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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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0月發(fā)生的一件事使得蓮花谷村所有人五味雜陳。一個代表著蓮花谷上百年來人生典范和世俗意義的人因為貪污而被免職。在過去幾十年里,他無疑是蓮花谷村乃至整個光明鄉(xiāng)最有權力和聲望的,也是諸多后來者用以教子出息的“楷?!鄙踔痢跋荣t”和“全村一百年來最有福氣的人”。倒推四十年,和其他蓮花谷人一樣,他也是一個似無根底的鄉(xiāng)村青年,因為頭腦靈活,還有一定的文化,先后受到大隊、公社和縣里一位領導的賞識,從村支書的位置轉干后進入鄉(xiāng)政府工作。后由民政員上升到副鄉(xiāng)長,再任鄉(xiāng)長并鄉(xiāng)黨委書記。
關于他的貪污行為,按照蓮花谷村人的話說,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在他們看來,當官就是要有特權并一切的現(xiàn)實好處。否則,當官的意義就不復存在。在蓮花谷人眼里,一個人或一家人受眾人尊重甚至膜拜的基本條件和唯一特征,無非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源于自身勞動所得及智慧所換的超額報酬;二是建立在權力——公器之上的理所應當和不勞而獲。在蓮花谷人眼里,世上唯有這兩種人,才算是“有本事”的人,出人頭地的人,更是大家一再效仿,既光宗耀祖,又蔭庇后代的榜樣和“好命”者。
有人說,那一年十月底的一天早上,夜間神仙們垂下的涎水——白霜還沒被新升的太陽驅趕殆盡,檢察院的車就開進了光明鄉(xiāng)政府。那是一個陳舊的小院子,主體建筑是一棟石頭壘起來的二層樓房,其建筑年代可以追溯到“文革”最初幾年某個時候。時代發(fā)生了從根到梢的巨變,作為當?shù)刈罡哳I導的鄉(xiāng)(公社)黨委書記換了十幾茬,一般工作人員也是??舌l(xiāng)政府的辦公場所仍舊保持了最初的模樣——至少外表看起來是。
前任鄉(xiāng)黨委書記被帶走的同時,新的鄉(xiāng)黨委書記就任。一個在光明鄉(xiāng)出身并在當?shù)刈罡咝姓C構頂端盤踞多年的人,因為一封意料之外的檢舉信,從根本上動搖了他行將圓滿的鄉(xiāng)黨委書記生涯,轉而被帶到檢察院配合調查,后續(xù)暫時不可得知。
猜測四起。對于這樣的一個人物,群眾的關心度遠遠超過所有的國家大事。在他們眼里,國家太大也太宏偉,不是自己這等小人物可以參與和忖度的。而鄉(xiāng)黨委書記,出身于他們之間的一個“標高”人物可觸可摸,甚至還可以和他本人及他媳婦兒拉上話。年紀稍長的人開始替這位鄉(xiāng)黨委書記回憶往事。他們說,公社那時候,蓮花谷還是一個小隊,五里外的石盆才是大隊。這位鄉(xiāng)黨委書記先是小隊長,因為口齒伶俐,為人精明,被當時的大隊支書曹如??瓷?,由小隊進入大隊領導層的。
2
他的名字叫劉建光。瘦,身材修長,臂長如猿,十指尖細,臉如刀條。家在蓮花谷村劉家莊自然村。兄弟兩個,下面還有一個妹妹。爺爺名叫劉雙柱,父親叫劉兆安。1949年以前,劉雙柱是遠近聞名的一個財主?,F(xiàn)雖已作古六十多年,但他生前遭遇的一件事,至今仍在光明鄉(xiāng)流轉。1937年,日軍占領沙河縣??浊f人王心寬在本村組織抗日游擊隊。光明鄉(xiāng)及蓮花谷一帶有八路軍一二九師活動。某日近黃昏,劉雙柱正哼著河南豫劇從地里監(jiān)工回來,剛進巷道,一個人猛然竄出來,用刀子抵住他的脖子。劉雙柱活了四十多歲,從沒經(jīng)過這等陣仗。心里閃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大土匪許鐵英手下的人竄到山里來綁票了。
