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戈聲
在我從醫(yī)好幾年接觸的病人里,任曉晴是最古怪的一個。
她到我診室里來的時候,是下午兩點鐘。她穿著灰色的衣褲,瘦伶伶的,顯得一雙眼睛大得可怕,直愣愣地盯著人看。她輕輕地走進來,像一片灰云一樣無聲無息地落到沙發(fā)上。
事先我對她已經(jīng)有了點了解,這不是我提前做了功課,而是任曉晴在我們醫(yī)院很有名。她的病癥是自我意識障礙,這類精神疾病并不少見,但任曉晴的病征,也就是疾病表現(xiàn)非常特別。她不像一般的自我意識障礙患者那樣,認(rèn)為自己是另一個人、另一種動物或物品,也沒有精神分裂。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任曉晴非常堅定地認(rèn)為,自己是個鬼魂。
在藥物和物理治療不奏效以后,她的主治醫(yī)生把這個罕見的病患推薦到我這里來做催眠治療?,F(xiàn)實生活里的催眠其實是一種相當(dāng)講究的科學(xué)療法,我自己一直把催眠比喻為精神按摩,可以起到一定程度的治療或保健作用,但絕不可能讓人通神開天眼什么的。
我照例先問診,我問任曉晴:“你覺得自己有什么問題?”
“我很好,沒有問題。”她的聲音冰冷飄忽。
“那你為什么來我這里呢?”我說,“我能為你提供什么幫助?”
任曉晴面無表情地說:“我是被迫來你這里的,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p>
我問:“誰強迫你來的?”
任曉晴說出了主治醫(yī)生的名字,并且說:“我知道自己是鬼,但他非說我是人?!?/p>
我問她:“你認(rèn)為自己是個鬼,那你能具體和我說說,你為什么這樣認(rèn)為嗎?”
她看著我:“你認(rèn)為自己是人還是鬼?”
“我認(rèn)為我是人?!蔽一卮穑J(rèn)真回答病人的問題,他們才會愿意和我交流。
任曉晴說:“你為什么認(rèn)為自己是人?”
“因為我有呼吸、心跳、體溫,”我說,“我會餓,吃了東西會飽,困了會想睡覺?!?/p>
“這些我都沒有,”任曉晴說,“所以我是個鬼?!?/p>
“但你的檢查記錄上這些數(shù)據(jù)都有啊?!蔽艺f。
任曉晴說:“有的人認(rèn)為鬼是一種電磁波,還有專門的測鬼儀器。檢查數(shù)據(jù)只是記錄了我靠近那些儀器所引發(fā)的反應(yīng)?!?/p>
她還挺聰明,于是我說:“但是我看得見你。鬼通常是看不見的,這你又怎么解釋呢?”
“有的人有陰陽眼,天生能看見鬼,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任曉晴說,“而且鬼想被人看見的時候,就可以出現(xiàn)在人的面前?!?/p>
她說得我啞口無言,這樣下去她肯定會拒絕催眠,于是我低頭做完診斷記錄,思忖著換了個說法:“我聽說每個鬼都想做人。如果你想做人的話,我可以幫助你?!?/p>
“我不想做人,我這樣挺好的。”任曉晴說。
我被她噎得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我說:“我知道自己沒有陰陽眼,所以我現(xiàn)在能看到你,一定是因為你想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那你有什么目的呢?”
沒有回答。
我抬起頭,面前的沙發(fā)上空蕩蕩的。
再次見到任曉晴,她看起來比上次又瘦了一些,她無聲無息地走進來,坐在診室的沙發(fā)上。
醫(yī)院是叫號看病的,外面的電子屏幕自動叫號,輪到號碼的病人進來看病。原定下一個患者的名字并不是“任曉晴”。我立刻打電話給分診臺,告訴他們讓下一個患者等一等。分診臺的小護士吃了一驚:“江醫(yī)生,你那里跑進去病人了?對不起,我居然沒看見……”
任曉晴坐在診室的沙發(fā)上,不說話。
我等了一會兒,見她絲毫沒有開口的意愿,就問她:“你最近怎么樣?”
