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青
莎士比亞與迪倫,或藝術家與作家
□狄青
埃文河從英格蘭的南部蜿蜒穿過,河中水流潺湲,兩岸風光旖旎。我相信毛姆曾經說過的那句話:“英格蘭的鄉(xiāng)村是歐洲最美的,沒有之一?!泵肥怯骷遥f英國的鄉(xiāng)村最美似乎并不奇怪。事實上我到英國的印象也是如此,感覺鄉(xiāng)下要遠比城市更有味道,尤其是在那些遠離倫敦的地方。埃文河所流經的地區(qū)恰恰都遠離倫敦,而就在左近的三個城鎮(zhèn)里,先后誕生了三位偉大的作家,他們分別是狄更斯、簡·奧斯汀,至于另一位嘛,便是被與他同時代的英國著名劇作家本·瓊森喻為“埃文河上之翩翩天鵝”的莎士比亞。
斯特拉德福鎮(zhèn)從300多年前就已然肩負起了其作為觀光圣地的使命,而所謂觀光內容實際上只有一個——膜拜藝術家莎士比亞。之所以要在此強調莎士比亞是一位藝術家,是因為在這座人頭攢動的小鎮(zhèn)里,但凡標識有莎士比亞名字的地方,其前綴往往都是“藝術家”(ARTIST抑或VARIOUS ARTISTS),而不是“作家”(AUTHOR),甚至也不是劇作家。少年莎士比亞在斯特拉德福鎮(zhèn)的人們眼中,曾經是一個喜歡唱唱跳跳還喜歡涂涂畫畫的男孩兒,這令他聽上去更像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藝術少年。在莎士比亞故居的院落內,有一棵像是被斬斷的大樹的樹根殘留,被小心翼翼地圈圍了起來,據說這是當年莎士比亞親手種下的。就像牛頓的蘋果,這棵樹曾賜予莎士比亞許多藝術靈感,只可惜未能存活下來。藝術家的天賦應該并不必然緣于他故鄉(xiāng)的恩澤,但埃文河卻因莎士比亞而被稱作一條藝術的河流,盡管在這條河流的上游與下游,還分別有狄更斯和簡·奧斯汀,即使二人在他們家鄉(xiāng)也更多地被人們稱為藝術家,而不是作家。這是因為,文學在西方從來就歸屬于藝術范疇,同時藝術家的身份也讓作家并不只滿足于簡單的創(chuàng)作,而更為注重作品的思想性與藝術價值。
莎士比亞故居二樓臥室內的織物和墻布都是16世紀的原物,1564年莎士比亞就在這里出生。但懸掛的那些畫像多是后來各個時期的藝術家們的創(chuàng)作。我去的時候,有裝扮成畫像里16世紀農婦模樣的表演者在做簡單的表演,來重現(xiàn)16世紀時的某些場景。據說這些人都是一些喜歡藝術的志愿者,不在乎表演的好壞,而在乎對藝術的膜拜。然而有意思的是,在這座小鎮(zhèn)上,莎士比亞的書籍好像并不多見,或許是因為全世界都有莎士比亞的書在賣,就沒有必要非得跑到這里來買不可,鎮(zhèn)上倒是有許多藝術表演,比如由兩三個人湊在一起的音樂演奏、啞劇等等。我在埃文河畔看到在莎士比亞的塑像前有人在演繹莎士比亞劇作中的場景,對許多人而言,感受藝術家的故園代替了原有對未知事物的膜拜。
藝術家與作家有區(qū)別嗎?在我們這里顯然是有的,甚至涇渭分明,連各自的“組織”都不同。但在古希臘人的眼里,藝術家與作家無疑屬于同一種人,都屬于特殊的人群,是上帝派來與人類進行溝通的使者,是人類世界里具有特殊洞察力、思考力和表達力的一群人。你很難界定歐里庇德斯與索福克勒斯到底應該被稱之為藝術家還是作家。即使在當下,作家也被普遍稱之為文學藝術家,或者說作家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應該是從屬于藝術家這一龐大群體的一部分。如果我們一定要認定一個藝術家與一個作家是有區(qū)別的話,那么,我相信當年王爾德說過的話:“好的藝術家往往要比那個只會在書齋里寫字的人更值得我們?yōu)橹畾g呼?!本捅热缯f莎士比亞,400年來,他對后世的影響力不會有任何一個文人可以與之比肩,而他作品主題的普適性無疑成為他跨越時空的保證。這個世界上那些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感情,差不多都能在他的作品里找到印證。貝克特顯然是受到了 《李爾王》的影響,當李爾王一個人在空曠的原野上哭天喊地,身旁只有一個忠誠的老臣與他相伴,似乎也是在等待上帝來救贖他們,你是不是覺得這一場面與貝克特 《等待戈多》里的場面十分相像?日本人黑澤明則干脆將莎士比亞的故事融入了日本的歷史和文化之中。美國著名導演阿爾默瑞德拍攝的電影《哈姆雷特》,把故事發(fā)生地就放在了當下的美國曼哈頓……莎士比亞沒有去過意大利,但卻能讓400年來的意大利藝術家們通過音樂、戲劇、繪畫、雕塑、小說等作品,不斷重構當年莎士比亞對意大利人的描繪。
