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勛
暮年心事瘦如梅(外一則)
□郭建勛
上午見一朋友在便簽上抄錄的《四景詩》:
春
花落斷橋流水,鶯啼深院輕煙。
雨歇桃源浪暖,澄潭未許龍眠。
夏
赤日遠銜葵影,薰風濃滯荷香。
案上書添碧色,芭蕉綠映南窗。
秋
階下黃葩曉露,庭前丹桂秋風。
未忍拋書欹枕,冰輪馭正升東。
冬
煙淡淡迷古樹,月明明浸梅花。
昨夜階前積雪,余暉白映窗紗。
覺得蠻機靈趣巧的,都可愛。是其先祖黃峭山的作品。峭山,晚唐人,35歲隱居福建邵武,開客家黃姓一脈。我不說事功,只說詩。其實,中晚唐,除五七言外,不少詩人做過一些其他的嘗試,有四言、六言等,形式上似接魏晉,謂之復古;內容上卻渡新風,別開生面,是后來活潑的宋詞的楔子。只是當時五七言是“主旋律”,別的上不了臺面,故留下來的寥若晨星。峭山的這四首詩,純狀景,走的性靈一途,但沒涂抹太多的道的虛空。有唐一代,知識分子大抵還是崇尚生命的張揚,血是熱的,入世的多。
說來巧,大約十年前,我還從另一朋友處收了個《四季歌》:
春色到人家,
滿地鶯花,
馬蹄芳草夕陽斜。
杜宇一聲春去了,
減卻芳華。
嘆人生,少年春色老難賒。
夏日火燒紅,
綠樹蔭濃,
汨羅江上鼓咚咚。
招魂屈子歸來未?
剩有騷風。
嘆人生,莫辭長夏醉荷桐。
秋月不尋常,
桂子飄香,
天風吹下舞芬芳。
想見廣寒仙子詠,
舞罷霓裳。
嘆人生,團團秋月晦無光。
殘冬凍不開,
一段香來,
暮年光景瘦如梅。
頭上戴霜霜戴雪,
白發(fā)皚皚。
嘆人生,斷送殘冬酒一杯。
《四季歌》跟《四景詩》所取詩的意象雷同:春,都取了鶯;夏,是日,一是赤日,一是夏日;秋,都有桂,一個丹桂秋風,一個桂子飄香;冬,皆用梅和雪。說句題外話,這是古人作詩詞的短板,格式化,讀的是同一本詩詞譜,如畫畫的學《芥子園》,摹擬熟了,畫個蘭畫個梅都像那么回事。
《四季歌》是喪禮上的慰靈辭。我當時是這樣評價的:
遣詞造句皆文人法,蓋民間喪事之高雅化也。猶喜“暮年光景瘦如梅,頭上戴霜霜戴雪”句,有宋詞味道,非柳三變、姜白石之大筆不能擬也。剛打字至“暮年光景”時,錯打“暮年心事”,或易之:“暮年心事瘦如梅”,或別有味道也,一哂。
十年后的今天,往五十奔了,除贊美遣詞造句好外,我倒更喜歡詞里頭的那點遁空了。年歲大了,血冷了,還是出世點好。
都有個老房子,在故鄉(xiāng)。我也有。說起來,還有兩個。
一個是我爺爺蓋的,五間,木椽木壁木窗子。大幾十年的物事。倚坡而建,斜斜的石徑雞腸子似地連了村道,來往的人進屋喝水,坐在臘子樹下歇涼。臘子樹在禾坪右邊,籮筐大的徑,枝葉婆娑。臘子樹上長臘子,夏秋的接縫處,風吹掉臘子,靛藍色,糊得地上如蠟染的布。有些臘子是鳥啄下來的。鳥亂喳喳叫?!半p搶”后很累,中午要鋪塊涼席在地上睡會兒。鳥噪,睡不著,大人就捅了曬衣竿戳。鳥戳不到,臘子沙沙落,像雨。還有棵桃,大半邊懸坎上,伸了出去,枝如虬,又虬得不好看,是三流的丹青手畫的梅。桃是遲熟的桃,春中了才開花,花紅白相間,有點丑。結的果也丑,歪裂裂的,又酸,但還是有人會揀了石頭砸。砸不到桃倒砸了壁,有一次還差點砸了水缸。水缸里有條白瓜,吃四分水,悠然得很。
