣,容易爛。周老天天把它們搬出來曬太陽,晚上搬回去,發(fā)現(xiàn)爛了的,趕快送到廚房做菜吃掉。就這樣,隨吃隨壞,隨壞隨吃,從頭到尾吃的都是壞白菜。周老把這叫做“白菜原理”。他就是這樣,哲學(xué)中透著幽默,幽默中透著哲學(xué)。

周老還跟我們談到過一件奇事。干校有個湖,來來往往常過大雁?!熬乓蝗绷直胧录螅绯?點就召集大家在空場上開大會。那天是晴天,周老為防曬戴了一頂大草帽。大約九十點鐘,一群大雁鋪天蔽日地從頭上經(jīng)過。大雁的紀律性好得不得了,只聽領(lǐng)頭雁一聲怪叫,上萬只大雁一起拉下大便,好像下雨一樣。戴草帽的周老沒事,其他人可就慘了,頭上、身上的大雁糞便幾天都洗不干凈。“這樣的事一萬年也不一定碰上,這是我在干校遇到的最有趣的一件事!”說著,周老像個孩子一樣開懷大笑起來。

這“大雁糞雨”的故事,后來被許多人引用過。但不知為何,我問其他一些去過干校的長輩,他們都說沒有印象了。對此我的解釋是,有“周百科”之稱的周老,即使在那困頓的年代,也對自然界的奇妙現(xiàn)象有著特別的敏感;一般的人,自己的愁苦事還顧不過來呢,哪還有精力去關(guān)心大雁拉屎的事。

天下事就是這么有趣:那次被大雁屎“轟炸”后,干校人乃至全體中國人的命運開始發(fā)生了改變。不久,本以為會終老邊陲的周老及其他“五七干部”被陸續(xù)獲準回京,逐漸恢復(fù)了工作。年近古稀的周老,由此開始了他人生之旅和學(xué)術(shù)生涯的又一段輝煌。

當然,那天的話題不僅是干校。問起周老目前的生活,他對我們說:“我85歲退休,離開辦公室,回到這間小書室中,每日看書看報。我本是一個專業(yè)工作者,一向生活在專業(yè)的井底,忽然離開井底,發(fā)現(xiàn)井外還有一個無邊無際的知識海洋,我在其中是文盲,要趕快自我掃盲?!?/p>

我注意到,小書桌上堆滿了中外文書籍、報刊。周老笑著說:“這些都是國內(nèi)外親友陸續(xù)寄來或送來的。我年老力衰了,不能到圖書館去查報看書,只能是來什么、讀什么,既不是有計劃的閱讀,更不是有系統(tǒng)的研究。這種雜亂無章的‘博覽群書’,是老年人的無可奈何。而我真的是‘博覽群書’,因為退了休沒事干,比別人就看得多些。”

本文作者向周有光請教

周老喝了一口水,接著說:“老年人讀書也有有利條件,既擺脫了宗教的束縛,也擺脫了教條的限制,解開思想的緊箍咒,享受自由自在的孤獨。因此我常說——學(xué),然后知不足;老,更自覺無知。這就是老年自我掃盲的樂趣?!?/p>

博覽群書、“自我掃盲”之余,周老還寫雜文。他說:“我把有趣的資料記錄下來,進行整理,刪繁就簡,寫成方便自己查看的短篇雜文。這可以說也是一種自我科普教育。我現(xiàn)在寫的文章,平均每個月發(fā)表一篇,有的在內(nèi)地,有的在香港?!?/p>

說著,周老起身,慢慢走到書架前,拿出幾本近年結(jié)集出版的書——《百歲新稿》《學(xué)思集——周有光文化論稿》《周有光百歲口述》送給我們。他推薦我看《百歲新稿》和《學(xué)思集》中一些談及歷史文化的文章,尤其是《蘇聯(lián)歷史札記》《美國社會的發(fā)展背景》等,都是他90歲到100歲之間寫的。

周老說:“老來讀書,我首先想了解三個國家:中國、蘇聯(lián)和美國。了解自己的祖國最難,因為歷代帝王歪曲歷史,掩蓋真相。考古不易,考今更難?!?/p>

“雙文化論”為我開啟一扇窗

那次拜訪之后,我對這位文化老人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那個時候,我正為歷史、現(xiàn)實的一些問題感到迷惘與困惑,就開始一本接一本地讀周老的書。有些文章我反復(fù)細讀,那感覺用“振聾發(fā)聵”“頓開茅塞”等詞形容,似乎也不過分。

