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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記

2016-03-17 23:55:04妙桀
北方文學(xué)·中旬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閑云三爺春生

胖奶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魯西南寒冽的冬天才剛剛開始。

她家一向緊閉的黃銅大門破天荒地被推開了,門旁的石凳上摞著一疊挽聯(lián)和冒熱氣的白面漿糊。人擠人的縫里,依稀露出堆在土墻邊的棉花柴。干巴巴的灰色里零星綴著幾個尚未拾凈的棉朵兒,遠(yuǎn)遠(yuǎn)望去,與菜園子里凍成團的灰土莫名相稱。

喪事稍有些規(guī)模時,日頭已經(jīng)大咧咧地升起來了。莊上稍有地位的幾位主事人平頭整臉地圍坐在胖奶門口的大八仙桌子旁,頗為受用地呷著茶,高聲談?wù)撝苓吳f上近來發(fā)生的大事。桌子正北方向的位置空著,不知從誰家借來的灰木椅已微微泛了淺白色。那是胖爺?shù)奈恢?。“玉”字輩分決定了胖爺在王府莊獨有的尊崇,但凡紅白公事,正北的主位,一定是要留給胖爺?shù)?。然而今日眾人都在,唯有胖爺缺了席。此刻這個年老的鰥夫不知被哪位主事的婦人扶到了僻靜處,默默地抽著他的大煙袋。

丟垃圾的水坑旁圍滿了賣零食的小販,擁擠在人群里的孩子們總能準(zhǔn)確瞄到小販的位置,頻頻回頭。張秀蓮幫著裁剪好白布后就搬了馬扎坐在村口的路燈下,主事的婦人們也都紛紛從黃銅大門里走了出來,就著早已磨光的石頭圍坐在路口。

換做往日,各家的閨女兒子小姑親家一定是首要被拉出來說上幾遭的,甚至于賣醬的大爺也要吸引她們大半天的注意。今日卻略有些不同,先是胖奶生前的種種好處被她們翻來覆去地咀嚼了好多遍,心軟的婦人們還微微紅了眼眶,這之后才慢慢轉(zhuǎn)向了慣常的話頭。

菊子走過來的時候,她們正議論到四嫂家二閨女的相親場面,雜亂尖銳的笑聲劃過人群,躥出去老遠(yuǎn)。

瑛嬸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菊子的,她那黑長的辮子似乎被上了弦,一甩一甩地就甩進(jìn)了瑛嬸的眼眶。瑛嬸扯了扯身旁正模仿二閨女起勁的張秀蓮,狠狠地“噓”了一聲,那笑才立馬停了下來。婦人們換上悲戚之色,一左一右拉著菊子,連連寬慰:“別太難受嘍,你還有孩子呢,新語要你照顧不說,哭多了,你肚子里這個也受不了啊!”

“是啊是啊,這一陣孩子爸忙得很,你得顧好自己?。 ?/p>

菊子不聽還罷,一聽仿佛又續(xù)上了委屈,干脆嚎了起來,哭喊著自己的苦命。然而那沒摻多少淚水的嚎聲里卻透著絲絲隱秘的輕快:往后的日子,沒有人再端著婆婆的架子挑剔自己了——這話是萬不能出口的,哭靈的禮數(shù)還是要做盡的。

眾人陪她靜了一會兒,慢慢地就又續(xù)上了先前的話題。小妗甚至還煞有介事地學(xué)了那個后生的窘態(tài),引得婦人們一陣嘰嘰呱呱的哄笑。菊子也就漸漸停止了哭嚎,穩(wěn)穩(wěn)地坐在瑛嬸給她留的石凳上。

日頭高懸在頭頂上時,村里愛俏的小媳婦們早已換上了亮色的絲綿小襖,人群也略微松散了些。濃烈的陽光蒸掉了人們臉上最后一絲悲戚之色,行完禮的親戚們坐在早已租好的竹排椅上,按規(guī)矩領(lǐng)了飯菜,佐著鄰里八卦,熱火朝天地吃了起來。

閑云依舊在人群中忙碌著,頂著哭腫的眼泡周到地招呼著,眼底眉梢的精明勁兒早已轉(zhuǎn)移了陣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厚重的悲痛和倦怠。

閑云用細(xì)竹筷子挑了些燉軟的白菜,又夾了幾塊肥瘦正好的五花肉,端到胖爺面前的小桌上。

“俺媽這輩子不容易。她走了大家難過,俺知道你心里更不好受,可你得吃些東西,這樣她才能放下心。”