“你不用和我說話,”任曉晴說,“我只是想在你這里待會兒。你可以繼續(xù)看病,別人看不見我的。”
我笑了一下:“那可不行,精神科病人的看病過程都是保密的,泄露出去我要負(fù)責(zé)的。”
“哦。”她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p>
“什么夢?”我問。
“沒什么,”任曉晴說,“我沒打算告訴你?!?/p>
我看著她:“但那個夢不太好,對嗎?”
“嗯,不太好?!彼f。
“我可以幫助你改善情緒,”見她露出懷疑的神色,我說,“我們既然交流起來沒有障礙,我想我的方法對鬼也會像對人一樣有用。反正不用吃藥和接觸儀器,試試也沒什么壞處,是不是?”
“但我不打算把那個夢告訴你。”她還挺固執(zhí)。
我說:“沒關(guān)系,我不用問你的夢?!?/p>
算是在半哄半騙下,任曉晴接受了我的潛意識催眠。她平躺在沙發(fā)上,進入了潛意識狀態(tài)。這并不是真的睡著,而是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自主意識消退,平時被忽視的潛意識暴露了出來。
在確定任曉晴舒適地沉迷于潛意識狀態(tài)以后,我開始了催眠誘導(dǎo)。我輕聲對任曉晴說:“任曉晴,等你醒過來以后,你會知道你是個人,不是一個鬼。”
任曉晴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但抗拒得并不厲害。
我進一步說:“你有心跳和脈搏,這是活著的生物的基本特征。你是人,不是鬼,等醒過來你會承認(rèn)這件事情?!?/p>
任曉晴微微掙扎了一下,含糊地說:“不……”
我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沒關(guān)系,你別怕。你現(xiàn)在在一個非常舒服的地方,很溫暖,很安全。你對你自己說,你是任曉晴,是一個人,活著的人——”
“不對,不是這樣,不……”任曉晴劇烈掙扎起來,她仍閉著眼睛,額頭卻在我手心里冒出很多汗,她難受地動來動去,“不,我已經(jīng)被殺死了,我被殺死了……”
我本來是打算通過催眠讓任曉晴接受自己是個人的事實,再讓她回到主治醫(yī)生那里接受進一步的藥物治療和心理輔導(dǎo),這是常規(guī)流程。但眼下,我忽然意識到她的主治醫(yī)生一直問不出來的心理癥結(jié),我有可能問出來,這會對未來的治療有很大幫助。
于是我立刻改變方式,問任曉晴:“你被殺死了?”
任曉晴點點頭,安靜下來。
“誰殺死了你?”我問。
“我看不見,我趴在地上……”她喃喃地說。
“你看見了什么?”我問。
“我看見……她的藍(lán)花布裙子?!比螘郧缯f。
“誰穿著藍(lán)花布裙子?”我問,“殺你的人?”
“嗯……”
“還有什么?”我問。
“她在我身上扎了好多刀,”任曉晴說,“好多刀啊,我好疼,她就笑。她越扎我,我越疼;我越疼,她越笑,后來我死了,她開心極了?!?/p>
“她是誰?”我問。
“我不知道……”
“除了藍(lán)花布裙子,你還記得什么?”我問。
“不記得了?!比螘郧绨櫫税櫭肌?/p>
“你再想想,你能想起來的?!蔽艺f。
任曉晴再次扭動起來,掙扎再次變得激烈,她嘴唇顫抖,聲音痛苦得不成調(diào)子,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清……清流河……清流河鎮(zhèn)……第四中學(xué)。”
“你……”我忽然說不下去了。
任曉晴毫無預(yù)兆地睜開眼,突兀的大眼睛瞪著我,像兩顆死氣沉沉的玻璃彈珠。她冷冷地說:“你對我做了什么?”