我特別注意到了周老的“雙文化論”觀點。十多年前,臨近世紀之交,許多知識分子都在對文化問題進行反思。學(xué)界耆宿季羨林先生提出“21世紀是東西方文化的轉(zhuǎn)折點”“世界文化的接力棒將傳到東方文化手里”,所謂“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那個時候我拜訪了季羨林先生,親耳聆聽了他的上述觀點,并寫下《接過文化傳遞棒》的訪問記。

“河?xùn)|河西”論,暗合了朝野對民族復(fù)興、發(fā)展的展望和自豪感,在理論界和社會上引起了較大反響,可謂盛傳一時。但接下來,學(xué)界不斷有人發(fā)文,對此觀點提出質(zhì)疑。不知是否季先生本人也覺出這一說法不夠周嚴,后來他便不大提起了。

讀到周老“雙文化論”的時候,人類已在21世紀生活了8年,該怎樣重新認識所謂“東西方文化的矛盾、沖突、融合與發(fā)展”問題呢?細讀周老的書,我感到他的“雙文化論”比季羨林先生的“河?xùn)|河西”論更有說服力,更好地回答了這一令許多人感到迷惘的問題。

周老并不贊成把人類文化分為東方和西方的“東西兩分法”。他認為,從地區(qū)分布來看,有東亞文化、南亞文化、西亞文化、西歐文化四種傳統(tǒng)文化。地區(qū)之外,還有不分地區(qū)的共同文化——國際現(xiàn)代文化。文化的流動,不是忽東忽西,輪流坐莊,而是高處流向低處,落后追趕先進。這樣,人類文化才能不斷前進。

全球化時代是雙文化時代,世界各國都在實行國際的現(xiàn)代文化,同時發(fā)揚本國的傳統(tǒng)文化,以本國的傳統(tǒng)文化增益國際的現(xiàn)代文化,以國際的先進制度改進本國的傳統(tǒng)文化。

周老認為,“河?xùn)|河西”論來自文化不變的傳統(tǒng)學(xué)說——天不變,地不變,道亦不變。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xùn)|,往返遷移;不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就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輪流坐莊。這種水平傳播的不變論,把東西文化看作勢不兩立,是不了解文化演變的歷史規(guī)律所致。他說,國際文化是世界各國所“共創(chuàng)、共有、共享”的共同文化,正在突飛猛進,覆蓋全球。目前每個國家都生活在傳統(tǒng)文化和國際現(xiàn)代文化之中,享受“雙文化”生活。

談到文化發(fā)展的未來,周老說:“文化是一條不斷流淌的長河,今天人類還處于長河的源頭。自夸現(xiàn)在是文明時代,那是缺乏自知之明。在第三個‘千年紀’(2001~3000)中,人類文化將進一步大大提高,那時人類會羞愧地回顧第二個‘千年紀’的20世紀是不折不扣的野蠻時代?!?/p>

讀了這些論述,令我長期以來感到困惑的許多問題(比如如何看待不同文化間的矛盾、沖突、融合與發(fā)展)一下子清楚多了。這位學(xué)貫中西、跨越學(xué)科壁壘而又歷經(jīng)世紀滄桑的睿智長者,用他那寬廣的世界性眼光、博大的心胸和打通各種文化的高度學(xué)養(yǎng),引領(lǐng)我們走出一時一地之見,突破相對狹隘的民族主義立場,站在一個更高更遠的角度看待自己、看待世界。這并不妨礙我們作為中華民族子孫的自尊,反而促使我們更自覺地把自己融入世界文化發(fā)展的大背景下去思考,去為“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努力。

我把這些體會寫成文章,以《周有光先生的“雙文化論”》為題發(fā)表在自己的博客上。過了些日子,我突然接到周老的兒子周曉平先生的電話,他說:“爸爸很喜歡你寫的文章,約你來聊天?!?/p>

能得到周老的邀約,我有點“受寵若驚”,趕忙前去赴約。周老見我來,非常高興,我們一聊又是兩個小時。

原來,《周有光先生的“雙文化論”》一文被民盟中央刊物《群言》主編葉稚珊女士看到,發(fā)表在2008年第12期的《群言》雜志上;后來,該文又被《雜文月刊》《文藝建設(shè)》等雜志轉(zhuǎn)載,還被沈從文之子沈龍朱先生收入家庭雜志《水》中;一些網(wǎng)站也轉(zhuǎn)載了,點擊率很高。

周老對我說,幾年前他的《雙文化論》在《群言》上發(fā)表,只在很小的學(xué)界圈子里產(chǎn)生了影響;而我的這篇文章,因為是與季羨林先生的“河?xùn)|河西論”對照著寫的,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無形中擴大了“雙文化論”的影響。他還說,他非常愿意與年輕人聊天,能擴大思路,感受外面的氣息。