緩了緩,閑云抽泣了一下,接著說:

“您是家里的長輩,大小事兒都得您操持著。再者,為了您這幾個孫子孫女,您也不能糟踐自己的身子……甭管好孬的,您得吃飯?!?/p>

說完,添了茶葉水,閑云又去忙別的了。胖爺重重嘆了口氣,撂下煙袋,舉起了竹筷子。

同是妯娌,閑云的禮數(shù)可比菊子要做得足。

比起頭晌午熱鬧擁擠的場面,下晌顯然要蕭瑟得多,也因著蕭瑟,竟摻了幾分莊重在里頭。

大紅棺槨被抬起來的時候,一直跪在靈堂前默默抽泣的閑云仿若著了魔般撲到棺材上:“您可是解脫了啊,您可是解脫了啊……”

小菊緊接著跟了上去,邊抹眼淚邊拉閑云的衣角。主事的婦人們也立馬圍了上來,拉拉扯扯地把妯娌倆架到了里屋。

一眾老爺們兒在三爺?shù)闹笓]下悠悠地抬起了棺槨,慢慢走出了黃銅大門。

鞭炮在小小的院落里噼里啪啦地響起來,人流追隨著棺槨慢慢移動。院子里漸漸靜了下來,剩下一地猩紅的碎紙屑不甘心地隨著寒風(fēng)上下?lián)u擺。

跑在隊伍前頭的憨芳芳照舊激動,一邊用牙撕扯著舊毛衣的袖口一邊“呀呀”地叫喚著。瑛嬸的胳膊肘悄悄頂了一下張秀蓮,指著芳芳頗為憐憫地道:“這女伢子以后怕是沒人管了,怪不得閑云這么舍不得她婆婆呢!”

張秀蓮順著瑛嬸指的方向望去,瞥見了芳芳身上油膩的黑呢子褲。秀蓮記得那還是胖奶從走街串巷賣過時衣服的外鄉(xiāng)人手里批來的。還有那雙暗紅的大頭鞋,也是胖奶從別人手里淘換過來的。雖然套在芳芳身上早已臟得不辨顏色,可依舊切切實實地為這個瘋丫頭抵擋著寒風(fēng)。胖奶這一去,這女伢子以后怕是更不知道冷暖了。

想到這,張秀蓮抬頭朝早已挖好的墳坑望去,大紅棺槨被穩(wěn)妥地安置在了干冷的地下。嗩吶里的樂曲被寒風(fēng)鼓得愈加悲壯,張秀蓮的眼眶紅了下來,迎著北風(fēng),火辣辣的疼。

閑云小菊以及胖爺胖奶的一干親眾,早已跪在墳頭痛哭。主事的三爺站在土堆上高聲念著路引,紙錢的灰末兒隨著聲音擴散漸飄漸遠(yuǎn)。

伴著三爺?shù)囊宦暵暩吆?,老少爺們兒聚在墳前?guī)規(guī)矩矩地行著大禮。胖奶雖是普通婦人,可因著輩分高,闔莊上的老少爺們兒差不多都到齊了,按長幼齒序排在墳前,煞有規(guī)模。

停了一晌的嗩吶又續(xù)吹了起來,女人們相攜著痛哭,行完禮的男人們在三爺?shù)闹笓]下填土埋墳,嗩吶聲嘹亮,小墳包慢慢鼓了起來。今冬里北風(fēng)緊啊,墳土在烈風(fēng)的揉搓下慢慢暗成了灰褐色,要不是剛插好的彩花圈晃眼,瞧著跟別的老墳沒兩樣了呢。

爺們兒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粒,從兜里掏出來幾根煙,相互讓了讓,劃了火柴,用手擋住風(fēng)點了。猛地吸幾口,也就續(xù)上了先前談?wù)摰母舯谇f上的大事,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女人們的哭聲漸漸止住了,于是看熱鬧的眾人也漸漸散去了,閑云和小菊由幾個婦人扶著,緩緩走在了隊伍后頭。

胖奶同以前的先人一樣,被眾人留給了大地。

冬日里的日頭是極短的,先前被曬得發(fā)蔫的棉花柴不久都隱在了狹長的昏暗里。白面漿糊被風(fēng)吸得干巴巴了,白紙上斗大的一個“哀”字也被扯掉了一半,鞭炮的碎屑順著風(fēng)勢積在菜園子的角落里。胖爺歪在門前的木椅上,燃著的煙管耷拉在手邊。煙葉燒盡了,都沒抬起來抽上一口,只余下一綹淡淡的青煙,徐徐地在半空中打著旋兒。