我還是第一次在工作的時候怔住。任曉晴扭動時掀起了一大片衣服下擺,我看到她的后背布滿了短小的傷痕,一眼看上去,好像真的被人扎過很多刀。
任曉晴背上的刀傷總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我根據(jù)她的個人資料,查到了那個“清流河鎮(zhèn)第四中學(xué)”,離我們這個城市不遠(yuǎn)。
過了半個多月,有天晚上我在病房值班,巡視了一圈回到辦公室,再次拿出任曉晴的病例檔案翻看。
病人在我們醫(yī)院建病例時都要詳細(xì)填寫疾病史,但任曉晴的疾病史里什么也沒寫。那么多的刀傷,不可能不進醫(yī)院治療,為什么記錄里沒有?
我嘆了口氣,揉揉脖子。一抬頭,任曉晴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冷汗刷地就濕透了襯衫。
“哦,你來啦。”我平靜地說道,似乎對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但實際上我都能感到說話時頸部皮膚微微戰(zhàn)栗。我是不信鬼神的,但任曉晴的行為實在是太詭異了,再想到她自稱是“鬼”,實在很難不讓人心驚。
“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人?!比螘郧缯f話時直愣愣地盯著我看。
她的催眠治療有效果了,我心想,但臉上沒表現(xiàn)出來,而是問:“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呢?”
“因為我以前是人,當(dāng)我回憶起我做人時候的事,我就會覺得自己是人。”任曉晴輕聲說。
“你會回憶起哪些事呢?”我問。
“不想說。”任曉晴回答。
我換了個問題:“上次從我這里回去你感覺怎么樣?”
“不好,”任曉晴說,“回去總做噩夢。”
我點點頭:“那是因為催眠程序沒有全做完。”
任曉晴一臉不信任地盯著我。
我說:“就像有的藥一旦吃了就得吃完,吃一半對身體有損傷,還不如不吃?!?/p>
任曉晴的眼珠機械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盯著黑漆漆的玻璃窗外。
半晌,她輕聲說:“有人在哭?!?/p>
“什么人在哭?”我問。
“不知道?!彼f。
“那么我們繼續(xù)上次沒做完的療程,怎么樣?”我循循善誘,“我保證結(jié)束以后你會舒服的?!?/p>
“……好?!?/p>
我再次與任曉晴的潛意識世界對話。
我問她:“你在清流河鎮(zhèn)第四中學(xué)里發(fā)生了什么?”
“我……被殺死了?!比螘郧缯f。
“為什么被殺死?”我問。
“因為……這是命。”任曉晴的聲音里有一絲凄涼。
“你犯了什么錯別人要殺你?”我繼續(xù)問。
“我不會說,”任曉晴不安分起來,搖著頭,“我不能說,我不說……我不說!”
我覺得這時候應(yīng)當(dāng)逼一下,于是簡單地安撫過后,我問:“你犯了什么錯別人要殺你?告訴我?!?/p>
任曉晴激烈地掙扎起來,嘴里不斷地冒出胡言亂語,像是在向什么人求饒,我聽出其中反復(fù)說的一句話是“他和我沒關(guān)系”。我追問:“任曉晴,誰和你沒關(guān)系?”