我很高興能為傳播周老的真知灼見做一點兒工作,也很高興能被周老歡迎,經(jīng)常去看望他。從此,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去周老府上,聽他談天說地。

周老還有個習(xí)慣:將自己新寫的文章和他認為值得推薦的文章,讓保姆復(fù)印后寄給朋友們分享。有一段時間,我總會收到這樣的信件。

2010年4月的一天,我去看望周老,正趕上他在伏案工作。桌上擺著一臺老式電子打字機,周老端坐桌前,正全神貫注地整理自己的文章——從一張三寸硬盤存貯到另一張盤上,并編目錄。周老打字速度很快,他告訴我,他用的是“雙打雙拼”輸入法,一個音母、一個韻母就可打出一個字,而拼音法正是他自己所創(chuàng),可謂爛熟于心。這位百歲老人打起字來竟比一些年輕人還快。保姆小徐告訴我:“爺爺每天都這樣在打字機前工作,一干就是半天!”

這臺打字機,是20世紀80年代日本夏普公司面向中國市場研制的產(chǎn)品,周老在漢字輸入的關(guān)鍵技術(shù)上給過他們指導(dǎo),這是夏普酬謝的贈品。后來隨著電腦技術(shù)的飛快發(fā)展,這種打字機很快被超越,用的人很少了。但它卻一直伴隨著周老,成為他文字工作的忠實助手。

見我來了,周老結(jié)束工作,拔下機器的連線插頭,將打字機仔細地用一個舊包袱皮包好,放在桌邊小書櫥旁。這一連串動作,他做得極為熟練,并不讓保姆幫忙??梢韵胂螅@是他日復(fù)一日,重復(fù)了多少年的一個動作。

就是用這臺打字機,周老以驚人的速度寫作,每周發(fā)表一篇雜文,每隔一兩年,就結(jié)集出版一本書。104歲出版了《朝聞道集》,105歲出版了《拾貝集》,106歲時《文化學(xué)叢談》又如期問世。這些書在海內(nèi)外讀者尤其在知識階層的讀者中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一時竟然脫銷。令我驚訝的是,在這幾本書里,周老都以《從“河?xùn)|河西”到“雙文化論”》為題將我的文章收入,還加了這樣的說明:“改革開放初期,掀起一陣文化問題的討論。后來,人們的興趣轉(zhuǎn)變,不再談文化了。這時候,龐旸女士發(fā)表了一篇討論文化的文章,好似夜鶯孤鳴,清醒耳目。龐旸介紹周有光的‘雙文化論’,用筆簡明扼要,勝過周有光原文。周有光反過來介紹龐旸的文章,要點如下……”這樣的評價,令我感動之余又有幾分慚愧——本來那只是一篇介紹、闡述周老觀點的文章,他卻用這樣的方式給我以勉勵。周老提攜后學(xué)之忱,令人感動。

周有光與張森根、龐旸、陳光中合影

日記中的周老

我很懷念在周老的小書室里,與他對桌而坐、傾心交談的那些日子。我曾把那些場景和交談的內(nèi)容記在日記里。現(xiàn)摘錄幾段,與大家分享。

2008年6月19日

智者多壽

和周有光先生聊天是一件興味無窮的事。周老身體健朗,思維敏捷,唯一不方便的是耳聾,需戴上助聽器,叫人趴在耳邊大聲講才能聽到。如果想和周老順暢地交談,就得借助一方便箋,把問題寫在紙上。周老是何等聰明而善解人意的人,往往你寫下只言片語,他就曉得你要問什么。于是,打開話匣子,把他那滿腹的學(xué)問和睿智的見解向你敞開。你問的少,他說的多,話題跳躍時空,縱橫天下,無論古今,精騖八極,可算是現(xiàn)代聊齋。

我問周老,1949年時為什么要放棄在國外優(yōu)越的工作、生活條件,回國工作?他說:“那時,我們都認為中國有希望了,中國的建設(shè)等著我們。學(xué)經(jīng)濟那么多年,我想中國當時最缺乏的也是經(jīng)濟建設(shè),于是立志回國搞經(jīng)濟?!蔽矣謫?,1955年為什么又從經(jīng)濟改行搞語言文字?他回答:“我認為語言學(xué)方面還是要更新,因為整個中國要變成一個現(xiàn)代化的國家,每個方面都要更新,經(jīng)濟方面當然是最主要的,語文方面當然也很重要?!睆纳虾肀本?,三份工資變?yōu)橐环?,收入大大減少,但他不以為意,全身心投入文字改革、漢字拼音化的工作。三年后,《漢語拼音方案》出臺。從那時到現(xiàn)在,這個方案全中國、全世界都在使用,它把古老的漢語引向了世界,引向了現(xiàn)代化。30多年后,漢語拼音方案不僅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標準化序列,而且被電腦等現(xiàn)代化工具廣泛使用。周老笑著對我說:“拼音在電腦上發(fā)揮了中外文化交流的橋梁作用。現(xiàn)在日常生活都離不開它。我的小保姆每天用手機發(fā)短信,用的就是漢語拼音,是小學(xué)時學(xué)的?!?/p>

