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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鳴如潮

2016-03-17 07:15杜鴻
延河 2016年2期
關鍵詞:胭脂梯田銀杏樹

杜鴻

1

陸小樹放下茶杯,順勢握住靈隱市市長袁落葉的手。突然之間,他感覺到袁落葉的手里有一絲寒氣涌進他的手心。

袁落葉說:“小樹,還是叫你小樹親切些。你的情況,很久以前,我就了解,你,你哥,在峽洲發(fā)生的所有事情,我都一清二楚。換句話說,為了峽洲的文化存根,為了靈隱市的未來,你做了不少事情,讓我心生感激。但是,峽洲的事情,你,即便現在身為市長的陸大樹,即便峽洲的原住民,現在都沒有辦法改變。所以,你對峽洲就不要再抱希望了,承蒙你看得起,來到我們靈隱市。在我看來,靈隱市確實是你真正想來的地方,你和靈隱市的心性是如此貼近,如此一致。所以,你來了,靈隱市也因為有了你,會變得越來越好。事實上,這也是很多像你一樣的人,對靈隱市的評價。作為市長,我雖然不能這么說,但是,靈隱市確實是很多人的理想之地,是很多人想私奔的地方。這就是靈隱市。這就是靈隱市最可愛的一面。也是人人都愛靈隱市的原因?!?/p>

袁落葉感覺自己有些激動,以致說起靈隱市,竟然有些詞不達意。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抬手擦了一上嘴巴上的茶水,還不經意地擦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分明在期待陸小樹的嘴唇,能夠給他一個說點什么。

陸小樹看著袁市長,也跟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放下來,靜靜地看著袁落葉。

袁落葉接著說:“在靈隱市,還有一個事實,這個事實除了你和我,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這個事實就是,靈隱市并非完全意義上的世外桃源。我感覺到,一直以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滅頂之災,懸而未決地掛在靈隱市頭上。而這個事實,就只有你和我知道。其他靈隱市人并不知道。作為市長,很多時候,特別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我站在街道上,看著一幢幢房子,一座座院子,一棵棵古樹,還有那些滿街的樹葉,心里就會生一種莫名的恐懼。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害怕失去。這些美好的東西,如果僅僅屬于我一個人,那倒也罷??墒牵鼈兪庆`隱市一代又一代人付出的努力,才達到這種境界,達到這種狀況。而且,它們在每個靈隱市人的精心呵護和愛戴下,越來越漂亮,越來越迷人,越來越成為靈隱市人精神和靈魂的最大依戀。所以,我特別害怕靈隱市人失去這些。事情往往正是這樣,你怕什么,什么就會一步步向你走來。你看看,這茶杯里的茶葉,泡出來的茶水,多么讓人迷醉??墒牵阒浪鼈兊纳L地嗎?它們就生長在靈隱市入口的那片梯田里。你進入靈隱市時,一定會被那片梯田所迷住?!?/p>

陸小樹說:“原來是這樣呵,難怪喝這茶時,腦子會出現一片美妙絕倫的田園風光呢。”

袁落葉點點頭,說:“它們正是那片梯田的產物。那片梯田,不僅自己美輪美奐,生長出來的茶葉,在靈隱市更是首屈一指,成了靈隱市人飲品中的最愛?!?/p>

陸小樹說:“怎么,那片梯田會出什么問題嗎?”

袁落葉說:“怎么說呢,那片梯田,大概有非常小一部分歸屬峽洲,大部分歸屬我們靈隱市。但是,歸宿峽洲那一部分,連接著一個叫胭脂壩的一大片濕地。胭脂壩是峽洲河銀杏沱一帶季節(jié)性的濕地。到了春天夏天,峽洲河漲水,它就被淹到水下,壩上會成片成片生長著那種胭脂魚。到了秋冬季,河水退下去了,它就成了一片芳洲,上面棲息著各種各樣昆蟲和小動物,可以這么說,那兒幾乎就是峽洲的動植物的樣本地。就是這片濕地,加它岸上的層層疊疊、風光旖旎的梯田,無論對峽洲人來說,還是對靈隱市人而言,可以說就是峽洲和靈隱市的天姿國色?!?/p>

陸小樹知道,靈隱市與峽洲就一山之隔,他說:“現在有人在打它們的主意?”

袁落葉說:“你離開峽洲市之后,峽洲市開始大力推行城市東拓南進,從南方引進了一個投資商,計劃在胭脂壩上,開發(fā)一個水上別墅群項目,號稱東方威尼斯。并且,把那片梯田納入了開發(fā)范圍。靈隱市的最美門戶,即將成為歷史?!?/p>

陸小樹忽地一下子站起來:“簡直是瞎胡鬧,我這就去找我哥。”

袁落葉按住陸小樹,說:“這事,正是你哥陸大樹親自抓的項目。今天,我找小樹來,就是想想個萬全之策,既保住峽洲胭脂壩這塊原生態(tài)生物多樣性棲息地,又保全靈隱市的美麗梯田得以完好無損?!?/p>

那片梯田,那個胭脂壩,陸小樹可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每次駕車在胭脂壩岸上的江南大道上行駛,坐船進入靈隱市,那片濕地和那片梯田,就像移動的油畫一般從眼前飄過。陸小樹每次都會如醉如癡地看著它們,哪怕是浮光掠影地從眼晴一晃而過,他都會被它們的安靜和美麗所打動,并且讓內心久久地在它們身上留戀。

陸小樹不知多少次在心里確認過一個事實,胭脂壩與峽洲河大橋,與峽洲濱江大道以及江南大道上的荊門十二碚,構成了峽洲的絕色之美。特別是夕陽西下,太陽從形狀到光線都變得特別暖情蜜意,然后一點點向荊門十二碚落下來的時候,江北的濱江大道引領著鱗次節(jié)枇的江景樓盤,從東向西,一直延伸進峽洲河灣波光粼粼里面,將峽洲的美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很多時候,這讓陸小樹不得不在心里驚嘆,峽洲市胭脂壩這一段的景致,絲毫不亞于上海外灘的現代感。至于那片梯田,怎么說呢,更是讓陸小樹魂不守舍。晨光之下,叢叢簇簇的梯田,像一面面婀娜多姿、千姿百態(tài)的鏡子,首尾相連地鑲嵌在整個坡灣里,隨著陽光一點點上升。它們將時空所賦予的光線變成一件件錦衣玉帛,就像一些個豐乳肥臀的貴婦,集中橫呈在這片迷人的土地上,試穿著這些相同的華彩服裝。從船進入她們的視線,到船離開她們的視野,她們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著驚世駭俗的變化。一瞬間,她們在初升的陽光里,就是一個個裸體的女人,或彎或曲,或伸或收,或舞或蹈,或擺或扭,而那一襲襲田堤,既是她們的裙帶,又是她們的身線,彼此呼應,彼此交集,隨著時光的流動,又會在一瞬間變成水墨畫的邊界,或是世上最為妙手的畫家筆下的筆法,如此妖饒,而又如此變化多端,簡直就是窮盡了人間的美麗與符號,讓人看得說不出半個字來。

船走進了陽光燦爛的水面上,岸上的梯田隨之進入了中世紀的油畫境界。靈隱市影影綽綽的樣子,被她們像捏拿黃泥巴一樣,捏拿出一種中黃基調的畫幅,讓一塊又一塊鏡子一般田的鏡面,拼湊成以意大利古城堡作為題材的油畫。勞作在水田里的農人、黃牛,還有耙犁,還有聲響,不僅生動了眼前的風景,更攪碎了水田鏡子里面的色彩,讓人從一個藝術空間穿越到另一藝術空間,從而讓所有的審美感受,產生出如同肉與靈魂融合時高潮般的震顫。

“必須想個法子,停止對胭脂壩的開發(fā)?!?/p>

袁落葉的聲音把沉浸在梯田風光里的陸小樹給拽了出來。陸小樹伸手端杯喝茶,手將茶杯碰倒在茶幾上,茶水順著茶幾上的縫隙流到地板上,然后再順著地板上的縫隙流到門口。陸小樹順著茶水流動的方向,看見一縷又一縷陽光,守候在市長辦公室的門口,正等著與茶水匯合。

