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華睿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 ,貴州 貴陽 550025)
對《黑駿馬》中索米婭的身體解讀
蒲華睿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 ,貴州 貴陽 550025)
張承志用《黑駿馬》來尋自身思想的根,探尋對靈魂有凈化作用的草原精神。他借助對索米婭苦難身體的書寫對比揭露被規(guī)訓的文化人的異化真相,反思與批判當代人靈魂墮落的異化過程。張承志的尋根過程穿插著城市和草原的隱性對比,以揭露城市靈魂的虛無和扭曲,探索宏偉的草原精神對于人性的救贖作用。
《黑駿馬》;索米婭;身體解讀
《黑駿馬》是張承志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品之一。小說以第一人稱方式講述主人公白音寶力格回到草原來“尋根”和救贖自己的故事。但在這個故事的背后,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一個身體在負重前行,那就是索米婭的身體。索米婭的身體在整個故事中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導致白音寶力格離開草原的重要原因就是索米婭“不再純潔”的身體;白音寶力格從草原外回來是在了解到索米婭的身體遭受各種“苦難”之后一步步救贖自己;甚至整篇文章關(guān)于青春期美好的回憶也是回憶索米婭的身體;索米婭的身體是她苦難的直接物質(zhì)承擔者。
在小說中,青春期的索米婭是一個“大眼睛、健壯、曲線分明、在陽光下向我射出異彩的姑娘”[1]14,這樣的人卻遭受黃毛希拉的“玷污”。這一事件引起白音寶力格對于索米婭身體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這也是他離開草原的主要原因。同時,白音寶力格的態(tài)度也讓他察覺自己被規(guī)訓的身體與索米婭他們不同。白音寶力格知道黃毛希拉“玷污”了索米婭后,和黃毛希拉在酒后打了一架,這次身體沖突是白音寶力格出于維護索米婭的名聲而進行的。但回到家,白音寶力格的那被規(guī)訓的目光被牢牢地吸住——“在他敞開的長袍里面,看見一個高高凸起的肚子”。[1]28從希拉那里得知“這件事”到在索米婭的身體上得到確認,這一過程也體現(xiàn)出白音寶力格由最開始對希拉污穢言語的憤怒,到對索米婭身體的勃然大怒,到最后對索米婭態(tài)度的絕望這一過程。此處對于索米婭有身孕這件事的態(tài)度就顯示出白音寶力格和索米婭以及奶奶的不同。奶奶雖然憎恨希拉,但她認為“難道為了這件事也值得去殺人?”和“知道索米婭能生養(yǎng),也是件讓人放心的事呀?!盵1]29同時,索米婭明顯被白音寶力格的憤怒給嚇壞,在掙扎過程中一直大喊“孩子”“我的孩子”,本能性地和他產(chǎn)生肢體沖突。索米婭的身體作為此次事件的受害者,是被“玷污”的,出于對自己身體的保護的行為被白音寶力格視為隔膜。這隔膜在白音寶力格那被規(guī)訓的思維中和憤怒的精神狀態(tài)下被視為是道德價值判斷和自然法律之間的矛盾?!芭松眢w的倫理價值是男人敘述構(gòu)造出來的。”[2]白音寶力格對于索米婭的目光同時也體現(xiàn)出一種男性話語權(quán)力,他所受到的文化規(guī)訓中道德價值取向同樣是男性敘事的佐證。在道德價值的規(guī)訓目光和男性話語權(quán)力的圍堵之中,索米婭別無選擇。
白音寶力格與索米婭和奶奶之間的差異和疏遠在他接受現(xiàn)代知識體系規(guī)訓過程中就已出現(xiàn)。在他之前“一心迷入書本和獸醫(yī)知識以后,已經(jīng)開始不善言笑和有點兒不像草地上長大的年輕人了,并使他感覺到奶奶好心的饒舌反而使我們真的疏遠了?!盵1]18白音寶力格被規(guī)訓的身體意識是導致他與她們不同的主要原因,他受到現(xiàn)代文化場域的規(guī)訓和重塑,他帶著道德價值的認同眼光去看待索米婭的身體,而不是從對生命維度去注視?!霸诟?驴磥?,在不同于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看來,身體的塑造,不是對肉體的懲罰而是對身體的規(guī)訓,現(xiàn)代身體不是一個肉體型身體,而是一個心智型身體?!盵3]文化場域?qū)τ诎滓魧毩Ω竦囊?guī)訓體現(xiàn)在他被灌輸了現(xiàn)代文明的道德認同價值觀。在這樣的道德認同目光下的索米婭的身體成了一個被侮辱的印記,白音寶力格的目光將索米婭的身體從家里驅(qū)趕到棚車里。但是索米婭并沒有受到像白音寶力格那樣的規(guī)訓,索米婭接受的更多是傳統(tǒng)的草原場域的影響,她重視生命價值多過道德價值。