“我不認(rèn)識他?!比螘郧缗又眢w,“我不知道他會過來。他自己來了,我沒辦法……”
“他是誰?任曉晴,告訴我。”
“他……他是胡海天?!?/p>
這時桌上的呼叫燈遽然亮了起來,猩紅色的光芒照耀滿室,嚇了我一大跳,幸好在催眠之前我把呼叫鈴關(guān)了,沒把任曉晴驚醒。通常病房里的患者有情況才會亮燈響鈴,于是我對任曉晴說:“你現(xiàn)在正待在一個很舒服的地方,你喜歡這個地方,不想離開,直到我回來?!?/p>
我離開辦公室,護士已經(jīng)等在出事的病房門口,一個臆想癥病人發(fā)病了,躲在病房的床腳,一邊嗚嗚地哭,一邊拿頭撞墻。
聽見哭聲,我感到一陣寒意從尾骨升起:任曉晴剛和我說過,有人在哭。
處理完病人以后,我回到診室,任曉晴已經(jīng)不見了。
我嘆了口氣,坐到椅子上。這時我感到一陣異樣,我慢慢抬起頭,看到窗玻璃上有一張黑色的臉。
一瞬間,大腦一片空白,定定地和這張臉對視了好幾秒鐘以后,我才意識到這是有人畫上去的。室內(nèi)熱室外冷,窗玻璃上浮了一層水汽,有人用手指頭在水汽上涂抹,畫出了這張恐怖的臉。
這時我眼角余光里一道黑影從門外一閃而過,我猛地回頭,門外空蕩蕩的,走廊上只有青色的燈光在深夜的冷空氣里緩緩浮動。
我調(diào)查了“胡海天”這個名字。
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在清流河鎮(zhèn)派出所工作,聽說是為了給病人治病,他很熱心地幫忙。清流河鎮(zhèn)不大,我想這個“胡海天”如果和任曉晴有關(guān)系的話,他基本不會超過80歲,同學(xué)查了以后告訴我,80年內(nèi)出生的叫胡海天的一共三個人,其中兩個都不超過十歲,還有一個42歲。
同學(xué)在電話里告訴我:“是享年42歲,這個胡海天十年前就死了。”
我問:“怎么死的?”
“悶死的?!蓖瑢W(xué)說。
我感到心臟突突跳了兩下,連忙問:“被人悶死的?”
“這倒說不好,”同學(xué)說,“我看看啊……這里有個警方調(diào)查報告,說他死前醉酒,死時體位為俯趴,臉埋在枕頭里,認(rèn)定為意外死亡。也就是說,他可能是喝多了把臉捂在枕頭里,自己把自己給捂死了。”
“他一個成年人,能自己捂死?”我問。
“這不稀奇,”同學(xué)說,“我還見過坐著把自己給吊死的呢,都是真事?!?/p>
“這個胡海天住在哪里?”我問。
同學(xué)給出了住址,我在網(wǎng)絡(luò)地圖上搜了搜,愕然地發(fā)現(xiàn)那地方距離清流河鎮(zhèn)第四中學(xué)只有一條街。對此同學(xué)見怪不怪地說,這個胡海天生前就是四中的清潔工。
我直覺地感到不舒服,又讓同學(xué)查任曉晴,過了五分鐘后,電話那頭狐疑地說:“你確定她叫任曉晴?我這倒是查到一個任曉晴,但兩年前死了啊……”
我讓分診臺的護士幫我看著點,如果任曉晴出現(xiàn),一定要及時通知我。我的借口是這個病患很特殊,但實際上,是因為我不愿意承認(rèn)我對任曉晴是人是鬼真的產(chǎn)生了一點動搖。
接連一個月,任曉晴都沒有再出現(xiàn)。
我想她也許不會再來了。
但又過了半個月,有一天晚上,我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那聲音非常輕,我放下手里的事,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才確定的確是在敲我的門。
打開門,任曉晴還穿著那身灰蒙蒙的衣服,面無表情地站在我面前。
我深吸一口氣,盡量表現(xiàn)得很隨意,問她:“你怎么找到這里了?”
任曉晴不回答,徑自走了進來。
“我睡覺的時候覺得自己是人,”她說,“但一醒過來,我又覺得自己是鬼了?!?/p>
她說著往我的客廳沙發(fā)上躺下,說:“我不是人,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幫我做治療吧,我覺得每次治療過后我都舒服一點?!?/p>
她很快進入了潛意識狀態(tài)。
我問她:“任曉晴,胡海天是誰?”