陸小樹的心為之一顫,說:“袁市長,看來,我得回一趟峽洲了?!?/p>

袁落葉說:“您回去走走也好,說不定回來之后,就會帶回來一個萬全之策?!?/p>

陸小樹點點頭,再抬眼看那股陽光時,它早已經把那線茶水變成一條金線,在那兒閃閃發(fā)光。

2

從峽洲市回來,袁落葉專程趕到峽洲河銀杏沱去接陸小樹。見到陸小樹之后,發(fā)現他的情緒有些低落,袁落葉便明白了事情會是什么的結果。

“市長,看來,開發(fā)胭脂壩和壩上梯田,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情了?!本茪庠谏砬吧砗罂澙@,連陸小樹自己都有點忍受不了:“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這么無能為力?!?/p>

袁落葉仰望著天空,天空上掛著一輪皓月,在他看來,皓月像個巨大的笑話:“該使的法子,你都使了。即便要上,就讓他們上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即便是老天,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p>

袁落葉和陸小樹站在胭脂壩和梯田之間那棵大銀杏樹下。

這棵銀杏樹矗立在胭脂壩與梯田之間的緩坡上,樹齡大約有一千多歲了,又高又大,足夠遮蔽他倆頭上所有的星空。和周邊的景物比起來,這棵樹總是顯得有些過于突兀。但是,在這一帶,除了這棵如同畫家畫在天空里的水墨穹枝一樣的大樹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棵可以與它媲美的樹了。因為,在它的視線里,幾乎所有樹木花草,都只有一人多高,像一層綠色的地毯一樣,鋪陳在這兒的原野和梯田的間隙里。這也是整個胭脂壩和梯田群能夠一覽無遺的原因所在。

晚風吹到身上,陸小樹能夠感覺到自己身上的酒味,變成了一根根細絲,然后向頭上的虬枝飄去,似乎要全部附著到好些枝節(jié)上面,變成夜間的霧氣,將這棵銀杏樹變得更加強大,更加鋪張。

“你或許不知道,這里最初,既沒有胭脂壩,也沒有層層層疊疊的梯田?!?/p>

透過夜色,陸小樹分明感覺到袁落葉說這話時,臉上帶著笑容,因為他的語氣里,也帶著一股笑意。

袁落葉的目光,朝著胭脂壩。壩子在他的目光里,真的在開始升霧,霧茫茫一片,把壩上的植物,壩邊上的江水,夜色里的天空,融成了水天一色。而河對面峽洲市新建的連排高樓,則在霧里像花千骨的模樣一般,影影綽綽,若隱若現。陸小樹則和他構成一個垂直角度,貪婪地看著霧氣里面漫山遍野的梯田。

袁落葉的話,陸小樹并沒完全聽明白。在他的印象里,胭脂壩和這些梯田,沒有幾千年,起碼也有幾百年的歷史,不會存在原先壓根就沒有的可能。但是,袁落葉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接著說:“而且,這壩,這田,直接和我有關?!?/p>

“不可能吧,這兒原先不會全是一片古銀杏森林吧?”

即便身上的酒氣跑得差不多了,陸小樹依然習慣性用手去擦額頭,好像酒氣在夜霧的作用下變成了額頭上的汗,全部流了出來。

“有慧根的人,看問題就是不一樣,總會一箭中的?!痹淙~搖搖頭說:“你想知道這兒原來一大片古銀杏樹林,是怎么變成了這片濕地和水田的嗎?”

“這事真的和您有關?”陸小樹的聲音被一陣蛙聲稀釋得有些模糊。這蛙聲,一旦上來,引起了人的注意,便在一瞬間如同潮水一樣,漫住了整個空間。

袁落葉點點頭。他的白發(fā),在夜色里晃動的情景,也像一小團白霧,急速地流動著,比起陸小樹的聲音而言,顯得要清晰許多。

“我們還是上胭脂壩吧,邊走邊聊。實話告訴你,我的本名不叫袁落葉,而是叫袁世楷,是土地生土長的峽洲修遠縣人……”

在袁落葉的講述和夜霧里,陸小樹隨著他們輕盈的腳步,一步步走進這片土地的往昔。

3

說是往昔,其實在袁落葉看來,就是昨天的事情,就是他離開峽洲,來到靈隱市之前的事情。

靈隱市人雖然對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陪加珍視,但是他們對每個來到這兒的人,保持著某種時間和空間上的高度敬畏。比如袁落葉,人們都知道他是一個好市長,都敬慕他。但是人們不會主動去挖掘他的過往,包括他的隱私。除非他自己主動講出來,告訴他想要告訴的人。所以今夜,就在袁落葉和陸小樹已經聞悉峽洲市將投資商引進來,明天就要來實地踏勘胭脂壩和老梯田這片地了,他倆不得不在一起商量具體對策時,袁落葉覺得,他必須把自己在這片土地所留下的慘痛記憶講給陸小樹聽?;蛟S這樣,從歷史的鏡子里找一點光,看能不能再次激活陸小樹在這件事情上的靈感。

正如袁落葉所說,他原本就是土生土長的修遠縣人。修遠縣因為出了一位世界聞名的詩人,并且根據詩人那句“路漫漫其修遠兮”而得名。后來也有不少領導雖然覺得此詩的后半句“吾將上下而求索”中的求索,比前半句的“修遠”更有意義,更能體現核心價值觀,想將縣名改成求索,但是遭到詩人后裔的抵制,理由是他們的祖先一生都是在修遠的路上一直求索著,并沒求索出一個真正的結果,而且永遠走在修遠的路上。所以,詩人的故土只能叫修遠,不能叫求索。當然,土生土長的袁落葉,也就是袁世楷,小時候也一直因自己的家鄉(xiāng)出了個詩人而自豪。但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這個銜著金鑰匙長大的富二代,陷入了人生的迷茫期。說袁世楷是富二代,一點也不過分。他家在修遠開了兩座煤礦,還開發(fā)了半條街的店鋪,每年坐在家里收錢,不會少于一二千萬,整個家庭身價至少在10個億往上走。可是,整個袁氏家族,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僅剩兩個兒子,到了袁世楷這一輩,就只剩下了他一個獨子。所以,全家族視他為奇珍異寶不說,整個家族的希望更是全部寄托在他身上。

修遠縣的人,大多愛讀書。袁世楷的父親更是對書愛不釋手。所以,影響袁世楷不僅特別愛讀書,還特別愛那種閑情逸致的生活??梢哉f,琴棋書畫,花鳥草魚,袁世楷無一不喜愛。久而久之,他身上便養(yǎng)成了標準的少爺習性。愛讀書的老子,看著愛風雅的兒子,自然是滿心歡喜,滿懷的疼愛。而且,每每聽到兒子語驚四座的只言片語,更是得意得不得了。孰料,當兒子從小學,到初中,一直大學畢業(yè)后,拿著英國劍橋大學的學士證書回到家里,老子問兒子你是接過我的家族企事業(yè),還是另辟蹊徑自己創(chuàng)業(yè),還是去當公務員上班,或者是到大學當老師?

面對這一連串問題,袁世楷頓時四顧茫然。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這些問題?,F在它們突然一下子擺在面前,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子。當然,這些問題,同時也把當老子的一下子弄清醒了。好,既然你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那你就先去找,反正家里也養(yǎng)得起你,你就一天天去找,去問自己,看看自己究竟喜歡干什么。

“光給時間不可以,您還得給我錢。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成本的。”袁世楷在聆聽了父母的安排之后,突然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父親聽他這么說,二話沒說,當即答應每年給袁世楷500萬元:“只要是干正事,隨你怎么玩?!?/p>

有了這500萬元,袁世楷如魚得水,馬上把以往的琴棋書畫、花鳥草魚之類的愛好放大了好幾倍,而且在當時的修遠小縣城,從酒吧,到歌廳,幾乎所有吃喝玩樂的地方,都讓他像干柴烈火的男女滾床單一樣,滾了個遍。一晃三年下來,袁世楷依然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一氣之下,袁父把他鎖在家里,寸步不讓他離開,要求也只有一個,那就是思考,思考,再思考。他一定要思考出自己需要什么樣的事業(yè),將來想過什么的生活。這個結論,是必需的。

關了三個月,袁世楷隔窗喊話,說自己找到想明白了,找到了父親想要的結果,并要求馬上見父親。父親剛剛從煤礦事故現場趕回來。聽說兒子求見,茶水都沒顧得上喝一口,便來到袁世楷的幽禁地。父親帶進來的野風,讓袁世楷一下子沒有適應過來。長時間不見日光,讓他變得白皙如紙??墒?,站在他面前的父親,竟然黑得像一團影子。

“我發(fā)現,你越來越黑?!?/p>

袁世楷用手扒了一下眼前晃眼睛的光。因為他知道,父親像影子一樣黑,父親的黑就藏在這些光線里面。再加上父親強行把他關了三個月,所以,即便他想明白了,有了想要的人生之路,他也不會給父親好臉色看。

“有你一個人白就夠了。你不是不懂,父親就是專門用來給兒子顛覆的?!备赣H將一把煤干石,往雞翅木茶桌上一拍。顯然,他不會這在這個時候放低自己的身位:“說吧,想明白了什么,礦上還有三個死人和幾十個家屬等著我呢。這種死人,賠錢,死人,再賠錢的日子,我真的過膩了?!?/p>

“人家可沒有死膩,生命都只有一次,死一回算一回,以一搏十,自然會很麻煩。”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想你也過這種日子,讓你的兒子將來說你好黑??煺f,你想明白了什么。”

“我想過田園生活?!?/p>

“怎么過?”

