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在元朝,有一位畫家叫黃公望。他畫了一幅著名的《富春山居圖》,79歲完成,完成不久就去世了。幾百年來,這幅畫輾轉流傳。現(xiàn)在的狀況是,一半放在杭州博物館,一半放在臺北博物院。我希望兩幅畫什么時候能合成一幅?!爱嬍侨绱?,人何以堪。”2010年3月14日,十一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閉幕,溫家寶總理舉行中外記者見面會,臺灣《聯(lián)合報》記者向他提問,說他想到臺灣去看一看,不知兩岸商簽了經(jīng)濟合作框架協(xié)議后,對他實現(xiàn)到臺灣走走看看可否創(chuàng)造美好的條件?對于這個問題,溫總理沒有回避,他略作思索,就很溫馨地說了這么一番話。在這番話的前邊,他還十分深情地告訴在場的記者,說他去臺灣的愿望依舊是那么強烈,因為他認為,中華民族5000年的文化,具有強大的震撼力和凝聚力,不要因為50年的政治而丟掉5000年的文化。
黃公望有幸,在他仙逝660周年的今日,因為他的一幅《富春山居圖》,讓國家總理特別提起,使兩岸同胞,聞之莫不動容心顫。作者如果九泉有知,不知該作何念想?
愚心不揣冒昧,猜想超拔如黃公望者,他該是一則一喜,一則一傷的。所以喜悅,在于他的山水畫為后代兒孫們所鐘愛;所以傷悲,在于他的代表作《富春山居圖》因為兩岸關系的隔膜,而不能完璧,叫人不免唏噓慨嘆,而這恰如他的生年,以及《富春山居圖》的歷史遭遇一樣,是那樣的詭異莫測,那樣的蹉跎艱險。
生于南宋咸淳五年(公元1296年)的黃公望,原是跟著他的生父來姓的。常熟陸姓生父,指望他自強志堅,便給他起了個陸堅的名諱。他自己果然爭氣,不僅生得體壯,而且志氣頗為豪邁。加之他聰慧穎敏,勤奮好學,少小時即為鄰里夸愛。但他的生父母,卻無福陪伴年幼的陸堅,先后罹病夭亡,拋下困厄無依的陸堅,過繼給永嘉(今浙江溫州)黃姓老翁為養(yǎng)子。黃公時年九十余高齡,膝下無子,心是空的,懷是虛的,忽然間喜從天降,收獲一個神仙般靈童養(yǎng)子,他是大高興哩,欣喜之余,喟然長嘆:“吾望子久矣”!正是黃公的這一聲感嘆,小陸堅便有了這一盛傳后世的名諱。
名黃公望。字子久。
黃姓老翁對黃公望的愛,不只在父與子的層面上,他充分發(fā)揮黃公望好學穎慧,興趣廣泛的特點,鼓勵他博覽群書,年齡及長,即成為一個文章、詩詞、書畫、音律等,樣樣精通的奇男子。但他面對是那個以弓馬定天下的元人統(tǒng)治局面,這便使他空懷一腔豪情,到頭來受人舉薦,只能做個辦理文案的小吏。時也,勢也,黃公望能怎么辦呢?元人入住中原,蠻橫地實行了一條民族歧視的政策,將天下百姓分了四等,江南原屬南宋朝的臣民,被劃為最低級而大受奴役的境地。有人舉薦黃公望,他沒有選擇,便屁顛屁顛地去了。
黃公望不能吃風屙屁,為稻粱謀,是他當時最為迫切的問題。
舉薦使用黃公望的人,是為浙西廉訪使徐琰,他讓黃公望在他的府衙作抄寫。徐琰慧眼識珠,發(fā)現(xiàn)黃公望不僅抄寫得好,而且為人正派,心里想著百姓,就把他推薦到了更高一級的衙門,希望他能早日出頭,也好為民做些實事。徐琰的希望,也正是黃公望的所想,他出了徐琰的廉訪使府衙,進了大都御史臺下屬察院當書吏。在元朝,官與吏的職責大相徑庭,吏是辦事員,一切聽命于官,官說怎么辦,吏跟上怎么辦就行,切不可有自己的主張和作為。對此,穎悟如黃公望,是深以為意的,如果他照此而行,說不定多年的媳婦熬成婆,讓他脫去吏服,戴上官帽不是沒有可能,但他太愛承擔責任了,這就難免不出問題。