她的手神經(jīng)質(zhì)地虛抓了一下,不說話。
我逼問:“胡海天是誰?你必須告訴我。”
“學(xué)……學(xué)校的……清潔工?!比螘郧绲纳砩祥_始冒汗。
“他對你做了什么?”我問。
任曉晴不回答。
我又問了三遍,她的掙扎越發(fā)激烈,當(dāng)我問第四遍的時候,她不動了,我以為是我的撫慰起了作用,沒想到她突然睜開眼,眼球激烈地滾動,嘴巴像被無形的鉗子緩慢而堅決地?fù)伍_,當(dāng)嘴巴張到最大時,從她體內(nèi)傳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尖銳聲音。
如果這世界上真有鬼的話,任曉晴發(fā)出的就是十八層地獄里鬼哭的聲音。
我摁住她的額頭,用急促而鎮(zhèn)定的語言安慰她,并強迫她進入我所描繪的安寧狀態(tài),過了二十來分鐘,任曉晴才閉上眼,停止了凄厲的悲鳴。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都濕透了。
“胡海天對你做了什么?”我問。
“他……他……”任曉晴渾身顫抖起來,“他把我堵在學(xué)校女廁所,天很晚了,只有我一個人,然后……然后……”
“然后發(fā)生了什么?”我說,“告訴我,任曉晴,你在我這里是安全的?!?/p>
“他摁住我,他的手從下面……下面……伸……進來……”
淚水像河流一樣從任曉晴眼角源源不斷地淌下來。
我讓任曉晴進入了平靜的恍惚狀態(tài),然后坐在椅子上看著她。她瘦得只有一把骨頭了,無論是人還是鬼,她都是一個遭受了殘酷對待的不幸女孩。該變成鬼下地獄的不是她,而是那個胡海天。
過了一會兒,我問她:“你覺得怎么樣?”
任曉晴喃喃地說:“疼……”
“哪里疼?”我問。
“后背?!?/p>
“為什么?”
“因為她在拿刀扎我。”
“誰在拿刀扎你?”我問,“藍(lán)花布裙子?”
“嗯……”
我決定引導(dǎo)任曉晴的意識,讓她面對自己記憶里被深埋的殘酷部分,我蹲在任曉晴身邊,說:“任曉晴,我現(xiàn)在要你做一件事,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能做到。”
“嗯……”
我問:“你現(xiàn)在是不是趴在地上?”
“嗯……”
“好,你聽我說,這不是真的,這只是你的一段回憶,我現(xiàn)在在你身邊,你是安全的。所以我要你從地上抬起頭,看著那個穿藍(lán)花布裙子的人,告訴我,她是誰。任曉晴,你能做到的?!?/p>
在我的引導(dǎo)下,任曉晴雖然不安,卻并沒有劇烈掙扎。她的身體微微動著,正在和潛意識里的畫面做斗爭,我不斷地鼓勵她,她也輕聲地回應(yīng)我。我仿佛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下,清流河鎮(zhèn)第四中學(xué)一片死寂,黑色的建筑鬼影幢幢,被同伴欺凌的少女絕望地趴在地上,血從她身上像怨毒的赤練蛇一樣慢慢地游弋出來,爬了滿地。
慢慢地,這少女抬起頭,那雙因瘦削而分外突兀的眼睛,定定地看著那拿著刀子在她身上施暴的藍(lán)花布裙女同學(xué)。
我的手腕一涼。
我一驚,低頭看見任曉晴死死扣住我的手腕。耳邊風(fēng)聲一動,我抬頭,任曉晴死氣沉沉的眼睛幾乎瞪到我臉上。
“任曉晴你……”
“醫(yī)生,”她在我耳邊輕聲說,“我看到她了。”
“她是誰?”我忍住顫抖問。
“她是……”任曉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放開我的手腕,然后一步步退到門口。
“謝謝你,醫(yī)生?!彼f,打開大門。
“她是誰,任曉晴?”我急問。
任曉晴退到門外,只露出一只扣在門邊的手,蒼白瘦削,骨節(jié)畢露,仿佛只有一層沒有彈性的皮膚包覆著。
“她是……”任曉晴發(fā)出低低的笑聲,“她呀……長著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砰!
