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玲

季節(jié)交替的神經(jīng)似乎有些紊亂和焦躁。天空晦澀滯重，像團撕扯不開的亂發(fā)，亦如同中年女人日漸模糊和暗淡的臉。何小青第三次接到同一個陌生手機號碼打來的電話時，晦暗的心情突然遭受強電流沖擊一般，異常刺目地亮了一下，先前如亂發(fā)糾結(jié)一團的思緒便基本梳理清晰了。

這是一個擠滿噴嚏的上午。在何小青看來，它更像一個疲憊不堪的黃昏?？諝庵械母m異常亢奮，濃重的土腥味稠密交織著讓人憤懣的燥亂。這讓天空看起來越來越低，越來越沉，昏黃一片，好像是伸手就能從頭頂拽下的一坨爛泥。如果可能的話，何小青很愿意拿一把鋤頭把頭頂上的爛泥堆挖出一個口子透點亮光進來，就像立時能打通她現(xiàn)在堵塞嚴(yán)重的鼻腔，讓她能夠自由舒暢地深呼吸。

何小青從早上起床開始便涕淚交加地不停打噴嚏。給女兒田禾做早餐時，她不停用紙巾擦鼻涕。田禾吃早飯時有點陰陽怪氣，她說，我的媽呀，你沒把擦完鼻涕的紙巾下到面條里吧，今天的面條味道怎么有點怪怪的？何小青接著打噴嚏，無暇回應(yīng)田禾的話，但噴嚏已打出了幾分惱怒，擦拭鼻涕時的面目也開始猙獰。田禾有些心虛地說，至少你打噴嚏時有不少飛沫落到面條里了。何小青無語?，F(xiàn)在的孩子，需要表達的意愿太多了，借口也多，像水底里的魚不斷吐出許多水泡，一串接一串的。其實想通了就是些泡沫，根本別去理會，這個社會到處都充滿了泡沫，孩子吐幾個泡兒算什么。

但如果讓何小青選擇，她還是喜歡空氣中能夠充盈一些泡沫，哪怕一點點。這跟她的愛好有關(guān)。

何小青已經(jīng)堅持一年多沒有吃過晚飯。女兒田禾十歲以前，何小青每天的晚飯就是吃女兒的剩飯，女兒剩多少她就吃多少，反正女兒總會剩飯。每晚，女兒邊吃飯邊玩耍邊說話邊看電視有時還含著滿嘴的飯菜跑來跑去，何小青搬個小凳子坐在一邊，連哄帶騙地圍著女兒吃飯，直到女兒怎么都不肯吃了，何小青便端起女兒剩在碗里已面目全非的飯菜一掃而光，然后收拾、擦洗、打掃。那時候何小青很瘦，但她從不認(rèn)為自己很瘦就應(yīng)該端端正正坐在餐桌上吃晚飯。何小青晚飯是否吃好的標(biāo)準(zhǔn)只取決于田禾吃得怎樣。田禾十歲以后不剩飯了，吃多少飯自己盛多少，專心而生動地吃晚飯，胃口兇猛，牙口鋼利，亮閃閃香噴噴的吃飯感染力在餐桌上鮮活彌漫。何小青受田禾感染，也坐在餐桌上專心吃晚飯。這樣吃了兩年，田禾個兒頭就竄過了何小青。田禾十三歲時，何小青與田禾面對面站一起，何小青看田禾就得微微上揚眼簾和下巴。這時，何小青才發(fā)現(xiàn)，天天上餐桌專心吃晚飯的結(jié)果并不一樣，女兒高挑修長，自己卻圓滾滾肉囊囊的像個裝滿棉花的敦實麻袋。何小青看不下去自己在鏡子里的模樣，決定不再吃晚飯，否則怎么對得起漂亮的田禾——女兒與同學(xué)之間常評論誰的媽媽是否漂亮有氣質(zhì)，她絕不能因為自己的肥胖令女兒喪失評論別人的話語權(quán)。唉！現(xiàn)在的孩子真讓人不敢懈怠。

節(jié)食剛開始幾周，她一看見女兒和田立軍吃晚飯就坐立不安，不由自主坐到了餐桌上，心想就吃一點點，嘗個味兒就住口。但事實上只要嘗了第一口，便一口接一口吃個沒完，就好像魚咬上了鉤，再想擺脫魚鉤談何容易。直到女兒田禾吃飽離開餐桌，她才能住嘴。何小青吃飽了飯便懊惱不已，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試圖消耗一些吃進胃里的食物。田立軍說：“你這才叫吃飽了撐的！”何小青明白一個人的習(xí)慣不可能輕易改變，如果強行要改，必須有另外一種新習(xí)慣替代。但是，建立什么樣的新習(xí)慣可以替代吃晚飯呢？何小青想，不管干什么，首先要分散晚飯時段的注意力，眼睛不能老去看田禾吃飯，得讓自己有點不能上餐桌的理由。晚飯時分給田禾洗衣服就在這時成了何小青的新習(xí)慣。

田禾以前的衣服都是何小青用洗衣機洗，不管多少，三天洗一次。田禾十三歲以后，與其說她愛干凈不如說她愛臭美，每天都換衣服。晚上放學(xué)一回家，無論衣服臟不臟，從里到外全部脫了，換上干凈的家居服，把脫下來的衣服扔進洗衣機里。至于明天穿什么，那是她所擅長的事情，不用何小青操心。何小青等田禾坐到餐桌上，便掏出田禾剛?cè)舆M洗衣機的衣服，拿進衛(wèi)生間，一件一件用手搓洗。何小青給田禾洗衣服很是仔細(xì)認(rèn)真。她不用洗衣粉，洗衣粉里的某些化學(xué)物質(zhì)不好揮發(fā)，對孩子身體不好；她也不用肥皂，肥皂洗出來的衣服有股子水底淤泥的腥味兒，她可不能讓田禾穿有腥味兒的衣服——一個小女孩兒身上的味道，決定了她將來的生活品味。何小青用市場上最好的洗衣液搓洗田禾的所有衣服。她還專門在網(wǎng)上淘了一套手工洗衣用品，有大小洗衣盆，大小搓板，大小衣刷等等。讓何小青意外的是，這些東西不僅非常好用，它們的存在還讓洗衣服變得有趣味起來。何小青在洗衣液所制造的泡沫中 赤 赤地搓洗衣服，像田禾有聲有色地吃晚飯。衣服一件件放進泡沫里，被泡沫淹沒浸透，何小青有節(jié)奏地在搓板上搓洗，胳膊一伸一縮，身體一仰一合，手掌一張一弛。 赤 赤 赤，泡沫因力度和速度而豐滿圓潤，雪白噴香擴張得到處都是，五彩瑩亮如同何小青快樂柔軟的心情。泡沫讓這個世界的一切變得那么可愛。衣服一件件如沐浴在泡沫中的美人兒，白的雪白，粉的粉嫩，綠的青翠，藍的瑩藍。待衣服蓬松簇新地從泡沫中出來，失去衣服依托的泡沫便漸漸單薄，殘存的泡沫似乎在衣服褶皺里輕輕嘆息，細(xì)聽有清風(fēng)掠過水面的響聲，噼噼啪啪的猶如水中的小魚悄悄擺動身體。田禾跟所有到家里來玩的同學(xué)說：“我的衣服根本穿不到過時，我媽絕對會在衣服過時以前把衣服洗壞?！闭f著，還模仿兩下何小青搓洗衣服時的姿態(tài)。何小青認(rèn)為女兒說這話是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她，換句話說，是她給女兒一種特殊的小優(yōu)越感。這激勵了何小青，每天晚上給田禾洗衣服成了越來越有意思的一件事，是那種滿心歡喜的情趣盎然。何小青也就用了十多天時間，便讓手工搓洗衣服這件事完全替代了自己的晚飯。

何小青如此熱愛每天給田禾洗衣服，以至于她在單位里看見什么都想洗一洗。操作室的桌椅用具在她制造的泡沫里逐漸錚錚閃亮。煉油和化肥裝置都運行正常的時候，她把班里所有能夠清洗的儀表工具也洗了一遍。清洗不但使周圍所有的一切永遠都像新的一樣，還使所有人感覺愉悅舒暢。而何小青長期清洗的節(jié)拍和耐心，也讓她眾望所歸成為煉化儀表系統(tǒng)的標(biāo)兵女班長。她越發(fā)成了人們羨慕的對象——丈夫事業(yè)有成，剛?cè)胫心暌烟岚胃碧?；女兒聰明漂亮，學(xué)習(xí)始終保持年級前三；自己在單位受人尊重，所有人見到她都敬重地喊：何姐。一個女人，在人到中年之際打造了屬于自己生活的完美組合，她還要求什么呢？

上午何小青在煉油催化裝置上調(diào)試檢測儀表的時候，看著模糊昏黃的天空，鼻腔里越發(fā)堵塞滯重，眼角膜奇癢難忍，眼眶里充滿渾濁的液體。持續(xù)不斷的噴嚏讓何小青腹腔酸痛，腰膝發(fā)軟——原來打噴嚏也是一件特別耗費體力的生理運動，這讓日常檢測儀表變得非常疲累。她一路走下裝置臺，天空也隨之不斷下降高度，陰沉沉地好像一面即將坍塌的墻。何小青心里不斷累加一層層的煩亂和沉重，加之無邊無際的浮塵和沒完沒了的噴嚏，她不由想起那個給她打過兩次的陌生電話，心中的憤懣無可遏制地爆發(fā)了。她打著噴嚏在心里對著天空破口大罵：該死的天，要么你就狂風(fēng)大作暴雨如注，要么你就陽光燦爛晴空萬里，你他媽的死不死活不活地弄得到處烏煙瘴氣，你還算是個天嗎？何小青終于對著天空喊出聲來：“你他媽的還不如死了算了！”

但不管何小青怎么詛咒怎么罵，天還是天，有誰聽說過天會死？何小青悲切切地想，你死不了難道非要把我折騰死不可？這時，那個陌生電話第三次撥響何小青的手機。一剎那，何小青打了一上午的噴嚏停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猶猶豫豫的聲音，不算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里，每個字都吐露著暗箭難防的客套。您好！請問是何小青嗎？

何小青緩緩吸一口突然堅硬的空氣，積蓄多日的憂慮瞬時變?yōu)橐磺粓远ǖ谋瘣怼．吘鼓吧娫捓镞@個女人開口說話了。前兩次電話接通后，電話那頭什么都不說。何小青聽見接通的電話里有輕微壓抑的喘息聲，一片陰影如飛鳥展開雙翅迅速籠罩何小青心頭。由此，何小青斷定這是個女人。連續(xù)兩次這樣的電話，電話那頭的女人始終沒有說話，好像在醞釀什么，何小青也不說話，一副等待醞釀結(jié)果的樣子。她們就這么拿著手機對峙。最終，那頭的女人承受不住，停止醞釀，掛了。

何小青上呼吸道堵塞得越發(fā)厲害，她仰起頭，長吸一口氣，甕聲甕氣問道，我是何小青，請問你是誰？找我什么事？

對方幽幽地嘆了口氣，氣息通過手機傳來，何小青幾乎立刻就看見了一個凄清哀怨的女人的樣子。女人說，有一個人與你我有血肉關(guān)系，如果我不找你談?wù)勥@件事，我這輩子也過不去這個坎兒。你還想不起來我是誰嗎？