敢言直承的黃公望,在他為吏浙西的日子,曾短暫地協(xié)助一個叫張閭的官員經(jīng)營管理錢糧的事。元仁宗延佑元年(公元1314年),張閭有感于其時農(nóng)業(yè)稅收的混亂,國庫收入減少,而社會矛盾突出的問題,上書朝廷,建議仁宗皇帝頒發(fā)各級地方政府,要求他們在40天之內,如實上報土地和賦稅狀況,發(fā)現(xiàn)欺哄瞞報者,無論官職大小,也不論貴族或賤民,都要嚴懲不貸。對于元人統(tǒng)治而言,張閭所言,是為了他們好的。但他想得幼稚了,上書所言,直接指向了大地主和大官僚的利益,因此,勢必遭到他們的聯(lián)合反對。有了這么多既得利益的攪擾,張閭獻給元仁宗的好主張,才剛頒令下去,就被握有實權的貪官污吏和貴族富戶念歪了,他們借此為非作歹,欺壓本已貧困不堪的百姓,引起許多地方的民暴,但富戶奸員不以己非,反污張閭:“括田逼死人命”。參與經(jīng)理錢糧的黃公望,深以為張閭的怨深,他沒有沉默,為張閭辯污說理,結果越辯越糟,越說越黑,最后竟然給他戴枷扣鎖,關進了大獄。
元人的監(jiān)獄可不好坐,黃公望卻坐出了門道,明白了世間事,是沒有是非曲直和黑白的。為此,他仿佛頓悟般灰心了仕途功名,一變而淡漠世事,成了個思想超然的方外之人。年屆半百,黃公望從大獄里走出來,便決意避世隱居,改號“一峰”,自稱“大癡道人”,入全真教,學道執(zhí)卜,交游書畫,過著浪跡江湖的自在日子。
正是這一時期,黃公望與浙江的富春江結下了不解之緣。
史有明載:黃公望學畫于31歲。但他際遇坎坷,到50歲左右才專心于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
較之人物畫,中國畫的山水寫意在時間上要晚一些。最初只是人物畫的背景呈現(xiàn),畫中人物和山水不成比例,人物巨大而山水較小。直到魏晉以后,始有純粹的山水畫面世,典型如展子虔的《游春圖》,是目前存世可見的最早的山水畫。此后有唐代的大小李將軍,宋代的荊浩、關仝(北派畫家)和董源、巨然(南派畫家)等。宋代以后,更興盛起一股文人畫的風氣。在那一抓一大把的山水畫家里,元代的黃公望是堪稱文人畫的代表人物。
黃公望目中無人,溺筆濡墨畫山水,是他對人失望,而寄情于山水的。因人事而傷了心的黃公望,哪里可以傾談他心中的不平之氣,在他看來,大概就只有默默無語的山水了。他熱愛自己,師法自然,自然成為救贖他靈魂的不二物像。頭扎道士巾,足蹬草麻鞋,游遍了神州的名山大川,于晚年時,結廬定居在富春江畔的筲箕泉邊,在這里度過了他人生中最為飽滿光耀的一段時日,為后世留存下許多繪畫作品。著名的《富春山居圖》,便成畫于這一時期。
這個時期的黃公望,已是個70多歲的耄耋老人了。富春江幾十年如一日地陪伴著他,成了他的精神寄托。江畔上的山石樹木,在他的眼里,早已異化為他的靈魂和氣魄。也就是說,作為畫家的黃公望,把自己的肉身完全融入富春江里去了,他是富春江最為忠實的守望者,他要用他的畫筆來為富春江立傳了。然而筆力老辣,藝術感覺趨于純青的黃公望,沒有蝸居在筲箕泉邊的廬舍里,而是堅定地秉持師法造化的理念,常要走到富春江畔,喚來一葉扁舟,坐在舟頭上,用心觀摩江岸上的山石和樹木。如此,不僅打下了許多美好的腹稿,而且畫出了許多美好的手稿。
長達六米多的《富春山居圖》,就這么成熟在黃公望的筆下。
此其一也。
其二有個名叫無用禪師的人,在一旁催促著黃公望,讓他人到暮年,卻還要筆耕不輟,為富春江來畫魂了。我們知道,含冤受屈,蹲了幾年監(jiān)獄的黃公望,出獄后入了全真教。這位無用禪師,可是他最為知己的道中朋友。無用禪師如黃公望一樣,偏也是一位熱愛富春江水的癡人。他們常會結伴富春江邊,煮茶焚香,賞玩不已,以至晨昏達旦,明月當空。其間,兩個老朋友會干些什么呢?黃公望是要繪畫的,無用禪師就在一旁覽賞。一紙又一紙的富春江山水,誰敢說不是美輪美奐,但是覽賞得久了,是為好朋友的無用禪師,于欣喜之中有了些微的不滿足,他向黃公望講了,何不把富春江接續(xù)起來,畫成一個長卷,也不失為一種更醉心的寄托。
心有靈犀一點通。黃公望聽懂了無用禪師的用心,他開始了《富春山居圖》的描畫。