劉雙柱驚恐稍定,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是哪路好漢,有啥吩咐。對方干笑一聲,用假嗓子說,明天傍晚,將一百塊銀元丟到村后山根就好,不然的話,就叫他身首分家。說完之后,那人猛地在劉雙柱背上拍了一掌,趁劉雙柱踉蹌之際,一個閃身,就消失在夜幕當中。劉雙柱站穩(wěn)身子,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飛奔回家。
第二天傍晚,劉雙柱叫上親兄弟劉三雄,到村后山根,將裝著銀元的布袋子一丟,扭頭就跑。回到家里,立即封閉門窗。膽戰(zhàn)心驚到半夜,以為出錢消了災。正犯困時,忽然聽得大門處傳來異常響動。劉雙柱暗叫不好,肯定是那人得了好處,還想趕盡殺絕。卻沒想到,戒備了一夜,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第二天一早,膽戰(zhàn)心驚開門時候,卻發(fā)現(xiàn)門縫里塞了一封信。信上說,那個劫賊原是鹿鐘麟部下普通一兵,老家在山西,出來當兵也是被逼的。從部隊逃出來后,想弄點盤纏和回家后生活的資本。途經(jīng)蓮花谷,停留數(shù)日,觀察到劉雙柱家境殷實,遂起恐嚇取財之心。并說自己無意加害劉家,倘若日后發(fā)達,定會加倍奉還,并前來當面謝恩。
幾年后,劉雙柱因肺癆去世。兒子劉兆安頂門立戶。1945年,解放軍解放沙河之后,某一天早上,蓮花谷人忽然發(fā)現(xiàn)一支隊伍,從東邊逶迤而來。膽小的人想,肯定是鬼子又來了。趕緊哭爹叫娘地往山里跑。
可那支部隊到村前,并不兇神惡煞。其中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脫開部隊,徑直走到劉兆安家的院子里。劉兆安心里正在七上八下,那人卻說讓他不要害怕,他們是解放軍,日本鬼子早投降了,現(xiàn)在正在和山西的國民黨軍打仗。劉兆安驚魂稍定,囁嚅著問長官找他有啥吩咐。那人哈哈笑了一聲,問劉兆安的父親是否還好,劉兆安據(jù)實相告。那人嘆息一聲,說,馬上要全國解放了,一定要孩子好好上學,有文化了,就能為國家建設出力。劉兆安急忙低頭稱是。臨出門時候,那人又忽然停下,盯著劉兆安看了一會兒,又問了劉兆安和他子女的名字。
3
這個故事,可以說是劉建光仕途乃至顯赫人生的一個源頭。在當時,誰也想不到深在山區(qū)的蓮花谷人會和鹿鐘麟、許鐵英,甚至八路軍、日本鬼子發(fā)生聯(lián)系。有人說,那個夜里劫去劉雙柱一百塊銀元的山西人,后來又參加了八路軍,因為作戰(zhàn)勇敢,又極熟悉南太行山區(qū)和永年、沙河、武安等地地形與民風民情。受到上級賞識,由士兵一路升為營長。平漢戰(zhàn)役后,其被任命為沙河縣副縣長。
1972年春,石盆大隊為響應公社黨委的指示要求,決定綠化蓮花谷和武安前渠村之間的上千畝荒山,便于挖防空洞和防空壕。
一天,公社忽然接到縣里通知說,近日內(nèi)將派飛機前往南太行山區(qū)播種。要求石盆大隊動員當?shù)厝罕?,飛機播種完畢,立即組織人力翻耘坡面,使種子能夠及時進入泥土。領受了任務,公社馬上打電話給石盆大隊。那天,大隊支書、大隊長、副隊長等人均下到各自然村宣講日益嚴峻的國際形勢和挖防空洞、防空壕的重要性,晚上留宿在梧桐溝小隊白家莊小分隊沒回來。