何小青鼻腔里一陣癢熱，用盡力氣打了兩個透心徹骨的噴嚏。噴嚏聲響亮尖銳，直刺心底，她以前所有的猜疑都隨著心被刺穿而豁然明亮——田禾，她的心肝寶貝。她十幾年來一直懸心的事即將發(fā)生了。

眼淚涌上何小青的眼眶，好在浮塵天氣里重度發(fā)作的鼻炎掩蓋了她胸腔的嗚咽。

對方又輕輕嘆息了一聲。何小青受不了這個，從嘆息聲中她聽出了女人的溫婉，可以想象她嬌嬌弱弱一副惹人同情的樣子。沒錯，這個世界人們總習(xí)慣偏向被同情的一方，可是，何小青怎么辦？她就活該把苦水往肚子里吞？何小青所有的堵塞下沉到心里，她咬著牙地對著手機說，我不會拐彎抹角，有什么話我就說什么話。你聽好了，不管你有多大能耐，在這件事上我決不會妥協(xié)讓步！

女人在手機那頭發(fā)出一些壓抑的哽咽，她像被何小青傳染了鼻炎一樣 了聲音，她依舊連連嘆息著說，都是做母親的，我也是為孩子著想，事已至此，你又何必這樣呢？

孩子！何小青一早明白這是女人打電話的關(guān)鍵問題。何小青憋悶的胸膛快炸開了，她氣憤地駁斥女人：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說孩子？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

何小青氣勃勃地掛了電話。

昏黃濃重的天色沒有絲毫舒放和緩的跡象，倒越發(fā)濃密混亂有了欲蓋彌彰的味道。何小青感覺天要塌下來了，但心里又希望這世界能徹底地天翻地覆一次，這樣大家都被砸得稀爛，誰也別想好過。但她馬上又想到了田禾——她剛滿14歲的女兒，難道亭亭玉立的田禾也要一同被砸得稀爛？這女人好狠毒，14年了，她從哪里冒出來，毫不手軟地戳點何小青心里最痛的地方。

晚上回到家，田立軍有一眼沒一眼地看電視，時不時擺弄他的手機，還嘿嘿笑著轉(zhuǎn)發(fā)微信。那些不清不楚的笑意讓田立軍整個人看上去有種曖昧的色彩，田立軍被這色彩涂抹得不三不四不正經(jīng)的樣子。何小青一時沒了主意。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這讓何小青懷著一肚子心事卻無法訴說。她突然感傷，在這件事上，也許只有古閃能聽她傾訴。

古閃是一個護士。當(dāng)初何小青生孩子時，何小青與田立軍都因為她的名字覺得這個小護士總是亮閃閃的。田小青從那時起與古閃成為好朋友。古閃結(jié)婚沒幾年就離婚了，又沒孩子，沒事經(jīng)常來何小青家里玩。田禾過10歲生日時突然大聲許愿：愿家里永遠不要有外人插入，自己和爸爸媽媽三人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誰都知道生日許愿是在心里默默企盼的，田禾這樣的舉動這樣的話語當(dāng)時就讓何小青敏感地看了一眼田立軍。她看到，丈夫的目光明顯躲閃慌張。事后，何小青問女兒為什么生日那天大聲許愿望，女兒的表情極其古怪，好像臉上涂了一層劣質(zhì)的霜。她說：“你每次值夜班，古閃阿姨就來家里和爸爸聊天，聊到好晚才走。我看得出來，古閃阿姨一來爸爸就很高興，爸爸跟你在一起從沒這么高興?！?/p>

何小青這才想起兩個月都沒見古閃來家里串門，卻原來自己每周值一次夜班她就偷偷跑來和丈夫說笑到深夜。難道只是說笑？何小青認(rèn)真地想了想，她確定女兒田禾在家，他們還不至于有什么不軌的行為。但是，僅憑古閃背著自己和丈夫來往，這里面難道沒有聊天以外的其他心思？女兒田禾不是都看出來田立軍的情緒很愉悅嗎？晚上又輪到何小青值班。她把裝置上的儀表都檢查過一遍之后，如果是往常，就去值班室打開簡易床休息。但今天，何小青眼睛盯著鐘表，零點到來時，她飛快地騎車回家。

當(dāng)何小青打開房門時，古閃果然和丈夫都還在客廳里興高采烈地聊天。見到從天而降的何小青，古閃臉上的表情像突然出現(xiàn)故障呆滯不動的儀表盤。她機械地站起身來，身體像根僵硬的故障儀表指針磕磕卡卡地別不過勁兒來，她說：“我不知道你今晚上夜班，好久沒見你，想跟你聊聊天。”何小青沉著臉不說話。用不著說什么，臉色其實就是最好的言語。這是剛?cè)肭锏囊粋€夜晚，古閃仿佛被何小青臉上的肅殺秋風(fēng)一股腦兒吹出了家門。田立軍眼珠悠悠轉(zhuǎn)動，像茫茫夜色中一只倉皇找尋出路的田鼠。何小青心里倒暗暗松了口氣——這足以說明兩人還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舉動。田立軍囁嚅半天，說：“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人家古閃本來就是來找你聊天的。”何小青直直看到田立軍躲閃不定的眼睛深處去：“每周專門在我值夜班的這天晚上來找我聊天？”

空氣宛如夜色一般沉重，但所有的沉重終究被遺留在這個初秋的沉寂夜色里。那個秋天對何小青、田立軍和古閃都有不為人知的蕭索和寒涼。古閃仿佛一道閃電，從何小青生活中消失了。田立軍一臉的破敗情緒，甚至都不偽裝掩藏一下他臉上的失落。過了幾天他忍不住辯解：“說實話，我就是喜歡和古閃聊聊天，真沒想干什么?！焙涡∏嘞嘈盘锪④娬f的是真話，也看出田立軍真為自己還沒干點什么而懊惱。好在這種失落并沒有維持多久，在秋末冬初的時候，田立軍被提拔為副處級干部。田立軍欣喜地嗅到初冬潮濕厚實的空氣中讓他迷醉的氣息，那些委委屈屈長在心底的花花草草，一眨眼就被秋日最后一縷殘風(fēng)吹散在冬日曠達的云煙里。田立軍繁忙的生活像他突然沸騰的血液，從四面八方奔襲而來。他不無感慨地對何小青說：“如果不是你及時阻礙，我再和古閃聊天聊下去，肯定要出事。只要有了這樣的事，自己煩惱不說，這次副處還不一定會提拔誰呢！”

古閃后來也給何小青發(fā)了個短信，滿是愧疚和真誠的歉意，她在短信里說，女人是種因一時的感性而敢于蒙住雙眼向前奔跑的動物，但她今后要睜開雙眼了。沒過多久，何小青聽說古閃又結(jié)婚了。何小青把這個消息說給田立軍聽，田立軍沒有絲毫反應(yīng)，沒心沒肺地說：“哦，又結(jié)婚了？是該結(jié)婚了，再不結(jié)婚就剩下了?！?/p>

何小青此時倒很希望古閃再時常來家里串串門，畢竟她了解古閃是個明朗的人。

今晚何小青的臉色一直表明她在生氣，可田立軍的目光根本不向她這里看，她的臉色和生氣都如洗完衣服后殘余的微小泡沫，一次次被田立軍滿不在乎的冰涼水流沖洗得潰不成軍，直到干干凈凈。她坐在沙發(fā)對面看田立軍，幾次欲言又止，焦躁不安又不知如何開口。生了一會兒悶氣，還是對田立軍說：“早上我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边@本是一個開場白，要說的話其實還沒說出來。但何小青不想說下去了，她覺得田立軍聽了這句話應(yīng)該有所震動，她想讓他感覺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可是田立軍在沙發(fā)上換了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姿勢?！罢l打的？”何小青不語，加重了臉色，是血紅透著青黑的隱忍和蓄勢。田立軍知道何小青不會輕易給人使這樣難看的臉色，連忙正色問怎么了。這時家里的座機響了，何小青一看來電顯示，又是那個女人！何小青心里猶如雷電轟鳴，她拿起電話直奔主題：“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你究竟想干什么？”女人很冷靜，說：“沒必要出口傷人吧？我只是希望我們能好好談?wù)?，其實這件事情完全可以兩全其美。”

何小青頭暈?zāi)垦?，全身顫抖臉色鐵青，還兩全其美？她的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何小青悲憤的樣子讓田立軍覺察到電話的不同凡響，他接過電話問：“你是誰？打電話干什么？”

女人又使出慣用伎倆，悠悠地長嘆一口氣說：“你們別以為裝不認(rèn)識我就可以徹底解決這件事。事實擺在那里，大家心里都明鏡一樣，你們?yōu)槭裁床粸楹⒆酉胂?，這樣強硬的態(tài)度又有什么好處？”

田立軍更加莫名其妙，他生硬地問：“什么意思？誰認(rèn)識你？你是不是有??！”何小青最聽不得她說為孩子著想的話，氣急了反倒鎮(zhèn)定和強悍起來，一把搶回電話問：“你準(zhǔn)備把我的孩子怎么樣？”女人說：“我沒想把你和孩子怎么樣，一切都以你情愿為前提。我看你們今天情緒都很激動，也不可能談什么具體問題，我過兩天再跟你們聯(lián)系吧?？傊?，我沒有惡意。”

女人掛了電話，并沒有給何小青痛罵她的機會。

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何小青的大腦被這句毫無根據(jù)的話堵得密不透風(fēng)，無論如何閃不出刀一樣犀利的語句，能夠痛快淋漓地大罵解恨。田立軍不耐煩地嘟囔，他媽的這究竟是誰？打這種莫名其妙的電話想干什么？

何小青淚如雨下。幸好女兒田禾今晚和同學(xué)看電影去了，不在家。她泣不成聲地問田立軍：“我們的孩子田禾，她出生的那個夜晚，你都忘了嗎？”田立軍立時臉色凝重。

穿過14年的光陰回望何小青生孩子的那個夜晚，仿佛站在歲月的制高點上 望視野愈加寬闊的生活背景，那深不可測的傷痛如荒漠上日久沉積的陰霾，瑣瑣細(xì)細(xì)，噬骨鉆心。