“其實,我在江南早就看中了一片土地,整個投資大概一個多億就可以了。老實說,這些年您給我的錢,我只用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投在股市里。如果您把江南銀杏沱那一百多畝地給我圈下來,然后交給我,就是我想要的事業(yè),更是我想要的生活?!?/p>

“告訴我,你手頭現在究竟有多少可用資金?”

“8000萬元。”袁世楷說。

父親聽了,頓時就咧開嘴笑了。父親一笑,袁世楷發(fā)現他的牙齒真白。而且,他的牙越白,就越發(fā)襯得他的皮膚更黑。

“你小子,老子當初就沒看錯,是我的好兒子。”

“這個難說。是你的兒子不假,可是,是不是和你一樣黑,難說?!?/p>

“我是黑。天下搞煤礦的沒有哪個不黑的。這事就這么說定了,銀杏沱的地,下周就啟動,一個月交給你。你小子眼光真不賴,光那一片古銀杏樹林,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4

極盡了都市享樂之能事的袁世楷,三個月之后,住進了江南銀杏沱的小木屋里。一個全新的田園生活意境,在他的生命里漸次展開。但是,想象的豐滿和現實的骨感,確實有著難以彌合的差別。袁世楷一船坐進銀杏沱,然后住進了銀杏山莊。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新鮮感,沒有用多久就被一些具體問題給肢解了。

銀杏沱這地方,實在是好得無可挑剔。峽洲河像一幅絲綢,從太平鎮(zhèn)進入峽洲城區(qū),然后像一襲花腰,沿著峽洲城的肚腹,纏繞而下,直到行至荊門十二碚,才沿著山勢取直,然后進入銀杏沱,形成江河回流,沿著回流沱岸的下端,洄溯而上,然后再從沱的上端,直插進河心,再次形成滾滾大河東逝水,從而構成了峽洲河銀杏沱一帶別樣的風景。更讓人們迷醉人的是,因為這個洄水沱,形成了獨一無的小氣候,讓這兒的植物水草豐茂無比,特別是適合銀杏樹生長。于是乎,在時間和空間的輪流作俑下,一沱生猛無比的河水,一片原始靜謐的銀杏樹林,合作成峽洲城江南片區(qū)獨一無二的風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如果是個讓生命粹了火的老年人住在這兒,可能就是他真正的世外桃源了。這片古銀杏樹林,一棵又一棵,枝葉相參,遮天蔽日。樹下有九曲回環(huán)的小路,可供小車進出。而那座別墅式的木屋,就矗在這些銀杏樹之間。屋的周圍,有一口池塘,里面養(yǎng)了各種各樣的淡水魚。有橘園桃林,配以小徑分岔的幽徑。還有一個百草園、一片菜地和一個動物園。再加上綿延的銀杏樹林將這兒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人一走進來,真的就是那種不知道還有漢朝的感覺,留在心中的,就只有在這兒安安靜靜過一輩子的想法了。

袁世楷剛開始住進來時,覺得自己簡直是到了天宮里的瓊樓玉宇,覺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仙人一樣的生活。原先在都市里臆想的一些東西,在這兒全部變成了具體得不能再具體的現實。那種恬靜與陶醉,真是不在其中,無以知曉。但是,三天新鮮勁兒過了之后,問題就來了。最先讓他感到不安的,就是林中小山莊的光線問題。遮天蔽日的古樹虬枝,與天空構成了的種種生動無比的剪影,任取一個角度,都是一副上好的圖畫。強烈的生活在畫里面的感覺,讓人的審美被逼迫得沒有地方安放手腳。但是,就是這種如畫一般的意境,就是這些錯綜復雜的樹枝,一起把天空劃成無數個碎片。即便是任何纖細的手指,都沒有辦法拈住它們。無論是有陽光的日子,還是沒有陽光的陰天,或是雨天,光線在這些虬枝面前,顯得特別軟弱無力。它們最先是以一種勇猛精進的氣勢,打到覆蓋在頂層的樹葉上,即便有著象征正直和光明之類的美好詞語可以用在它們身上,有著千鈞一般的力量。但是,當它們把樹葉、樹巔、樹梢重重地壓住之后,樹林里的風,會由下由上,或是從四面八方,向它們圍來。一瞬間,就將這些厚重的光線掀翻在樹干上,以至于它們只能順勢而落,被樹枝和樹干再次劃碎,稀稀落落撞在樹皮上,然后再次被反彈回來,像樹葉上摔碎的露珠一樣,沿著樹干跌落,最后融進林間天然存在的水汽里,如同破繭而出的蠶絲,所剩無幾。等它們在樹林的空間里,被種種類似妖精一樣的時間殘噬之后,落到地面時,幾乎就是一種淺黑色的沉重,與林地上的落葉、雜草,當然還包括小路、幽徑,以及袁世楷精心建造的木屋別墅遭遇時,幾乎就是一種微光了。特別是早上,那種光微乎其微。要等到中午時分,屋子及其周圍一切之上的光線,才能顯示出那么一點兒生氣來。而一過正午,整個世界,就是那種天昏地暗的感覺,再嚴重一點,就是大雨壓境,世界末日的鏡像。日月晨昏,在這里全部被打亂了。袁世楷在這里住了不到一個月,就開始失眠。

當然,袁世楷失眠的原因,除了光線不足之外,還有樹林里的鳥叫。以往住在城里,袁世楷可是一覺睡到正午過。到了銀杏沱,要想再睡個早床,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早上四點多,樹林的鳥叫,就像飛舞的珍珠一樣,一層又一層往袁世楷的耳朵與夢境里鋪墊。到了五、六點鐘,鳥不僅僅叫喚得更兇,還開始在樹林里上躥下跳,將樹枝搖動的聲音,弄成五級大風的陣式。到七、八點鐘,它們就更加瘋狂了,直接飛到屋子的陽臺上窗口上,翻飛雀躍,用它們的動靜一遍遍撞擊著窗欞或門楣,讓昏昏沉沉的袁世楷的夢境,變成七八級地震式的陣候。如果這時還不起床,到了九、十點鐘,它們更加會得寸進尺,成群結隊地出現在屋子外面任何可以歇腳的地方,嬉戲打鬧,轟轟隆隆,好似把整個房屋推進了洶涌澎湃的泥石流中間,正在滑向萬丈之下的深淵。

而這時,袁世楷的夢境,往往正是噩夢劇情上演最為高潮的部分。這時,他會從夢中驚醒,坐在床的中央,緊緊抱著自己的頭,嚇得渾身發(fā)抖。這樣一次又一次,屢次三番的噩夢,把袁世楷搞得根本不敢再入睡。每每到了這個時候,他就睜著眼睛,等著鳥叫的騷動涌來,等著整個小山莊滑進聲音的洶涌之海,一天又一次飽受著這座山谷帶給他的精神蹂躪。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下來,袁世楷開始失眠。

“避開樹林?!?/p>

袁世楷將臥室朝著樹林的那面窗口,用木頭重重釘上,全部封死。然后,把睡床移到前面臨著池塘的房子里。他以為這樣會驅走鳥叫的威脅。但是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因為鳥叫幾乎都屬于婉轉類型,正因為婉轉,所以鳥的叫聲自然和那種殺出去又能自動飛回來的彎刀一樣,會想方設法轉過后墻,漫過屋脊,或是繞過墻角,再滲過臨著池塘的窗戶,透窗紗窗簾,直搗袁世楷的耳膜。

如果事情僅僅是這樣,袁世楷還能夠忍受。問題是,臨窗的池塘和后面的銀杏樹林比起來,更是一點兒也不示弱。別看這池塘是新挖的,無奈大自然的彌合能力實在過于強大,沒用多長時間,幾次陽光,幾番風雨,加上春天來臨,池塘的蓮花絢爛綻放,轉眼之間就變成一池田田荷葉。荷葉之下,不知是哪來的幾只土山蛙,一開始小心翼翼地,怪腔怪調的,若有若無的,在鳥叫的合鳴里,來那么幾下,如同以往在靜靜的池塘里,扔幾顆怪頭怪腦的石子,哇哇,喀喀,瓜瓜,咯咯,叫上幾聲,惹得人正耳去聽時,它們又全然沒有了一丁點兒的聲息。稍不留神,它們又來上那么幾聲,搞得人毛骨悚然。