劉建光接到電話,要匯報給大隊支書,需要夜里動身,步行前往白家莊。從石盆大隊到白家莊自然村,沒有路不說,還盡是高山深澗。一個年輕小伙子深夜獨行,劉建光是有些發(fā)憷的。想了想,劉建光決定就近找一個人和他一起去。那個人是石盆南街村的小隊長,名叫曹啟明。大隊領導親自駕臨,小隊長二話沒說,兩人一人提了一盞馬燈,踩著光滑的卵石向白家莊走去。
可還沒有出石盆村,曹啟明忽然說,你是大隊委員,完全有能力也有責任向各小隊傳達公社的要求,沒必要冒著鬼哭狼嚎跑到白家莊向其他領導報告哇!劉建光哦了一聲停下腳步,手中的馬燈在漆黑如墨的早春夜里晃悠了幾秒鐘,然后拍了一下后腦門,哈哈笑說,你小子一語點醒夢中人。我知道該怎么辦了!說完,扭身就又回到了大隊部。第二天一大早,劉建光用一個小隊負責通知相鄰的其他小隊的方式,把公社的要求傳達到了石盆大隊的所有小隊和自然村。
再一天,飛機果真來播種了,轟轟了十幾分鐘,就又掠著山尖往北京方向遠去。待命的群眾被松樹籽砸了一頓之后,開始甩開膀子,掄起頭洋鎬,開始了落實偉大號召的強體力勞作。
大隊支書、大隊長也早聽到了消息。只不過,他們是從小隊長嘴里聽說的。大隊支書是一個老黨員,叫曹如模,渾身上下綜合起來只有一個特點,就是直爽。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原本在臺上慷慨激昂的他忽然罵了一句“他娘的個逼”。臺下群眾正跟著他的振振有詞而熱血沸騰,忽聽一句鄉(xiāng)罵,一個個眼睛放大,頭腦發(fā)蒙,張著大嘴直愣愣地看著臺上的曹書記,一時不知所措。
4
這無疑是動搖支書權威之舉,也是不團結之為,更有藐視黨的集體領導模式之嫌。支書曹如模的憤怒有情可原。回到大隊部,曹如模立即召開支委會。人還沒到齊,曹如模就質問劉建光說,為啥不報告就私自給各小隊下通知?思忖了一下,劉建光說,接到上級通知后,因為情況特殊,就私自做了決定。本意上也是為支書您分擔工作,不讓您分心,全身心地抓好發(fā)動群眾工作。千言萬語,總之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心在集體,事在集體,一切為了集體。絕沒有個人野心,更不敢藐視集體領導和支書的權威。
這一番話合情合理,在場不少人也暗自點頭,認同這個道理。可曹支書卻說,劉建光這番話說得油頭滑腦,明擺著是把大隊其他領導不放在眼里,想在大事上出風頭,為個人搶功勞搞名譽。其他委員聽了,有的隨聲附和,有的則打哈哈,當老好人,莫衷一是。最后,曹支書拍板,決定把劉建光這件事如實上報公社,由公社來裁定。按道理,這本是一個內(nèi)部矛盾,小事一樁,一笑就過去了,沒想到曹如模傻啦吧唧地真當個政治事件來對待和處理。這使得劉建光既惶恐又憤怒。
幾天后,劉建光由大隊回到了小隊。不用解釋,村人也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氐絼⒓仪f后,劉建光一蹶不振,當初的雄心勃勃瞬間成灰,人整天無精打采,渾渾噩噩,不知所為。更叫他受不了的是鄉(xiāng)親們看他的眼神和背過他之后的交頭接耳。
見兒子劉建光萎靡不振,村人的眼光又如刀刃。劉兆安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傍晚吃過飯,撂下飯碗,劉建光起身正要回自己屋里繼續(xù)悶頭生氣。劉兆安卻說,別走,我有話給你說。劉建光定住,眨著細長的眼睛看著爹。劉兆安嘆息一聲,擺了擺手,讓劉建光坐到自己身邊來。劉兆安說,人長眼睛看路,用嘴吃飯,腦袋前想三十年,后想五十年。要是沒這點本事,就不能在世上混。如今,你現(xiàn)在虎落平陽,龍困淺灘,我看哪,這事情還是很好辦。明兒個,你去公社找郭書記匯報一下思想,說說自己的想法,如果我料想的不錯,你肯定會官復原職。聽到這里,劉建光眼睛斜了一下,焦點正落在爹的白胡子上。劉兆安笑笑,看著他說,小子,不信?劉建光支吾了一下,說,信,爹的話,咋能不信?劉兆安說,那就好?;匚萑ィ约汉煤孟胂?,咋能讓領導高興,覺得你親近可靠,最重要的是,咋能讓領導從心里覺得你是他的人。