那個夜晚其實是從下午開始的。何小青沒有像其他產(chǎn)婦一樣敞開兩條大腿仰在產(chǎn)床上發(fā)出各種痛苦的聲音，她赤裸著身體，挺著圓鼓鼓的大肚子，順著產(chǎn)房四面的墻壁轉(zhuǎn)圈兒。一圈一圈又一圈，何小青時時腰胯酸脹，又陣發(fā)性腹痛難忍。古閃說，沒事沒事，這才剛開始，還早呢。何小青無奈地用背頂住墻面，背上汗津津的，頂在有些暗舊的墻皮上有一種冰涼的針刺感，一瞬間腰胯的酸脹似乎減輕。這是何小青所在石油生活基地的一個衛(wèi)生所，雖然有門診樓和住院部，還分了科，但這就好比一個生在貧苦農(nóng)家有遠大志向而又嚴(yán)格要求自己的人，雖然向往書香門第，從舉止到言談都有了讀書人的味道，但骨子里還是個鄉(xiāng)下人。石油衛(wèi)生所盡管外表看著氣派，管理也算仔細(xì)，有醫(yī)生有護士，但各方面粗陋的條件和單薄的技術(shù)力量，顯示它到底不是醫(yī)院，只是個衛(wèi)生所，就連孕檢也做不了。孕檢也不是完全不能做，摸一摸，聽聽胎心之類還可以，B超就很難說有什么技術(shù)成分，能看出有圖像就不錯了。據(jù)說做B超的那個男大夫一年多以前還是醫(yī)院的發(fā)電工，專門負(fù)責(zé)醫(yī)院停電時臨時發(fā)電供電。他象棋下得好，原來做B超的大夫是個象棋迷，沒事經(jīng)常叫他去B超室，兩人關(guān)起門來下棋，每每輸了棋，大夫就賣弄地跟發(fā)電工講B超機的專業(yè)操作知識。有時來了病號，發(fā)電工還上機給人做B超，做完洋洋得意地說：“這沒有下象棋難嘛！”沒多久，B超大夫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B超室就這么一個大夫，沒人替，衛(wèi)生所也知道發(fā)電工以前給病號做B超的事，倉促間讓發(fā)電工進B超室頂幾天，等分配來專業(yè)人員再換人?？墒冀K也沒見專業(yè)人員來戈壁上的石油衛(wèi)生所，發(fā)電工就一直在B超室給人做B超。何小青在孕期六個月前做過兩次孕檢B超。發(fā)電工態(tài)度很好，總是笑瞇瞇地說，沒問題，你懷的孩子很健康。何小青孕期六個月后再沒去做過孕檢B超，她覺得即使自己再去一百次，發(fā)電工也還是說這兩句話。

何小青是午睡起來開始有生產(chǎn)跡象的。被推進產(chǎn)房后，負(fù)責(zé)接生的醫(yī)生來看了看，說至少到傍晚才能生。何小青就留在產(chǎn)房待產(chǎn)。古閃這時讓何小青別那么張開身體躺在產(chǎn)床上，離孩子出生還早，下產(chǎn)床溜達著混時間吧。古閃還對何小青說，其實站姿是一種促進生產(chǎn)的姿勢，婦產(chǎn)科一般不讓產(chǎn)婦下產(chǎn)床，主要是怕麻煩。她說，你不知道收拾洗刷消毒那些血污和排泄物有多麻煩，我們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反正遲早都要生，就在床上躺著吧，生完把產(chǎn)床上一次性用品一收一扔就完事。古閃說這話時一臉的職業(yè)疲勞和麻木。但古閃對朋友不怕麻煩，她鼓勵何小青忍住陣痛在產(chǎn)房里來回轉(zhuǎn)圈兒，還給她準(zhǔn)備了便盆。古閃真誠地說，你放心轉(zhuǎn)圈兒，生完后我來收拾洗刷。

簡陋的產(chǎn)房里有兩張產(chǎn)床，另一張床上的女人高舉兩條雪白漂亮的大長腿，眼巴巴地看著何小青在地面上自由活動，徒勞地不斷調(diào)整那兩條漂亮長腿的位置。何小青想，那兩條漂亮長腿恐怕早就酸麻了吧。如果不是自己跟古閃關(guān)系好，自己也得這么一下午高舉著粗短小胖腿仰在產(chǎn)床上，她的小胖腿和小胖腳一定會很冷。何小青不怕酸麻，但很怕冷，尤其怕腳冷，腳一冷她渾身哆嗦。她低頭看撐得紫花的大肚子，很得意自己住院生孩子還收獲了古閃這個好朋友。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親密程度跟相識時間長度并沒什么關(guān)系。古閃就是這樣。何小青進入預(yù)產(chǎn)期住院的第一天，古閃來給她做血壓常規(guī)測量，何小青一眼就看見她那雙修長白皙的小手，薄薄的，窄窄的，細(xì)細(xì)潤潤，每一個小骨節(jié)都長得柔軟靈動，兩只小手就像兩葉淼淼搖曳的水草輕盈搖擺，她一下就喜歡上了古閃。盡管何小青那時還不知道被口罩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古閃是什么模樣，但她肯定，有這樣一雙手為自己接生應(yīng)該是件幸福的事。何小青伸出與自己身材一樣五短三粗的胖手給古閃，由衷贊嘆說：“你的手太漂亮了，日本動漫美少女的手也沒有這么漂亮?！闭f完何小青再看看自己的手，咯咯笑了，說：“你看，我這手，簡直就是豬蹄兒。”何小青笑的時候嘴角兩個小酒窩就顯出來，隨著笑容的持續(xù)不斷深下去，雖是綠豆大的一點兒，但蜜一樣醉人，何小青的小鼻子小眼都跟著酒窩生動光亮起來。古閃聽了何小青的話沒笑，她口罩上方的眼睛撲閃了兩下，突然說：“你手背上都長著五個酒窩，多有福氣啊！”

女人就是這么奇怪，也許因為一句話，或一個舉動或一個笑容甚至一個眼神就能互相欣賞，相識多長時間、有沒有什么相似之處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情愿把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的喜怒哀樂在短時間內(nèi)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給對方，讓對方看到一個真實自然的自己。這就像找到了意中人，只要看對了眼兒，什么都能與她分享。古閃是個不善言辭的姑娘，常常郁郁寡歡地坐在一邊想心事。何小青進入預(yù)產(chǎn)期住院的三天，三天都是在跟古閃聊天中度過的。摘下口罩的古閃是個清秀文靜的女孩子，她看著何小青熱情高漲地說這說那，嘴角的小酒窩一直深陷，蜜一樣的生活熱情源源不斷從酒窩里涌出，越看越覺得那酒窩可愛，再看看何小青飽滿的手背上十個宣軟的肉窩窩，熱騰騰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滿滿都是貼膚貼肉的熱愛。這時的何小青，在古閃眼里就光亮得有點迷人了。剛開始古閃只是靜靜聽何小青說話，偶爾點點頭，后來說到情投意合處，古閃也隨聲附和發(fā)表一點看法，越往深里聊越覺得投緣，無論說什么都感覺是說到自己心里去了。短短三天，何小青和古閃從陌路發(fā)展為閨蜜，到第四天，何小青出現(xiàn)陣痛進入產(chǎn)房，便開始享受古閃讓她下產(chǎn)床隨意溜達的特殊待遇。

然而何小青的站姿并沒有促進她的生產(chǎn)。傍晚時分，她和那個漂亮長腿女人前后破了羊水，漂亮長腿有節(jié)奏地呼氣吸氣，運氣使勁，一聲不吭地努力調(diào)控著自己的體能，仿佛想讓何小青知道她生孩子比何小青在行，或者更想有一個將來給孩子炫耀自己多么堅強的事實。何小青卻開始嚎叫了，她哭嚎的原因是發(fā)現(xiàn)自己在生孩子這件事上的確是個窩囊廢，白挺著一個比漂亮長腿大得多的肚子，人家那里都看見孩子頭頂了，自己這里還絲毫沒什么進展?？焓稽c時，漂亮長腿女人生了，孩子咿咿呀呀的哭聲宛如舞臺上新上場一個嬌俏可人的小花旦。古閃對長腿女人說，是個小女孩兒。長腿女人這時卻“嗷”的一聲大哭起來，她哭道：“怎么是個女孩兒??？”哭聲里滿是悲天慟地的難言苦衷。隨著長腿女人的哭聲，何小青體內(nèi)的血液奔涌而出，正準(zhǔn)備把長腿女人推出產(chǎn)房的古閃失聲喊道：“張大夫，何小青大出血了！”

這一夜對何小青來說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她是網(wǎng)中痛苦撲騰的魚。何小青張大嘴呼吸，窒息感卻排山倒海充滿她肺部的角角落落。滾燙的血像突然開閘的水讓所有人猝不及防，也讓何小青驚奇自己的體內(nèi)竟會儲藏這么多可以流淌的血液。產(chǎn)房里充滿難以分辨來源的腥氣，類似被宰殺的禽類在開水里煺毛的味道。何小青感覺自己向一個深深的暗處跌落，跌落了多長時間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始終處于一種跌落的過程中，一直跌落，無邊無際。但她的腦中還時時有光芒隨血液噴薄四射。墻一樣厚實的寒冷在光亮中將她層層包裹，何小青感覺自己的腳開始冷了，她如一只被煺了毛的雞毫無情致地顫抖，顫抖。長腿女人早被推出了產(chǎn)房，她一路哭著：“怎么是個女孩呢？怎么是個女孩呢？”何小青真想對長腿女人說：“只要能生出來，生什么都是好樣的?！笨上兜孟褚黄茢〔豢暗闹┲刖W(wǎng)，已沒有能力表達任何一句如蛛絲般光滑順暢的語句了。

何小青像戈壁上一粒隨波逐流的塵屑在跌落的世界里起起伏伏。不知道何時，她看見田立軍來到眼前，帶著些遭受風(fēng)吹雨打的氣息。何小青以為是夢，但田立軍跪在產(chǎn)床邊對她說，子宮里有個瘤子，B超孕檢時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孩子把瘤子擠破了，造成大出血，要剖腹把孩子和瘤子都取出來，不然你和孩子都會有危險。何小青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全世界只剩下戈壁一樣寬廣的寒冷。但她很想笑，她覺得自己真像一只被煺了毛仰放在砧板上的雞，煺完了毛就高舉著兩腿等著破膛。破膛就破膛吧，她想，只要像長腿女人一樣快些生出孩子來怎么都行。她的小胖腳已經(jīng)冷得要抽筋了。

后來，何小青在一片昏昏暗暗的無知無覺中被田立軍叫醒。田立軍說，看看孩子吧，是個兒子。何小青發(fā)現(xiàn)自己已回到病房。她看見田立軍手上托著個淤青黑紫的小人兒。她有點急了，說，孩子沒洗干凈嗎？還是凍著了？快給他蓋上被子。田立軍哭了，說，孩子洗干凈了，等你醒來看一眼就拿走。孩子在你肚子里窒息時間太長，剖腹取出來時心臟已停止跳動。何小青此時感覺自己跌落的過程戛然而止，她被重重地摔在一塊意外堅硬的哀傷里。她大叫：為什么？田立軍再一次跪在她的床邊說，子宮里的瘤子因胎盤的營養(yǎng)長得很大，孩子出生時誰也不知道子宮里還有一個瘤子，耽誤了時間，孩子沒保住。這個瘤子造成子宮創(chuàng)面過大，為了止住大出血，張大夫采取了緊急措施，把你的子宮摘除了。

何小青愣愣地看看四周暗黃色的墻面，墻面上影影綽綽的，好像還有人在那里挺著大肚子轉(zhuǎn)圈兒。怎么這么一會兒就被破膛掏了個干凈呢？她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只破膛被掏干凈的雞，破膛被掏干凈的雞可以燒炸烹燉，干什么都行。她呢？她的孩子夭折了，子宮摘除了，她還有什么用？她成了一個徹底殘廢的女人。不，確切地說，從此她只是一個會吃飯睡覺的行尸走肉。