2016年是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在世界范圍內都從不同角度對他進行紀念,“藝術家”差不多是對莎士比亞最多的冠名,其次是劇作家,再次是詩人,最后才是作家;而在這些稱呼中,藝術家無疑是公認的對莎士比亞最合適的稱謂。莎士比亞是詩人,是劇作家,是戲劇理論家,是語言學家,是歷史學家,是民俗專家,同時他還參與舞臺劇的演出,按照我們現(xiàn)在的說法,他還是一位表演藝術家……從來沒有人認為他必須只能從事一種藝術體裁的創(chuàng)作,比如說只能寫詩,或者是只能寫小說。
400年前的英國,劇場多為露天,觀眾席和舞臺部分有頂棚遮風擋雨,基本為茅草覆蓋,所以只能上映日場,每日午后兩點,在倫敦城內均有兩部、多則三部戲碼同時上演。那時候的戲劇表演,經常有載歌載舞的橋段出現(xiàn),有點兒像我們現(xiàn)在把話劇跟音樂劇嫁接到了一起。所以,有人說莎士比亞應該是會熟練編舞的,是一位有多方面跨界造詣的藝術大家。今天的美國有一些州的州立監(jiān)獄開設了針對犯人改造的“莎劇課程”,這一課程是美國的一些藝術基金會資助的項目。在后續(xù)的跟蹤調查中,研究者發(fā)現(xiàn),在刑滿釋放者中,那些曾經上過“莎劇課程”的人多半都找到了工作,有的甚至走上了藝術創(chuàng)作道路。
莎士比亞自創(chuàng)了1700多個英文單詞,他的劇本更像是詩體劇,因為里面百分之七十都是詩行。在俄國人阿尼克斯特寫的《莎士比亞傳》里,“詩人”是出現(xiàn)最多的一個詞匯。而在漢語譯本中,許多人認為朱生豪的譯本比梁實秋的譯本好,我想大概因為朱譯本首先是按“喜劇、悲劇、史劇、雜劇”來編排吧,還因為,朱生豪的譯本更“文學”,里面將莎士比亞詩句中不押韻的地方都賦予了中文韻腳。但朱生豪的譯本卻沒有梁實秋的譯本更準確。有人形象地比喻,朱生豪是按藝術家去理解莎士比亞的,而梁實秋只把莎士比亞看成是一個單純的作家。
莎士比亞能夠跨越400年時空而不衰,還有一條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從來都不屬于“學院派”。在莎士比亞的筆下,高貴的詩意與粗鄙的俚俗相得益彰。他是在寫作中上著天、下著地的典范,其對貴族生活的熟稔、對民間喜樂的清晰,或許是當下每一個畫地為牢的所謂作家都該深思的。莎士比亞不是科班出身,而是在劇院里從邊跑龍?zhí)走叴螂s開始而逐漸走向成功的,這使得他從一開始便可以不拘一格、不設界限地對待藝術、體裁、創(chuàng)作這些問題,而這些恰恰成就了他成為跨越時空的藝術大家的地位。
不過,在當下,比莎士比亞更接近于大眾審美意義上的藝術家,恐怕要算是今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因而紅得發(fā)紫的美國搖滾歌手鮑勃·迪倫。
在迪倫獲得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之前,他所獲得的獎項包括十次格萊美獎、一次金球獎、一次奧斯卡獎、一次普利策的特別獎,這些獎項從狹義上講全部都與文學無關,但又全部與藝術有關。與莎士比亞相同的是,迪倫也來自于小鎮(zhèn),且都創(chuàng)作了許多通俗易懂的詩歌(歌詞);與莎士比亞不同的是,在表達途徑上,迪倫更直接,就是要用他的喉嚨吼出自己的那些想法。
迪倫的“文學作品”主要包括400多首詩歌,當然,更多的人認為那只是歌詞;再有便是一部基本上沒有人可以看懂的小說《塔蘭圖拉》。有人認為大眾文化的重要標志之一,便是認為什么是流行的,什么就是好的。因為迪倫流行,許多人便趨之若鶩,但真的接觸了迪倫,又發(fā)現(xiàn)他的音樂并不“十分親民”,很難簡單地將其作為消遣。不過,倘使說鮑勃·迪倫是一位藝術家,一定不會有任何人出來抬杠;可要是說鮑勃·迪倫是一位作家,恐怕就沒有那么簡單了。
諾貝爾文學獎揭曉獲獎者名單時,諾貝爾文學獎的常任秘書脫口而出的是“藝術家”一詞,之后,才改嘴稱鮑勃·迪倫為“詩人”,并且還將迪倫與荷馬、薩福、奧維德這些古代歐洲文學史上偉大的名字相提并論。艾倫·金斯伯格的確曾經說過鮑勃·迪倫是“最棒的詩人”,鮑勃·迪倫的歌曲是“聲音的詩歌”。但這次諾貝爾文學獎使得有關藝術家與作家的區(qū)別再次成為一個關注的話題,換句話說,到底什么樣的作家同時又能被稱為藝術家?或者反過來說,到底什么樣的藝術家同時又能被稱為作家?