緊接著,像是預約好了,它們突然一起發(fā)力,叫聲一起,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高,先前的顧忌,此時全部被拋到九霄云外。而且,在它們肆無忌憚的蛙鳴里,一只又一只土蛙,或跳或蹦或竄或爬或縮頭縮腦,或像蛇一樣溜著,匯聚到池塘里來,組成全世界最為聲勢浩大的合唱團。從某一天太陽剛剛西斜開始,洶涌如潮,一種多聲部的蛙鳥合鳴及銀杏樹林里各種鳴琴的叫聲,在蛙聲主導,鳥聲附和,百種動物齊鳴的聲勢里,開始了最為美妙的大合唱。

如此美妙的音樂,如此震懾人心的陣式,如此天籟齊發(fā)的妙手偶得,在最初那一剎那,也確實讓袁世楷感動得眼含熱淚,以至讓他激動得一百次重復著一句話:

“簡直太美了?!?/p>

再美的東西,如果成天陷在里面,不會被美死,也會被淹死,或是被震撼得心腦血管破掉,然后七竅出血,魂魄升天。當袁世楷意識到,如此美妙的音樂盛會,每天會按時像妖孽一樣纏著自己,把自己今后的每一個日子,都變成如此這般的震撼人心時,他馬上明白了,自己將在未來的生活里,每天必須要有身處海拔5000米的心臟,來應付居所周遭這份上蒼恩賜給自己的獨享。

事情顯然沒有超出袁世楷的預感。正是這種預感變成的現實,讓袁世楷很快就成了一位十足的失眠患者。繼而,他的頭發(fā)開始變灰,眼睛也成天變得濕濕的,目光死板,神情也變得呆滯,整個人成了一副木訥的樣子,和先前靈動乖巧的袁世楷,簡直判若兩人。

隨著袁世楷日益深重的精神恍惚和貌合神離,整個銀杏沱的樹木、鳥蟲、花草,甚至包括清晨露水滴落的聲音,都變成了一種非常難得的寧靜。世界像是在一秒之中,離袁世楷遠去。他理想中的桃源,好像也在一秒鐘之內開啟。陽光也突破種種困難,終于將正直的光線,像處女與自己鐘愛的初戀噴射的精液一樣,將那一縷淡白金黃的光線,涂抹到了他的窗欞上。袁世楷得起床了,還得到外面去走一走,然后隨處看看,像是兩個相愛的人經歷了一番生死搏斗之后,重新找回了愛情的柔情蜜意,彼此走向彼此的懷抱。

身著睡衣的袁世楷起床了。在離開床沿的那一刻,他的身體重新往床上搖晃了一下。然而,陽光和窗外的亮光,還有窗外的靜寂,給了他以力量和勇氣,像一雙手一樣扶住了他。他緩步走出臥房,然后走過樓梯前。在樓梯出現在他眼睛里的那一刻,他發(fā)現本來通向一樓的樓梯,突然豎了起來,倒置著,通往更高外,而他要下去,必須沿著倒放的樓梯,一步步爬下去。好在,他用手輕輕按了按,樓梯便飄帶一般,緩緩降落,然后著陸,然后由上而下,呈現在他腳下。一切又回到了正常的層面。

袁世楷放腳下去,腳就像踩在棉花上面,身輕如燕。推開一樓的大門,沿著淺紅的綠蔭道,往銀杏樹林的深處的銀杏谷走去。他知道那兒有一棵古銀杏樹王。他要去看看它。而且,他感覺到,今天突然升騰而來的寂靜之核,就在這片樹林的深處,就在那棵樹王那兒。而這種寂靜之核,一定像嬰兒一樣,在這片林子的最深處,靜靜地安睡。借此,它會將身上如同赤子香氣一樣的寂靜,釋放出來,讓它們沿著樹林的每一棵樹,每一根草,每一朵花,每一只蟲子,或是飛動的鳥,跑動的獸,傳遞到整個銀杏谷的四面八方。路邊的花叢里,有幾只蜜蜂在無聲地飛。那棵高一點兒的花樹上,有兩只黑色的蝴蝶纏繞著花間的香氣,做出妖嬈的姿態(tài)。有那么一刻,袁世楷恍然記得,有人說過,蝴蝶就是會飛的花朵。然而,這一意識,就像激蕩河水時的草葉,隨波逐流,偶然一現。更多的時候,它被波浪沖進河水的深處,作不可見人的潛行。

樹林最深處的銀杏谷,就在林中小路的拐彎處。一棵需要十人合抱的銀杏樹,將盤根錯節(jié)幾乎全部裸露在外面,隨著山勢與根系的粗細,向四周游走,如同一張網,鋪在林地之上,將巨大的樹體支撐著。樹根每逢有節(jié)的地方,便會向上生長,然后盤曲,坐實,形成一個個天然的樹凳,可供上百人同時在這兒落座歇息。樹干則像墻壁一樣,樹立在面前,上面既有斜生的枝葉作為點綴,又有青苔老藤攀附著那些弱不禁風的樹枝,直接爬升到更高層面的大樹梢上,形成了一座類似樹屋的華蓋。

袁世楷走到一個樹凳前,站住腳。在他的腳下,一股終年不息的清泉在汩汩流淌,散發(fā)出土地與植物溫存之后特有清香。頭上,樹的枝葉與枝葉上生長出一叢又一叢雜草,還有各種附生的花朵,以及樹的枝化成的葉土,憑空又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這些東西,在袁世楷看來,突然變得有些奇怪。上次他路過這兒時,樹里面的鳥叫蟲鳴簡直是萬象叢生,如潮似水。而今天,這兒成了寂靜之源。像是要印證一個預想中的答案一樣,當這個答案與自己預見的結果沒有二致時,袁世楷和所有人一樣,心里不禁有一種隱隱的失望。由此,他的身體,因為一路的恍惚,一路的風擺楊柳,加上站在如此巨大的銀杏樹,再加上那種本能的癱軟如期而來,讓他的手腳,突然有了一些微微發(fā)抖。于是,他將屁股靠到樹凳上,用手撫著額頭,閉著眼睛,想讓自己屏住所有聲音,以捕捉到他記憶里關于這兒所有聲音的蛛絲馬跡。

伴隨著袁世楷眼睛關閉的姿勢,然后入靜,然后意守丹田,世界突然變成連傳說中的繡花針行走的聲音都不再有了。袁世楷也像被這兒巨大的寂靜所催眠一般,靜如處子地坐在樹凳上,任時間與風在他生命的舒展中游走。一分鐘,二分鐘,三分鐘……時間真的如水,在生命最為細膩的觸角里,以寂靜的方式,歡愉地流淌著。

卟!轟!

突然,寂靜像炸彈的粉塵一般,被那石上清泉一顆突然躍出泉流里的水珠引爆。一瞬間,先前那些千奇百怪的聲音,順著個水珠的聲音細線撕開的口子,猛然將整個樹林的聲音,在0.00001秒的時間里,發(fā)酵成巨大的聲音巨幕,一下子鋪天蓋地,將袁世楷的聲音系統(tǒng),一舉炸得粉塵四起。此時,袁世楷感覺到,自己在完全沒有心準備的情況,整個人一下子被提升到三萬米的高空,而且耳邊突然出現了一百架飛機,在自己的耳膜鼓上轟鳴。于是,像有一只巨手一般,將他從樹凳上提起來,然后重重地摔到那條深紅色的林中小道上,讓他五體投地,四肢像四匹凌亂的繃帶,扭曲而夸張地落在路面上。