這是一個工程,浩大堪比登天。黃公望不懼登天難,他寒來暑往,嘔心瀝血,竟至數(shù)年,終于在他即將辭世之時,完成了這一大氣磅礴、美不勝收的歷史文化奇跡。
慷慨的黃公望,沒有把《富春山居圖》藏為私珍,而是提款送給了好朋友無用禪師。因此,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這一畫界盛事。
橫636.9厘米,縱33厘米的長卷,無用禪師是其第一位藏主。他珍愛《富春山居圖》像珍愛他的生命一般,唯恐有“巧取豪奪者”。但他有什么辦法呢?他不能長生不老,所以只有惴惴不安地懷抱著老去,這便歷史地落入到沈周的藏室里。應該說,落入沈周的藏室,是個非常不錯的結果。因為沈周也是一個愛畫如癡的人,《富春山居圖》到了他的手里,他還能不視為掌上明珠。我不知道,沈周可日日臨摹黃公望?但是一幅《富春山居圖》藏在他的手里,他是一定要受了感染的,若不然,他要成為一個名垂青史的大畫家,將是非常困難的。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昭示著沈周,也引領著沈周,使他與文徵明、唐寅、仇英一起,被后來人稱為“吳門四家”,他比他們三位的名望似乎還要高一截,是為“四家”中的首位。臺北的故宮博物院,藏有沈周的一幅紙本《廬山高圖》,據(jù)說是他畫給老師陳寬祝壽的。我無法看到這幅祝壽圖的真跡,卻也間接地看到了一幅印影照,直覺沈周的《廬山高圖》是大受了黃公望影響的。整幅畫,從布景、構圖、詩文來看,都頗為用心,他以故鄉(xiāng)著名的廬山為背景,大寫了老師陳寬的品格,是如廬山一樣,要讓人高山仰止的。
《富春山居圖》安然地藏在沈周的手里,這該是《富春山居圖》的幸運。然而在明之成化年間,像自己的生命一樣喜愛著《富春山居圖》的沈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卻遭遇到一個“巧取”的人。
這位“巧取”者是沈周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我遍查資料,還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檢索了幾回,卻沒能找到這人的線索。但我可以肯定地說,沈周的這位朋友,一定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如不然,沈周在得到《富春山居圖》后,他每日觀賞,臨摹,突然地靈光一現(xiàn),想要找人給他寶愛的《富春山居圖》題跋,朋友是慎重的,沒有草率地題寫,只求沈周讓他把《富春山居圖》帶到他家里去,他要用心描摹,認真思索,為《富春山居圖》題跋的??伤€沒有在畫上題跋,他的兒子見了畫,知道此畫非同一般,心頭遂生貪念,悄悄地把畫偷了去。
沈周可能預感到什么,他過了一天多的時間,就去了朋友的府上,想要取回他的《富春山居圖》,可他的朋友怎么都拿不出畫來。朋友沒了奈何,臉紅得像塊烙鐵,燒烘烘只能給沈周說,《富春山居圖》被賊偷跑了。
沈周聞言,失魂落魄。但他能怎么辦呢!他是個老實人,怏怏不樂地回了家,把這件痛心的事埋在肚子里,給誰都沒說。
沈周這么做,無它,只為保全朋友的名聲。因此才有朋友丟了他的《富春山居圖》,到頭來真相大白,卻給歷史留了一個懸案,沒人知道弄丟他畫的人是誰。不過還好,沈周與《富春山居圖》的緣分還未盡,沒過多久,他在路過一個古董鋪子時,進去討了一口茶喝,正喝著,卻見《富春山居圖》完好無損地懸掛在鋪中的墻壁上,待價而沽。沈周愁苦了多日的臉,雨過天晴一般地哭了起來。他讓古董店的老板好生保管《富春山居圖》,他趕緊回家去,翻箱倒柜地籌措經(jīng)費,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搜刮出來,還當出一些值錢的物品,想要把丟失的《富春山居圖》再買回來??墒枪哦伬习宓囊獌r太高了,以賣畫為生的沈周怎么也湊不齊那筆巨款。過了幾天,這幅讓沈周牽腸掛肚的《富春山居圖》,就被蘇州巨富樊舜舉重金買了去。
