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穎（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0）

?

就《陳政事疏》略論賈誼政論散文的藝術(shù)特色

朱 穎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0）

摘 要：賈誼的政論散文是漢初文風的卓越代表。他的政論文章不僅體現(xiàn)他的政治思想和政見主張，就其文本本身而言也具有相當?shù)奈膶W價值。賈誼對文本的結(jié)構(gòu)、情感、語言、修辭及說理形式的高度把握體現(xiàn)了其作為文學家善于為文的一面。文章就《陳政事疏》一篇略論賈誼政論散文的藝術(shù)特色。

關(guān)鍵詞：《陳政事疏》 政論散文 賈誼 藝術(shù)特色

賈誼是西漢時期著名的政論家、思想家和文學家，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大多與漢初面臨的社會政治問題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代表著漢初政論散文的最高成就。與先秦文章“以產(chǎn)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所不同的是，賈誼的政論散文質(zhì)文并兼，“外文綺交，內(nèi)義脈注”①，不僅充分論述了他的政治思想和政見主張，其文本本身也文采斐然，篇幅宏偉、結(jié)構(gòu)分明，氣勢磅礴、情辭懇切，說理嚴謹、形式多變，巧用修辭、手法多樣。本文就《陳政事疏》一篇略論賈誼政論散文的藝術(shù)特色。

《陳政事疏》是賈誼政論散文的代表作之一，針對漢初社會現(xiàn)實存在的危機和隱患，賈誼在此文中系統(tǒng)性地闡述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政見主張，在藩國問題、漢匈關(guān)系、以民為本、推行禮治及太子教育等問題上向文帝慷慨陳詞、直言不諱。就其思想內(nèi)容方面這里不再多加贅述，而就其文本本身而言，《陳政事疏》一篇也頗具文學價值。賈誼對文本的結(jié)構(gòu)、語言、情感、修辭和說理形式的把握上，體現(xiàn)了其作為文學家善于為文的一面。從《陳政事疏》這一鴻篇巨制中亦可以大致總結(jié)出賈誼政論散文的藝術(shù)特色。

一、篇幅宏偉，結(jié)構(gòu)分明

賈誼的散文創(chuàng)作被后世譽為“西漢鴻文”，其“鴻”首先便體現(xiàn)在散文的篇幅之長。就《陳政事疏》一文而言，根據(jù)《漢書·賈誼傳》中所記載的部分來看，已經(jīng)長達五、六千字，這還并非是其全貌，這在我國的散文史上亦可以算是一篇空前巨制，可見賈誼政論散文篇幅之宏偉。然而篇幅雖長，賈誼在創(chuàng)作時并非是毫無章法、隨心所欲，相反，《陳政事疏》一文脈絡(luò)清晰、結(jié)構(gòu)分明。賈誼首先表明自身態(tài)度，對當時朝臣所說的“天下已安已治”的言論表示反對，認為當下“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在對時事進行一番深思熟慮之后，賈誼認為“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并在這些方面向文帝陳治安之策。其后的言論便是圍繞這“一”、“二”、“六”各點依次陳述的。所謂“可為痛哭者一”即是指諸侯藩王權(quán)勢威脅到中央政權(quán)的問題；“可為流涕者二”即探討了漢王朝與匈奴的關(guān)系問題；“可為長太息者六”現(xiàn)存部分則主要論述禮治，其又細分為推行禮儀尊卑制度、注重太子教育、處理君臣關(guān)系等方面?！蛾愓率琛菲m長，但條理有序，分點論述，可見賈誼在宏觀上對文章結(jié)構(gòu)的控制力度和整體觀念。

二、氣勢磅礴，情辭懇切

稱其為“西漢鴻文”，“鴻”字還體現(xiàn)在其為文時充沛磅礴的氣勢上。明人方孝孺在論及氣、道、文三者的關(guān)系時說過：“道者，氣之君；氣者，文之帥也。道明則氣昌，氣昌則辭達。文者，辭達而已矣?！雹谒终f：“漢之司馬遷、賈誼，其辭可謂之達矣?！雹圪Z誼為文的氣勢，源自于他對當下政治局勢的洞悉明察，源自于他作為一位政治家的深謀遠慮、心思澄澈。柳子厚在《與楊京兆憑書》中寫道：“明如賈誼”，正因其“明”，所以賈誼在向文帝進言時能夠針砭時弊、口若懸河，毫不避諱地提出當下的危機和存在的隱患，直言其弊病和厲害，并提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法。若其不“明”，在應對時政時則只能畏畏縮縮、人云亦云，便沒了那深思熟慮之后噴薄而出的策論，沒了那浩浩湯湯、一以貫之的氣勢。如《陳政事疏》中寫道：“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數(shù)之于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賈誼深知朝政危機，直言朝臣所說的“已安已治”不過是愚者佞者的無稽之談，希望文帝聽取自己的治安之策。他對時局的把握、對危機的憂慮和對自己將要呈上的策論的自信均流露于筆端，理直則氣壯，形成一股磅礴氣勢，使人讀之暢快淋漓。

