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珊
一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變爆發(fā)。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后,楊虎城被蔣介石逼令離軍“出國考察”。1937年,盧溝橋事變拉開了中國全面抗戰(zhàn)的序幕,正在歐洲考察的楊虎城毅然決定回國參加抗戰(zhàn),與楊虎城同船回國的還有許多留學海外的熱血青年。
當時,筆者的父親吳志如(吳子牧)正留學法國。盧溝橋事變后,他與同學們積極投身抗日救亡運動。他們積極參加反帝大同盟、抗日聯(lián)合會、華北救亡會等當?shù)厝A僑愛國組織,宣傳國內(nèi)救亡活動,為援助抗戰(zhàn)前線將士不遺余力,甚至不惜放棄學業(yè)。
當楊虎城到歐洲考察時,他們組織迎接、舉辦座談會、陪同考察;當楊虎城回國時,他們中的一些人同楊虎城參加同一個團,乘同一條船回國,投身全民抗戰(zhàn)。巴黎《救國時報》曾以《兼程歸國共赴國難——抗日將軍楊虎城返國抗戰(zhàn)全歐抗聯(lián)歸國代表團同輪東歸》為題作了報道。
歸國途中,楊虎城與夫人謝葆貞題字給馮希勃、郝郁文夫婦:“為民族解放而努力奮斗,抗戰(zhàn)到底,誓求為最后勝利。因同舟回國參加救亡工作,聊志數(shù)語,留為此日紀念?!边@也可視為寄語船上所有的中國留學生。
1984年,為了尋找父輩在海外參加愛國活動的蹤跡,夏錚錚找到筆者。夏錚錚的父親夏隆臺(夏農(nóng)苔)和筆者的父親是非常要好的同學,他們都曾留學法國,現(xiàn)都已過世多年。
我們在先后拜訪(包括通信)張友漁、錢俊瑞、吳克堅、高云暉、陸宗華、馬笙伯(馬懷鏞)、夏菲、楊拯民等前輩和國家歷史博物館的張志強等,查閱了巴黎《救國時報》(影印本,人民出版社1980年出版)、《“一二·九”回憶錄》(中國青年出版社1961年出版)、《楊虎城傳》(米暫沉著,陜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等當時所能找到的書刊文獻,整理核對了當事人的口述筆記和既有史料。
陸宗華,后改名陸達,中國冶金工業(yè)專家,曾任全國人大代表。他是當年與楊虎城同船回國參與救亡運動的愛國青年之一。陸伯伯深情回憶了和楊虎城一起回國的經(jīng)過。他從書柜中取出一本封皮很舊的相冊,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這是楊將軍和我們這群學生在回國途中的合影。”泛黃的照片中,在輪船甲板上,一群青年簇擁在楊虎城周圍,無論是將軍還是學生,臉龐上都洋溢著對自由的追求,對和平的向往。
遺憾的是,合影里,筆者沒有找到父親。盡管如此,筆者仍心潮澎湃,浮想聯(lián)翩。
這張照片是對當年歷史非常珍貴的紀念。后來,筆者以此為由頭,與夏錚錚合作完成了《楊虎城將軍與中國留歐學生》一文。經(jīng)時任全國政協(xié)副秘書長的楊拯民審閱,發(fā)表在1986年12月16日的《人民政協(xié)報》上,以紀念西安事變爆發(fā)50周年。楊拯民是楊虎城的長子,也是筆者的父親在延安學習時的同學。他送給筆者一本《楊虎城將軍畫冊》(審定者:王炳南、孔從洲、米暫沉、田一明,文史資料出版社出版),此畫冊里也有筆者在陸伯伯家看到的那張合影。
二
一晃又是20年過去了。