門被猛地關(guān)上,我追上去沖出門外,黑黢黢的走廊里后知后覺地亮起感應(yīng)燈,一個人也沒有,一絲聲音也沒有。
我回過頭,家里空蕩蕩的,好像根本沒有來過人。
我變成了工作狂。
除了工作時間,我都在查閱各種各樣的資料,上一次這樣忙碌還是做博士生論文的時候。我請教了各種專家,讓我不舒服的是,除了解答我的問題以外,他們還建議我同時請個道士驅(qū)驅(qū)邪。我知道是開玩笑,但這樣讓我更不舒服,因為偶爾腦子想亂了的時候,我也會懷疑任曉晴到底是什么。
除了工作狂上身,我還兼職了沒有報酬的私家偵探,盡可能地調(diào)查了任曉晴的一切資料。與任曉晴有關(guān)的一切都透著古怪,她認(rèn)為自己是鬼,胡海天的意外死亡,“任曉晴”這個名字查無此人——清流河鎮(zhèn)那個“任曉晴”后來查明死亡年齡79歲,和清流河鎮(zhèn)第四中學(xué)沒有任何交集,而且樣貌也完全不像。
我花了大把的精力制定了一套不同尋常的催眠方案,里面融入了我的一些猜測和推斷,只等任曉晴來找我。
她卻好像消失了。
等了快三個月,我還是放心不下,循著她檔案上的住址找了過去。
我去了一次,沒有人,第二次我挑了晚上過去,室內(nèi)亮著燈,敲門卻沒有人應(yīng)。我又走到樓下看了一次,發(fā)現(xiàn)窗簾上有人影晃動。
我耐下性子敲了很久,門才開。
任曉晴看見我也沒什么表情,手一動就要把我拒之門外,我抵住門:“你沒有來醫(yī)院。你應(yīng)該來的?!?/p>
任曉晴用力關(guān)門,但她太瘦了,這時候我看到她手腕上的一排新鮮的刀傷。她企圖自殺。
于是我不再磨蹭,用肩膀頂開門闖了進去。
她家里什么也沒有,根本不像是住著人。
我決定單刀直入,問她:“你為什么割腕?你現(xiàn)在不睡覺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是人,但你還是想做鬼?”
任曉晴冷冷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讓我給你做最后一次催眠,如果這次你感覺還是不好,我就不再找你了。”
任曉晴沉默地看著我,在用眼神拉鋸了一段時間后,她轉(zhuǎn)身走進室內(nèi)。我跟著她走進臥室,她在床上躺下來。
進入催眠狀態(tài)后,我問她:“任曉晴,你是不是在清流河鎮(zhèn)第四中學(xué)上過學(xué)?”
“嗯……”
“你那時候叫什么名字?”
“任曉晴……”
“你的小名是什么?”
“小潔?!?/p>
“你爸爸姓什么?”