賈誼為文的氣勢，還源自于他憂國憂民的真情實感?；菔科嬖谠u價其《陳政事疏》時稱其“明達治體，而濟濟以誠，故言之侃侃”④。賈誼的作品雖多是政論文章，但是這些政論散文中滿含其深重的憂患意識和積極參與現(xiàn)實的精神，這就使得賈誼的文章情理相融，雖是在陳述政治觀點卻也情深意切。如《陳政事疏》中多次出現(xiàn)賈誼為國事與君王“痛哭”、“流涕”、“嘆息”的語句：“臣故曰非病瘇也，又苦跖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薄搬t(y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為流涕者此也?！薄胺蛩字链蟛痪匆?，至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為'，可為長太息者此也。”賈誼在向文帝進言時心情十分激動，滿腔的憂思溢于言表，形成一種悲壯的氣勢，情辭懇切，大義凜然，使人讀之不能不隨之嘆息。

三、言辭尖銳，直言不諱

賈誼是一位頗有社會責任感的政治家，在西漢初年危機四伏的社會環(huán)境中，他洞悉潛在的危機和隱患，在仕途幾經(jīng)波折的情況下仍然堅持向文帝上疏對其進行提醒和提出革新的建議。反映在其政論散文中，則反映出其言辭尖銳、直言不諱的特點。這里的言辭尖銳并非是貶義，而是相對統(tǒng)治者來說，朝臣的實話和真話向來不是悅耳的，尤其是大部分人都在歌功頌德，而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站出來直抒己見、針砭時弊，與其他人“唱反調(diào)”。賈誼便是這少數(shù)幾個人之一。他的政論散文中對于當時政治和社會的批評和分析，都是一針見血、言辭尖銳、無所顧忌的。如在論述漢匈關(guān)系時，賈誼說道：“今匈奴嫚娒侵略，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金絮采繒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他在這里一針見血地點明大漢與匈奴君臣顛倒、本末舛逆的現(xiàn)狀，并直言這樣的狀態(tài)本是可以解決的，“而上不使”。而后賈誼言辭較之更加大膽尖銳，他直言：“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他將文帝比作匈奴的諸侯，說他將自己置于這般卑下的地位而又沒有解決禍端。這樣的言論可以說是觸犯了天子的權(quán)威，而賈誼卻敢于直言，毫不避諱。這種直言不諱的文風，成為我國政論散文的典范，對后世亦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四、說理嚴謹，形式多變

政論散文要做到以理服人，說理是其散文必不可少且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一部分。賈誼善于運用多種論證方法，使得文章既嚴謹周密、令人信服，又形象生動、易于理解，不顯得呆板生硬。

（一）舉例論證

賈誼在政論散文中常用各種歷史故事或史實對其政見觀點進行論證。例證法使得原本枯燥的議論文章變得形象生動，同時，在說理的過程中輔以各種具有典型意義的歷史故事或史實，既能使君王更易理解其觀點，又說明其論點具有一定的史料依據(jù)，而不是憑空捏造，使人更易信服。如《陳政事疏》中，賈誼提到高祖分封異姓王，給予他們大量的土地和權(quán)勢，“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間，反者九起”。他借這個事例意在向文帝說明藩王問題的危機與隱患。為了論證諸侯王“強者先反”、說服文帝推行“定地制”的措施，賈誼又舉韓信、貫高、陳豨、彭越等人勢力強大而反叛及權(quán)勢最小的長沙王吳芮對漢朝最忠順的例子進行論證說明。例證法在《陳政事疏》通篇都有著明顯的體現(xiàn)，是賈誼政論散文的特色之一，大量事例的運用為其政論散文提供了有力的論據(jù)，同時也使得文章更生動可感。