袁世楷并不甘于這種突如其來近乎爆炸的轟鳴將自己的身體造型成這樣的姿勢,并呈現在小道上。加上小道上的塑料坷粒實在是粗了一點兒,糙了一點兒,暴了一點兒,讓他最初跌落時,將他的手腳搓得生疼生疼,整個感覺,就像手掌上的肉被移位了。那種拉扯的疼痛,同時也把他從恍惚里激醒了。他爬起來,就像一個從驚濤駭浪里爬出來的溺水者,用雙手擊打著頭部。顯然,他的頭部疼痛超過了手掌的疼痛。繼而,他又掐著喉嚨,作嘔吐狀,似乎要將剛剛嗆進去的聲音之水全部嘔出來,才肯罷休。很快,這種情緒完全控制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也丟開頭部,與那只掐住喉嚨的手一道,拼命往天空上伸展,然后竭力抓撓著,好像在他頭頂上,真有那么一根救命稻草,在促使著他去揪住。很快,他抓住了那根稻草,然后努力將身體往上送,企圖將自己浮起來,以便將自己劃到岸邊。他做出了同樣艱苦卓絕的努力,然而終究沒有成功。好在,那根稻草式的救命物,讓他的鼻子嘴巴露在了水面,他便用盡所有氣力,迎著鋪天蓋地的聲音浪潮,一邊呼吸著,一邊呼喊著。他的呼喊聲,就像暴風雨里海燕發(fā)出的叫聲,穿過聲浪,穿過卷動的云層,穿過風雨,再穿過岸上樹木與風雨交媾時發(fā)出的萬千聲響,最后落到銀杏谷的整個森林里時,只有一種非常微弱的聲息了。

“救命啊,快救救我……”

沙啞,微弱。

“快救救我……我不行了”

更沙啞,更微弱。

一聲又一聲,袁世楷的叫聲,漸漸弱去,一切,便在這種細若游絲的叫聲里蟄伏下去。直到銀杏山莊的工作人員發(fā)現他們的主人不見了,然后在一只叫米小三的小貓的帶領下,來到了森林深處的銀杏谷,才發(fā)現他們的主人,正躺在那棵古老的銀杏樹下,醋然夢中。

5

重新回到銀杏山莊那個四面被釘上厚厚的隔音材料的房子里之后的第二天上午,袁世楷召集他的所有員工,舉行了一個號稱萬人誓師大會。雖然實際上,連看熱鬧的人加在一起,只有2000人不到,但是袁世楷所發(fā)布出來的消息,沒有一條不是“近萬人”聚集在銀杏沱。他們發(fā)誓要拔光這兒每一根銀杏樹,無論壽限高達千年的老樹王,還是從地里竄出來,僅僅活了幾個月的小樹苗。一律都得趕盡殺絕。而且在這件事情上,袁世楷還極盡了他極富商業(yè)智慧的頭腦之能事,將連根拔起的銀杏樹,按一定規(guī)格斬頭去須,帶土打包好,然后從銀杏沱出發(fā),沿著峽洲河出海,再沿著海岸線,整體賣給了東莞一個叫李佳喻的美少女,讓那個美少女一下子賺了一個億。

成百上千年的樹,種植起來,養(yǎng)育起來,需要成百上千年不說,還需要經歷和遭遇太多難以預見的生死磨難,方能成正果??墒且P掉這些樹,放倒他們,袁世楷利用一種叫作“西伯利亞理發(fā)師”的鏟樹機器,很快就達到了他的預期和目標。而且當那些樹像發(fā)生了一場惡戰(zhàn)之后被清理尸體、打掃戰(zhàn)場一樣,一一運走之后,袁世楷站在銀杏沱的一塊石板上,面對沱里湍急的河水發(fā)出的咆哮聲,心里升騰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憂傷。就是在這種莫名的憂傷,把河水咆哮如雷的聲音,變成了巨大無比的笑聲。而且,河水無意間卷起的漩渦,在袁世楷看來,就是那些發(fā)出巨大嘲笑聲的嘴巴,它們是那么千姿百態(tài),又是那么步調和情色一致。它們無一例外地一起朝著他的樣子,充滿了難以述說的挑釁感。就在這時,身后的池塘也開始蠢蠢欲動,池塘里的蛙,像遇到知音一樣,將一陣接一陣的鳴唱,鋪漫出來,構成了接應式的迎合,這樣就更加加劇了對袁世楷的嘲諷意味。所以,一個念頭又在袁世楷的膽汁邊上浮了出來。

很快,又一支龐大的隊伍來到銀杏沱。這支隊伍開著推土機、挖掘機和翻斗車,整齊劃一地集結在銀杏沱邊的河岸上,隨著袁世楷的一聲令下,開始了挖山填塘填沱運動。又很快,整個銀杏沱的沱,包括伸出河面的一小部分,還包括那個塘,一一都被填平了。銀杏沱的沱,變成了一片巨大的平地。隨著最后一鍬泥土在銀杏沱里塵埃落實,鳥叫,蛙鳴,獸嘶,還有千百種蟲子的歌聲,全部在最后一秒鐘內消逝干凈,無蹤無影。銀杏沱,銀杏山莊,包括銀杏谷,這片屬于袁世楷的世界,變成了一片無限靜謐的世界。從那天起,袁世楷就能夠入眠了,還能夠吃飯了。當他吃完三大碗時,突然想起一句古話,尚能飯否。還能飯。他得意地回答。隨著這種得意生活的來臨,袁世楷的身體也一天天康復,心情也一天天好轉,日子也越來越安逸。在他看來,銀杏沱的生態(tài),變得越發(fā)科學合理。當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在傍晚的天空里時,袁世楷站在銀杏沱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整個銀杏山莊的光線,空氣和處境,變得透明而清新,一點兒都沒有過去那種大樹壓境,萬物轟鳴的兇險。而且銀杏沱的氣溫,在一天中也變得非常分明。早上醒來,氣溫只有十幾攝氏度,中午會上升到四十多度,進入真正的燒烤模式,這對喜歡吃燒烤的袁世楷而言,真是大自然賦予自己絕好的恩賜。到了晚上,還會來一陣雨,將整個裸露在紫外線的銀杏沱齊刷刷地清洗一遍。學過地理的袁世楷幽默地說,峽洲河流域本來屬于典型的亞熱帶季李氣候,可是,自己創(chuàng)造了氣候奇跡,通過伐木填沱,把銀杏沱變成了真正的海洋性氣候。為什么峽洲河流域一直是貧困地區(qū),其根源就是季風氣候,只有在季風性大氣壓的推動下,才能由東向西形成氣候碰撞與對流,然后才能形成雨水,滋潤大地。大地沒有了水分,就像沒有營養(yǎng)的母親一樣,哪里會擠出乳汁來呢。果然,銀杏沱自從變成了海洋性氣候之后,這里每日一雨,即便太陽很頑固,不愿意日落西山,但雨仍然會如期而至。那種往常鮮見的太陽雨,便會形成銀杏沱的一大奇觀,加上日月同輝,加上太陽雨十有八九會形成彩虹橫臥,在大自然和袁世楷的作俑之下,銀杏沱變成了峽洲市彌足珍貴的美麗奇觀。

然而,再美的景色,天天生活在里面也會疲倦。而這種疲倦反映在袁世楷身上,便是作寒冷,發(fā)高燒。袁世楷的專用醫(yī)生、護士又像走馬燈式地來到銀杏山莊進進出出。一直忙了整個半個月,袁世楷才從半昏半迷中蘇醒過來,下床來到樓臺上,在他眼前呈現出來的,東邊是銀杏沱的沱,變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平地。西邊偌大的銀杏樹森林,變成了一個連綿上升的山坡,全是光禿禿的,而自己的銀杏山莊,變成了泰坦尼克號一樣的孤舟,置身于一塊平地與一個光禿禿的山坡之間。

“這是誰干的,我要殺了他!”

站在樓臺上的袁世楷面朝平地和光禿禿的山坡,狂叫起來。人們以為這場奇特的寒冷和高燒把他弄瘋了。留在樓下的醫(yī)生護士像制服一條瘋狗一般,給他打了至少十針鎮(zhèn)靜劑,服了至少十倍的藥,才將他按回到床上去。

袁世楷并沒有像他們想象的那樣入眠,或是安靜下來。人們按著他的身體,但是按不住他的眼睛。人們常說,眼睛也會殺人。他眼睛里的目光,簡直像那種要謀害親夫的毒婦眼睛里露出來的殺人之光,眼廓收縮,將眼睛變成兩析枚飛刀,從眼睛里面射出來的兩束寒光,就是飛刀劃過雪地時映出來的光亮。袁世楷周圍的人,算是生平第一次見到了眼光殺人的現實。一個叫凡冰冰的小護士,剛剛從衛(wèi)校分到銀杏山莊實習,自然是涉世未深,她端著剛剛打完針的藥盤離開,走到門口時,不經意間回頭看了一眼袁世楷,一眼就碰上了他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激光一樣,突然擊中凡冰冰的小心臟,繼而擊爆她的小宇宙,讓她如同被高人點了穴位一般,渾身一顫,繼而一抖,接著一僵,雙手端著的藥盤,便整個兒掉到地上,全部摔成粉碎。而小護士凡冰冰本人,也因為第一次見到如此兇寒的目光,嚇得當即就暈厥在地,害得袁世楷的員工,不得不又去照顧凡冰冰,直到半個時辰之后,凡冰冰才幽幽地從爪哇國里醒過來,發(fā)現自己竟然躺在了救護車里。

袁世楷從自己兩束像探照燈一樣的兇光里進入夢鄉(xiāng),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他一口氣睡了三天三夜之后醒來時,正是傍晚時分。傍晚的夕陽早已西下,天上只余留著一層淺淺的灰藍。袁世楷從床上爬起來,徑直往外走。這回,銀杏山莊的人沒有讓他一個人行動。而是一個接一個跟在他身后,跟他走上那條沒有了樹林的林間小道,再次往銀杏谷方向走去。沒有了樹林的林間小道,顯得很開闊,路兩邊全是雜七雜八的荒草和枯黃的樹枝。走在林間小道上,往任何一個方向望去,銀杏谷乃至銀杏沱的地形和山勢,都能一覽無遺。

“我的銀杏樹哪兒去了?”