周老說,1955年那次改行,使他無意中逃過了兩年后的“反右”一劫。如果他仍在上海搞經(jīng)濟學(xué)教研,從事銀行業(yè)務(wù),那么無論如何也在劫難逃。他在上海的同仁、朋友在運動中或自殺或挨斗、流放,而他卻能“在一個特別受保護的機構(gòu)中安靜地做研究”,人們都說他“命大”。同樣的因禍得福體現(xiàn)在允和夫人身上?!叭础薄拔宸础边\動中,身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允和夫人受到了沖擊。周老體貼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夫人,毅然讓她退職家居。中年退隱的允和夫人與俞平伯先生一起研習(xí)昆曲,后來還恢復(fù)了家庭雜志《水》,最終以九三高壽頤養(yǎng)天年,這不能不歸功為周老的大智慧。身處逆境而能保全自身,投入對社會發(fā)展和人類有益的事業(yè),讓自己的生命盡可能地放出了光和熱。

從周老家出來,我感到一種久違了的充實?!爸钦叨鄩邸保@個壽不僅指自然的壽命,也指精神的壽命;而且,有著大智慧、大心胸的人,其精神壽命一定會遠遠地長過自然壽命。

2009年1月17日

沒有獨立思考就沒有教育

周老前兩天剛過了生日,從“百三老人”變成了“百四老人”,可精神還是那么健旺。

見我來,周老非常高興。打開話匣子,一聊就是兩個小時。

談到周老《雙文化論》一文的傳播,我說,我很佩服先生,不愧是文字改革的大家,能用那么簡單平實的語言,講清那樣深刻復(fù)雜的道理。有些學(xué)者的理論文章語言艱深,讓人望而生畏,就達不到傳播的目的。周先生笑言:“我的文章,中學(xué)生都能看懂。我是搞科普,專門的文章,用很普通的話來寫。就是翻譯外國的人名、地名,也不一定完全按照原文,要讓老百姓看得懂?!?/p>

我最近新出了一本文化散文集《新版〈牌戲人生〉》,周老為這個集子題詞:“學(xué)而不思則盲,思而不學(xué)則聾?!苯栌谩⒏膶懣鬃拥脑?,對“學(xué)”與“思”的關(guān)系進行了闡述。是啊,人們常說活到老學(xué)到老,學(xué)習(xí)對一個人確實很重要,但如果光是學(xué)而不重視思,也會流于輕信,陷于盲從,因此“思”與“學(xué)”是同樣重要的。我把周老的題詞作為箴言,時時提醒自己。

和周老漫無邊際地聊天,我們談到了當前的國際金融危機,也談到了教育。周老很憂慮我國目前的教育,說小孩子課業(yè)太重,讀書累得要死,把身體搞壞了,腦子也搞壞了,這種現(xiàn)象一定要改。他說:“我讀中學(xué)時,主課只有國、英、算,考試只考這三門,確實很輕松。上午上主課,下午是游藝課——繪畫、書法、音樂、舞蹈。但主課要求很高,國文課,課堂上都是經(jīng)典的文言;英語課,中學(xué)畢業(yè)能看原版小說,能用英文演講。那時常對著鏡子練演講,生動活潑,很有趣味。就是游藝課也出了不少人才,比如儲絲竹,就是在游藝課上拉胡琴拉出的音樂家。”

我對周老說,我的兒子是“85后”獨生子女,從小的教育太重智商,忽視情商。現(xiàn)在兒子已是人民大學(xué)商學(xué)院國際貿(mào)易學(xué)研究生了,我與他對許多問題看法都不同,母子間常起沖突。周老爽朗地笑著說:“不必擔心,每一代人由于所處環(huán)境、經(jīng)歷不同,有分歧是完全正常的。隨著閱歷增長,孩子會自動做出調(diào)整?!彼鲝?,家庭和社會,都要有包容的雅量,要允許表達不同的思想,提倡獨立思考。他還說:“沒有獨立思考就沒有教育。”我問周老,作為有獨立見解的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中是否會時時感到壓抑?周老說:“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相信一切都會朝著好的、合理的方向發(fā)展。事實上中國這些年確實有很大進步?!彼峙e例說:“20世紀80年代我參與翻譯《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譯第一版時還有許多禁忌,好多詞條都刪掉了,一版只出了10冊;到譯第二版時就開放多了,刪掉的詞條基本都可以照譯,二版出了20冊,這就是很大的進步。”我覺得周老有一種很達觀、健朗的心胸,他能清醒地看到問題,又始終相信社會的進步和前途的光明,給人以溫暖和希望。