事實上,去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創(chuàng)作就與“正規(guī)”的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xiàn)裂隙,被稱為一種“聲音的小說”“速記本上的文學”。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行走”,與她早年與那撥俄羅斯藝術家們的交往經歷,使她更給人以藝術家的感覺,但并沒有人認為她不是一名作家。而鮑勃·迪倫卻顛覆了許多人對文學的固有認知,可以承認他的確算是一位藝術家,但他算是一位作家嗎?
與莎士比亞同樣,鮑勃·迪倫雖然與所謂“超現(xiàn)實主義”“垮掉的一代”“憤怒的青年”等文學流派有近似的某種合流,讓人不由得想到《麥田守望者》《在路上》等文學經典作品,但他的詩歌(歌詞)與民間的關系更加密切。迪倫只對想象中的大眾說話,學院派對他束手無策、無計可施,他是在學院之外草莽中生長的一股藝術力量。鮑勃·迪倫在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依然在拉斯維加斯的切爾西劇院里參加演出,他從始至終對自己獲得諾獎只字未提。面對觀眾中喊出的“諾獎”,他用一首《何必急著改變我》來作為回應。迄今為止,鮑勃·迪倫對諾獎唯一的回復,就是沒有回復,就像英國作家威爾·斯利夫在獲知鮑勃·迪倫獲獎后對記者所說的那樣:“對于這個獎,我唯一告誡的是,這個蘊含著巨大財富的獎其實降低了迪倫的身份,這個獎幾乎是文學圈的輪流坐莊,而不是獎勵世界級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家。是的,就有點兒像當年薩特被授予這個獎——他是一個哲學家,有理智去拒絕它。很可能迪倫也會這么做。”
事實上,再沒有一個地方的文學像我們當下這樣,把文學創(chuàng)作的門類分隔得如此“精準”:藝術家就是藝術家,作家就是作家,二者不能混淆。前者所對應的是吹拉彈唱、琴棋書畫等等等等,后者所對應的基本上只有一樣,那就是碼字。即使有些作家自認為已然寫出了幾分行情、打出了幾里江山,開始用力于丹青,搞出來的東西也只能歸入“文人畫”的范疇,與藝術家似乎關系不大。
而在作家創(chuàng)作的范疇之內,同樣是壁壘森嚴、山水相隔。作家這個概念仿佛就是給寫小說的人預備的。寫小說的,就要心無旁騖地深耕小說,寫散文隨筆就是“不務正業(yè)”,寫評論詩歌報告文學就是“舍本求末”。
我一直以為,作家的概念從他出現(xiàn)的那天起,就不是小說家、隨筆作家、詩人、評論家、報告文學作家、新寫實作家等等某個單獨的文學品類創(chuàng)作者可以置換的,作家應該是一個綜合性概念。一個好作家應該是思想家,甚至是歷史學家、民俗學家、地理學家、社會學家等等,也就是說作家應該是“雜家”,因而才配得上被稱為藝術家。如果單純地只是在結構小說故事,充其量就是一個小說家。
我們周遭寫小說的人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不知哪里來的底氣,也不知誰給的話語權,自認為已經能寫小說,且在省級以上刊物發(fā)表過小說了,因而其他體裁的寫作皆不在話下,只是自己不屑于去擺弄那些玩意兒而已。大家知道,魯迅除了有限的那些小說之外,更大量的作品是他的隨筆雜文;他還搞文學評論,他還研究中國小說,有《中國小說史略》行世。我們說周作人是大作家,“大”的恰恰與他的小說沒半毛錢關系,而是他的那些散文隨筆。我們說戴望舒是詩人,可他不光寫詩,他的翻譯作品遠比他的詩歌數量要多、用力更大,同時他還是理論家,有多部有關詩歌的理論專著。郁達夫更有《文學概說》《小說論》《戲劇論》等理論著作存世,除了《沉淪》屬于短篇小說集之外,他的其他著作全部為散文小說合集,且散文的量要大于小說……
社會化大生產給我們帶來的深刻變化之一便是社會分工的細化,所以工廠里才會有車鉗銑刨磨,才會講究一招鮮吃遍天。但文學藝術卻不一樣,需要孤守,更需要跨越;需要專一,更需要厚博。藝術家與作家沒有高低之分,但莎士比亞與迪倫給我們的啟示在于,在這個世界上,文化藝術從來就不該畫地為牢,更沒有高低貴賤,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作都是文化的結晶,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作門類都值得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