這天晚上,眾人沒有搬著馬扎出來夜談,喝凈湯攏了攏爐火便關(guān)燈睡覺了。

半夜黃狗成片叫起來的時候,凍成塊的空氣也才只有一點點活泛。胖爺癱在椅子上打著盹,胖奶的山羊餓極了拿頭一下下頂著羊圈——或許只有它們清楚,主人家混入黑里的燈今夜一直沒有亮起來過。

春生退學(xué)了。

那天老梁頭照舊起得很早,鳥籠子掛在路旁的槐樹叉上,他獨自倚在樹下面,頹然地卷著一支旱煙。

這二年老梁頭的眼神不大好了,遠(yuǎn)遠(yuǎn)地只望見一個龐大的東西緩緩朝自己移來,花里胡哨的,上面還有些褐色的毛。

莫不是野雞吧,還是猴子?老梁頭莫名地激動起來,瞇瞇眼,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八歲的光景,肩上背著自己磨的木獵槍,繞著湖追著一只肥碩的野雞,渾身的血液在奔跑中汩汩流動起來,直涌腦殼。

龐然大物慢慢地移過來,老梁頭從瞇著的眼縫里看出來這是個人,不是獵物?;镁诚衲淼降厣系臒熅硪粯右幌伦訙缌?,幾十年的歲月又都飛了回來,像身上的油褂子,又臟又破。

老梁頭又重新沮喪起來,對著鳥籠子罵罵咧咧,眼卻偷瞥向推著自行車的鳥一樣的少年。

小菊趿著棉鞋去巷尾倒尿罐的時候是半閉著眼睛的,嘩啦嘩啦的響動聲隔著寒氣傳過來,著實嚇了她一跳。她的手哆嗦了一下,黃褐色的尿液順著罐沿滴落下來。春生只瞥了她一眼,又重新低下頭去,專注地盯著自己的緊身牛仔褲和掛了鐵鏈子的風(fēng)衣,嘴里哼著歌,推著車子走了。小菊揩了揩手上的尿渣,剛想發(fā)脾氣,卻一眼瞥到鞋上的白布,想起沒了的婆婆,心里一陣松快,撫著鼓起來的肚子回家了。

春生家灶上冷冷的,春生娘腫著眼泡坐在堂屋里,聽到大門的響動聲下意識地往暗里一縮——昨天晚上這一鬧,竟令她有些怕見人了。

她知道春生要回來的,昨天晚上就知道了。不光是她,四鄰八舍的飯桌上,怕都在嚼弄這件事哩!都半夜了,瑛嬸爬上梯子站在屋頂上喊她,一聲聲跟招魂似的,她猛地一激靈,出了一身冷汗。果然是春生出事了,跟人打架,老師電話都打過來啦,讓把孩子領(lǐng)走。她心里是埋怨的,埋怨春生不該留瑛嬸家的電話,那一張大嘴巴把一街的人都喊醒了,可不留她家的留誰的呢?屋里的土墻在大北風(fēng)里簌簌掉土,堂屋都像被埋了半截似的,更別提西屋和灶堂了,哪里有那紅燦燦的電話機吆!春生娘眼又紅了,淚沿著溝溝壑壑的臉蜿蜒下來,皺紋卻像得了養(yǎng)分,慢慢展開了。

春生停了車子就去西屋了,‘嘭的一聲關(guān)上門。春生娘一下子醒過神來,攏了攏碎頭發(fā),掀開門簾子,看見是春生的自行車和舊被子,心妥帖地暖和起來,埋怨也隨著北風(fēng)散凈了——不管怎么說,兒子總是回到她身邊了。

她拍了拍西屋的門,討好般地問了句:“兒啊,想吃點啥?”不知道是她的問詢聲太小還是春生的MP3音樂放得太大,她貼著屋門聽了好大會子,除了放炮般的歌聲,竟沒聽到一句回應(yīng)。她只得訕訕地轉(zhuǎn)身,搓了搓手,扎上圍裙,在破油布下抱了一把柴。不一會兒,她家煙囪里便開始縷縷冒煙了。

許是推了一早上自行車餓了,春生很快吞下了一大碗面條和碗底埋著的那三個荷包蛋,打了個飽嗝,又鉆到了西屋里。春生娘慢慢地收拾著,眼泡依舊有點腫,卻意外地,蓄滿了活泛氣。