“鄭。”
“你應(yīng)該記得,有一個名字叫鄭什么潔。”我說。
任曉晴皺眉,微微搖頭:“不記得。”
“你仔細(xì)想想就能想起來?!蔽艺f。
“鄭……心潔?!彼p聲說。
“心是心靈的心?”我問。
“嗯?!?/p>
我在事先下載好的文檔里查找,文檔是任曉晴中學(xué)時代的學(xué)校全部女生名字,輸入“鄭心潔”以后,顯示有這個人,并顯示出入學(xué)與畢業(yè)年份、班級號和學(xué)號。我立刻給小學(xué)同學(xué)發(fā)微信消息,他和我約好今天在派出所給我?guī)兔Α?/p>
他很快給我回復(fù):鄭心潔,派出所的記錄是“七年前失蹤”。家庭比較不幸,父母離異,她跟著奶奶過,奶奶死后便沒人管了,高中二年級失蹤,實際上她失蹤了半個月才被班主任覺察并報案。班主任的筆錄里提到過鄭心潔被班級女生欺凌,但沒說原因。筆錄里提到了幾個女生的名字。
我對任曉晴說:“任曉晴,等你醒來的時候,你將不記得我們今天見過面。七天以后,你會接到我的電話,你會接通電話,我讓你當(dāng)天下午來我的診室,你答應(yīng)了我,然后下午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都要來醫(yī)院找我?!?/p>
“嗯……”
“你記得你是因為累,在床上小睡了一會兒。當(dāng)你聽見門關(guān)上的聲音時,你會慢慢醒過來,但你不記得我來過,也不記得聽見門關(guān)上的聲音?!?/p>
“嗯……”
我走訪了那幾個欺凌過任曉晴的女同學(xué)。
從中我了解到,欺凌是一個女生起頭的。她有一天回家晚,恰好看見任曉晴在學(xué)校女廁和學(xué)校清潔工胡海天廝混,于是便認(rèn)定任曉晴是個“十足的賤人”。
她說欺凌任曉晴僅僅是言語上的暴力,并沒有發(fā)生過用刀子捅人的事情。我綜合了這幾人的口述發(fā)現(xiàn),這些女生刀子是沒動過,但用尖銳的筆尖戳任曉晴后背之類的事沒少干。
胡海天,加上這些自認(rèn)為正義的女同學(xué),造成了任曉晴的離家出走。
我從任曉晴的檔案入手,一個個線索拼湊,最終找到任曉晴當(dāng)年的生活軌跡:從清流河鎮(zhèn)消失后,那個叫“鄭心潔”的女生一路流浪,最后被我們市的收容所收容,她始終表現(xiàn)得像個木呆呆的啞巴,問不出任何個人信息,由于未滿18歲,被送進了市福利院。福利院給這個問不出姓名的女孩子起名叫“任曉晴”。
但我始終想不出任曉晴認(rèn)為自己是“鬼”的原因,也許是自殺心理作祟,也許是別的原因誘發(fā),但我查到的資料已經(jīng)夠我做一次深入的催眠,我希望這次能有效,因為任曉晴再瘦下去,真的就活不長了。
一周后,任曉晴出現(xiàn)在我的診室。
使她進入潛意識狀態(tài)后,我進行了一次工作以來最為小心翼翼的引導(dǎo)。我?guī)椭螘郧绨阉F(xiàn)在的人生和清流河鎮(zhèn)的人生貫連起來,完整的記憶是完整人格的基礎(chǔ),而任曉晴對自己過去的記憶一直持否定態(tài)度。
我?guī)缀趺繂栆痪湓?,都停下來仔?xì)觀察任曉晴的反應(yīng),這些花了我整整三個小時,深冬天氣,我卻累得汗流浹背。
在這以后,我問任曉晴:“你為什么認(rèn)為自己是鬼?”
她不回答,我換了個問法:“你希望自己是鬼嗎?”
“嗯……”
我沒問“為什么”,而是問:“這樣做有什么好處呢?”
“……可以見到奶奶?!比螘郧缯f。
“誰說的?”我問。
“奶奶……”
“奶奶怎么說的?”我問。
“奶奶說……我和她會再見面的?!比螘郧绨欀?,抽了一下鼻子。
我說:“這是奶奶什么時候和你說的?”
“奶奶……臨死前?!彼f。
“那么,鄭心潔,你現(xiàn)在回到了奶奶還在世的日子,”我說,“奶奶正對你微笑,她拉著你的手,希望你告訴她,面對那些欺負(fù)你的女同學(xué),你是什么感覺。”
“我覺得……她們就好像……每天都在拿刀扎我的后背?!比螘郧缯f。
“奶奶又問你,你背上的傷疤是怎么回事?”我說。
“我……自己燙的?!彼f。
“奶奶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做?!蔽覇?/p>
一滴眼淚流出她的眼角:“這樣我覺得心里好受一些?!?/p>
“那些女同學(xué)讓你難受?”
