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歆
貼地而飛的朱山坡
□武歆
1
與朱山坡相識是在廣西,他的家鄉(xiāng)。很多年以后,我依舊會認定,與一個人的相識,地點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記憶符號。
與朱山坡一起參加的那個比較熱烈的活動,是在6月潮濕、悶熱的桂北地區(qū)。我是一個每逢活動更愿意站在后面的人,所以能看清許多人的肢體動作和真實的側(cè)面表情。我發(fā)現(xiàn),同樣喜歡站在后面的朱山坡是一個不言不語的人。或是驕陽下或是人群中或是餐桌旁的朱山坡,始終都是面色平靜?!懊嫔届o”似乎不太準確,應該是“不動聲色”。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無論怎樣的環(huán)境,無論怎樣的天氣,也無論怎樣的場合,一個始終不動聲色的人,肯定是一個能做大事情的人。眼下朱山坡做的大事,從他鏡片后面那若有所思的眼神中,基本就能揣測出他在做什么——肯定是在屏聲靜氣地寫小說,安靜地打造自己的“小說宮殿”。大凡深陷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的寫作者,目光好像都會有些恍惚。那略帶恍惚的目光,在其他寫作者看來,則是令人無比艷羨的狀態(tài)。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廣西有個“寫小說的朱山坡”。雖然在70年代作家中,朱山坡不是一個大紅大紫的人,但也是一個不容小覷的人。應該承認,經(jīng)過十年的思考、寫作,朱山坡已經(jīng)擁有了自己的獨特風景。大概發(fā)表于十年前的短篇小說《陪夜的女人》,讓朱山坡在中國文壇“七零樂隊”中,有了不可替代的“山坡樂聲”。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朱山坡用百多萬字的短、中、長篇小說,不僅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也壓住了自己的寫作陣腳,更重要的是,他還具有了飛翔的姿態(tài)。
2
朱山坡的小說,從題材上來看,大體可分為兩類:鄉(xiāng)村生活和都市生活。但即使寫城市生活的《靈魂課》、寫大學校園生活的《驢打滾》等,也依然在字里行間彌漫著來自鄉(xiāng)村的一絲氣息。那種桂東鄉(xiāng)村的氣息揮散不盡,氤氳在他的文字中,似乎也只有把自己彌漫在鄉(xiāng)村的氣息中,他才能更加敘述自如;也只有如此,他小說的內(nèi)在意蘊才能更加飽滿、豐盈。
坦率地講,我還是喜歡朱山坡書寫小鎮(zhèn)生活、小鎮(zhèn)人物的那些短篇小說,尤其是書寫“過去時的桂東鄉(xiāng)村”,文字精致、敘述大氣、視角詭異,在不事聲張的如低聲般的講述中,卻又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凌厲攻勢。
短篇小說《天色已晚》的故事很簡單。一個貧窮家庭的孩子,帶著母親給的六塊錢去鎮(zhèn)上買肉,了卻 “可能是最后一次吃肉的、86歲祖母的人生愿望”,同時也包括“我的三個哥哥、兩個妹妹,當然還有我”已經(jīng)三個月零十七天沒有吃肉日子的熱烈向往。但“我”還是因為從沒有進過電影院的長久誘惑,忘記了母親“把地里能賣的東西都賣了”而換回來的六塊錢,同時必須用“六塊錢買來三斤肉”的鄭重囑托,在不堪電影院收票人的奚落下,竟然花了兩塊錢,自尊地看了一場將要散場的電影,了卻了多年來只能在電影院外面“聽電影、想象電影”的遺憾。但最后鎮(zhèn)上賣肉的屠戶在知道“我”只剩下四塊錢的情況下,依然給“我”稱了三斤肉,并在鎮(zhèn)上所有店鋪已經(jīng)收攤的情況下,委托那個電影院收票人把三斤肉給了“我”。