袁世楷這樣問,大家都奇了怪了。他的員工里沒有一個敢回答他。大家不知道他這樣問是什么意思。但是楊振玲不得不回應老板的話。他既是銀杏山莊的領班,又是袁世楷最貼心的員工。看著大家都望著自己不作聲,楊振玲只好靠近護士長顏佳佳,向她求救。在他看來,顏佳佳天生就是處理這類事情的高手。但是,顏佳佳覺得,這事自己也不能出手。因為,萬一告訴了袁世楷實情,他和自己翻臉了,就不好辦了。她和袁世楷個人翻臉了倒不要緊,要緊的是,她帶著四五號人,前前后后為袁世楷服務了一年多時間,為他治病,為他休養(yǎng),為他理療,為他提供醫(yī)學保健美容等一切有關袁世楷身體的事宜。一旦袁世楷和自己翻了臉,這一年多的醫(yī)療服務費,至少也有百八十萬吧,收回就變得困難了。因此,她用一秒鐘時間在肚子里打了九十九個圈圈兒,然后當即做出決斷,向剛剛暈過去,現在又活蹦亂跳的小護士凡冰冰使了一個眼色。

“全部鏟走了?!?/p>

凡冰冰的眼睛很大,聲音很柔。所以護士長顏佳佳讓她出頭。凡冰冰的形體還相當的好,雖然只有17歲,可是整個人看上去比18歲還鮮嫩。人說女子十八一枝花,她可是17歲就變成了一枝花了。就這模樣,連一向對天下美女不待見的顏佳佳,也格外喜歡她。

凡冰冰的話,并沒有讓袁世楷吃驚。一切仿佛都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的語氣也隨著凡冰冰的聲音變成得柔和下來。

“誰干的?”

顏佳佳一顆懸著的心落下來了。楊振玲的心卻又提到了喉嚨管里。

“他們?!?/p>

同樣是最溫柔的聲音,從凡冰冰的口里出來,讓楊振玲覺得,她這種溫柔,就像一群魚一樣的刀子,突然游進自己的七魂六竅里。

“誰讓你干的?”

袁世楷停下腳步,眼睛里的兇光又起,逼視著楊振玲。

“您沒事吧?”楊振玲看著袁世楷,身心顫栗。

“謝謝你,我現在,明天,后天,及后來,將來,未來,都不會有事!現在是我在問你,我的樹是誰讓你砍的?”

“袁董,您說,這么大的事情,這么多樹,這么一個大沱,一個深谷,我們這里,誰才能這個權力,有這個膽子,讓我去砍?”

“不要給我繞彎子,快告訴我,是誰讓你干的?”

“沒有誰?!?/p>

“沒有誰,你有這個膽子?”

“如果您真不知道,我現在不會告訴你?!?/p>

“什么?你竟然敢這樣說話?你想造反?快告訴我,是誰?”

“我實話告訴您,您現在這么激動,我是不會告訴您的,等你冷靜了再說?!?/p>

袁世楷的臉憋得通紅,雙眼里的光更冷更硬,眼珠子都要被兇出來了。

顏佳佳見是自己出頭的時候了:“袁董,還是往前走吧,千萬別氣壞了身子?!?/p>

袁世楷像是一時收不回來自己的兇態(tài),又緩了好一陣子,才收回又冷又硬的目光,然后,開始緩緩往銀杏谷走。

“還有一棵樹沒有?哪怕一棵樹也好?!?/p>

袁世楷自言自語道。這種自言自語,更讓楊振玲摸不透他的心思。他不知道,袁董是想要有一棵樹,還是想一棵樹不剩。他整個人,在這不長不短的時間里,完全讓袁世楷給弄糊涂了,沒有方向了,不知道哪是對,哪是錯。論砍樹,他是功臣。論砍伐,他又是罪人??墒牵@個執(zhí)行者,并不知道決策者的真實意圖。他只是一個純粹的執(zhí)行者?,F在,這個執(zhí)行者糊涂了。

“好,你們都不說,我自己看?!?/p>

說罷,袁世楷跑將起來,沿著林中小道上的暗紅色,像一匹馬那樣奔跑起來。而顏佳佳、楊振玲、凡冰冰,還有跟在他后面的幾個員工,也不得不跟著跑起來。袁世楷在前面跑,就像一匹馬,而楊振玲和顏佳佳他們跟在后面,就像一群羚羊,瘦小而單薄的羚羊。唯獨凡冰冰,身材過于優(yōu)美,在暗紅的跑道上跑起來就像一根彩帶,向前隨風飄著,還像一個森林女妖,帶起一陣暮色的霧氣,將袁世楷的任性與這片谷地,變成了一幅油畫。

十多分鐘之后,袁世楷突然停住腳步。他猛地將頭抬向天空,那片鋪天蓋地的華蓋依然在他的頭頂上恣意汪洋。

有關它的一切,和過去還是一模一樣,就連樹枝上的蜘蛛網子,都沒有絲毫的改變。但是,重新面對這棵千年老樹,袁世楷覺得它實在是變化太大了。除了眼前這棵老樹,他身邊的風告訴他,這棵樹是如此孤獨。因為在它周圍的空間,已經沒有一絲的私密,全是空曠,全是荒野,視線在這兒一覽無余,這兒再也沒有另外一棵銀杏樹,可以與它身相望,枝相依,根相連。在銀杏谷這片原野之上,只留了下了它唯一的身影,蒼涼而孤獨的身影。

“謝天謝地?!?/p>

袁世楷長舒一口氣。可是,就在他一口氣還沒吐完時,面前這棵老銀杏樹突然開始異動。它身上的樹枝樹葉,像在一秒鐘得到軍令一般,開始呈波浪式地搖動起來。樹上的每一片樹葉,每一根樹枝,包括枝的節(jié),葉的柄,都在同一時間顫動起來,都在同一時間搖晃起來。讓人感覺到,這棵樹就是一個圓形的海,在人們的正前方波濤洶涌、驚濤駭浪。正是在這片野性十足的綠色激蕩里,有一片銀杏樹葉,從浪濤里像水花一樣飛濺起來,像是被音樂指揮家控制了一樣,在綠浪尖上,劃了一個二分音符的弧線,然后順勢飄向空中。好在,這片樹葉,終久是心懷感恩,迎著風,往回劃弄了一下,葉柄像是被放風箏的人扯了一下,葉尖便回過頭來,看了一下它剛剛離開的樹,那片波濤洶涌的家園,然后,再次升騰,達到空中的頂點,便折了一下,似乎要拼出吃奶的力氣,回到它的陣營中去,無奈風的力量太猛,把它推向袁世楷所在的方向,如在懸崖盡頭推了一下,它便一頭栽了下來,向他的腳前撲來。

葉落腳前,袁世楷低頭把它撿了起來,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再次抬頭,只見古銀杏樹上所有的樹葉,幾乎在同一時間,離開了它們所倚重生養(yǎng)的樹枝,一瞬間飛上天空,如萬鳥齊飛,與風共鳴,紛紛揚揚,如金黃的雪,落了下來,將袁世楷和他的同行者,全部埋了半個人進去。扒掉頭上身上的樹葉,凡冰冰第一個發(fā)現,袁世楷此前的滿頭黑發(fā),此刻全部變成了滿頭銀發(fā)。凡冰冰扒掉嘴角上的一片樹葉,看見袁世楷從一個青春少年,轉眼讓一場樹葉雨淋成了滿頭白發(fā),便哈哈大笑起來。