本文作者與周有光合影

2010年4月27日

人生軌跡圖

今天,周老給我畫了一幅“人生軌跡圖”:人生像地平線上的半輪太陽,從0歲到20歲,是上升期;20歲到80歲,是平穩(wěn)的盛年期;80歲開始,慢慢向下滑落,卻依然發(fā)著熱,閃著光;100歲后出局。

周老說:“常聽老年人說:‘我老了,活一天少一天了?!业南敕ú煌N艺f:‘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覐?1歲開始,作為1歲,從頭算起。我92歲時,一個小朋友送我賀年片,寫著:‘祝12歲的老爺爺新春快樂!’”

85歲才從專業(yè)領(lǐng)域退休的周老,無論貢獻、聲望,都可說是功成名就,理該頤養(yǎng)天年了??伤堰@當成一個新的起點,繼續(xù)不斷地讀書、探索、著述。

周老曾戲言道,自己50歲起由經(jīng)濟學(xué)教授改行從事語言文字學(xué)研究,前者是半途而廢,后者是半路出家,兩個“半”字合在一起,就是個圓圈,一個“零”字。事實上,他不僅在學(xué)術(shù)生涯中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而且到了晚年,他又重新起步——將關(guān)注的目光從研究字母、拼音、文字和語言學(xué)轉(zhuǎn)移到對世界史、文化學(xué)、時代變化和人類社會歷史演進規(guī)律等問題的探索上,閱讀、思考與研究的范圍越來越大,寫作的領(lǐng)域也越來越廣。

周老有時也會說,自己老了,只能借助輪椅才能出門,與外界隔絕了;同時,耳疾也愈來愈重了。但我卻感覺,他通向世界的信息窗口,比我們這些后生晚輩的還要大。古人云:秀才不出門,遍知天下事——靠的就是讀書。而今,有“周百科”之譽的周老,憑借百年積淀的文化底蘊和外語、互聯(lián)網(wǎng)等“國際先進文化”手段,獲得了歷久彌新的“千里眼”和“順風(fēng)耳”。

這是一位多么獨特的老人啊,他已經(jīng)超越了自己所畫的人生軌跡圖,百歲之后發(fā)出的光更加明亮。

2011年2月19日

回歸文明的常識

今天和九三學(xué)社的朋友們一起去拜見周有光先生。來的都是周老的“粉絲”,他們從網(wǎng)上淘到了周老的《朝聞道集》和《拾貝集》,今天是特來請周老簽字的。周老用微微有點發(fā)顫的手,工工整整,一本一本地簽,一口氣簽了六七本。

字簽完,自然是向先生討教。周老談到了對天安門廣場豎孔子像的一些看法,談到了最新揭秘的蘇俄歷史問題,談到了“阿拉伯之春”以及美韓、美越聯(lián)合軍演等,當然也談到了一些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問題。他對我們說,要了解世界大勢,就要認真研究三個國家——前蘇聯(lián),美國、中國,看清不同的制度、不同的發(fā)展道路對國家的影響。他還說:“要回歸文明的常識。其實有些問題是常識問題,可有些人就是不按常識考慮問題和做事情,哪能不失敗呢?”

談到人類歷史的演進軌道,周老反復(fù)強調(diào)說:“人類歷史的發(fā)展,文化上,是從神學(xué)思維到玄學(xué)思維到科學(xué)思維;經(jīng)濟上,從農(nóng)業(yè)化到工業(yè)化到信息化;政治上,從神權(quán)統(tǒng)治到君權(quán)統(tǒng)治到民權(quán)統(tǒng)治。我們國家除了經(jīng)濟上近些年發(fā)展還比較快外,政治、文化的發(fā)展還是比較滯后的?!钡行判臅馔就瑲w,雖然慢一點,最終還是會沿著一條文明發(fā)展的道路向前走的。

一個半小時飛快地過去,世界圖書出版社的訪客已在外面等候了。105歲的老人,精神如此矍鑠,著實令人佩服。

2012年1月10日

關(guān)注農(nóng)家書屋

再過兩天就是周老106歲的生日了,祝壽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趕了個晚,下午4點半來到周家。周老剛剛送走一撥客人,躺在沙發(fā)上休息了一會。見我來,他起身連說“歡迎”。我送上賀卡和龍年吉祥物——一個玩具龍,還有江蘇人民出版社寄來的書和信。周老很喜歡這個小禮物,高興地抱著這個“好玩的小東西”照了相??吹叫胖刑岬剑臅涣腥搿稗r(nóng)家書屋”,他問我“農(nóng)家書屋”是怎么回事。我說,這是政府的一項利民舉措,低價向出版社采購比較通俗的、優(yōu)秀的圖書供給村鎮(zhèn)的“農(nóng)家書屋”,讓農(nóng)民能看上書。周老聽了,連說:“這是好事,這是好事!許多地方的農(nóng)民窮,還買不起書。”