古閃哭著抓住何小青的手，她感覺曾經(jīng)那樣生機勃勃的一雙小胖手已冰涼毛糙，毫無生氣，像一雙變形不能復(fù)原的舊手套。何小青沒有哭，聲音散亂地嘲諷自己：“沒子宮總比沒命好。”古閃聽了這話突然止住眼淚，她拍拍何小青的手說：“我向你保證，一切都會有的！”何小青在心里想：還有什么？一切都完蛋了。

古閃抱來一個孩子。漂亮長腿女人的孩子。那個女人憑借一雙長腿，在婦產(chǎn)科所有人忙著搶救何小青的時候悄悄溜走了。她把孩子留在病房，同時留了一封信，說自己的男人是獨子，必須生男孩兒傳宗接代。生個女孩兒，非但自己進不了婆家門，孩子也會同她一起流落街頭。她千里迢迢來到這個石油小衛(wèi)生所生孩子，早就做好假如生了女孩兒就遺棄在衛(wèi)生所的打算。她在信里求婦產(chǎn)科所有人，給孩子找條活路。長腿女人叫張靜。

此時天剛蒙蒙亮，古閃抱著孩子給張大夫說這是何小青生的女兒，給她開個出生證。張大夫詫異地看著古閃說，你瘋了？這事不是你我能做得了主的，被遺棄在產(chǎn)房的嬰兒，按正常手續(xù)要上報衛(wèi)生所，由衛(wèi)生所交給油田相關(guān)部門。假如何小青要收養(yǎng)這個孩子，得去相關(guān)部門申請辦理收養(yǎng)手續(xù)。古閃平靜地說，何小青不能辦理收養(yǎng)手續(xù)，這就是她生的孩子。那個女人扔下孩子跑了，她不是本地人，她的目的是生男孩兒，她不會再回來。昨晚婦產(chǎn)科只有你我兩個醫(yī)護人員，你開了出生證就是救了這孩子和何小青兩條命。說著古閃抱著孩子跪下哀哀地仰頭看張大夫，眼底有淚流不出的樣子。張大夫不忍心地別過頭去，古閃抱著孩子用膝蓋蹭著向前挪動兩步，伸出一只手，拉著張大夫白大褂下擺來回晃動，嘴里低聲叫：“張大夫，張大夫?！睆埓蠓驀@口氣說：“我只負(fù)責(zé)接生，孩子出生后的一切都是你負(fù)責(zé)管理的，具體哪個孩子是哪個女人生的我也不知道。唉！反正，我過幾年也要退休了?！闭f著，張大夫開好了出生證。古閃的眼淚噼噼啪啪掉下來。

當(dāng)何小青從古閃手中接過孩子，田立軍又一次跪在何小青床前說：“我們的女兒叫田禾，這輩子，我永遠做你和女兒的仆人?！?/p>

那個在深淵中不斷墜落的夜晚讓何小青不寒而栗，是女兒田禾的出現(xiàn)讓她看見了生活的光亮。在何小青眼里，田禾不僅僅是她的孩子，還是上天憐惜她送來的救星，是她全部生活的樂趣和希望。

田立軍恍然想起那個女人，眼里有了一絲驚慌，那個女人是為田禾而來？何小青點頭。田立軍臉色沉下來，但馬上他挺直了身子，堅定地攬何小青入懷，別怕，有我在，她休想！

第二天晚飯很豐盛，田立軍卻吃得心事重重，田禾似乎也受了影響，沒吃出那種虎虎的生氣，何小青的衣服洗得自然了無情趣。洗衣盆里的泡沫彈來跳去，閃動的都是點點寒光。沒有比這更讓人沮喪的事情了。何小青眼里看到的泡沫似乎都是淚水堆積而成，又好像黑汪汪的油鍋里正爆裂著煎炸什么。

何小青洗最后一件衣服時，四年多未登門的古閃來了。古閃氣喘吁吁地挺著六個月的大肚子，笨拙地站在門口說，年紀(jì)大了懷孕真辛苦，醫(yī)生讓我多活動，你們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我有事給你們說。

何小青田立軍陪古閃在小區(qū)花園的長椅上坐下后，古閃說，張靜又給我打電話了。何小青和田立軍都心不在焉地問，哪個張靜？古閃看看何小青，又看看田立軍，像鄙視兩張勾畫拙劣的臉譜一樣加重語氣說：“張靜！十四年前和你一起生孩子的那個女人！”

古閃的話像一條通往十四年前幽僻隱蔽角落的路，直指角落深處最不能見人的斑斑點點。張靜，這個名字何小青生孩子時是知道的，但是十四年過去了，從她抱起田禾的一剎那，她的心里就只知道她何小青才是田禾的媽媽，張靜在她和田立軍心底最陰暗處只以“那個女人”來代替，他們內(nèi)心根本不愿意記住她叫什么。何小青感覺一股冷氣在身體里蛇一樣游走，她的目光似乎被凍住了，發(fā)出嗖嗖的寒光，她盯住古閃的眼睛：“是你給她透露田禾的消息？她給你什么好處？”

古閃摸著自己的大肚子慢聲慢氣地說：“你太小看我了。我當(dāng)初在各種記錄上偷偷把兩個孩子做了調(diào)換，擔(dān)著多大的風(fēng)險，我怎么會自己去給別人透露這件事情。當(dāng)時我們在明處，張靜在暗處，她完全可以躲在一邊看是誰把孩子抱回了家。再說，我們都一直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地方生活，這個偏僻的石油生活基地，總共人口不過六七千人，就算一個一個地過濾，她找到我們還有什么困難嗎？”

何小青眼前是一片花草茂盛的開闊地，這時夜色還沒有完全覆蓋天地，花園里不斷有散步納涼的成年人和嬉戲玩耍的孩子來回晃動，樹的枝枝葉葉都一條一條被燈光映照在草坪上，仿佛許多長腿的人隱藏在暗處探頭探腦。樹影、人影、花影交相搖擺，空氣里有一種糾纏不清的酸楚在膨脹，讓人感覺黑暗中有成百上千的人擠來擠去。如此擁擠，多少事端在模模糊糊中悄然醞釀著發(fā)生發(fā)展和結(jié)局，想找的人終究還是可以找出來。何小青突然覺得寒冷，肢體瞬間凍得僵硬，就像十四年前那個徹骨冰涼的夜晚。都找到古閃這里了，看來那個女人是不會放手了。她聽見自己的血液快速上凍，到心臟處，凍得咔嚓一聲碎裂了，她十四年得以支撐身體能量的靈魂瞬間垮塌，她毫無知覺地像樹影一樣撲倒在草叢里。

何小青再醒來時在衛(wèi)生所的病床上。衛(wèi)生所的條件有所改善，病房都改為標(biāo)間。但再豪華的裝飾也不能使衛(wèi)生所晉升為醫(yī)院，就像養(yǎng)母含辛茹苦也不能代替親生媽媽。何小青一手拉著田立軍，一手拉著古閃嗚嗚地哭了。古閃的手也豐滿鼓脹起來，她的聲音替代了當(dāng)年她雙手的靈秀。她輕輕軟軟的聲音飄過來，張靜給我打了兩次電話，每一次都央求我聯(lián)系你跟她見個面，好好談一談孩子的事。我不想糾纏在兩個母親之間。再說，我也快生孩子了，當(dāng)初涂改資料，掉包兒換孩子都是違規(guī)違法的，那時我不害怕，但現(xiàn)在我懷了孩子，卻害怕這件事的后果會對自己孩子不利，所以才想和你們商量該怎么辦。田立軍在一邊勸慰說，從打電話這件事看，張靜沒有惡意，至少她不想傷害田禾，否則她完全可以單獨去找田禾講這件事。我看可以和她見面談一談，看她究竟想干什么，我們也好應(yīng)對。

曾經(jīng)的暗夜又席卷而來，陳舊的記憶讓本來就扭捏迷蒙的月光越發(fā)渾濁不清。人的一生究竟要在這樣缺乏潤色的暗夜里寒冷地穿行多久才能沐浴陽光？假如何小青的雙手能夠撫摸黑夜的肌體，她情愿自己跌進無底的深淵，為田禾的前行拋灑一點溫暖和光亮。

與張靜的見面安排在古閃家里。張靜明顯比十四年前胖了，但容色并未改變多少，似乎還比當(dāng)初更有風(fēng)韻。張靜一落座就哭了。何小青氣呼呼地說，你哭什么，該哭的是我！田立軍用眼色制止了何小青，說，我們就不必繞彎子了，是你來找的我們，你先說說吧。

女人剛止住的眼淚又涌上來。她說，丈夫是個獨子，家里一直都做紅木家具生意。當(dāng)初跟丈夫自由戀愛想結(jié)婚，可公婆提出必須先生個男孩兒才能結(jié)婚，以確保家里的祖業(yè)有人繼承。無奈，她只有未婚先孕。當(dāng)初懷田禾時，做B超檢查說是個男孩兒，但為了防止萬一，她和丈夫從大城市跑到這個偏僻的石油基地來生孩子。這個孩子就是你們現(xiàn)在的女兒田禾。

女人接著說，后來我們又去別的地方生了個孩子，總算生了個男孩兒，我們?nèi)缭敢詢斀Y(jié)了婚?，F(xiàn)在家里的生意做得很好，孩子也很好，但我心里始終放不下田禾。

何小青喝了一口剛沏好的菊花茶，燙了舌頭，聽了張靜的話，更覺得滿口的苦清氣。她按捺不住地火了：你這個自私的女人，當(dāng)初你把孩子一人扔在病房的時候怎么想不起她，你滿心里只想著自己怎么嫁入有錢人家里，不顧親生骨肉的死活，你還有什么資格放不下她？

張靜的頭一點點低了下去。她閉上眼睛深吸幾口氣，再睜開眼時已是淚光涌動。何小青想，接下來的程序一定是先痛心疾首地痛罵自己，然后再真誠地感謝何小青夫婦，最后厚顏無恥地提出認(rèn)田禾。張靜開口了，她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澳阆脒^嗎，當(dāng)初你為什么會因一個子宮肌瘤就喪失孩子和生育能力？”

何小青和田立軍都不吱聲。這個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她怎么什么都清楚，但他們要看看這個叫張靜的女人耍什么花招。

偏遠、落后。張靜說。你要是在大城市，既保得住孩子，又保得住子宮。

何小青的心微微顫了一下，有一點熱熱的東西涌上眼眶。張靜說，我不是來與你們搶孩子，田禾的爸爸媽媽就是你們倆，你們養(yǎng)大的孩子永遠是你們的。請你們相信我。

田立軍說，我們不明白，你找我們就為了說這些？

張靜又發(fā)出電話里那種嘆息聲，嘆息讓她有了一種特別的味道。她說，這么多年來，我始終在懺悔，我在想怎樣才能彌補我當(dāng)年的自私。我不想去打攪田禾現(xiàn)在的生活，更不會和她相認(rèn)，我只是想給她提供一些你們力所不能及的物質(zhì)幫助。沒幾年她就要考大學(xué)了，我知道田禾非常聰明。但是你們想過沒有，你們的能力只能在她高中以前給她提供各種生活上的需要，上高中呢？你們可以為她找一個一線城市的好高中嗎？沒有好的高中，就憑這里的條件，她再聰明又能怎么樣？還有，上大學(xué)以后，假如她想出國留學(xué)呢，或者她還想有別的什么發(fā)展需求呢？你們可以給她提供幫助和必要的條件嗎？