（二）對比論證

對比論證的手法在賈誼的政論散文中被大量運用。他善于在正反兩例的對比論述中為自己的論點提供鮮明的論據(jù)，這種手法簡明有效，既顯其嚴謹，又容易使人信服。如在論述太子教育的重要性時，賈誼首先便舉出夏商周代代相傳和秦二世而亡的例子進行對比論證：“夏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秦無道之暴也？”賈誼通過對前朝的對比而提出太子教育的重要性，認為“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秦讓趙高做胡亥的老師，不尚禮儀、不合正道，導致了秦朝的滅亡。又如在論述當今天下禮儀制度混亂的局面時，賈誼通過古今對比形象闡述：“白縠之表，薄紈之里，以偏諸，美者黼繡，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賈嘉會招客者以被墻”、“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節(jié)適，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通過古時與今時的對比反映當下禮儀無序、行為悖亂的情形，強調(diào)要變革、要有所作為。賈誼對對比手法的合理運用，使得其政論散文結(jié)構(gòu)縝密、說理嚴謹，達到強有力的藝術(shù)效果。

（三）比喻論證

賈誼政論散文中還善于運用大量比喻。或以物喻人、或以古喻今，巧妙而又貼切，呈現(xiàn)出具體可感的藝術(shù)效果。如《陳政事疏》中，在論及君臣禮義時，將臣子比做帽子，“履雖鮮不加于枕，冠雖敝不以苴履”，指出帝王應對臣子一直以禮相待；又如在論及漢匈問題時，賈誼將天下的形式比作倒吊著的人，將天子比作頭顱而將匈奴比作雙腳，頭顱本應在上而雙腳本應在下，而如今本末倒置，賈誼借此喻向文帝闡明當下漢匈關(guān)系的問題與隱患，生動形象，使人一目了然。像這樣的比喻在賈誼的政論散文中比比皆是、不勝枚舉。貼切又形象的比喻論證是賈誼政論散文的一大特色，為原本枯燥的政論文章平添了幾分藝術(shù)魅力。

五、擅用修辭，手法多樣

賈誼在為文技巧上的功力也是不容忽視的，在政論散文中大量運用排比、對偶、比喻、夸飾等修辭手法，為其抽象枯燥的政治文章注入藝術(shù)細胞，使其文章更加生動形象、易于理解。

排比與對偶等修辭手法的大量使用，使得文章句式整齊、音節(jié)和諧，讀起來朗朗上口，給人以鱗次櫛比之感。這在《陳政事疏》中亦有明顯體現(xiàn)。如“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學，坐國老，執(zhí)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步中《采齊》，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這段排比句行文流暢，其中還兼有對偶句式，使行文富有韻律。

夸飾的手法在賈誼的作品中也多處存在。如 《陳政事疏》中，賈誼在論及定地制、“眾建諸侯”的益處時說道：“地制一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產(chǎn)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不計不萌，細民鄉(xiāng)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彼谶@里極論定地制的好處，甚至說將來即使是產(chǎn)一個遺腹子作天子，天下也不會混亂。賈誼夸飾手法的運用與劉勰所說的“言峻則嵩高極天，論狹則河不容舠，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孑遺”⑤如出一轍。

比喻的修辭手法在前文中也有所提及。賈誼善于運用貼切的比喻將抽象的道理形象化。如將當下

國家的局勢比作“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形象地勾畫出大部分人居危思安，不知國家危機與隱患的情形。又如賈誼將君主比作宮殿的廳堂，將群臣比作廳堂下的臺階，將百姓比作平地，“陛九級之上，廉遠地，則堂高；陛亡級，廉近地，則堂低。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形象地闡明推行禮義尊卑制度的重要性。賈誼以大量準確、形象的比喻取締枯燥難懂的政治術(shù)語，使得其政論散文讀來淺顯易懂、靈活生動，富有文學美感。

賈誼為文本是出于政治功效，但其政論散文亦體現(xiàn)出他文學方面的特色和魅力。他的政論文章氣勢磅礴、感情真摯，用多種方法進行說理論辯，周密嚴謹；同時又善于運用大量的比喻、排比、對偶、夸飾等修辭手法，將枯燥的政論文章形象化，顯現(xiàn)出獨具特色的藝術(shù)魅力。賈誼的政論散文在散文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對當時及后世的政論散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注釋：

①詹锳.文心雕龍義證·章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275.

②方孝孺.遜志齋集.收入道光求是齋刊本《乾坤正氣集》卷196，第12頁.

③方孝孺.遜志齋集·與舒君書.轉(zhuǎn)引自《文史哲》，1982 （3）：66.

④吳孟復，蔣立甫編.古文辭類纂評注.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359.

⑤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04.

參考文獻：

［1］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劉勰.文心雕龍注釋［M］.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蔣例甫.古文辭類纂評注［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4］吳云，李春臺校注.賈誼集校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

［5］閻振益.新書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6］王興國.賈誼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

［7］胡念貽.中國古代文學論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8］黃丹.賈誼作品藝術(shù)論［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