這是朱山坡近期的一篇小說,雖然在這篇小說里,他的小說內(nèi)涵“電影—理想,肉—現(xiàn)實”充分暴露在外,他想要表達的“小鎮(zhèn)少年的理想、普通人內(nèi)心溫暖”的想法也是直面顯現(xiàn),但我還是異常喜歡——喜歡他的文字,喜歡他潛藏在每個文字內(nèi)部的敘述力量,喜歡他自由營造的那種悵然、憂傷、感人的文學氣氛。
“鄰居家傳來的肉香,引起了我們一場舌頭上的騷亂”;“午飯后,我把錢藏在身上最安全的地方,撒開雙腿,像一匹第一次離開馬廄的小野馬,往鎮(zhèn)上飛奔,我的身后揚起了滾滾黃土”;“暮色從街道的盡頭奔騰而來”;“安詳?shù)淖婺柑稍诖采?,她見多識廣,老成持重,不像兄妹們那么急不可待,但也伸長了脖子”……朱山坡用這樣簡練而又韻味無窮的語言所構(gòu)建的生活場景,會讓心煩氣燥的閱讀者很快就能沉靜下來,即使沒有經(jīng)歷過那段困苦歲月的人們,也能從這樣感情充沛的描寫中,想象出來“能夠吃上一塊肉猶如人生大事”的那不堪回首的困苦歲月。
這篇小說也就五千來字,但每個有名字的人物都是活靈活現(xiàn):“說我妄想用六塊錢買一頭豬回家”的肉行屠戶老宋;“大家來認識這個小偷,今天偷看電影,明天就會偷看女人,將來會偷遍全鎮(zhèn)”的電影院收票人盧大耳;當與銀幕上《伊豆的舞女》中的熏子相遇時,“下意識地直了直身,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這將是我和熏子的初次相見,我還快速地整理了一下儀表,雙腳相互搓掉了對方的污垢”的“我”。
朱山坡在“緊迫的時間”和“逼仄的空間”里,不僅關(guān)照有名有姓的人物,還為了營造小說的氛圍,也讓那些沒有名字的背景人物獨立鮮明地出現(xiàn)。譬如“盧大耳說了,只對你收費,因為你‘聽電影’聽得最認真,電影里的門門道道都被你聽出來了,跟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沒有多大區(qū)別”的那些屠戶老宋的同行們。這些屠戶們雖然是以“聲音”出現(xiàn),但是每個人的肢體動作、臉上的表情,閱讀者都能在心里把他們準確地描繪出來,并且栩栩如生地站立在面前。
朱山坡書寫小鎮(zhèn)上的各色人物,總會讓人想起曾經(jīng)影響過斯坦貝克、塞林格和阿莫斯·奧茲的美國作家舍伍德·安德森,想起十多年前曾被中國作家反復提起、掛在嘴邊上的《小城畸人》。我是讀過舍伍德·安德森,再讀朱山坡的,因此心里有一種特別的感受。這種感受,相信依照如此順序閱讀的人,心中都有那種感受——朱山坡的氣勢并不遜于舍伍德·安德森。盡管這樣比較毫無意義,也不具備類比性,甚至也有可能對于低調(diào)的朱山坡不是一件好事,但莫名其妙地,我還是想這樣講,況且講出這樣的閱讀感受,也不會天塌地陷。記得徐則臣在“確立自己閱讀標準”的進程中曾經(jīng)這樣說過:要快速遠離閱讀中不可避免出現(xiàn)的那種“基本上見了大個兒的就當神兒,見了神就拜”的“閱讀萌芽期”,從而才能快速走上 “三、五年過去,你未必就比他們差,已經(jīng)不比他們差,至少作品中一度神秘莫測的部分在你已經(jīng)了然于胸的”那種“殘酷且快意的閱讀征程”。這樣的閱讀標尺,其實也是作家寫作進程中如何測量自己水準的內(nèi)心標尺。
3
朱山坡描寫苦難、描寫艱難的“鄉(xiāng)村小說”,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銳利”。但這種銳利,絕不是一味地展示貧窮、絕望、困境,而是深入人心;而穿過絕望、困境之后,最后朱山坡真正想要書寫的,還是人的內(nèi)心柔軟,還是人的理想憧憬、溫暖憐憫、意志尊嚴。尤其是對尊嚴的抒發(fā),朱山坡總是蕩氣回腸。