凡冰冰一笑,怎么就忍不住。她忍不住,很快就將笑聲傳染給了身邊的顏佳佳,顏佳佳再傳染給楊振玲和他的手下。于是,一干人竟然個個手指著袁世楷的白發(fā)大笑不止,笑得袁世楷莫名其妙,用手去摸頭發(fā),頭發(fā)都在頭上,而且一根不少。楊振玲看見袁世楷滿頭白發(fā),一開始他想拼命忍住不笑,可是越忍越想笑,加上凡冰冰笑得前俯后仰,笑那對小微乳顫動得要飛起來。這可是不經常有的事情。楊振玲從一見到顏佳佳和凡冰冰開始,就認定她倆一個是微乳,一個是豪乳,一個清秀怡人,一個性感爆表,但是兩個人的顏值一點兒都不輸對方,正好彼此相映成趣。可是,唯一不同的是,顏佳佳一動,那對乳房生怕人看不到一樣,會上下左右搖動,讓人產生無限遐想。而凡冰冰的微乳,相對而言,就像一對剛剛出娘胎的小兔子,安安靜靜地待在她那副小胸罩和白大褂里面,萬事萬物,不為所動,一副成天靜觀其變、巋然不動的樣子。現在,因為袁世楷的白發(fā),凡冰冰毫無顧忌地笑起來,笑得一會兒彎腰,一會兒捶背,一會兒撐頭捂嘴,以至于她那副微乳也不爭氣地顫動著,隨著她上半身的變化,在楊振玲的眼睛里閃動,讓他再也沒辦法忍住了,于是他的笑聲,就像一桶滿滿的水,突然劈頭蓋臉地潑下來,而且邊潑邊講解著:“凡冰冰你把……笑經傳給……我……了你太壞了……”

楊振玲說完這句,整整笑了上十分鐘時間。他把這句話的每一個字,變成一把尖利的錐子,然后采取閃電戰(zhàn)的方法,在自己排山倒海的笑聲里,如獵鷹一樣尋找到一個空隙,然后將那個一個個字放在腦子的語言區(qū)最前沿,按在話語發(fā)射神經上,如箭在弦,一旦笑聲的波隙之間出現頭發(fā)絲一樣的細縫,他便扣動發(fā)射按鈕,將那個字彈到舌尖,且來不及與口腔構成共鳴,便彈了出來,孰料那個字剛剛彈出嘴巴,正在慶幸自己得以勝利大逃亡時,從它身后涌出來的笑聲波浪,又將它一下子吞沒,變成深海沉船一樣的靜寂。而笑聲,依然一浪接一浪,鋪天蓋地,酣暢淋漓。

就這樣,楊振玲說完一個句子,整整用了十分鐘才得以全部表達出來。而且現場沒有一個人聽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些支離破碎的字,像從一萬米高空里斷了線的珍珠,除了最初那一刻說話人自己明白,后來每顆珍珠之間,根本就構成不成任何關聯(lián)。所以人們即便聽到了它們所代表的發(fā)音,大多也以為它只是楊振玲笑聲里的一個音符,或是一個清晰的笑點而已。沒有人會想到,它們是楊振玲內心深處為自己恣意妄為而大笑所作出的內心獨白。

所以,當楊振玲說完最后一個“了”字時,他的內心徹底被他的表達打敗了。而且他同時想到了袁世楷就是自己的主人,自己作為他的心腹,斷然是不能和凡冰冰們一樣,如此張狂地大笑的。于是,他想來個急剎車,把自己的大笑剎住,他在說出了“了”之后,就開始急剎,哪料他這一剎,直接像車子被急剎之后側翻一樣,他的笑聲馬上變成了“嗚嗚嗚”的哭聲。

人的笑聲可以很大,但是人的哭聲,真用起情來,往往比笑聲更大。因此,楊振玲在一瞬間,讓他的哭聲蓋住了所有人的笑聲,變成了現場所有聲音的主旋律。主旋律一旦放大,其他所有聲音都被它吸附進去了,就像磁石吸附鐵屑一樣,一瞬間包括顏佳佳的笑聲,凡冰冰的笑聲,楊振玲手下員工的笑聲,都合著楊振玲的哭聲,變成了柴可夫斯基B小調第六交響曲《悲愴》的旋律。就在這片哭聲里,袁世楷雙手張皇無措地揮舞著,從他背后看過去,好像他成了這部柴可夫斯基B小調第六交響曲《悲愴》真正的指揮家。整個旋律,隨著他雙手在殘余樹葉飄蕩的過程中,從銀杏谷向整個銀杏沱彌漫開去,一會兒就將這兒的山山水水,變成了維也納森林一般的世界。不同的是,這兒只有一棵孤獨的銀杏老樹,而且是一棵落光了葉子的老禿樹,站在那兒,為這些“人肉樂器”演奏出來的天籟充當著華蓋。

“夠了!”

像是意識到了什么,袁世楷猛然收回手勢,就像音樂指揮家猛然用雙手劃上最后一個休止符。正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悲愴》交響曲戛然而停。停住了哭與笑,大家像雕像一樣看著袁世楷。袁世楷轉過身去,重新面對著整棵張著虬枝的銀杏樹。那些虬枝之間的錯綜復雜,可能沒有第二棵樹可以和它相比。加上成百上千的鳥巢,也是用老樹枯枝筑成的,所以整棵樹在袁世楷所處的逆光里,看上去就是用水墨潑成的,而且是潑在天空上的一棵樹。

“我全明白了。這滿山滿坡的銀杏樹林,忽然之間變成像用刀削過一樣的山野;這好端端的銀杏沱,變成現在的平壩;還有這兒喪失了的鳥叫蟲鳴、風起潮生,還有這兒的天籟,這兒世外的感覺,這兒的生態(tài)和自然,這一切,都是我讓你們干的。之前,我問你們這些是誰干的,你們不告訴我。直到我來到根杏樹王跟前,它把答案一一寫在它的這些樹葉上面,然后一片片落下來,讓我讀了,我才明白。腳下這些葉子,天上這些虬枝,還有身邊這片原野,包括原野外面的平壩,都是上蒼寫給我的罪狀。面對這些罪狀,所以我的頭發(fā)白了。雖然你們沒人告訴我,我的頭發(fā)在樹葉西飄落之間全部白了,但是我從你們眼睛的瞳孔里,看到了我的白發(fā)。看到了這些白發(fā),我突然明白了。一切罪過全部在于我。而且我們必須贖罪。我要追回那些銀杏樹?!?/p>

“這些樹全部賣給東莞一個叫李佳喻的女孩子了?!?/p>

楊振玲一邊說,一邊在手機上翻找李佳喻的手機號。因為這筆買賣,全部是他經手的。更重要的是,李佳喻這個女孩子,人長得高挑,白皙,眼深鼻高,是個典型的南方美少女。當時,他一見到她,就在心里想,這個女孩子,要是我的親戚朋友哪個娶了她,就可以有很多機會見到她,既養(yǎng)眼,又養(yǎng)心,實在是一樁美事。當然,楊振玲不敢想將她與自己關聯(lián)起來。因為,畢竟他現在和年輕的老婆還處在十分恩愛的時期。因此,他完全還沒有紅杏出墻的心思和念頭。

很快,楊振玲的打通電話,用生硬的普通話與對方嘰里呱啦說了一陣,然后收起電話對袁世楷說:“我說要找李佳喻把我們的銀杏樹全部贖回來,可是李佳喻說,她在東莞購了一片地,已經重新種出了一片銀杏樹林,就是再加一個億,她也不同意賣了?!?/p>

楊振玲的話還沒說完,袁世楷像是中了槍一般,癱倒在林中小道上。

銀杏沱的河風吹過來,從銀杏沱的河面上,吹過那個平壩,再沿著銀杏山莊周圍的山坡吹進來,搖動著那棵老銀杏樹,也輕撫著癱軟在地上的袁世楷。就是在這種輕浮之中,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

6

“所以,為了彌補,或者說是為了贖罪,您后來就在把這個平壩改成了濕地,取名胭脂壩,把銀杏谷所有的山坡改成了梯田,最后把這里的一切全部還給了自然?!标懶湫睦锏慕Y論非常清晰。

袁落葉點點頭,那頭白發(fā)在夜色里閃耀。他明白,陸小樹的悟性真是非同小可。

陸小樹的眼睛再次穿過梯田組成的原野,他身后的胭脂壩上,正蛙聲如潮:“可是,他們移走了銀杏樹之后,填平了銀杏沱之后,那些青蛙,那些鳥類,那些鳴琴,都去哪兒了呢?沒有了樹林和水沱,它們在什么地方棲身呢?”