趙五爺先敲的春生家的門。也說不上敲,用了這么多年的大鐵門,銹跡斑斑了不說,連門縫也有些合不攏了,緩緩一推,門便”吱呀吱呀”地開了,春生娘正巧出來倒泔水,一看是公爹,訥訥地低了頭。趙五爺狠狠瞪了一眼不中用的兒媳婦,邁著步子去堂屋了。

大家確實被瑛嬸驚著了,還以為街上進(jìn)了賊,早上瑛嬸一露面才知道,是春生家出事了。街口那塊,很早就聚滿了人,一個個的,往嘴里扒拉著飯,眼卻瞅著春生家的門。

街上近娶了不少新媳婦,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婆婆身邊。有些話多的就問道:“春生娘脾氣那么好,春生咋這么古古怪怪嘞?”旁邊老人靜了半晌,終于有了開腔的機會,慢慢悠悠地說:“婦人家眼窩子淺,疼壞嘍!”還有新婦在旁邊搭腔:“嬸子這么疼春生,春生咋不知道體諒她???””人家的孩子,再怎么疼也是喂不熟的……”

春生是抱來的。春生娘嫁過來都十來年了,愣是沒添一兒半女的,公公婆婆整天看不順眼,可莊戶人家的日子是實打?qū)嵉剡^著的,祖上幾輩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是不興大吵大鬧著打離婚的。春生娘性子也好,整天埋頭打理著家里的事情,十幾年也就這么過來了。

春生爹也盼兒子,盼的時間久了,也就認(rèn)命了??汕傻氖清捺l(xiāng)給人張籮的時候,碰到一個外鄉(xiāng)人,兩人小酒一喝攀上了交情。喝醉的春生爹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無后的痛苦,被外鄉(xiāng)人記在了心里,第二天便給領(lǐng)來了人販子,手里正好有個剛出生的男嬰,說是家在山區(qū),爹賭光了家里的大小物件動了賣孩子的心思,孩子剛出生,連滿月還沒到哩。

春生爹買賣也不做了,蹬上洋車子便回家跟媳婦商量。春生娘也是盼著的,立馬回娘家湊了錢,還賣了倉里的麥子,這才把孩子抱來了。

春生爹戶口本上原是有孩子的,計劃生育查得嚴(yán),莊里不少人動了歪心思:多生了孩子上不了戶口,便都安插在了莊上光棍和沒有孩子的夫婦的名下。春生爹戶口上就插了一個,附近莊上的姓張還是姓王,他們倆早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支書來給要戶口本,給送回來的時候本上多了一頁紙,還提來了一籃子雞蛋。春生兩口子當(dāng)時也沒在意,誰知道抱著春生上戶口的時候,竟上不上去了。

那陣鎮(zhèn)上口風(fēng)也嚴(yán),底下莊子整天查計劃生育。支書剛開始還來勸他們倆把這個孩子還回去,后來看沒有效果,便派底下人來鬧,還揚言要搬她們家的東西。

春生爹娘湊晚上沒人的時候去找過胖爺。胖爺可是莊上輩分最大的人,擱到舊年月里那就是族長,他說的話,可信。胖爺?shù)降资菑奈母锬菚哼^來的,從柜子掏出來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毛澤東語錄》給夫妻倆講了半天,可講到黑天點燈了狗都叫喚了,也沒講出個解決辦法來。

隔天,村委會那幫人果然來了,手里還拿著家伙什。春生娘心里記掛著養(yǎng)在炕頭上的胖娃娃,火氣一下子起來了,現(xiàn)在她家門前的高崗上張口大罵,開頭第一句便是:毛澤東他老人家還在的時候……春生她娘還信上帝,喊完毛澤東又換耶穌,把村委會那幫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不光是村委會,四鄰八舍誰也沒見過她這副厲害樣子,春生也在她這近似于撒潑的威武罵聲里,正式成了王府莊上的一員。

村委會的人最后只悻悻地推走了她家門口的大石磨,聽說現(xiàn)在還扔在村委會的院子里,像他們家一樣,長在了半截土里。

春生娘的厲害,也像火柴棍一樣,“噗嗤”亮了一下,便很快熄滅了。

春生自小是擱手心里捧著長大的,這話一點也不假。四歲他才斷了奶粉,又是雞蛋又是肉地伺候著。她娘慣著他,漸漸地,便慣走樣了。

小學(xué)的時候他就被老師送家了好幾次,不是偷東西就是欺負(fù)女同學(xué),有一次,甚至把坑里網(wǎng)魚的地龍薅出來埋了。

到了中學(xué)更過分了,頭發(fā)挑染成了五顏六色的,逢著星期天,除了回家要錢其余時間都窩在網(wǎng)吧里,這不,跟人打架,還被學(xué)校勸回來哩。