2006年夏,筆者退休,開始在網(wǎng)上建立自己的博客,陸續(xù)貼上一些舊作,其中就有《楊虎城將軍與中國留歐學生》一文,借此感謝當年寫作時前輩們給予的熱情支持和無私幫助。
隨后幾年里,通過這篇文章,張銘鼎、陸宗華、景林等前輩的子女先后與筆者聯(lián)系上。他們拿出珍藏的文圖史料,鼓勵筆者在原作的基礎(chǔ)上豐富內(nèi)容,用筆紀念那一群熱血青年。這讓筆者感到責任無比沉重,不知道從何處落筆。
那年那段歷史,要先從那船說起。
楊虎城和留學生們乘坐的是一艘法國郵輪。至于輪船的名稱,資料中說法不一。
陸伯伯在回憶中曾提到:“我們是一起在馬賽港上船的。”后經(jīng)查證,歐洲各地的華僑、中國留學生回國,多會選擇這條線路。這是一條漫長的水路,全程歷時近一個月,起點在法國的馬賽,一路??咳?、吉布提、亞丁、哥倫坡(今科倫坡)、新加坡、西貢(今胡志明市)等港口,終點是香港。
說到馬賽,筆者就會想到《馬賽曲》。幾十年過去了,父親教唱《馬賽曲》的情景還會在筆者眼前出現(xiàn),《馬賽曲》的旋律還會在耳邊回響。父親講,當年,他和同學們把《馬賽曲》作為救國的戰(zhàn)歌,聚會時一起歌唱鼓舞斗志??梢韵胂螅斈炅魧W青年乘船回國時,岸邊的同學們和船上的同學們一起高唱《馬賽曲》,那是何等的豪邁。
說起同船回國之事,不能不提此事的組織者——全歐抗聯(lián)。
全歐抗聯(lián)的全稱是全歐洲華僑抗日救國聯(lián)合會,以“不分黨派,不問信仰,團結(jié)全民,共同救國”為宗旨,于1936年9月20日舉行成立大會暨紀念“九一八”五周年大會。
1937年9月18日、19日,全歐抗聯(lián)在巴黎召開年會暨紀念“九一八”六周年大會,旅法抗聯(lián)、旅德抗聯(lián)、旅比抗聯(lián)等派出代表參加。正在歐洲考察的楊虎城應(yīng)邀出席并講演。他說:“今年的紀念與往年不同,往年我們只用空言來紀念九一八,今年今天我們?nèi)珖舷乱言谑Y委員長領(lǐng)導(dǎo)下用抗戰(zhàn)的事實來紀念它了!……只要全國團結(jié)一致,最后勝利是我們的?!?/p>
9月19日適逢中秋節(jié),身在異鄉(xiāng)的華僑和中國留學生們更是百感交集。會上群情激奮,當即決定組織歸國參戰(zhàn)服務(wù)團,分批東歸,共赴國難。據(jù)史料和前輩回憶,全歐抗聯(lián)至少組織過四批,均由馬賽搭乘郵輪回國。
第一批于10月1日出發(fā),成員7人,多為留學法國的中國學生,已知姓名的有6人,即王季文、夏隆臺、曹承憲、馬笙伯、段薇杰、沈毅。筆者推測,第七人應(yīng)是父親吳志如。里昂中法大學的學籍檔案顯示他與前六人于1937年10月1日同一天注銷學籍,或因全歐抗聯(lián)臨時指派他隨楊虎城赴西班牙考察而推遲行期。
第二批于10月29日出發(fā),成員及家眷近30人,由楊虎城歐美考察團一行7人,楊虎城舊部及子弟,全歐抗聯(lián)成員暨留學英、法、德、比等國的中國學生組成。已知姓名的有27人:楊虎城、謝葆貞、楊拯中(幼童,楊虎城、謝葆貞之子)、樊雨農(nóng)、亢維?。盒脑裕?、王麟閣、躋仲翰、楊明軒、金勵茲(金閩生)、米暫沉、胡希仲、馮希勃、郝郁文、馮寄歐(幼童,馮希勃、郝郁文之子)、陳柱天、連仲玉(連瑞琦)、張銘鼎(張鐵生)、吳秋怡、秦豐川、王深林、劉文華、陸宗華、楊漢興、羨書剡、李贛鵬、晉增(曾毅)、吳志如。需要說明的是,樊雨農(nóng)、金勵茲是提前兩天出發(fā)打前站的,躋仲翰則于10月8日自意大利東岸乘“康鐵羅索”號回國。
第三批于12月1日出發(fā),成員4人,均為留學德國的中國學生,即王芝倫、景林、沈爾林、孫敦本。