有意思的是,樊舜舉特別賞識沈周。他在把《富春山居圖》買回家后,又來延請沈周,到他的府上去,掏出非常厚實的一捧潤筆費,讓沈周給《富春山居圖》寫了一段題記。百感交集,原為沈周珍藏的心愛之物,輾轉而為他人所有,沈周濃墨重彩,寫下了他對黃公望的崇拜:人品高,則畫亦高。
從此,《富春山居圖》走馬燈似地在一些藏家的手里流轉著,既有樊舜舉、談志伊、董其昌等,明末清初,不知什么原因,這便流傳到宜興望族吳家門中。
宜興吳府的當家人吳之炬是個雅興很高的收藏家,《富春山居圖》進入他的府內,就再沒有讓畫作出府門。老爺子不可能長命百歲,他咽氣時,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富春山居圖》傳給了他的兒子吳洪裕,正是這個吳洪裕,好像比起乃父,對《富春山居圖》的喜愛更勝一籌,因為他的癡愛,差點釀出一個無法挽回的大悲劇。
惲南田《甌香館畫跋》記了這樣一段話,直言吳洪裕在“國變時”,置其家財而不顧,唯獨隨身攜帶了《富春山居圖》和智永法師的《千字文真跡》兩軸珍品,在滿清鐵蹄前四處逃亂。吳洪裕的態(tài)度很固執(zhí),他是作了打算的,愿意與這兩軸珍品共存亡。他的這個打算,到時世安靜下來,他回到宜興故里,出資為《富春山居圖》蓋了一座“富春軒”,小心地珍藏著,一刻也沒有松懈他的偏愛。不厭其煩的吳洪裕,漸入老境,但他無一日不去“富春軒”,觀賞、臨摹《富春山居圖》。直到有一天,吳洪裕生命垂危,燭光搖曳的病榻之前,他的生命氣如游絲,就像如豆的燭火,說不定吹來一股風,就能把燭火撲滅了……吳府中,所有的人圍在吳洪裕的身邊,焦急地想要聽到老人的遺囑。彌留之際,他說話了,沒說家中的千金窖藏,只說他寶愛的《富春山居圖》讓他子侄拿了來,在他的眼前讓他看著,生火燒了去。
家里沒人肯遂吳洪裕心意,喚來仆人,先在火里燒了《智永法師的千字文真跡》,然后又燒《富春山居圖》。焚燒前,仆人取來畫,徐徐地展開在吳洪裕的面前,他垂死的眼睛睜大了,死死地盯著《富春山居圖》,看了沒一會兒,眼角流下了渾濁的淚水,然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吳洪裕是撒手人寰了,但他遺愿焚燒《富春山居圖》的事情沒有停下來,家人按著他的遺愿,是要燒了此畫給他殉葬了。仆人把《富春山居圖》毫不憐惜地丟進了老人倒頭旁的火盆里,剛一接觸火苗,錦帛裝裱的畫軸即已騰起一股幽藍色的火焰……在場的吳洪裕兒子吳靜庵,感覺不是在燒畫,而是在燒他的心,他忍無可忍,“疾趨焚所”,“起紅爐而出之”,以另一幅畫作換下了《富春山居圖》。即便如此,吳靜庵還是慢了半步,一幅完整的畫軸,無法挽救地從中間燒去了五寸許,讓畫作歷史地一分為二。
分為兩截的《富春山居圖》,前一截僅余下一尺六寸。1952年時,為吳門中才子吳寄谷得到,他為這一截畫作起了個《剩山圖》的名字,小心地收藏著,到了康熙八年(公元1669年),自覺地讓給了王庭賓,后來不斷地轉手,藏于諸多收藏家之手。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我國近代著名畫家吳湖帆于戰(zhàn)火中偶得之,直到1956年,上海中國畫院舉辦宋元明清名畫展覽,吳湖帆把《剩山圖》從他家里拿出來,作了第一次展出,使書法大家沙孟海觀之而不能忘記。其時,沙孟海供職的浙江省博物館,以為這樣一件國寶,在民間輾轉流傳,極易損毀不存,只有進入國家博物館,才是保護國寶的最上策。于是乎,沙孟海不厭其煩,數(shù)次去上海的吳湖帆家里,與他足膝相談,曉之以大義,懇請他把此畫捐贈浙江博物館收藏。畫家吳湖帆,豈有不愛《剩山圖》的道理,他起初不愿意捐贈,一次次拒絕著沙孟海??墒巧趁涎笙癯粤顺禹?,鐵了心地說服吳湖帆,直到他無計可施時,就又請來著名收藏家錢鏡塘,書畫家、鑒賞家謝稚柳等人,從中周旋,終于說服吳湖帆松了口,同意割愛,使《剩山圖》順利地歸藏浙江博物館。