“嗯……”
我嘆了一聲,無論是自虐還是看見自己拿刀扎自己的幻覺,都是被人欺侮和辱罵后,在任曉晴心里催生的極端自我厭惡心理。
“還有別的嗎?”
“我不能說……”
“奶奶希望你當(dāng)一個誠實的人,把你的心事都告訴她。”我說。
任曉晴身體動了動,猶豫了一下,說:“我走之前……”
“離開清流河鎮(zhèn)之前?”
“嗯……”
“奶奶在等你往下說?!?/p>
“那天,胡海天又來找我,他喝了很多酒,”任曉晴用壓抑的聲音輕聲說,“他喝了很多酒,他把我拖回他那里……后來,他睡著了,趴在枕頭上,我就把他的頭往枕頭里摁……我不知道我怎么會做那樣的事,我……”
她嗚咽不止。
為了防止醫(yī)生利用催眠干違法的事,催眠的時候都必須錄音。我望著桌上的錄音機,過了很久,我伸手摁下錄音機的按鍵,倒回去把關(guān)于胡海天的這一小段錄音刪除了。然后我握住她的手,說:“小潔,現(xiàn)在奶奶在對你說話。她告訴你,那些欺負(fù)和傷害你的人,他們都錯了,痛苦和懲罰是他們應(yīng)得的,這不怪你,不怪鄭心潔,也不怪任曉晴。在奶奶眼里,你還是一個好姑娘,而且奶奶特別欣慰,哪怕遭了這么多罪,你也沒有放棄自己的生命,你在很努力地和心里的那些委屈和痛苦抗?fàn)?。奶奶她微笑地抱了抱你,摸摸你的頭發(fā)、你的臉,又輕輕拍拍你的背,她告訴你,過去的都過去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好的人、好的事情,你得活下去才能遇得上、看得到。她說,你們會再見的,但不是現(xiàn)在,而是等有一天,你走到生命該到的那個終點,那時候你已經(jīng)見過很多好人,也不再怕任何壞人。小潔,奶奶現(xiàn)在要離開了,她慢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一片美麗的景色里,她越走越遠(yuǎn),她最后說的話是,你是個人,要繼續(xù)做一個人?!?/p>
任曉晴閉著眼睛,早已滿臉淚水。
我讓她平靜了一會兒,然后引導(dǎo)她慢慢醒了過來。
這時候陰沉了一整天的天空開始下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天色慢慢地放晴了。
我說:“你感覺怎么樣?”
任曉晴沒有回答,她趴在沙發(fā)上,哭得撕心裂肺,直到大雪把這個世界變得純白無瑕。
催眠療程結(jié)束后,任曉晴轉(zhuǎn)回她原來的主治醫(yī)生那兒,通過藥物和物理治療,一年之后康復(fù)了。
后來她再也沒在我們醫(yī)院出現(xiàn)過。
所以當(dāng)同事們收到請?zhí)?,來參加我的婚禮時,沒有人看出來,那個漂亮得讓人眼紅的新娘子,是那個過去自稱是鬼的骷髏女孩。
我挽著她的手,告訴所有人:“這是我的妻子,鄭心潔。”
人生艱難,傷害已經(jīng)造成,痛苦或重有千鈞,但我們?nèi)匀话菏浊靶小?/p>
創(chuàng)作談
很久沒寫故事了,今年一整年工作和生活各種忙亂,有時候雖然有好的素材但一直也沒定下心來寫,直到我遇到故事里的那個女孩。當(dāng)然,本著保護患者隱私的原則,很多信息我都做了大幅度的改動,但沒有變的是這個事件帶給我的震撼。與理想化的小說不同,那個女孩直到我完稿的時候也還沒有痊愈,其實離痊愈還差得遠(yuǎn),但她的求生意志一直也沒有消失。從某種方面來說,她雖然脆弱得可悲,卻也堅強得可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所有人都會陪她咬牙熬下去,“我死也想活下去?!彼疫@樣說過。人是兩條腿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的,哪怕頭頂千鈞,也要昂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