在朱山坡所有的小說中,“尊嚴”永遠隱蔽在那些獨特文字的背后,永遠是他書寫的主題,就像他的小說《回頭客》里那個自尊的父親。面對村子里的流言蜚語,哪怕從來沒有人面對面跟他講過什么,但父親也絕不允許,甚至絕不茍活,寧可把自己和船一同沉在水底,也要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
用生命抗爭命運、掙回尊嚴,是朱山坡心中永不倒下的一桿大旗。在閱讀朱山坡小說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想象朱山坡在來到廣西首府南寧之前的日子。在沒有看過他的自述之前,我認定他過得并不愉快。看過之后,更加認定了這樣的想法。
“我極力按照父親的期待去做。參加工作后,我到了政府機關(guān)上班,我的目標是盡快當上一名副鄉(xiāng)長,以滿足父親平生之渴。為了這個目標,我付出了十年之功卻沒能實現(xiàn)?!痹谥焐狡碌淖允鲋校笆曛Α北凰p松帶過,但我相信有過“直接感受”或是“間接感受”的人,都能想象到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波浪翻滾。在諸多生活的波浪中,只有尊嚴的波浪永遠不會停歇,永遠擊打心靈的堤岸。
我始終認為,一個人可以做十年最重的活兒、可以十年不吃肉、可以十年不買一件新衣服……這一切,都不能讓一個人永生銘記,唯獨尊嚴,一生之中哪怕有過一次尊嚴被人踐踏,你都能永生記住。為了“尊嚴”這桿大旗,朱山坡盡情揮灑自己的想象力,書寫自己的生命主張。應該承認,朱山坡的想象力令人嘆服。但是他的想象力,都起飛在他命運的雪橇上,不是天外來物。我能理解朱山坡。在我18歲那年,曾經(jīng)掌握我命運的一個領(lǐng)導,用手指著我的臉說:“你還想寫小說,我讓你一輩子在我這里掄大錘!在我這里沒有‘飛鴿牌’,都是‘永久牌’的!”就是那個人的這句話,愚笨的我才歪歪扭扭地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許多時候,那個曾經(jīng)侮辱過你的人,會讓你的尊嚴在日后變得異常堅固。那個曾經(jīng)用手指著我臉的人早已消失,但他猙獰的容貌我至今還記得牢固清晰,每當讀書、寫作出現(xiàn)慵懶、懈怠的時候,那張臉都會神奇地飛到我的眼前——無論窗外冰雪、寒風,抑或閃電、驚雷——讓我擁有不可抑制的寫作力量。
朱山坡是一個謹慎的人,所以他“起飛在雪橇上的想象力”不會漫無邊界,肯定貼著地面疾速飛行。許多時候,一個作家寫出怎樣的作品、能夠?qū)懗鲈鯓右饩车奈淖?,完全是一種宿命,是早已放在那里的東西,你只不過取來使用罷了;它永遠等著你,不會因為你的遲到而讓別人拿走。
我始終覺得,貌不驚人也不高大偉岸的朱山坡,面對小說、面對小說里的人物,卻像一個強硬的鐵腕人物,始終居高臨下地掌控著敘述進程。他做得不錯,就像他的為人處事,盡管內(nèi)心孤傲,但總能做到不動聲色。掌控小說的那雙手,總能恰到好處地隱蔽起來。就像剛才說的,朱山坡對他小說敘述進程的有力掌控,不是“天馬行空”,而是具有“貼地飛行的姿態(tài)”。我在閱讀朱山坡的小說時,總是感覺他的小說具有《十日談》一樣的文學氣質(zhì)——“虛構(gòu)的情節(jié)”,讓他的小說“連著天”;“真實的細節(jié)”,又讓他的小說“接著地”。離地而飛,但又絕不虛張聲勢。因此,在他大氣、從容的筆下,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怪異的人和怪異的事,比如“與鳥住在一起的父親”,甚至最后“父親”“跟隨鳥兒,離家越來越遠”的《鳥失蹤》。這篇小說,讓他的文學氣質(zhì)具有插上翅膀的傲然氣勢。這是一篇越寫越飛揚的小說,雖然在我看來,它截止到“最后討厭父親但又始終尋找父親的母親,最后忍著對鳥毛的過敏,也在鳥兒中間”時,我以為小說到這里已經(jīng)很好了,不應該再有后面“大約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多余的內(nèi)容,但瑕不掩瑜,我還是覺得這是一篇“暢然飛翔”的小說。當然,這只是個人之見。