這句話顯然是深得官場真髓的。人說,劉兆安有過人之處,果然所言不虛。第二天天還沒亮,劉建光就甩著倆腳片子,踩著卵石路,去了公社。到之后,郭書記正吃早飯,聽說石盆大隊支部委員要見他,很高興,讓秘書喊了進來。沒想到,倆人越聊越高興,也越聊越機密。秘書很識趣地去了其他房間。當天下午,石盆大隊曹支書就火急火燎地去了公社。回來后,立即召開支委會,還特意讓人跑了五里路,把劉建光也喊了來。在會上,曹如模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錯誤,并笑呵呵地向劉建光真心實意地道歉。
可一散會,曹如模就仰起頭來,看著大隊部黑黑的天花板喃喃自語,到頭了,到頭了!果然,一年后,劉建光成為了石盆大隊的支部書記。曹如?;丶覄辙r(nóng)。再一年,劉建光調到公社任民政員,不久又任公社黨委書記秘書。1981年,光明公社改成光明鄉(xiāng),原大隊調整為村民委員會。原公社黨委書記、革委會主任郭拴柱調整為縣委副書記。劉建光任光明鄉(xiāng)副鄉(xiāng)長。
5
光明鄉(xiāng)歷來為偏僻之地,除少數(shù)王朝在此修筑關隘之外,極少設立官府衙門和其他職能機構管理。其軍事地位和作用強于王道教化、民間管理。也可以說,數(shù)百年來,蓮花谷乃至整個光明鄉(xiāng)人一直處在一種自由甚至野蠻生長的政治真空里。往往外向而無力,內(nèi)向卻多奔自身。外向的無力的根本原因,是躲在山里太久了,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向往,但卻心存恐懼。內(nèi)向的自身多是鄉(xiāng)親和鄉(xiāng)親,甚至親朋、胞兄弟妹之間相互“爭戰(zhàn)”,所為的也不過星點利益。好在,1983年到1990年間,光明鄉(xiāng)發(fā)現(xiàn)了多個鐵礦,雖然儲量不多,但也是一種令人振奮的興鄉(xiāng)之道和振興之路。這時候的鄉(xiāng)黨委書記,就是劉建光。鐵礦勘探完畢,開發(fā)在即,鄉(xiāng)黨委成立了領導小組,大家一致推舉,黨委書記劉建光同志任小組長并光明鄉(xiāng)礦業(yè)公司董事長。
一時間,裝著精粉的卡車轟鳴不止,或前往邯鄲、安陽,或銷往邢臺、石家莊。光明鄉(xiāng)公路上轎車也逐漸增多。劉建光的吉普車也換成了桑塔納,五年后,鐵礦采盡,選礦廠隨之廢棄。一時間,光明鄉(xiāng)幾道山溝里,黑洞遍布,黑水橫流。鐵礦結束了自己的歷史使命之后,含硅的山石逐漸成為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兩年時間,先后有兩座山就此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光明鄉(xiāng)針對本地特點,封山育林,禁止農(nóng)戶私自養(yǎng)殖牛羊。牛羊在蓮花谷乃至整個光明鄉(xiāng)的歷史,幾乎與人同始。幾十年來,普通農(nóng)戶均以牛羊雞(蛋)為零花錢的基本來源,從油鹽醬醋到孩子上學、起房蓋屋、婚喪嫁娶。忽然間沒有牛羊,青壯勞力只能向外發(fā)展,可囿于自身文化及能力,只能以強體力勞作換取報酬。這時候,劉建光仍舊是鄉(xiāng)黨委書記。