周老一向重視農(nóng)民看書的事情。記得兩年前,友人殷小林聯(lián)絡(luò)我們一些搞出版的人捐書,給通州平家疃村建了個圖書室,揭幕那天,特請104歲高齡的周老出席,周老竟答應(yīng)了。小林安排我開車去接他。說實話,盡管那時我已有幾年駕齡,但拉一個百歲老人跑高速公路,我還沒那么大膽,于是邀請一位男同事友情相助。結(jié)果因周老犯了腰痛,在大家的勸說下沒有成行。然而,他對農(nóng)村圖書室的熱心還是很令人感動。

2012年3月8日

只說真話

今天,我與文化學(xué)者王湜華先生夫婦一起拜訪了周老。王湜華先生是周老的故舊,當年曾與俞平伯先生、張允和夫人一起操持過“昆曲研究會”。

談話間說起當下一些“兩頭真”的老人,他們“年輕時追求真理,年老了追求講真話、還歷史以真相”。大家說,周老不就是這樣一個人嗎?從一個僅憑一股稚嫩勇氣參加五四運動的少年,到一個犯有“左傾幼稚病”(周老自況語)四處追尋真理的青年,再經(jīng)過戰(zhàn)爭和“運動”的磨煉,進入到重新進行自我教育的晚年,經(jīng)歷了百年人生的曲折,把一腔諍言真語奉獻給世人。

周老畢生求真求實,不說假話和空話。他常說:“真話不一定是真理,但真話一定是真理的前提?!彼麤Q不為了個人的利害關(guān)系或避禍免災(zāi)去說瞎話和昏話。有人主張“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但在周老看來,“真話不全說”也是不應(yīng)該的。學(xué)者既然以追求真理為本義,為什么連說真話的勇氣都沒有?他說:“我向來不刻意說要講真話,因為我從不講假話。講真話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問題。我不會說自己不相信的話,自己相信的話當然是真話?!?/p>

2012年6月13日

最年長的世界公民

百花文藝出版社邀請我編選兩本散文集——周老的《百歲所思》與張允和老師的《我與昆曲》,得到了周老和周曉平先生的大力支持。今天,百花社的年輕編輯徐福偉來京,與我一起看望了周老。

小徐代表他們社長請周老題字,周老題的是他常寫的兩句話:“要從世界看中國,不要從中國看世界?!薄傲私膺^去,開創(chuàng)未來;歷史進退,匹夫有責。”這兩句話被稱為“21世紀人的座右銘”。

“走進世界,做一個21世紀的公民”,這是中國加入WTO時,周老提出的響亮口號。他說,入世,“就是成為世界公民”,“我的思想是入世,走進世界,追趕現(xiàn)代”,而要“當?shù)厍虼宓男麓迕瘛?,就要“認真學(xué)習(xí)地球村的交通規(guī)則”。他認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應(yīng)該跟著全球化時代的科學(xué)和民主前進”。

周老指出,從世界來看國家,我們一定要走出陳舊的意識形態(tài)桎梏?!叭祟悮v史像一條田徑跑道,世界各國都在這條跑道上競走,有快有慢,有先有后,后來可以居上,出軌終須回軌,但道路只有一條,沒有第二第三道路。競走的目標是沒有終點的科學(xué)和民主?!?/p>

文化學(xué)者資中筠說,周有光有一種“永遠的樂觀主義精神”。談到中國未來的發(fā)展,周老說:“現(xiàn)代化是歷史的自然趨向,不是某些人的預(yù)謀設(shè)計,任何人無法改變歷史的進程。我對中國的未來是樂觀主義,我認為中國的未來跟世界的未來是一致的。社會的發(fā)展是有一個規(guī)律的,規(guī)律可以暫時離開,不能長期離開,遲早要按照規(guī)律前進?!?/p>

周老認為,“要從世界看中國,不要從中國看世界”,這是全球化時代的要求?!斑@兩句話可以用在任何地方,我實際上就是這樣做的?!贝_實,周老言行一致,說到做到。他以自己的著述和言行表明,他是當下中國最年長、最有資格的世界公民。

2013年4月13日

不怕批評

今天來看周老,周曉平先生也在。說起最近聽到的一些對周老的質(zhì)疑、批評之聲,他說道:“你就把這些原原本本跟爸爸說好了,他不僅不會生氣,反而非常歡迎呢!”