4
我不了解朱山坡的閱讀范圍,但從他的小說能夠看出,他被西方文學和中國傳統(tǒng)文學兩口大缸同時浸潤著。他的故事是中國的,但講述方法是西方的,最為難得的是,他把二者極為“友好”地融和在一起,看不出“隔”,也看不出“拿”,似乎就應該這樣,才能“看上去很美”。
朱山坡在《鳥失蹤》里這樣講“父親”:“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有人在山里看見過他,他就躺在樹上,那只鳥和一群形形色色的鳥在樹冠上嘰嘰喳喳?!蔽矣浀煤芏嗄昵翱蠢驳系摹缎邜u》,拉什迪在描述那位做了18年鰥夫的老沙爾克時,也是這樣如此地想象、描述:“他聲音激烈,連床頭的空氣也沸騰起來。”《鳥失蹤》里寫了住在樹上的“父親”:“母親有些擔心,想把父親拖回家,但他不肯從樹上下來”。她甚至不斷給那個與“父親”相好的貴州女人錢財,讓她找回“在烏鴉嶺接近峰頂?shù)牡胤剑谝豢酶叽蟮蔫凌藰渖稀钡乃?。大師卡爾維諾也曾把那個著名的男爵狠心地放在樹上,那個男爵也是不愿從樹上下來,因為“我們的父親男爵是一個討厭的人”,但是討厭的原因非常簡單:“他的生活由不合時宜的思想主宰?!薄而B失蹤》里的“父親”,也是這樣一位“由不合時宜的思想主宰”的人,像極了那位男爵。
如同其他70后作家一樣,朱山坡曾經(jīng)受到西方文學很深刻的影響,從他的小說構(gòu)思乃至敘述方式,都有西方文學大師的影子。但“70年代作家”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沒有深陷其中,沒有邯鄲學步,而是矯健地踏浪前行;于是我們也就看到了,在他們身后飛濺起的不是“卡爾維諾浪花”,而是地道的“中國浪花”。
從敘述方式、構(gòu)思方式以及想要表達的思想,朱山坡都是一個充滿耐心的人。他具有極大的耐力,絕不著急,慢慢地靠近經(jīng)典。就像他自述講的那樣:“我突然變得不急,變得只有理想而沒有野心?!钡蚁?,“理想”過于書面,還是“野心”來得蓬勃、澎湃;況且寫作者擁有野心,也并非一件壞事。你說呢,山坡兄弟?
朱山坡曾經(jīng)崇拜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是他接觸到的第一部文學經(jīng)典。他曾經(jīng)對天發(fā)誓:“想在《伊豆的舞女》身邊立起另一座豐碑,但那么艱難那么遙不可及。然而,我的心一直在蠢蠢欲動,像一只蟾蜍要跳到月亮上去?!?/p>
其實,現(xiàn)在的朱山坡已經(jīng)不僅能跳了,還能自由地飛翔。飛翔的姿態(tài)有很多種,有人喜歡盤踞在高空,耀武揚威。但朱山坡的飛翔,屬于貼地而飛,而這樣的飛翔更具野心,因為他的家鄉(xiāng)廣西有著魅力無窮的山水,貼地而飛,恰能讓家鄉(xiāng)的山水成為自己的美麗背景。
可是,無論如何,朱山坡終將都是一個謹慎的人——“我肯定成不了大師,但努力成為一個一絲不茍的匠人?!蔽蚁胍庾x的是,只要轉(zhuǎn)換一個角度來看,“謹慎”也是匠人走向大師的必要操守。
同時,朱山坡也是一個具有孤獨氣質(zhì)的人。對于作家來說,孤獨并非不好,它甚至還具有高冷的哲學氣韻,就像寫出了《阿克拉手稿》的巴西著名作家保羅·柯愛略說的那樣:“愛是神的狀態(tài),孤獨才是人的狀態(tài)?!?/p>
《兩個少年的長征》
李秀兒著晨光出版社
兩個少年的長征路,一段曲折的成長史。烽火連天的苦難歲月,火線從軍的兩個少年,經(jīng)歷過哪些戰(zhàn)火的淬煉,內(nèi)心的煎熬?他們身上的“缺陷美”,更能逼近那一段鮮活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