何小青一時癡了。張靜的話她句句聽在心里，她剛才的怒火萬丈慢慢偃旗息鼓。她不由端起桌上的菊花茶又喝一口。茶已微微有些涼了，咽下去的涼茶讓她打了一個小小的寒噤，苦澀又漫上心頭。田禾上中學(xué)后，何小青時常像是坐在寒冬夜晚里的老農(nóng)，日日揣摩來年耕種與收成一般籌劃田禾的未來。從各方面說，田禾是個優(yōu)秀的孩子，何小青從內(nèi)心真的不想讓田禾的人生與他們夫婦一樣，將來也成為戈壁上的一粒沙塵。張靜的話，好像一團在暗影里跳動的亮光，引著她在靜夜的青石板路上向前行走。

張靜為田禾描畫了一幅壯闊的人生藍圖——她出資在內(nèi)地一線城市為田禾聯(lián)系最好的高中，上完大學(xué)后送她出國留學(xué)，以后如何發(fā)展看她自己，假如她要自主創(chuàng)業(yè)，她全力資助。為了讓田禾坦然地接受這一切而沒有任何疑心，張靜只說自己是何小青幼時失散的一個妹妹，幾經(jīng)周折現(xiàn)在才聯(lián)系上，田禾只以姨媽稱呼她就行。她再次聲明：一切都是為了田禾好，她絕對不跟何小青夫婦搶孩子，也絕對不會提當(dāng)年生田禾的事。她說，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假如何小青夫婦不愿意，她可以從此消失，再也不來打攪他們的生活。

張靜走后，何小青與田立軍和古閃三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料到張靜的出現(xiàn)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霧靄被陽光驅(qū)散后，刺目的明亮反而讓人感覺周遭的事物都變了模樣。亮堂堂的固然好，可是所有的明麗必然都在陽光下分裂出行行種種的陰影。這陰影是安放躁亂身心用以思忖和喘息的角落，還是不斷擴大入侵的陣地？但何小青抵擋不住陰影里田禾明艷舒放的眉眼，對田禾未來的憧憬已抽去了曾經(jīng)的情緒，何小青與張靜的對話讓她明白，愛總會先一步抵達背景改變的港灣。田禾耀眼未來的光芒猶如泉水滲透田地，何小青心里有關(guān)田禾未來的那些愿望，亮閃閃地破土瘋長。

何小青娘家只有一個哥哥，母親在哥哥家里生活，有點老年癡呆。哥哥自然很好溝通，當(dāng)年那個陰冷黑暗的夜晚，哥哥也在身邊。如今哥哥的孩子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在一線城市工作，這更為何小青提供了向田禾說明緣由的理由——姨媽不幫助你還幫助誰呢？田禾狐疑地看看何小青，再看看田立軍，點點頭笑了，天上不但能掉下個林妹妹，還能掉下個有錢的姨媽來！

看得出，張靜是做了準(zhǔn)備的。她左一件右一件地給田禾遞見面禮，田禾快樂而坦然地照單全收。她不停說，謝謝姨媽！開始幾句說得客套油滑，順嘴就溜出來，完全沒心沒肺。后來田禾看著這么多她喜歡的禮物，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都是最好最時尚的，不由發(fā)自真心地?fù)е鴱堨o的肩膀說，姨媽，你真好！

張靜看了一眼何小青說：“記住，不管誰對你有多好，都沒你媽媽好！”

何小青心里酸酸的直想哭。看看田禾吧，長長的兩條腿，高高挑挑的體形，腰背柔軟的弧度，還有她的皮膚、骨骼、血液，所有田禾身上的一切，無疑就是張靜肉體與靈魂的重新組合。何小青看看自己五短三粗的身材，自我解嘲地說：“田禾長得不像我，倒像姨媽多一些?！?/p>

接下來張靜很鄭重地給田禾講了專門為她制定的人生發(fā)展規(guī)劃。張靜問田禾：以你現(xiàn)在的成績，假如中考，你可以考進所在地區(qū)前五名嗎？田禾說，我可以保證考到所在縣前十名。何小青在一邊說，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成績了，我們石油生活基地所依托的縣每年有七八百個畢業(yè)生呢，所在地區(qū)每年有三四千個畢業(yè)生，地區(qū)前五名，談何容易。張靜正色說：“別再拿窮鄉(xiāng)僻壤的小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田禾的未來了。想在一線城市上最好的高中，名額我可以爭取到，但中考成績必須是所在地區(qū)前五名，否則一切都是空想?！?

田禾剛收到各種禮物的好心情一下低落下來。她眼珠靈活地四處亂轉(zhuǎn)，表情像一只因判斷失誤而落到塑料假花兒上的蝴蝶一樣迷茫，她看著張靜說：“姨媽，我的成績還不算好嗎？”

這是田禾從沒意識到的，她一直認(rèn)為自己很優(yōu)秀，樣樣都拿得出手?？墒且虌屨f這就是偏遠小地方的局限性，明明是井底之蛙，還自鳴得意。包括田禾從小就學(xué)習(xí)的電子琴，姨媽說那都是樂器里的下三流，即使彈得再好，最多也不過在酒吧里湊湊熱鬧，上不得高雅之堂。何小青說，當(dāng)初是想讓田禾學(xué)鋼琴的，但是找不到專業(yè)鋼琴老師，只好跟學(xué)校里一個音樂老師學(xué)電子琴，還是托了熟人的關(guān)系才肯教田禾的。何小青說這話時感覺自己在向某個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開展情況，渾身都不舒服。但她又改變不了這種局面，開弓沒有回頭箭，只要是為田禾好，管它誰是領(lǐng)導(dǎo)呢。她試著建議：我們這里倒有兩家舞蹈培訓(xùn)中心，不然現(xiàn)在讓田禾去學(xué)舞蹈？女孩子學(xué)舞蹈氣質(zhì)好。張靜因何小青這種匯報加建議的態(tài)度越發(fā)有了領(lǐng)導(dǎo)的姿態(tài)。她再次幽幽地嘆口氣說，以前我就是跳民族舞蹈的，成天在舞臺上跳群舞，連個領(lǐng)舞都沒跳過，有什么出息？萬般皆下品，重要的還是要接受最好的高等教育，必須上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學(xué)，奠定最好的人生基礎(chǔ)，才能擁有自己向往的生活。何小青心里終于平衡了一點，鬧半天原來是個跳群舞的出身，也比自己強不到哪里去?？茨莻€嘆氣的腔調(diào)，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專門學(xué)習(xí)嘆氣畢業(yè)的呢。張靜繼續(xù)說，我們培養(yǎng)田禾，不只讓她成為一個考試能手，還必須有一兩樣高雅的愛好和特長。田禾已經(jīng)十四歲，再學(xué)鋼琴學(xué)跳舞都不可能學(xué)出什么成就，我們要面對現(xiàn)實。這事我來安排。

張靜不知從哪里找來了兩個老師，一看都是很專業(yè)的那種。一個給田禾教書法，一個教美聲。張靜對田禾說，你只要努力，我不會讓你成為一個資質(zhì)平庸的人。

張靜這句話有點傷田禾自尊了。這句話其實是肯定了一個事實——田禾現(xiàn)在就是個資質(zhì)平平的庸人。田禾向來是爭強好勝的孩子，從小到大還沒聽人說過她這也不行那也不好?，F(xiàn)在突然來了個姨媽，給了她“平庸”這么個詞！她怎么能接受，可一時間又沒什么事實證明她的確不平庸。她愣了愣，賭氣一般地對張靜說：“我會讓你看到我有多優(yōu)秀。你等著瞧！”

其實也等不了多長時間，距離田禾中考只有十一個月時間。何小青正琢磨如何有效利用這十一個月的時間，田禾已搶先一步行動起來。周六周日上午學(xué)習(xí)書法和美聲，下午在家看英語光碟。每天晚飯后，她先練習(xí)一篇書法，接著完成學(xué)校里的日常功課，然后按照自己每天排好的科目計劃，看一小時輔導(dǎo)書籍，做兩小時題庫試卷，凌晨兩點半以后才洗漱睡覺。早上田禾聽見手機鬧鐘的第一聲響便睜開眼睛，她先打開床頭的音樂播放器，如水的歌聲流淌起伏，掀開被子田禾便感覺新的一天在音樂聲中又掀開波瀾壯闊的一頁。田禾遙望那蔥蘢茂盛的未來，起床，穿衣，洗漱，咕嘟咕嘟喝一大杯蜂蜜水。這也許是田禾一天最輕松愉悅的時刻。她聽著歌曲做這一切，搖頭晃腦地跟著曲調(diào)哼哼，有時還踏著節(jié)拍扭來扭去。歌曲都是何小青給她下載的，有民歌、搖滾、歐美經(jīng)典，大多數(shù)是時下的流行歌曲。何小青不管這些歌曲有多少藝術(shù)成分，她的目的很簡單，田禾太辛苦了，只要這些歌曲能讓田禾放松一下?lián)Q換腦子就行。接下來，田禾清清嗓子，在陽臺上站得像棵舒展的向日葵，開始每天二十分鐘的練聲。前十分鐘是類似戲劇演員的吊嗓子，反反復(fù)復(fù)只發(fā)一個聲：啊——啊——啊——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長，好像一個人孤獨行走在漫長曲折的路上百轉(zhuǎn)千回，又似田禾為新的一天吹響直沖云霄的沖鋒號。何小青在廚房聽著心疼得只想哭。她從不評價田禾唱得好或是不好，盡管田禾在后十分鐘里有時會唱些優(yōu)美的美聲歌曲，但聽到何小青心里的都是竭盡全力的血脈賁張。