趙五爺氣鼓鼓地走了。能不氣走嗎,爺爺來了這娃子都不露頭,MP3里“愛你愛你死去活來”的歌聲把老爺子的責(zé)罵都壓了下去。臨走時老爺子還踹了腳西屋門,罵了句“小娘養(yǎng)的”。春生娘跟在公爹后面,沒敢搭話。

春生爹得著信也回來了,車把上還掛著沒張完的籮,人群自動讓開了一條縫,春生爹握著剎車順手把車子往門口一扔,油紙底下拾了跟粗棍子就往西屋沖。

眾人一看這動靜,知道要出事了,一股腦從破鐵門里涌了進(jìn)來。

門被砸開的時候,MP3正播完了一首歌停了下來。春生爹握著棍子吼:“兔崽子,你給我滾出來!收拾東西跟你叔回學(xué)校!跟人老師認(rèn)個錯,滾回學(xué)校去!”

春生依舊梗著臉,一句不吭。眼看著棍子要挨身上了,春生娘猛地一護(hù),口里喊著:“兒啊,快,快跟你爸說,說咱去?!?/p>

“誰愛去誰去,”春生嘟囔了句。春生爹手顫顫指著他,青筋順著棍子緊繃著:“我當(dāng)初就不該抱你!一點志氣不長你……我……”

棍子“啪嗒”掉地上了,春生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春生愣了一會兒,甩開他娘的手跑出去了。

眾人只顧著看戲了,回過神來時,春生早跑遠(yuǎn)了。

春生爹坐在屋門口佝僂著身子一口一口抽著煙,春生娘跪坐在地上,拍著腿,一聲接一聲地號著。人散了,堂屋里的土還在簌簌掉。

“他娘,孩子學(xué)怕是上不好了,咱還是給他打算另條路吧……你買些雞蛋,晚上咱去求求東平媳婦,問問東平山西礦上還要人不……要是要,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咱得給娃把房子蓋起來哩!還得把媳婦娶了,樣樣不得要錢哩!不上學(xué)就該考慮了,要不然街上人都指著脊梁骨說咱哩……”

春生娘又哭了會兒,爬起來拍拍土去堂屋拿錢了。春生爹狠抽了口煙,怏怏地說了句,作孽吆。

后來,莊上有人說在城里一個小修車鋪子看見春生了,說是成學(xué)徒了,一天十塊錢。

再后來,春生爹就去山西下礦了。走之前,買了兩瓶酒,說是帶給東平的。

春生爹走后隔了兩個星期,春生便回家了。遠(yuǎn)看著,沒瘦也沒胖,頭發(fā)也還是五顏六色的,像野雞,也像猴子。

鬧了這么些時日,憨芳芳的婚事還是定下來了。

憨芳芳的婚事定在胖奶過世后的第三個滿月。

閑云這兩日臉上像是抹了彩,見誰都笑嘻嘻的,人前人后的,也愛搭話了,小菊關(guān)上大門甩鍋甩碗的,卻也擋不住自己妯娌日漸得勢起來。

憨芳芳卻還是那樣,垃圾堆里拾了一件灰撲撲的舊毛褲慢慢拆著,鼻子像狗一樣深深一嗅,就嗅出了人堆的味道,照例一擠,擠到跟前去,邊纏線邊問道:“這啥?”彎彎曲曲的毛線上系滿了活扣。大家還是要躲她的,但不知誰喊了句‘新娘子來了,大家都笑了起來,芳芳大概知道是說她的,毛線往身上一掛,咬著蜷曲粗壯的食指蹦跶著跳舞,一身肥肉上下都跟著顫動。

往前推二十多年,閑云的漂亮在附近幾個村里算是數(shù)得著的。人又精明,看不上油嘴滑舌的后生,偏瞧準(zhǔn)了老實能干的大山。胖奶人是極好的,不愿意委屈了自己的兒媳婦,找齊了十八輛嶄新的大梁自行車,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給他們辦了婚禮,那日來鬧洞房的后生比往常多了一倍,大山的臉讓酒熏得黑里發(fā)紅,抱著枕頭喊媳婦,口水把鴛鴦戲水的枕頭面都浸濕了。