周老的確有不怕批評、敢于認錯的精神。由于他的文字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密切,且觀點鮮明,筆鋒犀利,敢說真話,所以在受到廣泛贊譽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引來了一些非議甚至罵聲。對此,周老經(jīng)常會請人找來給他看。他說:“真理不怕批評,批評是真理的營養(yǎng)品。怕批評的不是真理,而是未能適應(yīng)時代的宗教和教條。迷信時代要過去了,盲從時代要過去了,現(xiàn)在是獨立思考、擇善而從、不拘一格、奮力求進的‘與時俱進’時代了?!?/p>

曉平先生多次對我說:“你如果在社會上看到對爸爸的批評,哪怕說得十分難聽,也要找來給爸爸看。他真的不怕這些,相反,他很愿意看?!敝芾显f:“得到有益的批評,我喜不自勝。如果招來謾罵,我要鄭重感謝,‘千金難買文章罵’。”他認為,有爭論是好事,是社會的進步。批評當然要通過思考而后接受?!霸谌f馬齊喑的時代,能聽到刺耳的不同聲音,那是真正的振聾發(fā)聵?!?/p>

2014年5月18日

“長壽之道”

今天,周曉平先生要帶一些東西回佛林園,我自告奮勇開車送他,因而被邀請在周老家吃便飯。這是我第一次和周老一起吃飯。周家保姆的廚藝確實不錯,尤其是羅宋湯、炒蔬菜,普通的菜肴被保姆做得有滋有味,不愧是江南大家調(diào)教出來的。

周老畢竟年紀大了,以半流質(zhì)和清淡的素食為主。

常有人向周老請教長壽之道,問他平時吃些什么。殊不知長壽并不是他刻意追求的結(jié)果。他主張生活越簡單越好,日常飯食主要是雞蛋、青菜、牛奶、豆腐及雜糧,從不吃補品。周老奉行不立遺囑、不過生日、不過年節(jié)的“三不主義”。他說健康有物質(zhì)的一面,也有精神的一面。物質(zhì)上要求不高,都是小事情。在世界上許多事不可能樣樣都順心,吃虧就吃虧一點,不要生氣,沒有什么了不起。要有涵養(yǎng),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2015年1月13日

“老年人燃燒”

今天是周老的109歲生日,我和張森根夫婦一起去給周老祝壽。

張森根先生是中國社科院拉美所研究員、周老的好朋友,也是周老文化思想的資深追隨者和熱心傳播者。這些日子,張先生正在邀傳記作家、《走讀周有光》的作者陳光中先生和我一起策劃編輯《周有光畫傳》一書。

保姆小徐將來訪者登記冊拿給我們看。厚厚一大本,上面寫滿了來自各地、各界的來訪者信息。他們中有學(xué)者、編輯、記者、政府官員、教師、學(xué)生……各行各業(yè),男女老少,都是周老的擁戴者。在這本登記冊上,我看到了好幾個熟悉的名字。

在人們心目中,周老不僅是卓越的語言學(xué)家,也是一位啟蒙思想家。中老年人熱愛他,青年人也喜歡他,稱他為“中國思想文化領(lǐng)域里興起的新啟蒙中最年長的尖兵”。近些年,在知識界和各年齡層的讀者中,出現(xiàn)了閱讀周有光、仰慕同有光、探索周有光的一泓潛流,而且由涓涓細水匯聚成一股暖暖的溪流。他的小書室經(jīng)常是高朋滿座,“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被形容為“老年人燃燒,中年人取暖,青年人受益”。

周老正如他的名字一樣——“一生有光”,他通過讀書、著述、敦品、勵行,向讀者展示了知識分子應(yīng)該具備的社會擔當及人生境界。他正像一團播灑著“德”“賽”之火的明亮火種,溫暖、激勵、鼓舞著我們這些后學(xué)者,向著人類先進文化發(fā)展之路,向著中華復(fù)興崛起之路不懈探索。今天得知噩耗:周曉平先生于前天(22日)凌晨不幸辭世。這真是太突然了!我悲傷地意識到:再也見不到這位儒雅、謙和的好先生,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為周老的事情忙碌,一起說話聊天了!

2015年1月24日

曉平先生去世

就在四五天前,我還跟曉平先生通過一次電話,向他報告去常州、廣州參加周有光先生110大壽祝賀活動,并代他向大會致辭的情況。他告訴我,他剛從父親那兒回到自己家。由于手術(shù)后恢復(fù)得不夠好,打算休息一周再去父親那兒,并約我待那時再去周老家,將活動情況向周老匯報,并給周老看我在兩地拍攝的照片。誰知死神的腳步追趕得這么快!