張靜很有誠信，幾乎不打攪田禾，這跟她居住在幾千里之外的大城市也有關(guān)系。她向田禾下達了任務(wù)指標(biāo)后就離開了石油基地。她了解田禾的情況主要靠跟何小青通電話。走后沒幾天，她給何小青打來十萬元錢，說是讓何小青給田禾買營養(yǎng)品。何小青拿到匯款心里堵得慌，感覺自己好像是張靜雇來照顧田禾生活起居的保姆。她不高興的臉色又掛在臉上了。可是張靜不在眼前，看不到她的臉色，她就在電話里顯示她的不高興：“我是田禾的媽媽，我不至于把她養(yǎng)得缺營養(yǎng)，更不至于付不起她的營養(yǎng)費?！睆堨o又在電話里嘆氣了，她連連的嘆息讓何小青心軟，她說：“我沒別的意思，錢是這個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你給她的愛不是錢可以衡量的，但我還能為田禾做什么呢？只要能讓田禾生活得更充裕一些，錢算什么？你別生氣，是我錯了，下次再不這樣了，好不好？”張靜的話語里透著可憐巴巴的懇求，何小青的氣就在電話里消失了。張靜話雖這樣說，可每個月，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匯錢給何小青。她在電話里每次都以央求的口吻對何小青說，天冷了，給田禾買兩件毛衣穿吧?；蚴牵烙嬏锖逃珠L高了，給她買兩條牛仔褲吧。何小青很詫異，買兩件毛衣需要一萬元錢？什么樣的牛仔褲買兩條就兩萬元錢？但何小青很受用張靜說話的語氣，畢竟她是在可憐巴巴地找借口了。而且何小青也很滿意張靜的表現(xiàn)，據(jù)何小青對女兒的旁敲側(cè)擊，張靜除了每周跟自己通電話，私下里并沒有跟田禾通電話。張靜每次打電話時間也不長，三五分鐘，主要是了解田禾的學(xué)習(xí)情況。剛開始她還很焦慮地叮囑何小青要督促田禾抓緊學(xué)習(xí)，甚至說，該打的時候就打。這話讓何小青有點不高興，田禾是她何小青的孩子，打還是不打是她說了算，用不著別人指手畫腳?？擅看魏涡∏嗾f田禾最近的情況，到最后，張靜都聲音哽咽地說：“你真養(yǎng)了個好閨女?！焙涡∏嗦犃耍吹共话?，說：“是咱們倆的閨女啊！”張靜不好意思地清清嗓音，說田禾這樣實在太辛苦，不然給她各門功課都找個輔導(dǎo)老師，每天上門輔導(dǎo)，我找人去聯(lián)系。何小青一到這種時候，就像等領(lǐng)導(dǎo)下達方案自己全力以赴落實工作的下屬。只是她心疼田禾，憂慮地說，田禾哪里還能抽出時間啊，這樣她還有睡覺的時間嗎？田禾卻不一樣，她極有主見地說：“那些輔導(dǎo)老師假如離開了一些稀缺的輔導(dǎo)資料，他們比我們的老師能高明多少？姨媽如果能給我買上含金量高的輔導(dǎo)書籍，還有歷年來國家和各省市的中學(xué)生單科比賽題卷匯集，比請什么輔導(dǎo)老師要強得多。我現(xiàn)在沒那么多時間聽那些所謂的輔導(dǎo)老師廢話?！?

何小青便隔三差五收到張靜源源不斷寄來的各種輔導(dǎo)材料和考題匯集。期間還收到一張兩萬元的匯款單，說是田禾十五歲生日到了，讓田禾請同學(xué)和朋友出去好好吃頓飯。何小青看著匯款單哭笑不得。即便是田禾過生日請同學(xué)吃飯，在這個戈壁小鎮(zhèn)，二百元錢就很豐盛了。何況，生日的前一天，何小青吃飯時征求田禾過生日的意見，田禾當(dāng)即反對，嚴(yán)厲警告何小青和田立軍，誰也不許借生日耽誤她寶貴的學(xué)習(xí)時間。生日這天，田禾剛放學(xué)回來，四五個男女同學(xué)買了禮物和鮮花來到家里。何小青認(rèn)識這幾個孩子，過去都是常來家里找田禾玩的。自從張靜給田禾規(guī)劃好人生的宏偉藍圖后，就再也沒見幾個孩子來過。何小青很高興田禾生日這一天他們能來，她甚至能看得出，其中一個高個兒男孩兒挺喜歡田禾。但田禾不冷不淡地給每個人說了謝謝后，坐在一邊拿起一本中學(xué)生優(yōu)秀作文選看起來。氣氛有點生硬，幾個孩子規(guī)矩地坐在客廳里，不像來祝賀生日，倒像是來看病號。孩子們尷尬地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高個兒男孩兒走到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回頭看田禾，田禾面無表情地對所有人說，拜托，中考后我們再會師，以后不要來我家找我，我沒——時——間。田禾最后拉長聲調(diào)刻意強調(diào)的沒時間，讓幾個同學(xué)臉上頓時有了羞愧之色，感覺自己怎么一下成了虛度光陰的游手好閑之徒，他們下樓時都有點倉皇逃竄的樣子。而田禾送走同學(xué)便使勁跺了一下腳說，白白耽誤半個多小時！晚上得補回來。

何小青心里百味雜陳。她現(xiàn)在倒很希望田禾像以前那樣時時都有些小滿足，雖說有時不免也是小孩子的鼠目寸光和自以為是，但至少田禾是快樂和輕松的。何小青希望田禾擁有每個孩子成長過程中都必不可少的經(jīng)歷，哪怕是早戀。就像那個高個兒男孩兒，何小青都看出他喜歡田禾，田禾沒有道理看不出來。她的漠然只能說明她的理智超越了她的年齡。但何小青現(xiàn)在又不能跟田禾說這些，田禾所有倔強和要強的表現(xiàn)，都讓何小青有點敬畏。她不知道這種感覺從哪里來或?qū)⑼睦锶ィ傊?，田禾的剛硬讓何小青軟弱，她越來越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跟田禾說怎樣的話。這在從前是不曾有過的。何小青現(xiàn)在所知道的，就是田禾沒有時間。田禾現(xiàn)在連早飯午飯都吃得很緊張，好像吃飯是另外一種沖鋒陷陣。只有晚飯稍微輕松一點，田禾把飯菜挪到客廳的茶幾上，邊吃晚飯便看國際頻道的新聞。半個小時的新聞結(jié)束了，田禾的晚飯也吃完了。田禾晚飯時間何小青也不再搓洗衣服，她又搬個小椅子坐在茶幾邊，想隨時給田禾拿個什么端個什么，或者跟她說點學(xué)習(xí)以外的話題，就像所有依賴父母的孩子那樣嘰嘰嘎嘎地廢話個沒完。但是田禾從來也沒讓何小青給她拿過什么東西，也沒有要跟何小青說點什么的意思，安靜地吃飯看新聞。何小青只有坐在一邊專心致志地看田禾吃飯。何小青已習(xí)慣了不吃晚飯，田禾和田立軍吃晚飯勾不起她的任何食欲，關(guān)鍵是田禾吃晚飯已沒了那種香甜的誘惑力——飯吃進嘴里，心和眼卻在電視新聞上，晚飯從頭到尾都吃得沒滋沒味。坐在小板凳上的何小青不由向往以前那些搓洗衣服的日子。

田禾吃完飯后，田立軍立即主動關(guān)了電視，到臥室去上網(wǎng)。偶爾在房間里走動田立軍都躡手躡腳，沒做什么不光彩的事，行動舉止反而有了做賊的樣子。何小青手腳利落地收拾廚房，然后搓洗田禾換下來的衣服，無論做什么家務(wù)，盡量都不發(fā)出任何聲響。

洗衣盆里的泡沫依然豐富瑩亮，但少了酣暢淋漓的虎虎生氣，一搓一揉，一清一洗之間都收斂壓抑著尺寸，輕柔舒緩像水底百無聊賴靜靜擺尾的魚，又像一場不能盡情釋放心緒的暗戀，讓人憋悶和無奈。何小青時時從衛(wèi)生間門隙處探頭看一眼正在學(xué)習(xí)的田禾。她總是看到一個側(cè)影在桌前，微微地弓著身子，馬尾辮披散在肩背上，越發(fā)顯得腰背單薄。何小青幾乎天天都看到這樣的畫面，開始看時心酸，再看心疼，后來越看越心驚，有一種恐懼如寒光凜凜的利刃從后脊梁竄上來。她不由自主懷疑起張靜為田禾設(shè)計的人生宏偉藍圖是否正確，田禾這樣倔強好勝的性格，這樣辛苦努力，萬一考試不如人意，她是否能經(jīng)受得住那樣的結(jié)果？

搓洗衣服不但變得了無生趣，還成了何小青內(nèi)心一種小心翼翼的驚懼和擔(dān)憂。

事實證明這種驚懼和擔(dān)憂并非杞人憂天。初三上半學(xué)期的期中考試，田禾總成績?nèi)昙壍谝?，而且遠遠高出第二名二十多分。這說明，田禾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已和石油中學(xué)的孩子們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墒?，她的成績拿到縣上一比，卻以一分之差排名第二，在地區(qū)排名第七。田禾當(dāng)天回到家，站在客廳里不顧形象地仰天大哭，她跺著腳，以胸腔共鳴的美聲詠嘆方式發(fā)出音質(zhì)高亢的疑問，“憑什么？憑什么我連個縣第一都不是？我有這么多資料，我做了那么多題，為什么還只排第七名？媽媽，媽媽——我的媽??！”最后田禾哭得像學(xué)齡前兒童一樣無賴，幾乎就要滿地打滾兒了。何小青過去一把抱住田禾，心里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憋屈得眼淚涌上眼眶，田禾一聲聲哭著喊媽媽，何小青俯身一聲聲勸道：“寶貝兒，別哭，別哭?！弊约簠s忍不住也哭出聲來：“可憐的田禾，媽媽的心快疼死了。我可憐的寶貝兒?！碧锖搪犃诉@話反倒止住哭聲，她滿臉是淚，眼睛出奇黑亮地看著何小青，一字一頓地說：“我不要人可憐，全縣第一算什么，你看著吧，我非考到地區(qū)前五名不可?！焙涡∏鄤倓偤吞锖棠概B心的骨肉相依瞬間煙消云散，心里不免失落，她暗暗在心里罵，什么狗日的地區(qū)前五，連多抱女兒一會兒也成了奢望。

何小青沒有把田禾的這次慟哭說給張靜聽。周末張靜打來電話，何小青只是說田禾的學(xué)習(xí)有了飛躍性的提高，成績已排名地區(qū)第七。張靜聽了很振奮，她說最近又托熟人買了一些教師內(nèi)部使用的題庫題解，過幾天就快遞過來。何小青怕張靜再給田禾施加什么壓力，三言兩語掛了電話。她覺得田禾生活狀態(tài)的緊張乃至一定程度上的極端都是張靜造成的，她心里甚至隱隱希望回到從前，她想，即使田禾長大后成為自己這樣一個平庸的石油人那又怎么樣呢？張靜沒來以前，他們一家三口石油人不是活得充實而快樂嗎？說到底，何小青最希望看到的還是田禾的快樂和幸福。

但何小青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當(dāng)初自己的子宮和孩子是怎么沒的？田禾的一生怎么能再與這種落后的小地方捆綁在一起。為了將來，田禾一定要走出去。何小青細(xì)致地算了算，田禾現(xiàn)在每天的睡眠時間勉強有六小時。何小青雖然心疼但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每天變著花樣做好每一頓飯。田禾卻食不知味，從沒有說過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期末考試的時候，田禾考試成績排名已到全縣第一，地區(qū)第五。田禾冷靜淡漠地給爸爸媽媽說成績的時候表情麻木，說話的神情像喝一杯沒滋沒味的涼白開，水咕嘟咕嘟喝下去，話也輕描淡寫地從嘴里流出來。何小青高興得抖著一身贅肉在客廳里又蹦又跳，田立軍眉開眼笑地說何小青蹦跳的樣子像澳大利亞考拉熊一樣可愛。何小青聽了這話，越發(fā)蹦跳得歡暢。倒是田禾，始終一副涼白開的樣子，看見何小青和田立軍興高采烈，她也沒有受絲毫感染，反而目光迷離，眉頭微蹙，好像看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熱鬧，看得煩了，臉上還有了一些熱鬧終將散去的淡淡憂傷。她說：“這并不代表最終實力，也不是最終結(jié)果。”田立軍氣壯山河地說，進地區(qū)前五名了，你現(xiàn)在可是這個地區(qū)幾千名中學(xué)生的前五名！田禾面目平靜地說：“是第五名，最容易被淘汰出前五的第五名。不要高興得太早了，還有四個多月呢?！?

