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怡
“生活是一圈光暈,一個始終包圍著我們意識的半透明層,……頭腦接受著千千萬萬個印象——細小的、奇異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鋒利的鋼刀刻下來的。這些印象來自四面八方,宛如一陣陣不斷墜落的無數(shù)微塵……讓我們在那萬千微塵紛墜心田的時候,按照落下的順序把它們記錄下來,讓我們描出每一事每一景給意識印上的痕跡吧?!?/p>
——弗吉尼亞·伍爾芙
1941年那個春風柔軟的一天,一位年屆59歲擁有高貴典雅氣質(zhì)的貴族婦女,在她的上衣口袋里裝滿鵝卵石,然后毫無留戀地走進了她英國鄉(xiāng)間住處旁的烏斯河,慢慢地沉入了水的深處,沉入生命黑暗而神秘的本原。她活著時,為世人創(chuàng)造一部部不朽的著作,即使死也要讓一條原本尋常的河流從此名揚天下。她就是英國著名的女作家,偉大的女權(quán)主義者弗吉尼亞·伍爾芙。
讀罷《墻上的斑點》,頓時有種觸摸生命的恍惚之感,我并不知道有沒有人與我感同身受。書中那位女婦人,在冬日里坐在壁爐前吸煙,透過煙霧,看到墻上的一個斑點。她反復猜想它是什么,于是無數(shù)無意識的幻覺像潮水一般一哄而上。它究竟是什么,這并不重要,她也不愿起身去看。是的,她不在乎,她只愿坐在原地去感知精神世界紛繁復雜的意識流動。
那個斑點似乎是掛過畫像的釘子,于是她想到原房主的品味,她漸漸回憶起與老太太和年輕人分手的情境。然而她有開始思考:“唉!天哪,生命是多么神秘;思想是多么不準確!人類是多么無知!為了證明我們對自己的私有物品是多么無法加以控制——和我們的文明相比,人的生活帶有多少偶然性啊——我只要列舉少數(shù)幾件我們一生中遺失的物件就夠了?!?/p>
是啊,生命是神秘的,是帶有偶然性的。我愛弗吉尼亞·伍爾芙,愛她追求真理,追求生命意義的執(zhí)著勇氣。為了努力與她靠近,去感知她的感知,我反復看了許多遍妮可基德曼主演的《時時刻刻》(The hours)。她在電影中扮演晚年生活在英國鄉(xiāng)村飽受束縛的伍爾芙。似乎只有在電影中我才真的能夠離她更近,去理解那瘋狂咆哮般的鎮(zhèn)靜。哪怕在她沉入烏斯河之前給丈夫留下的信中她也曾這樣說道: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 always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and to know what it for what it is.
And last,to know it to love it for what it is.
And then,to put it away.”
自始至終,她都在追尋著生命的回應。在她結(jié)束生命之前,她曾無比懷念倫敦,她厭倦身邊的人帶給她的禁錮,包括她深愛也深愛著她的丈夫。在她看來,這些人不過就是在以一種極其正當?shù)睦碛蛇^度保護著她。她甚至逃到火車站,面對丈夫的慌張與深愛,她卻咆哮道:“Im dying in this town!”并不是我對她過度寬容,我的確能徹徹底底地理解她的每一個舉動,每一種選擇。
正如她在《墻上的斑點》里表現(xiàn)出來的期望:“窗外樹枝輕柔地敲打著玻璃……我希望能靜靜地、安穩(wěn)地、從容不迫地思考,沒有誰來打擾,一點也用不著從椅子里站起來,可以輕松地從這件事想到那件事,不感覺敵意,也不覺得有阻礙。我希望深深地、更深地沉下去,離開表面,離開表面上的生硬的個別事實。讓我穩(wěn)住自己,抓住第一個一瞬即逝的念頭……”
她善于捕捉人類的生命之流,她熱愛描寫人類生命細密的感觸和延綿的意識。小說沒有任何外部事件與人物的描寫,而是盡情鋪陳了人物在墻上的斑點觸發(fā)下的感觸和意識。在這個特殊的時空里,各種印象前來攀附,成群結(jié)隊,浩浩蕩蕩地從積攢的意識深處往外飄忽、綿延。那原始意識的一個個碎片,朦朧恍惚的幻象,稍縱即逝的浮想,防腐蝕顫栗或酸楚或憂傷的鱗片,漂浮在生命的水面,閃閃發(fā)光。
英國詩人布萊克曾在詩歌開篇寫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無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恒?!卑延篮慵{進剎那,那么剎那也就可以通向永恒,窺見無限,對外部世界產(chǎn)生頓悟。時間在《墻上的斑點》這部小說中濃縮,空間依心理活動而無限延伸。伍爾芙于我是值得敬畏的,她讓我看到了心靈世界有多遼闊,讓我感知了思緒的無限性,哪怕只是一瞬間,我也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那些細碎繁雜的思緒如藤蔓嫩枝般無線延伸而又充滿張力。這不再是單純的寫作技巧,而是一種錙銖必較的生活態(tài)度,伍爾芙的內(nèi)心容下了萬物生靈。一切事物都因為細膩的感受與觸摸而被賦予了新的生命,它們存在,它們延續(xù),本身就是偉大的。伍爾芙也是偉大的,她不是高呼女權(quán)主義至上的咆哮者,卻是腳踏實地地關(guān)注身邊的生靈。在電影里,她甚至躺在樹下去撫摸一只已經(jīng)死去的小鳥,那眼神不知是惋惜還是紀念,還是迷惘。
“那個斑點又似乎是一片夏天殘留下來的玫瑰花瓣造成的。”墻上的是殘留的花瓣也好,還是蝸牛也好,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意象在伍爾芙的心中曾真真實實地存在,曾經(jīng)從浮想、感知、意緒雜亂的藤蔓枝葉中鋪陳生命的精彩,領(lǐng)悟人生的真諦。這些就足夠了。
致尊敬的弗吉尼亞·伍爾芙,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莫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