袁落葉感覺到陸小樹的話里有話,便認真作答:“我把這攤子事,全部委托給了楊振玲。他把沱里的青蛙,林中的鳥,全部逮了,打了,變成了峽洲人桌上的美味佳肴。沒有打完逮完的一少部分,全部作鳥獸散了,逃進了旁邊的鳴翠谷。”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明天開發(fā)商來這兒,我知道怎么做了。”陸小樹說。

7

投資商佃小云在陸大樹的陪同下,一大早就到了胭脂壩。佃總見到胭脂壩之后的驚嘆和興奮,全在陸大樹的預料和想象之中。而且這天早上,好像是天助陸大樹,整個銀杏沱的半空中飄蕩著一層晨霧,像一叢巨大的綿帛一般,在胭脂壩和銀杏谷梯田上空繚繞纏綿,讓整個銀杏沱呈現出一副鬼斧神工的姿態(tài)。

因為晨霧,空氣中便帶著些許小雨絲,像少女的頭發(fā)。在佃總臉上、脖子上飄逸,以致讓他大發(fā)感慨,說這兒是長壽之地,說這兒的負離子太豐富了。加上陸大樹告訴他,這壩坡這沱里就是富硒地帶,不僅空氣中含有豐富的長壽因子,這里的水土富含硒元素,既抗癌,更長壽。一番話,說得佃總哈哈大笑:“胭脂壩開發(fā)好了,我第一個在這兒購買一套別墅,我還要送一套給陸市長。”

陸大樹說:“我要帶頭自己買一套。一則,支持峽洲的經濟超快發(fā)展。二則,我還要把我的老母親老父親接過來,讓他們住在這兒,活上一百歲?!?/p>

佃總聽了,心中愉悅。他一愉悅,便愛哈哈大笑。應著他的笑聲,他們的腳步,不知不覺走到胭脂壩的盡頭。盡頭是連接胭脂壩與銀杏谷坡地的臨時橋,用一排上下船的跳板鑲拼而成,但這一點兒也沒影響他們的興致。

天地總是有靈。應著佃總的笑聲,胭脂壩的蛙聲也漸漸響了起來。很快便勢如潮水,推動著在壩尾上行走的每個人。怕有什么閃失,陸大樹還親自扶著佃總的胳膊,兩個人郎情妾意地走著,看著,聊著,眼看過了橋,上了岸,鉆進車,投資項目就可以大功告成。就在佃總和陸大樹一行爬到一條小草徑上時,身后的霧氣更加濃厚了。

小徑的地勢稍微高一些,佃總站在高處,便回頭去看胭脂壩的全貌,陸大樹自然也要陪著佃總看。佃總的同行者和陸大樹的隨從,自然都要跟著回頭看。好像先前是人撐著一般,現在壩上的人走了出來,壩上的晨霧就更低了,直接變成了胭脂壩身上一床潔白多變的錦帛,像被子一樣,緊緊地捂在壩上。而壩上的蛙鳴,有了這層錦被的遮護,叫得更加熱鬧、歡快。雖然晨霧不會壓住蛙鳴,但是蛙鳴分明有一種反抗和驅散它們的感覺。而且,蛙鳴與晨霧,很快就形成了對峙,以至于佃總看著眼前這幻如仙境的所在,久久沒有轉身離去的意思。

生意人多半很在乎風水和征兆。眼前的晨霧和蛙鳴,在大老板佃小云看來,就是一個大大的吉兆。試想,蛙鳴,就是大自然天然的列陣歡迎。蛙為水族動物,做生意圖的就是風生水起?,F在蛙鳴如潮,自然是比風生水起的意思更加吉祥。再加上這壩上鋪天蓋地的晨霧,如錦似帛,隱喻著榮華富貴的喻義,自然是好上加好,錦上添花。所以,信天地信神靈的佃總,自然被眼前身后的一切給震撼了,陶醉了。但是,如果他早一分鐘轉身,早一分鐘回頭,沿著這條草徑走到路盡頭的公路上,一腳邁進那輛面包車里去,胭脂壩開發(fā)工程便會心安理得地形成定案,怎么也更不會發(fā)生后面的故事。但是,萬事萬物的命運和人的命運一樣,有著十分強烈的共通之處。佃小云并沒有轉身就走,而是著迷于眼前晨霧與蛙鳴的較量。而且,就在他如醉如癡地看著晨霧與蛙鳴的撕扯之時,他突然發(fā)現胭脂壩的半空中,幻化成一種異常瑰麗的色彩,似乎在轉眼之間,把眼前的晨霧變成了五彩繽紛的綢緞。

原來,是陽光爬上了峽洲的東山,把玫瑰一樣的光線,揉進了胭脂壩的晨霧里。隨著陽光的增加,蛙鳴似乎得到了天助,更加兇猛了。想必是晨霧服輸了,開始一縷縷褪去。就在晨霧即將褪盡,胭脂壩變得有些明朗時,佃小云看見整個胭脂壩上,無數赤身裸體的嬰兒,像古希臘人屠城特洛伊一般,密密麻麻地站在壩上,白壓壓的一片,占據了整個胭脂壩的空間。他們一個個頭長胎毛,綻放著肉紅的臉、潔白的唇,揮動著如蓮藕一般的胳膊,面朝著佃小云所在的方向,嘴里發(fā)出聲如洪鐘的蛙鳴。見到這個的陣式,佃小云當即雙腿一軟,癱到地上,驚得陸大樹連忙俯身去拉他。隨行的醫(yī)護人員第一時間撲到佃小云跟前,上下齊施救手,幾下就把佃小云給侍弄過來。

好一會兒,佃小云才睜開眼睛。他抬起身子,扒開眼前的人,再去看那壩上的嬰兒時,只見那些嬰兒,已經開始在往后退卻,而且最遠處的嬰兒隨著后退的進度,一排排隱進了晨霧里。隨著嬰兒的隱退,蛙鳴也一波比一波減弱。

“您怎么啦?”陸大樹的聲音顯得有些痛心疾首。

佃小云并沒理會陸大樹,而是抬頭對醫(yī)護人員說:“你們看壩上?!?/p>

小護士凡冰冰一雙手扶著佃小云的背,一邊直起腰,抬起頭,沿著佃小云的目光,望向胭脂壩,一眼就看見了那些正在后退的嬰兒。

“他們這是怎么啦?”凡冰冰問佃小云。

“噓?!钡栊≡瓢l(fā)現身邊的人群中間,只有凡冰冰和自己能夠看見這些蛙鳴的嬰兒,便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于是他示意凡冰冰不要聲張。

佃小云在凡冰冰的扶持下,站了起來,像沒有任何事情一樣,拍拍屁股上的草葉,回過身來,指著壩上梯田,小聲問凡冰冰:“你知道,山哪邊是什么地方?”

凡冰冰也小聲說:“市長不讓我們說的?!?/p>

“你說,說了獎你一萬塊錢?!?/p>

“靈隱山公墓。”

凡冰冰的聲音非常小,佃小云的聲音更?。骸肮估?,是不是葬有一個叫袁世楷,和一個叫陸小樹的人?”

凡冰冰說:“您怎么知道?他們生前可是峽洲的大人物呢?!?/p>

佃小云問:“你只說有沒有?”

凡冰冰說:“有。袁世楷,外號叫袁落葉,就是這片濕地和梯田的老板,他是病逝的,他的墓地,在靈隱山公墓里最豪華。陸小樹是峽洲公安局副局長,市長陸大樹的親弟弟。在一次強拆過程,他為市長擋刀犧牲后就葬在山后的靈隱山公墓旁邊的烈士園里面?!?/p>

“好,明白了,謝謝你,我們回去吧?!?/p>

佃小云和陸大樹一行,很快就回到公路上,鉆進了面包車,一溜煙離開了銀杏沱。

當天,佃小云吃完午餐就飛回去南方去了。臨走時,佃小云給陸大樹留下了一句話,胭脂壩開發(fā)工程他不做了,看在陸市長如此厚重待他的面子上,他投給峽洲400億的意向不變,但是項目必須改成基礎設施建設項目。

陸大樹心里明白,胭脂壩水上別墅項目算是徹底水了。不要說基礎設施建設,即便是別的商業(yè)項目,恐怕佃小云也只是說說而已的事情了。想到這一點,陸大樹在機場送別佃小云時,最后那一揮手,隨著佃小云身影的消逝,便像面條一樣垂了下來。

責任編輯:丁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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