那些日子都是漬了蜜的,聞聞都甜得慌。給芳芳收拾完尿臟了的床鋪后,閑云都會倚在床上想,卻也不敢想深了,想深了會落淚的。不光日子難熬,那些探尋的眼光像鈍刀子一樣,隔著空氣也會把她磨疼的。

起初懷孕的時候也沒覺得怎么樣,大山雖笨,對自己卻越發(fā)小心起來。嘴饞了,他出去遛一圈,總能打找個鳥或兔子的,胖奶手藝又好,連湯帶肉閑云都吃得渣渣不剩。她每次都不好意思——年成不好,大家肚子里都少油水,他們卻是不在乎的,連公公都很欣慰,仿佛好處都讓自己未出生的寶貝孫子得了似的。

產(chǎn)婆說是女孩的時候,閑云心里不是沒有失落,可婆婆胖奶坐在炕頭上暖心暖肺地安慰:“女人啊,都是先開花后結(jié)果,你的福氣在后面哩!”慢慢的心里也就回過味來了。然而好日子沒多長,閑云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不光是她,來家里探望的親戚鄰居們都覺出來不對勁了:這女娃娃不會哭,讓喝奶喝奶,到了時間也睡覺,就是倆眼睛木木的,怎么哄都都不會滴溜滴溜轉(zhuǎn)。大山湊了錢帶去縣醫(yī)院檢查,戴著眼鏡的醫(yī)生文雅而又惋惜地說“智障”,旁邊一人接了句,嗨,就是傻子!閑云腦袋‘轟地一下就暈了過去。

閑云醒過來的時候在自家的炕上,嬰兒的屎尿味和奶香氣齊整整地涌了上來。大山像雕塑一樣,只給她留了一個背,厚而沉。旱煙的味道彌漫開來,熏得閑云眼睛發(fā)酸。沒機會了,她一陣無力,連說話撒潑的機會都沒了,這是她家,不是白得刺眼的醫(yī)院里。

街上是最藏不住秘密的,胖爺木著臉從三輪車跳下來的時候,大家就都明白了。臟話像陰溝里的水一樣,什么在娘家的時候就不規(guī)矩啦,身體有毛病啊,不吉利啊,都從門縫里漫進(jìn)來,流到了閑云坐月子的炕上。

然而二十年癡傻的光景,一眨眼也就這么過來了。

長大了的憨芳芳很愛熱鬧,總往人堆里扎。喪事還好說,杵著個瘋瘋傻傻咬手指頭蹦跶的人礙不著什么事兒,喜事可是有忌諱的,誰家辦喜事,總是要派個人提前通知大山一聲,大山家便上了大銅鎖??摄~鎖也鎖不住芳芳的哭叫聲踢門聲,那哭嚎常常從街頭蕩到街角,很是嚇人。

癡傻的憨芳芳發(fā)育得很好,一雙奶子總是從破衣服里拱出來,隨著她蹦跶不停地晃悠。加上生活逐日好了起來,又不拘著她吃什么,長大了的憨芳芳臉比以前生生大了一倍,腰身也粗了起來。膨脹的肥肉將她身上最后一點兒孩時的靈氣也擠沒了,從身后看,憨芳芳越發(fā)像個婦人了。

于是街上總有些不務(wù)正業(yè)的后生,開始莊前屋后轉(zhuǎn)悠了。后生們平日都愛逗芳芳。有些還好,無非是搶她的毛線團引她蹦跶,以此看她晃悠悠的奶子。有些下作的,竟引她脫褲子耍著玩。大山撞見過一次,沖進(jìn)家拎了灶膛上的菜刀黑著臉就砍。那些沒膽的后生腿都嚇軟了,跪在地上喊‘叔叔爺爺。打那之后,莊上再怎么囂張的后生,見著憨芳芳,都忙不迭地要避開了。

除了湊熱鬧,芳芳也愛去火車道旁玩?;疖囀呛茉缇烷_通的,赫赫有名的京九鐵路。剛建成時,村里人很是喜歡去看火車。一擺手,車上的人還會扔些東西出來。大多數(shù)是吃剩的餐盒,筷子,有的時候也有易拉罐。不管是什么,拾著了,總是寶貝。后來人們都看膩了,留在那兒的,只剩些傻子了。

從辦完胖奶的喪事,閑云的眼皮就跳得厲害。她尋思著粘口水貼白紙時,芳芳已經(jīng)出事了。

三爺家的地挨著火車道,下晌時仰著脖灌了幾口涼白開,剛想扛上鋤頭回村,聽見了身后咿咿呀呀的叫聲,一回頭,竟是憨芳芳沖她打招呼哩。再一看,兩條白花花的腿便像蟲子似的鉆進(jìn)眼里。三爺眼一暈,心里‘咯噔一下,想著準(zhǔn)出大事了,扔下鋤頭就往村頭跑。