鄉(xiāng)黨委決定,鼓勵本鄉(xiāng)農(nóng)民發(fā)展種植業(yè)。有人從古書上查到,明朝時期,光明鄉(xiāng)一帶的板栗曾為“供果”,并稱“明栗”。于是,滿山遍野,各家各戶,都買了板栗樹苗在自家旱地和荒坡上栽種。事實證明,板栗也確實是一條致富之路。年產(chǎn)量高的,可收入十多萬,最低也有兩萬多。
1995年,劉建光決定在老家修建一座房屋。他也知道,人總是有“了”(完和結束的意思)的,官也是別人給的。不管是誰,再大的官兒, 遲早都得賦閑在家,終老晚年。從決定蓋房到搬進去住,只用了四個月時間。這在蓮花谷村,算是破天荒的事情。修建時,車馬人喧,來幫忙的人不知其數(shù)。主體部分由匠人施工,和泥、搬磚、運料、篩沙等活計不需要招呼,本村人也絡繹不絕,爭先恐后。那場面,蓋南太行鄉(xiāng)村自明代建村以來絕無僅有。村人背地里嘖嘖說,人有了權力就等于有了錢;反過來說,有了錢,也就等于有了權力。瞧人家劉鄉(xiāng)長蓋房子,哪個不趕緊靠前?這種趨之若鶩的盛況,給人的震撼力也是巨大的,讓鄉(xiāng)村人深切而隆重地意識到了當官的種種優(yōu)越性,也使得學而優(yōu)則仕的儒家傳統(tǒng)在民間得到了一次實踐高于理論的生動教育。
與此同時,劉建光的仕途顯然抵達了蓮花谷村人所能仰望的頂峰。沒多久,劉建光的大兒子也進入鄉(xiāng)政府計劃生育工作站工作,并且很快以敢于較真碰硬、作風深入扎實和不怕得罪任何人享譽全鄉(xiāng)。不過,劉建光的大兒子平素很文靜和藹,對蓮花谷的普通人也非??蜌?,該叫啥還叫啥,絕不拿架子耍官宦子弟的臭脾氣,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凡是有人家蓋了新房子,或者過春節(jié)、過喪事,都樂意請他揮毫潑墨。1995年冬天,劉建光大兒子與鄰村一位父親在某鎮(zhèn)當稅務所長的閨女訂婚。那閨女長得之美,家世之好,蓋蓮花谷少有。與劉建光的大兒子當真門當戶對。按照蓮花谷人的說法,也只有這樣的人家才能配得上那樣的人家,其他人即使把眼球想爆了,也還是瞎子搗蒜。
6
1997年夏季暴雨連綿,山洪奔騰,席卷多年只見石頭不見流水的峽谷和河灘。因為地勢高,每當打雷,光明鄉(xiāng)和蓮花谷人都覺得在頭頂一樣,每一聲都像是擦著頭皮,令人毛骨悚然。這年春天,劉建光的大兒媳婦懷孕了,一個俏媚的小媳婦身材越來越圓,白皙姣好的臉上也有了妊娠斑。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私下說,是一個兒子。劉建光笑了一聲,說你辛苦了。老婆本來嘴大,一笑,就露出了整個牙齦。沒多久,二兒子高中畢業(yè),在家懶散半年多后,也進入鄉(xiāng)計劃生育工作站正式上班。
這在蓮花谷人看來,這樣的一種接續(xù)和傳承無可厚非,也再正常不過。鄰村的一個在邢臺市工作的人也找到劉建光,愿意將自己的閨女許配給他的二兒子。那又是一個在光明鄉(xiāng)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女,雖然才十九歲,眉眼顧盼之間,令人心神蕩漾。其他人說,這也是理所應當?shù)?。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子會打洞。啥人配啥人,啥家配啥家。這是老祖宗定的方圓,留下來的規(guī)矩。