第四批于1938年2月出發(fā),成員4人,均為留學德國的中國學生,即溫朋九(溫朋久)、劉綺雯、朱江戶、喬冠華。
楊虎城所在第二批歸國參戰(zhàn)服務(wù)團,是四個團中人數(shù)最多、氣勢最大的一團。由楊虎城親任團長,全歐抗聯(lián)執(zhí)委、留法學生陳柱天任副團長。此外,隨楊虎城赴西班牙前線考察的7名全歐抗聯(lián)成員、留學生中有5人在此團,即陳柱天、張銘鼎、晉增、陸宗華、吳志如,另有2人即王芝倫、景林參加第三批回國。他們或親手協(xié)助楊虎城起草在馬德里的廣播演說稿,或看見楊虎城蹲在戰(zhàn)壕里放槍,或參與楊虎城向西班牙人民陣線前線總指揮米哈亞將軍贈送寫有“同為民族獨立民主自由而奮斗”的旗幟。有關(guān)此行,《在西班牙》(張鐵生著,生活書店1938年出版)一書里有翔實記錄,遺憾的是書中人物全部為化名。
三
筆者清楚記得與陸伯伯的對話:“聽說,楊將軍出國前,蔣介石批給他考察費15萬元(約合5萬美元)。一路上,楊將軍節(jié)衣縮食,拿出了3000多美元資助中國留學生”,“楊將軍在歐美考察的近半年里,接濟過中國留學生。其他人的情況我不太了解,但我和你父親確實是得到過他的幫助”。
原來,陸伯伯和筆者的父親因臨時輟學、手頭拮據(jù)而住在四等艙。按規(guī)定,住四等艙的人不能去頭等艙。楊虎城聽說后為他們補足船票差價,使兩人回到集體中。
為進一步證實,筆者多方查找史料,只查到亢維恪的記錄:11時送行李上船,下午5時船開。余及明軒乘二等,秋怡、贛鵬等十余人乘三等,楊先生、夫人、仲玉、拯中、銘鼎乘頭等。
第二批歸國參戰(zhàn)服務(wù)團一路上與沿途各地華僑救國團體聯(lián)系,宣傳抗日,為抗日募捐。在西貢、新加坡等地,僑團僑胞舉標語,執(zhí)小旗,聚在碼頭熱情迎接。楊虎城慷慨激昂演講國際形勢和救國使命,發(fā)出“中國絕對不會亡!”的吶喊。
在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里,楊虎城和全歐抗聯(lián)成員在他們共同搭乘的那條船上合影,留下珍貴的紀念。
筆者沒有找到有關(guān)合影日期的記載。楊虎城給馮希勃、郝郁文的題字上清楚寫明是1937年11月24日,亦即到達香港的前兩天。筆者推測合影大概也在快到香港之時。
經(jīng)過近一個月的航行,11月26日11時,郵輪抵達香港。
上岸后,楊虎城歐美考察團一行住在九龍的半島酒店,同行的留學生則住在另一處的旅館。同學們曾去看望楊虎城,與他商談救國之事,相約一同抗戰(zhàn)。“11月30日上午,楊將軍只身隨蔣介石的特派代表登機回國。從此,便與我們永久地分開了?!闭f到此,我們明顯感受到陸伯伯話語的沉重。
其時,楊虎城被蔣介石脅迫出國,赴歐美考察軍事。途中,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楊虎城毅然決然兼程回國抗日。記得50年前,筆者也就此問過父親,將軍是否知道回國后面臨的兇險。父親說:“他不可能躲在國外??!”陸伯伯也如是回答。
回看楊虎城和學生們在船上的合影,筆者相信不僅將軍“不可能躲在國外”,與他同船的愛國學生哪個也“不可能躲在國外”,兼程東歸共赴國難必定是他們的不二選擇。
驚喜的是,筆者意外找到另外一張他們在船上的合影。比對兩張照片,地點相同而人物及其所在位置不盡相同,洗印版面上也有出入。這一次,筆者看到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