幸好趕上下晌,男女老少一群人呼啦啦就涌過來了。有幾個婦女趕在前頭用褂子圍住了芳芳的下身,老爺們兒則扛著鋤頭圍住了橋洞子,果然有人在里面。三爺用鋤把搗了搗,那人抬起頭來,竟沖眾人笑了笑。有人認(rèn)出了他,嚷嚷著“曹莊那大傻子”,那傻子還是笑,嘴咧了半天漏出句‘女的,臉一紅,就轉(zhuǎn)到了墻角里。

曹莊的人很快就來了,當(dāng)然不能請到大山家去,閑云都快哭暈過去了。村人商議了一下,領(lǐng)去了三爺家。三爺本來就是場面上的人,又在一條街上住著,怕是再合適不過了。

曹莊那婦人打躬道歉嘴里一勁兒說對不住,面上卻是藏著笑的。她說,自家兒子傻得不透,懂人事,還會騎自行車嘞,他哥哥在省城,過起日子來總會顧著自家弟弟的。再有,她和她男人還年輕,會替小兒子打算好的,他們要是有了娃娃,后邊日子也有指望了不是。

三爺把這些話原原本本地轉(zhuǎn)述給大山兩口子時,閑云的嚎哭才慢慢停住了。到了最后,那一滴淚珠也干在眼角了。

大山屋里的燈亮了一夜。雞一波波打鳴時,憨芳芳的婚事就定了下來。

結(jié)婚那日,芳芳的臉上涂滿了紅胭脂,衣服也是鮮紅的,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竟有七八成新。閑云囑咐大山買了十幾掛鞭炮,扔在大門前,噼里啪啦放了好大會子。

男方的哥哥專門派了車來接親,一莊老少擁著芳芳往車前靠,芳芳大概也知道自己被人關(guān)注,咬著指頭使勁晃悠,摸著車燈說:“這啥?”眾人都被惹笑了,開開車門推著芳芳進(jìn)去。車走很遠(yuǎn)了,人群還沒散,不少人嘀咕說這女伢子好命啊,剩下的人附和著。大家都沒看到坐在車?yán)锿媸种割^的新郎官兒,比大山還要大的滿臉皺紋的新郎官兒?;蛟S是看見了假裝作沒看見。

不管怎樣,憨芳芳還是嫁了。

支書又胖了,往街口一站,活脫脫的一尊雕塑。

不光是支書,莊上大部分人都活泛起來了,就連三嬸,也每天央著孫子教她學(xué)騎自行車哩。

王府莊在魯西南的邊邊上,又在兩市的交界處,界牌豎得模糊,兩邊爭了許多年,爭倦了,索性都放手了,不怎么插手管了。雖偏了些,卻還不至于和外面隔起來的。尤其是這幾年,莊東邊蹭的一小段國道剛翻新了,遠(yuǎn)看著,油光水滑的,像大姑娘的烏辮子。

路沒引來好后生,卻在東邊開了一條縫,把莊里的邊邊角角都照亮了。

這不,路邊上又建了幾家塑料廠,路邊上貼滿了招工告示,一天五十。不挑人,連三嬸這樣的老太婆都要哩!

起先只有兩家面粉廠,魯西南的小麥?zhǔn)浅隽嗣暮?,又賣得便宜,很是掙錢。廠里要工人也像考學(xué)面試,難進(jìn)哩,誰家媳婦進(jìn)了,頭都是高揚著的,生生比別人高出一截來,像那一車車運走的精裝面條,也貼上了外面的標(biāo)簽。

路修好后,廠子漸漸多了起來,除了面粉廠,還有紡織廠,玻璃廠,這兩年,還多了幾家塑料廠。不論開什么廠子,村委會總要光顧的,支書腆著往大鐵門前一站,大家就都知道了,一家新廠子又要招人了。

三叔和三嬸又吵起來了。三叔是莊上的場面人,婚喪嫁娶的,總?cè)辈涣怂麃頁沃???伤麛r不住三嬸要去做小工,小工是什么?擱以前那可是受剝削受壓迫的!三叔想不通,這些個男男女女,怎么老愛往那”轟隆隆”的機器廠里鉆呢?老老實實在地里刨口食不才是莊戶人的正經(jīng)事嗎?