每日間,劉建光在蓮花谷的家貴客盈門,大門外面停著的,有轎車,也有拖拉機,有客貨車,也有摩托。他老婆一直沒有參加工作,但在蓮花谷,每個人見到,都會在二里外舉起笑臉。不少家長也對孩子說,那是鄉(xiāng)黨委書記的媳婦,你得叫奶奶,或者叫姥姥,或者叫大娘……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甚至靈魂里的自卑和對權力的悚怕感,與“門當戶對”“當官就是撈好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樣,不是一時之現(xiàn)象,而是世代流傳而本質不變的一種精神貫穿和文化銜接。
又一陣雷聲之后,烏云奔縱,草木幽深的蓮花谷更加黑暗。
這是1997年夏天的末尾,壞消息憑空降臨,劉建光一下子墜入到了人生最大的險境之中。
接到確切消息,劉建光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香煙在他細長的手指之間不斷化為灰燼。一顆顆的煙蒂落在地上,像是一個巨大的煙灰缸。他知道,這個位置有人惦記許久了。他想起當年的曹如模。也想起扶掖他多年的趙縣長、郭書記。他知道自己遲早也會有退下去的一天,但他沒有想到這樣的結局。他的意思是,再干一年,然后找個閑職待幾年,然后回家伺候孫子,再種幾分田地,養(yǎng)些花草,安度晚年??伤麤]想到,竟然有人對他屁股下這個位置的渴望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的急迫地步,而且還把他當鄉(xiāng)長這些年來,隨便搞的那點錢,當個事兒捅出來了。這年代,誰不需要錢?就憑那點工資,別說買房子,就是每天迎來送往都不夠。
可事已至此,一切都無從挽回了。只能認倒霉。思忖良久,劉建光先是打電話給退休多年的郭書記。郭書記很虛弱。也對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也無能為力了。
劉建光也覺得事已至此,回天乏力。
危難時候,他想到另外一個人。也是親戚,在更上一級的組織部工作。幾天后,上級決定, 只要劉建光歸還所貪污的公款和公物 ,就可以從輕發(fā)落。與人相比,在牢獄與普通人生活之間,任誰都選擇后者。
可是,公款都花掉了,只有去借,但還是不夠,只好把市里的一處房產(chǎn)也低價轉賣給給他人,湊夠了錢數(shù),立馬上繳,然后回家聽候處理。
春節(jié)剛過,劉建光接到通知。組織上讓他去一座水庫管理處任職。那是一個真正的閑職務,一般干部避之唯恐不及。但對劉建光來說,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果了。愉快上任,2000年正式退休。
以退休人員的身份回到本村,劉建光才發(fā)現(xiàn),鄉(xiāng)親們好像覺得他更親了,有人挑著大糞,看到他后停下來說話,更有人拍他的肩膀了。以前肅靜的大門外,也有人端著飯碗拉呱。這種變化,劉建光一開始有些不適應?;氐郊依铮诡^蓋被子裝睡。老婆也知道他的心情,勸慰他說,人眼都是巴著巴著向上翻的,人的心也都是覺得騎馬的不如坐車的,坐車的不如坐飛機的。你就別跟這些粗人生那悶氣了。再說,還有咱倆兒子呢,說不定,以后會當局長、縣長。
劉建光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也學過唯物論、辯證法,也知道物極必反和周而復始的道理。沒事時候,叫上幾個以前關系不錯的村干部到小飯館吃飯喝酒。劉建光的酒量一直很好,每次都把別人喝得哭爹喊娘,自己身子飄得像秋后的梧桐樹葉,可就是倒不了。