何小青怎能不高興。比田禾進入地區(qū)前五名更讓何小青高興的是，還有四個多月，田禾就可以徹底放松了。何小青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不管成績是不是地區(qū)前五名，至少田禾可以過像以前一樣的正常生活。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中考班放了十天短暫的寒假。短短十天寒假，田禾成了小區(qū)中學(xué)生一面勤奮的旗幟，小區(qū)里所有中學(xué)生家長幾乎都是同一個口氣教育自家的孩子：“看看人家田禾，你怎么還好意思一天到晚地玩呢？”

這似乎也是田禾與同學(xué)們產(chǎn)生疏遠與隔膜的一個來源。田禾生日后，家里再也沒有來過同學(xué)，但時常還有同學(xué)打來電話，田禾接電話時情緒并不高，有時很不耐煩地敷衍，有時毫不客氣地責(zé)怪同學(xué)耽誤她的時間。有一次，她直言不諱地對著電話說：“你是不是吃飽了撐得難受，我老爸以前就愛打電話聊天，不然讓我老爸跟你聊吧？”后來再也沒同學(xué)來電話。非但沒有電話，春節(jié)的時候，田禾的手機短信都沒幾個。何小青記得去年除夕，田禾的手機從早到晚不停地響了一整天，一條接一條的短信讓田禾一整天拿著手機回短信直到半夜。今年田禾的手機像條茍延殘喘的狗，僅僅在吃年夜飯時有氣無力地哼哼了幾下，何小青說，快看看是誰給你發(fā)的短信。田禾一心一意看電視，說：“有什么好看的，不過是些無聊的廢話。浪費時間?！爆F(xiàn)在，浪費時間成了田禾說得最多的一句話。除夕這天，田禾好不容易休息了一晚上，踏踏實實地看了一晚的春晚，期間還開心地?fù)湓谏嘲l(fā)上狠狠地大笑了一會兒。初一早上，何小青起床便發(fā)現(xiàn)，田禾已像平常一樣早早起床學(xué)習(xí)。何小青說，過年了就休息幾天吧，找同學(xué)出去玩玩放松放松。田禾義正詞嚴(yán)地說：“我休息有的人可不休息。什么是競爭，這就是競爭！你們別再把我等同于那些同學(xué)，這個小地方的人有什么可比性？”

這可以說是何小青四十年來過得最有規(guī)律的春節(jié)，所有禮尚往來朋友聚會等活動能免全免，一切活動都以田禾的作息時間為中心。正月十五過后的一個周六，古閃邀請何小青全家去家里吃飯，慶祝她的孩子百天。何小青提前幾天就做田禾的工作，想她去古閃家玩一會兒。田禾剛開始態(tài)度很堅決：浪費時間，不去！最后何小青說：“是古閃阿姨接生的你，沒有古閃阿姨就沒有今天的你?！彼€給田禾說了當(dāng)初自己大出血切除子宮差點性命不保的事，田禾聽了才答應(yīng)去古閃家吃飯。

古閃生了個小男孩兒，虎頭虎腦的很可愛。田禾用手指輕輕一碰他的下頜，小家伙就發(fā)出一種很奇怪的笑聲，逗得田禾直笑，不停說，太好玩了，太可愛了。古閃把小家伙遞給田禾說：“讓姐姐抱抱，長大像姐姐一樣優(yōu)秀和有福氣?！碧锖探舆^小家伙說：“千萬別像我，我哪有什么福氣，像小弟弟現(xiàn)在這樣多好啊?！惫砰W說：“你還沒福氣？你有這么愛你的爸爸媽媽，還有那么有錢的姨媽資助你，這個世界有幾個人能有你這樣幸運？”田禾邊逗懷里的小家伙邊說：“有個有錢的姨媽是件很幸運的事嗎？我倒希望沒有這樣的幸運，我覺得像小弟弟一樣無憂無慮才最幸福?！惫砰W和何小青都不知怎么接話。古閃滿臉疑慮，何小青滿眼苦澀。

臨近中考的前半個月，張靜有些沉不住氣，電話打得比平時勤。她忍不住在電話里求何小青：“讓田禾跟我說幾句話行嗎？就幾句，我保證不給她施加壓力?！痹诖酥?，張靜在經(jīng)過何小青允許之后，跟田禾通過幾次電話，每次都跟田禾描繪她光輝燦爛的美好未來，最后的落腳點總是長長的嘆息，然后說：“你難道甘于做一只井底之蛙而不希望翱翔天空嗎？”田禾接過電話后的幾天里，總是不言不語，臉上像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痂，自虐一般延長學(xué)習(xí)時間。兩次電話以后，何小青不高興了，她生氣的聲音如洶涌的波濤起起伏伏一浪高過一浪：“誰讓你給田禾說這些了？田禾這么自覺的孩子，你為什么還要給她施加精神壓力？你知不知道怎樣才是愛孩子？你再這么折磨田禾，我們拒絕配合你的什么狗屁藍圖和未來！”

張靜真誠地道歉，說自己的兒子從小頑劣不堪，每次都得這么施加壓力教育疏導(dǎo)，可能是習(xí)慣了，沒想到田禾是這樣懂事和上進的孩子，自己錯了。她一再請何小青原諒，保證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何小青發(fā)完脾氣也就原諒了張靜，畢竟是為孩子好。但田禾卻不愿意再接張靜的電話。田禾對舉著電話聽筒讓她接電話的何小青說：“有什么事你和姨媽商量就行了，別跟我說?！睆堨o在電話聽筒里聽到田禾的話，心里如同劃過一道灼燙刺目的光亮，火辣辣地在心底最深處刺痛。

其實何小青心里疼得更厲害。田禾瘋了一樣學(xué)習(xí)，眼睛里終日散發(fā)著深邃綺麗的光亮，她游弋在戈壁沙塵一般看不到盡頭的題海中遠離一切痛楚與甘甜，所有日子都充滿奮斗的孤寂和剛硬。

中考結(jié)束這一天，田禾一進門，像征戰(zhàn)歸來的勇士終于卸下重重盔甲一般說：“我快累死了。”何小青和田立軍趕緊讓田禾睡覺。誰也不問田禾的中考情況。他們心里有數(shù)，這樣努力學(xué)習(xí)還能考得不好？見鬼了?？商锖虆s翻來覆去睡不著，躺了一個多小時，起來看電視，哈欠連天，沒精打采。晚飯后，田立軍找出好些田禾沒看過的獲獎影視光碟，重點推薦了三個大片，田禾興致勃勃地一連看了六七個鐘頭，凌晨兩點多還不見睡意，強迫自己躺下睡覺，竟是一夜失眠。早上田禾習(xí)慣性早起，坐在餐桌前，整個人憔悴如一件失去勁道的破衣裳，隨手一撕就會碎裂成片飄逝風(fēng)中。早已習(xí)慣了緊張節(jié)奏的田禾，猛然無事可做，坐立不安急得在屋里直轉(zhuǎn)圈，她說：“時間怎么過得這么慢啊，這么多時間該怎么過??？”何小青說，不是說好考完試和同學(xué)會師的嗎？怎么也不找同學(xué)玩去？考完試就使勁玩兒，想怎么玩兒就怎么玩兒，不然閑出病來了。田禾虛弱不堪地說：“別再提那些學(xué)渣了，他們背后管我叫學(xué)癡，就是學(xué)傻子的意思，我要是還跟他們玩我就真是大傻子?！闭f完還滿臉不屑地補充一句：“他們配跟我玩嗎？一群腦殘！”

田立軍說，要不然爸爸媽媽請假帶你出去旅游吧，你想去哪里？咱們說走就走。何小青立即擁護，興致勃勃地說了幾個早就想去的地方?？商锖搪犃瞬⒉桓信d趣，說這么遠的路，想起來就累，還不如在家里休息的好。

何小青無語，只是深深地嘆著氣。自從張靜進入她的生活后，何小青慢慢學(xué)會像張靜一樣嘆氣。

何小青上午一上班就給古閃打電話，問田禾睡不著吃不下還對任何事情都沒興趣該怎么辦，她該不會抑郁了吧？古閃勸何小青別這么緊張，說這其實是田禾內(nèi)心緊張和焦慮的一種表現(xiàn)。中考雖然結(jié)束，但是成績還沒出來，又一下空出那么多閑余時間，她的神經(jīng)空前集中和緊張，失眠和食不知味是最典型的表現(xiàn)。何小青很贊同古閃的看法。古閃說，最好不要使用藥物，還有十幾天才能知道成績呢，用音樂之類的辦法慢慢減少她的精神壓力吧，再找點別的什么磨時間的事讓她分散注意力。

何小青放下電話發(fā)愁了，她在網(wǎng)上下載了一些輕音樂，又問班組里的同事：什么音樂有助睡眠的？一個同事開玩笑說，睡不著啊，那就起來念經(jīng)唄，念著念著就睡著了。這話倒啟發(fā)了何小青，她上網(wǎng)收集下載了十幾首佛教音樂和歌曲，自己先聽了，覺得很是心神明凈。中午回家，何小青見田禾通紅著雙眼在看光碟，披頭散發(fā)面色暗黃，越發(fā)像水中一片碎裂飄搖的暗影。

午飯后，何小青打開新下載的佛教樂曲，讓田禾躺在床上靜心聽一會兒，說，即便還是睡不著，好歹也是一種休息。不知是田禾實在疲乏之極，還是聽了佛教樂曲心靜神寧，田禾居然在佛歌聲中睡著了。直到何小青晚上下班回來田禾才睡醒。晚飯后，田禾沒再看電視和光碟，又打開佛教樂曲凝神靜心仔細(xì)聽，愣愣發(fā)怔。柔和悠揚的空靈音聲，清透無邊，直入心底，仿佛水面上吹過一陣裊裊清風(fēng)讓人胸襟豁然。田禾仿佛在悠遠深長的意境中，看見唱頌者身心合一物我兩忘的慈悲與寧靜。眼前這個充滿欲望和雜念的世界在清靜猶如透明的佛樂聲中漸漸隱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然的恬淡。田禾喜歡這種自在和本真的感覺，她覺得自己躁亂的心妥妥帖帖地有了安放之地，她滿懷久已消失的喜悅之情對何小青說：“我喜歡這些佛樂。”

第二天，田禾在電腦上下載了《金剛經(jīng)》全文，一邊聽佛樂，一邊用小楷抄寫《金剛經(jīng)》。她抄寫得很慢，每抄寫一句便停下回味半晌，不明白就上網(wǎng)尋求解答。中午吃飯時，田禾對何小青說，你不是讓我給自己找點事嗎？我現(xiàn)在找到一個有意義的事情——每天抄寫《金剛經(jīng)》。何小青說，這個事情好，可以練習(xí)書法。田禾說，我可不是為了練習(xí)書法，我抄寫《金剛經(jīng)》時內(nèi)心純凈喜樂，所有煩惱都漸漸淡去，我是純純的喜歡抄寫《金剛經(jīng)》，沒什么目的。何小青沒有接話，管它為什么呢，只要能睡著覺吃好飯就行。