大家尤其擔心周老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張森根先生說,曉平的事暫時瞞著周老呢,打算慢慢地讓他接受。

曉平先生生前說過:“爸爸晚年生活中我陪伴他的時間較多,在不知不覺中我和爸爸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父子關(guān)系。媽媽說我們是‘多年父子表兄弟’?!?/p>

的確,曉平先生是父親學(xué)術(shù)、文化思想的最好詮釋者,無論從精神上、從生活上,他這個唯一的兒子都是父親有力的依靠。對我們這些圍繞在周老身邊,向周老學(xué)習(xí)的“粉絲”們,他總是報以親切的信任和鼓勵,支持我們的寫作和編輯活動。朋友們都覺得,周老和曉平是父子更是密友,這對最佳父子檔,誰也離不開誰。

1月13日是周老的110虛歲生日。按中國人“過九不過十”的傳統(tǒng),北京、常州、廣州的學(xué)人同時舉辦周有光110歲祝壽和學(xué)術(shù)研討活動,常州大學(xué)、中山大學(xué)新華學(xué)院還成立了周有光語言文化學(xué)院和周有光學(xué)術(shù)研究中心,這些活動均得到了曉平先生的大力支持。他為父親的學(xué)術(shù)思想和人文精神能被更多的人所了解、所傳播而感到高興。他拖著病體,接待一撥又一撥來訪者,參加各項籌備工作。但是,就在活動如期舉辦時,他病情卻加重,不能親自到會了。這個時候,他委托我做他的代表,在常州、廣州的活動大會上宣讀致辭,這致辭也是代表不能蒞會的周老的。他在電話中口述了致辭大意,由我整理成文。在廣州開會的前一晚,我與他為致辭的措辭通了好幾通電話。他對我說:“龐旸,我完全信任你,你就做我的全權(quán)特使吧!最后整理出來的東西也不必給我看了,我太累了,該去休息了!”就這樣,我在第二天的大會上代他宣讀了致辭,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被當?shù)貓蠹堄枰砸煤娃D(zhuǎn)載。

曉平先生真是太累了!72年前在重慶,一顆流彈打穿了他的肚子,他沒有死,活了下來,陪伴父親直到今天,終于先老父而去——怎不令人唏噓、痛惜!

但愿周老能挺過這個天大的打擊,繼續(xù)健朗地活下去,以他的睿智繼續(xù)溫暖我們!

曉平先生,一路走好,愿您在天堂得到安息!

父子情深

2016年2月4日

家鄉(xiāng)的生日碗

今天去看周老,送去了一張放大鑲框的《父子情深》照片。我是在2014年12月15日照的這張照片,據(jù)說是曉平先生生前與周老合照的最后一張照片。

周老很喜歡這張照片,將它擺放在臥室里。顯然,他已經(jīng)度過了得知愛子去世后最困難的那段時期。那個時候,他曾對我們說:“其實曉平不來,我心里就明白了。只是該先去的是我,而不是他呀!”這話說得多么沉痛?。?/p>

因天涼,周老坐在北面暖和臥室的床上,而不像平時那樣坐在南面小書房里。他看上去精神不錯,雖然很瘦弱,但面色還紅潤。

我同時送去了前些日子拍的周老與兩位保姆的合影。那天,小徐和小田特意換了漂亮衣裳,簇擁著“爺爺”笑得很甜。她們是允和夫人在世時就來到周家的。20多年來,她倆一直陪伴、侍奉著周老,周老說過:“我們現(xiàn)在是三口之家!”周老的高壽,小徐和小田功不可沒。

看著周老溫和、慈祥的面容,我不禁想起十多天前的1月20日,和干校校友劉北北、史明、李江一起給周老慶祝110周歲生日的情景。那天,我們給周老送了“賀歲猴”,唱了生日歌,史明還將自己畫的一幅寧夏沙湖(干校所在地)的風(fēng)景畫送給了周老。周老興致很高,拉著我們的手,又一起回憶了難忘的干校生活。我們本打算只叨擾十分鐘就走的,誰知周老一再挽留:“再聊一會兒,我不累!”就這樣,在歡樂的氣氛下,我們逗留了四十分鐘才告辭。臨行,周老讓保姆拿出家鄉(xiāng)常州特為他制作的細瓷“長壽碗”,送給我們一人一只。為高齡老人做“長壽碗”是常州的傳統(tǒng)鄉(xiāng)俗,得到它的人都會沾上壽星的福氣。

周老111歲高齡了,仍給周圍的人帶來光和熱,真不愧是“一生有光”!

責任編輯/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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