令劉建光沒想到的是,2002年10月,兩個兒子也犯事了,問題和他一樣。不久,由公職而無業(yè)。這對于劉建光來說,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打擊。蓮花谷的人說,人要是得勢,橫著走都是順的,要是失勢,爬著走都摔跤。這說明,他劉建光家的“福氣”到頭了,老天爺也不保佑了。劉建光老兩口聽到后,只能苦笑。他們知道,人都相信眼見為實,吃到肚子里才算。除此之外,即使日夜摟著睡覺,不是自己的遲早都會跑掉。
人生至此,對于劉建光來說,也算知足了。很多年前,他也知道,無論是誰,再精彩的生活和戲本,也有落幕與戛然而止的時候。特別是上了五十歲以后,他一次次地為不遠的離職生活做必要的心理鋪墊,免得像其他干部一樣,一退休就整天里愁眉不展,疾病四起,有的終日郁郁寡歡,有的甚至不到70歲就撒手人寰。自己呢,一定要看開看淡,老了就要服老,沒官職了,還有退休金,不僅從閱歷和人生價值依舊笑傲本村大多數(shù)人,而且還有退休金工資保障,更是比一般人優(yōu)越。
盡管如此,劉建光還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適應??闪钏麤]有想到的是,2004年和2006年,厄運再次襲擊了他。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兇猛和慘烈。先是大兒子罹患癌癥,不久去世;他還沒從悲傷中抬一下腦袋,看看天空,找點光明,安慰一下自己。誰知,2006年7月,二兒子也罹患癌癥,不久也去世了。
這是劉建光萬萬沒有想到的,也不相信上天會如此殘忍。可事實已經(jīng)陳列在眼前。兩個兒子沒了,兒媳婦肯定改嫁。不過兩年,以前熱鬧的一家人,現(xiàn)在只剩下他老兩口并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孫子才9歲,孫女7歲。這樣的一種人生晚境,任誰都會悲傷莫名。村人對劉建光的態(tài)度,由此也變得模糊起來。一段時間內(nèi),議論紛紛,雖然有幸災樂禍,但占據(jù)比例很小,多數(shù)人唏噓長嘆,說:要是這個樣子,寧愿做農(nóng)民;劉建光也真是命運不好,當官多半輩子,最終落了個家室空空。這老天也太狠心了,即使人家做了錯事,稍微懲罰一下就算了,怎么能這樣兒呢?由此來看,南太行鄉(xiāng)村人群最根深蒂固的,還是以人和人的生命為第一要義的,并且始終把平安第一、家人安好作為人生的最根本的幸福和生活的基本要求。許多老人說起劉建光,惋惜和不解之外,還借此告誡自己的孩子們說:有人才有別的,錢再多也不能代替人。這些話中,除了上述的生命觀和基本生活要求,南太行鄉(xiāng)村人的內(nèi)心當中不惟有對俗世榮耀的無限渴望,也富有同情和悲憫之心,并且能夠在他人落難之中,自覺地給予安慰。
現(xiàn)在的劉建光,常和妻子一起下地干活,見到誰都笑呵呵的。一對孫子孫女也十分乖巧伶俐,一個在市里讀高中,一個在本鄉(xiāng)中心學校讀初中。每次人看到,都會說,看到這倆孩子,就想起他們?nèi)ナ懒说牡?,還有他們當過很多年鄉(xiāng)黨委書記的爺爺劉建光。 每一次間接聽到鄉(xiāng)人對他們一家的議論之后,劉建光總是會苦笑一下,然后抬起腦袋,長時間地看著天空。 有一次,劉建光臉色陰郁,扭了扭脖子,忽然對老婆說,其實呀,天上可能啥都沒有,還是地上好,看啥都看得清楚,還有根有梢, 一點也錯不了!老婆也說,可不就是唻?世上的事兒,都是人的事兒,人比啥都要緊!劉建光又苦笑一下,轉過身,拍了拍老婆的肩膀。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