如水般醇厚潤澤的佛樂，具有不可思議嘆莫能盡的安樂圓滿，田禾在佛樂中靜心抄寫《金剛經(jīng)》，不知不覺一天的時間水一樣流淌。晚上臨睡前田禾輕聲誦念白天抄寫的《金剛經(jīng)》，一切幽怨都隨風(fēng)而去。白天吃飯香，晚上睡得熟。清晨起來，田禾精神飽滿地在陽臺上練聲，音質(zhì)明亮的美聲花腔女高音竟然唱誦出內(nèi)心安然的《大悲咒》。何小青迷惑于這種不倫不類的聲腔混合，但她看出田禾練聲時的超然物外和自然安穩(wěn)，聲腔氣韻上的曠達通透，遠勝于以前的焦躁力竭。她問田禾，這能混在一起唱嗎？田禾說，你靜心誦讀《金剛經(jīng)》就會知道，一切都是虛妄，世上無不可之事。何小青糊涂了，問：“《金剛經(jīng)》是干什么的？”田禾說：“是討論研究空的大智慧?！焙涡∏鄦枺骸笆裁词强盏闹腔郏俊碧锖陶f就是存在的智慧。何小青沒聽懂，“空”和“存在”是完全相反的兩碼事，怎么能弄到一塊去？田禾微微一笑，“簡單地說，有便是無，無便是有?！?/p>

何小青更加迷糊了，說，我怎么像聽天書一樣。田禾心平氣和地笑何小青沒有慧根，說何小青是與佛無緣的世俗之人。她看著何小青的眼睛正色說：“媽媽，你用最真實的內(nèi)心說，你活得累不累？”何小青想了想，以前就不說了，自從有了田禾，天天擔(dān)心那個女人會來捅破這張紙，還擔(dān)心丈夫有外遇，現(xiàn)在又為田禾的未來憂心忡忡，小心謹(jǐn)慎地過每一天，真是過得心力交瘁。雖說現(xiàn)在這一切基本已結(jié)束，可田禾馬上面臨到內(nèi)地重點高中就學(xué)，以后的事想起來也讓她心里七上八下疲憊糾結(jié)。何小青不由深深嘆口氣，她現(xiàn)在終于明白張靜為什么總是嘆氣了，她是活得不輕松，借嘆氣稍作喘息和釋放。何小青看著田禾說：“人哪有活得不累的，媽媽同樣也活得累?！碧锖滔駛€修行高深的大師說：“你知道自己為什么活得這么累嗎？是因為你被生活中太多你牽掛和期盼的東西所左右，其實這些東西都不是你自身所需要的，卻始終影響你的情緒和意志，終日為這些無關(guān)自己的俗事操勞忙碌，哪有不累的。有一天你看淡這些事，自然輕松愜意，不會再活得那么累。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這就是空的智慧，也是存在的智慧?！?/p>

何小青聽了若有所思，但還是不明白，只有感嘆：生而為人，誰又能免俗呢？

一連十天，田禾不是聽佛樂就是抄寫背誦《金剛經(jīng)》，吃得下，睡得香，安靜淡然，容色明亮。但私下里，何小青擔(dān)憂地對田立軍說了田禾給她說過的話。她問田立軍，你看田禾性格上是不是有點偏激了？我總覺得她哪里有點不大對勁。田立軍沉穩(wěn)地寬慰何小青，田禾一年來學(xué)習(xí)壓力過大，斷絕了所有同學(xué)來往，性格又清高倔強，寧缺毋濫，沒有社會交往，猛然輕松下來無所適從，現(xiàn)在有這樣一個精神寄托打發(fā)時間也好。田立軍讓何小青不要瞎操心，笑說，放心吧，佛學(xué)博大精深，豈是她一個小姑娘抄誦十來天《金剛經(jīng)》所能領(lǐng)悟的？

吃晚飯的時候，田立軍調(diào)侃田禾的腦袋容量越發(fā)大了，居然還能有空隙參悟佛法，小心太聰明的腦袋不長毛。以往父女倆經(jīng)常互相調(diào)侃，在言語上一爭高低。這次田禾只是淡淡一笑，說，我在探索一種人生的大智慧。何小青說，寶貝兒，你天生就是個有悟性的孩子。這話讓田禾很高興，眉眼都亮閃閃的，飯也吃得格外香。作為回報，田禾夸贊何小青今晚的青椒牛柳做得好吃，她說：“爽滑香嫩，火候恰到好處，絕對是用心參悟的結(jié)果?！焙涡∏嗦犃藵M足得不得了。田立軍偷偷沖何小青眨眨眼，看她吃肉的樣子，還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中考成績終于出來了。這一天的天氣依舊晦澀陰沉，空氣中游蕩著混亂濃密的灰塵。何小青在煉油催化裝置上調(diào)試檢測儀表，陳舊生硬的機械設(shè)備卻顯得十分明亮，即便是油漆已經(jīng)脫落的粗笨管線，也散發(fā)出喜氣洋洋的白日光芒。田禾的考分是地區(qū)第二名。何小青在網(wǎng)上看見成績后，不到下班時間就狂奔回家。路上，她先給張靜打了個電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第二名，田禾考了地區(qū)第二名！”張靜聽了也高興地尖叫起來，但馬上她就哽咽了。她說，田禾這孩子真爭氣，沒有辜負(fù)我們對她的期望。何小青說是啊是啊，我們都沒有白辛苦。張靜平靜了情緒說，這樣一來，田禾選個一線城市的好高中沒有問題，有了這個基礎(chǔ)，田禾又聰明懂事，上個好大學(xué)再出去留學(xué)也都在意料之中。張靜說她已經(jīng)給田禾存了一筆足夠她留學(xué)攻讀完博士的學(xué)費，這兩天托人把卡捎去，以后沒有重要的事兩家人互相不再打攪對方的生活，還和以前一樣各自過各自的日子，過年過節(jié)發(fā)個短信問候一下就夠了。張靜頓了一頓，說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田禾結(jié)婚的時候能參加她的婚禮，看著她走向幸福人生，這樣她也就心安了。何小青聽得心里酸酸的，不明白這樣高興的一件事怎么說了沒兩分鐘就充滿悲戚的味道，她第一次真誠地對電話那頭的張靜說：“謝謝你，謝謝！”

掛了電話，何小青立刻又高興起來。這世上沒有什么理由讓她在這時候不高興。她又打電話告訴了田立軍和古閃，都在家里集合，一起去飯館慶賀。何小青進門時，古閃和田立軍也剛到。很意外，田禾毫無喜悅興奮之情，仿佛這消息跟自己毫不相干，仍舊面容平靜地抄寫小楷《金剛經(jīng)》。何小青三個人見了面，立刻滿面春風(fēng)同時歡呼。何小青摟著古閃不由掉淚了，一邊掉淚一邊開心地和古閃一起哈哈傻笑。一年了，今天是何小青最舒心暢意的日子，她覺得自己有理由盡情大哭和大笑。一向穩(wěn)重的田立軍也得意忘形地?fù)u頭晃腦起來，他興奮得滿臉通紅，手舞足蹈地說：“地區(qū)第二名啊，幾千個孩子里的亞軍啊，這要在科舉時代就是榜眼，離狀元不遠了?！惫砰W接過話說：“說什么呢？人家田禾這大半年不一直都是縣里的狀元嗎？”

三個人興致勃勃地打電話邀約了幾個要好的親朋。大熱天，何小青特意換了一身價格不菲的品牌長袖衫，就因為衣服的顏色喜慶。她有點瘋癲地蹦跳到田禾的房間說：“田禾寶貝兒，別抄那個《金剛經(jīng)》了，快洗洗手，咱們一起出去吃飯。今晚可要好好慶祝一下，你考了地區(qū)第二名，這是石油子弟從未有過的壯舉啊！”

田禾聽了淡淡地說：“你們?nèi)グ桑也蝗チ?，飯館里亂糟糟的，我還是覺得在家里抄寫《金剛經(jīng)》舒服?！?/p>

何小青聽錯了話一般凝住了臉上的表情，說：“寶貝兒，這事兒我們不需要低調(diào)，吃個飯慶祝一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個結(jié)果是你奮斗了一年才得到的，為什么不去呢？”

佛樂裊裊籠罩房間，水波一樣發(fā)散著無邊寬闊的氣息。田禾一身白色長裙，頭發(fā)整整齊齊在腦后扎了個馬尾，神情肅穆端莊抄寫《金剛經(jīng)》，飄逸，超脫，優(yōu)雅，自然。她緩緩地停下抄寫，淡定而坦然地看著何小青說：“這個結(jié)果是你們想要的，并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喜歡的，我只是想通過這個結(jié)果來證實自己的能力。既然你們喜歡，你們?nèi)c祝吧，我們各不相擾，這不是各得其所？”

田禾的話語以冰霜傲雪的氣質(zhì)將何小青的一團高興瞬間冷凍掩埋。一股刺骨的寒氣又從何小青腳底竄上頭頂，她大腦里有陽光照耀冰凌所折射出的刺眼光芒四處閃動。她急了，也有點惱了，提高了聲音：“你什么意思？難道爸爸媽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爸爸媽媽還得到了什么好處不成？難道我們這樣做都錯了？你，你，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何小青說不下去了，她哽咽著想起了生田禾的那個寒冷的黑夜，想起了如黑夜一樣漫長的這一年。

田立軍和古閃都聞聲過來。田立軍關(guān)閉了佛樂播放，打著哈哈說，田禾，怎么能這樣跟媽媽說話呢？這樣跟媽媽說話可不對?。√锖桃琅f從容安靜，目光純凈地看著三個人說：“爸爸媽媽放心，古閃阿姨作證，我心有善念，絕不會不知道你們的良苦用心。我會按照你們的意愿努力實現(xiàn)你們的企盼，但請爸爸媽媽也讓我持有內(nèi)心本真的自由。世間的一切皆是因果，你們的善心終會有善報?！?/p>

這話說得有點意味深長了，這話說得也讓人摸不著頭腦了。但這話說得讓何小青被擊中軟肋一般軟了口氣，她詞不達意地說：“不是，爸爸媽媽沒那個意思?！辈皇鞘裁?？沒哪個意思？何小青自己突然糊涂了，她心中千言萬語卻張口結(jié)舌什么也說不出來。何小青無助地看看田立軍，又看看古閃，兩個人也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她。

田立軍穩(wěn)住情緒嚴(yán)肅地問田禾：“你內(nèi)心本真的自由難道以前就沒有嗎？為什么現(xiàn)在要強求呢？”

田禾微微一笑：“以前我不知道自己內(nèi)心最泰然安樂的本真是什么，現(xiàn)在我已明白自己的心會因何而生喜樂，所以要守拙以清心。對我，幸福，由心不由境。爸爸媽媽就別再強求我的心了。”

田立軍和何小青突然都有欲哭無淚心力交瘁的虛脫感。田禾以一種超然物外的坦然和安詳，又打開播放器，《大悲咒》空靈透徹的歌聲緩緩彌漫開來，水一樣在房間里繚繞，仿佛包容了世間所有的滄海桑田。田禾端坐在桌前，雙目微閉，潔凈的臉上閃動著純樸安悅、高妙自若的光澤，跟隨《大悲咒》輕聲唱誦：

南無·喝 怛那·哆 夜耶

南無·阿 耶

婆盧羯帝·爍缽 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