禾坪左邊有一棵楓,七八丈高,常棲鴉。還有棵梧桐,從莖到枝到葉全綠瑩瑩的,像一種叫青竹標的蛇。梧桐結奇怪的果,湯匙般的葉掌里幾顆黃豆大的粒兒,味澀。禾坪里閹豬,幾個人把豬腳扯了按翻,閹豬匠從小匣子里取了刀,明晃晃的,像半月亮,柄手一個鉤。豬只叫了一聲,就說閹完了,豬胯里一道小口,淌著血水。刀的柄手鉤上多了花花綠綠的一掛,是豬卵子,從豬肚子里扯出來的,用月形的刃快快地割了。閹豬匠揚手把豬卵子扔到了梧桐樹上,說這才閹凈了。他用稻草揩了手,接了擂茶喝,滿口滿嘴的。幾天后,風吹了干枯了的豬卵子掉地上,幾只雞撕搶,各叼了一塊走了,哽得抻脖子。
三棵樹包圍著老房子。我在那長到19歲。堂屋里有口棺材,是我奶奶的,刷了瀝青,烏黑發(fā)亮。棺材頭的那側,紅漆寫著一個福字,篆書。每年,爺爺都給棺材刷道瀝青。棺材里有時也放谷子,老鼠吃不到。我奶奶三十幾歲就患風濕病,膝蓋骨像油茶樹的節(jié)瘤。都說她早會死的,偏偏沒有,棺材別人借了兩三次埋了人,她還活著。她坐在看得見棺材的階基上剪蛋花窗花,那情景如在昨天。
奶奶1988年走了,爺爺1993年也走了。沒了老人的老房子更老了,所以,1995年,我家蓋了新房子:小二樓,有院有墻,禾坪邊下一條溪,水聲湯湯。大門側原有篷四季青,邊上發(fā)了棵桃,有一年,我又栽了竹,要合“竹外桃花三兩枝”的趣。蓋新房子是為我結婚用的,樣樣都是新的。我去常德挑了窗簾、壁燈等,還在房間的窗玻璃上貼了明星的相,個個妖嬈,和我一樣精力旺盛??蛷d掛了幅《東坡愛竹圖》,是我一個忘年交送的,姓王。他是陜西戶縣的,“文革”造反派的小頭目,后做鉗工,業(yè)余事丹青。我還在二樓天臺筑了個槽,填了肥土,栽了些植物,還插了枝松。
那時的想法是,這輩子就在這安住了。誰知只住了個把月,大兒子出生幾天后,我就走了。至此,21年了。有天我掐算了一下,加起來,居住的時間就三個來月。當年栽的竹已一大篷,每年讓人砍了做曬衣竿;二樓插的松移到了大門口,兩三米高了。那幅《東坡愛竹圖》因洇浸了水,墨跡橫污,有一年,我也干脆撕了;那個忘年交不知還在世不,在的話,該八十大幾了。畫撕了,題辭卻記得:“東坡曰,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闭\哉斯言!少吃肉,多種竹,沒地方種,就種心上。回深圳,我裱了他另送我的一幅:《飛過荷塘香滿腹》,掛在客廳,一直到今。偶爾,看看畫,就想起故人,想起剛到深圳的歲月。他那時對我說:小郭,有空讀點書,保安做不了一輩子的。新房子變成了老房子。這是我的第二個老房子。
還要說個老房子的事。鄉(xiāng)中學的房子原來全是木頭造的,二樓的是教學樓,一樓的是宿舍。初二那年,記得是個星期天,下午,近晚飯的時間,有人喊,中學起火了。果然看見了一柱沖天的黑煙。跑到半路的時候,火起了,霞光似的火,吐著長舌頭,嗶嗶嚓嚓的響。等我跑到跟前時,全燒光了,一點都沒留。我是親眼看見了老房子著火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