較之前一截《剩山圖》,后一截被命名為《無用師卷》的畫要長得多,總共約有二丈長?!稛o用師卷》不知何時從宜興吳家流散出來,流出后可以知道的收藏家,計有江蘇泰興的季國是,并歷經(jīng)江南著名收藏家高士奇,王鴻緒、安岐諸人之手。清朝乾隆十一年(公元1746年),江蘇的地方官為討好乾隆皇帝,征召來《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貢獻入宮。按說,自詡為“十全老人”的乾隆帝,還是有點兒書畫古玩知識的,可他得到地方官貢獻給他的《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卻沒太當回事,竟以為假畫而置之一旁,極少眷顧。這是不通情理的,但也不能責怪乾隆帝,因為在此一年前,亦即乾隆十年(公元1745年),他從民間已經(jīng)征集到了一幅《富春山居圖》,老人家金口玉言,他把這幅假畫說成了真的,有了真畫也就只能視另一幅為假的了。正如《紅樓夢》里那句經(jīng)典話說的“假作真時真作假,真作假時假亦真”,誰還敢說乾隆帝手頭的兩幅《富春山居圖》哪一幅是真的,哪一幅是假。
中國的皇權政治,有時候就是這么好笑。
乾隆帝寶愛著他以為真畫的那幅《富春山居圖》,在上面鈐了好多他的印璽,興趣來了,他還在畫面的空白處題寫了詩句。后來,乾隆御批編輯《石渠寶笈》,也把視為真畫的那幅假畫《富春山居圖》收了進去。不過,我們應該承認,這幅假的《富春山居圖》也是很好的,古畫的研究專家,多有對照沈周的山水者,判斷這幅假的《富春山居圖》該是出自他手的臨摹卷,董其昌就曾不吝筆墨地夸贊沈周,以為“其肖似若過半”。
作為明代“沈家畫派”創(chuàng)始人的沈周,他是擔當起這些高譽的。他太珍愛《富春山居圖》了。不意丟失在朋友處,他是心疼了。心疼著拿起筆墨,憑著他的記憶,在他的畫室里背臨了《富春山居圖》??梢哉f,就是他的背臨,也因為他的藝術才華,加之畫作的傳奇經(jīng)歷,便亦使此畫作有了千鈞重量,而堪稱國呢。
我在想,沈周在背臨《富春山居圖》時,與前輩黃公望該有一樣的情懷。他們熱愛著富春江,因而使富春江生命勃發(fā)地鮮活在他們的畫筆上。
美麗的富春江啊!“丘陵起伏,峰回路轉,江流沃土,沙汀平疇;云煙掩映,村舍依稀,水波蕩漾,漁舟出沒;近樹蒼蒼,疏密有致,溪山深遠,飛泉倒掛;亭臺小橋,各得其所,人物飛禽,生動適度?!蔽易龅囊粡埼淖挚ㄆ?,有人這么評價《富春山居圖》,我是心以為然,十分贊同的。“凡數(shù)十峰,一峰一狀,數(shù)十樹,一樹一態(tài),雄秀蒼茫,變化極矣”,果然“筆愈簡而氣愈壯,景愈少而意而長”,充分體現(xiàn)了黃公望以及沈周的筆墨趣味,和藝術神韻。
去年秋天,我隨著一個新聞代表團,于杭州乘船,經(jīng)錢塘江而入富陽,泛舟在富春江上,但見滿目蒼翠,江水宛轉,沙白鷗鳴,讓人能不想起《富春山居圖》,畫面上的景物與自然的景致,在氣度上是那樣的神合,咫尺千里,無論布局、筆墨,以意使法,觀者哪有不嘆為觀止的道理。
只是遺憾又可惜,好好的一卷《富春山居圖》,叫一次焚畫殉葬的事件,變成日后漫長的離歌。時至今日,更是因為一灣淺淺的海水,致使《富春山居圖》天各一方,無法合璧,讓人不免唏噓慨嘆。溫家寶總理的惦念,在人民代表大會上,深情呼喚,希望火燒水隔的兩段《富春山居圖》,能有機會合璧成一幅。
這個機會還遠嗎?我想不會太遠了。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