可三嬸不聽他的,爺們再場面,也沒見往家?guī)н^幾分錢。不像人家對門秀蓮家,剛搞了裝修。鏡子樣的地板,大彩電,還有什么席什么思……乖乖,就是娘娘,也睡不上她這么軟的床吆!

三嬸不想當(dāng)娘娘,黃土都埋半截子了,可掙個仨瓜倆棗的,還能給孫子買塊糖不是。想到孫子,三嬸就定了主意,朝自家老爺們兒撇了撇嘴,回屋收拾缸子和做工用的舊衣服了。

廠子多了,莊上的野孩子也多了。廠里上班的爸爸媽媽們都帶來了飯,顧不上他們了,一個個的不是推給了爺爺奶奶,就是吃家里早上留的飯。孩子們手里的錢也多了,一到下學(xué)的時候,莊里到處都飄蕩著汽水或辣皮的包裝袋子。

順順家里總是會聚些半大孩子,張秀蓮家新買了電腦,順順借著光成了王,孩子王。

于是,輪不上玩的孩子們便扯著掙了錢的父母哭鬧一陣,家里也就都添了電腦,爺爺奶奶家也不去了。下學(xué)時在小賣店買包方便面,或者扒拉些早上的剩飯,一雙雙小眼睛就釘在了電腦上,等過了上課的點才兩眼紅彤彤地飛跑向?qū)W校,有大半的孩子是要罰站的。

有些愛管閑事的老師找過家長,可人人心思都在掙錢上,哪有那心思管孩子。一輩輩的,都是在村里放養(yǎng)長大的,頂多拍拍孩子的頭,隔天多掏些零花錢。

只有過年時,街上的孩子才又漸漸多了起來,彎腰撅腚地點從集上買的各樣小煙花。

三爺還在卷旱煙,大家都勸他買過濾嘴嘴的香煙,說是健康??扇隣敵椴粦T,還是覺得自家院里的旱煙葉勁大,有味。煙葉紙是問問順順要的,隱隱約約能看到個紅筆寫的“3”,大山瞧見了,打笑般的問順順:“年下這會,你考了幾大分???”

“他數(shù)學(xué)沒我多五分”,新語點著了炮仗迅速捂著耳朵說道。

“那你多少?”

“28”

街上人就哈哈地笑了起來。

三爺?shù)臒熆斐闆]了,虛虛浮浮的煙影里,他聽到了哭聲,粉粉嫩嫩的嬰兒的哭聲。是新語,是順順,還是這一大片的娃子。三爺沒吱聲,煙飄盡了,再一聽,是笑聲。哦,是這一街的笑聲。

春生娘得孬病了。懂行的人看了化驗單說是癌,癌是看不好的,傳來傳去就成孬病了。

莊上得孬病的人多了起來,多是熬不過幾個月的,雖然大魚大肉的伺候著,人卻越來越瘦,脫了形似的。漸漸地,連呼吸都瘦沒了。

有些老人找到了村委會,說這”轟隆隆”的廠子壞了老祖宗的風(fēng)水,得趕緊停了,要不然會有報應(yīng)的。

真的是壞了風(fēng)水吧,面粉廠還好,無非就排著污水。那些塑料廠確是厲害的,說是什么美國垃圾,味道刺鼻的很,整日里飄在莊子的上空,做工的人手都熏爛了,嶄新的紅塑料盆卻一車車?yán)搅送饷妗?/p>

村委會在幾個廠子贊助下翻了新,還置辦了一批健身器材,越發(fā)的氣派起來了,自然是不會理會這些迷信的話的。

莊上的人也過慣了上班的生活,誰也沒時間停下車子望望灰蒙蒙的天。氣味兒難聞怕啥么,反正能聞慣的。

春生娘的葬禮上,請的是外面的司儀,黑壓壓雇來一群哭靈的人。

人散場的時候,三爺換上了場面上穿了藍(lán)布褂子,端嚴(yán)地站在墳頭的右邊,高聲念了路引。

田里很靜,有幾只灰頭鳥兒在墳頭上空飛著,像在伴舞。

后記

開春了,路上曬暖的老人多了起來,烏泱泱的一大堆。

凝神閉眼,像在唱空城計,又想是重溫舊日的英雄夢。誰知道呢。

誰知道呢?

作者簡介:劉歡(1987-),筆名:妙桀,男,河南鄭州人,鄭州市管城回族區(qū)十八里河鎮(zhèn)南小李莊小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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