當索米婭和白音寶力格之間出現(xiàn)間隙并不斷拉大之后,白音寶力格的離開也改變了他和索米婭原本該結(jié)合的“命運”。白音寶力格以道德價值目光去“看”索米婭不幸的身體,同時索米婭對于他的目光的反抗也造成他“被看”的互動。索米婭的身體作為白音寶力格目光的獵物的同時也將他被規(guī)訓的事實與草原精神的差異暴露在讀者面前。白音寶力格被規(guī)訓的身體明顯導致自身原生草原精神的異化,他的身體就像在現(xiàn)代文明世界流浪。雖然他長時間被現(xiàn)代文明所規(guī)訓,但是沉睡在他靈魂深處的草原精神使他成為現(xiàn)代文明場域的邊緣人。
索米婭的身體被白音寶力格的道德目光“否定”之后,白音寶力格被規(guī)訓的身體作出選擇——離開草原,索米婭也開始了她長達九年的苦難之旅。原本由奶奶、索米婭和白音寶力格組成的“家”解體了。索米婭獨自承擔了埋葬奶奶的工作,從達瓦倉的敘述中看到索米婭瘦弱身體守著“碎了木輪子的牛車”的無助。之后她遠嫁他鄉(xiāng),從此身體開始遭受長達九年的苦難和重壓,比以前更粗壯的身體和沙啞的聲音都體現(xiàn)她的轉(zhuǎn)變。身體的轉(zhuǎn)變過程同時也是她成熟的過程即草原精神融入靈魂的過程。
在九年的時間里索米婭生下其其格和達瓦倉的三個男孩,其其格由起初的“像條剝了皮的貓,小得嚇人”[1]43到遠不符合年齡的瘦小身體。其其格的身體印記是當年希拉強奸索米婭事件的索引,直接引出當年那個導致白音寶力格離開的事件。白音寶力格最初與其其格相遇,他感覺到她“憂郁地望著我。這眼光里混雜了驚訝、隔閡和思索”[1]38到后來的一聲“巴帕”讓“我”鼻尖和喉頭涌出酸楚。我們可以知道“巴帕”這個稱呼是當年索米婭給白音寶力格的“奇怪的稱呼”,其其格的一聲“巴帕”明顯證明索米婭在這九年苦難中給予其其格的身份和期望就是讓她“成為”白音寶力格的“女兒”。文本世界在這里就出現(xiàn)一個間隙,因為一次偶然的傷害產(chǎn)生的身體——其其格,也是讓索米婭和白音寶力格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隔閡的主要原因,現(xiàn)在卻成為雙方聯(lián)系的線索甚至是和解的關(guān)鍵點。
其其格的存在是白音寶力格和索米婭九年前的產(chǎn)生分歧主要原因。而且她的身體也“自然”地帶著道德認同目光下的“罪惡”的印記,她在達瓦倉的家里找不到歸屬感,索米婭給予她“巴帕會騎著一匹黑駿馬來看我們”[1]38的期望實際上也是索米婭給予自己的希望,是她給予自己身體遭受沉重苦難的精神寄托,是她在承受苦難時能溫暖她的一個生命個體。同時其其格的身體也是這九年中她和白音寶力格最強烈最直接的聯(lián)系。索米婭為其其格爭取學習的機會,其實也就是將其其格送入現(xiàn)代教育的規(guī)訓場域里。當索米婭祈求林老師讓其其格上學的時候“嚎啕大哭,哇哇的,撕扯著衣服。那樣子真慘......她為什么那樣傷心呢?”[1]36為了其其格的學習,索米婭甘愿忍受沉重的苦難,對她來說,其其格就是精神希望。
索米婭在九年間生下四個孩子,處于計劃生育的時代話語權(quán)力背景之下被衛(wèi)生院的工作人員“連劁帶閹”,索米婭的身體被剝奪了生育能力。生育能力被剝奪將索米婭的苦難推向最高潮,同時也是她草原精神被喚醒的時刻。作為母親的生育本能喚醒她身體中的母性,而這一母性又和純粹的草原精神相契合。在沉重的苦難磨礪之下,索米婭的精神世界也逐漸成熟,她內(nèi)心世界里從祖輩那里繼承來的草原精神逐漸蘇醒。草原精神最突出的內(nèi)涵是奶奶那句:“這是一條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歲,從來沒有把一條活著的命扔到野草灘上,不管是牛羊還是貓狗······把有命的扔掉,虧你們說得出嘴!”[1]35索米婭所接受的草原精神是如同草原一般廣闊的、博大的、無限包容、無限珍視生命的一種草原母性精神。草原精神融入索米婭的靈魂使她的身體在沉重的苦難里有了避難所。她獨自承擔困難的過程中消耗了索米婭的身體,但喚醒并繼承了奶奶的草原精神。精神覺醒的索米婭和她苦難的身體結(jié)成“盟友”,使她的身體充盈著一種由苦難堆積出的沉重和草原精神激發(fā)出的詩性。
文本世界中索米婭的侮辱由希拉而起,但是她艱難的生活卻是由白音寶力格引起。希拉對于索米婭的侮辱,草原上的人都豁達地接受并且為了新生命而歡呼,但是由白音寶力格給予的苦難卻長時間考驗了索米婭。索米婭的身體和靈魂在長時間的苦難中組合成為具有草原精神的詩意的身體。她主動將其其格送入學校學習,自己也作為臨時工的身份進入學校場域。由于有索米婭詩性的飽受苦難的身體在該文化場域邊緣化存在使得學校的學生在受到文化場域規(guī)訓的同時也能受到草原精神的熏陶。索米婭始終是一種與現(xiàn)代性文化規(guī)訓權(quán)力不同性質(zhì)的精神存在,柔和地無言地與之抵抗著也相互融合著。
時代的發(fā)展趨勢決定著草原的后輩必然會受到現(xiàn)代性文化的規(guī)訓,索米婭經(jīng)歷苦難喚醒她了靈魂中的草原精神,進入學校場域的她在學生心中扎下草原原始精神的根。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索米婭在其其格讀書的幾年中獨自承擔著學校的雜事時,她詩意身體里草原精神也救贖了正在被規(guī)訓的孩子們。對于正在被規(guī)訓的孩子的救贖是在他們心中扎下草原精神的根,但是對于已經(jīng)被規(guī)訓的白音寶力格的救贖卻更顯草原精神包容性。文本世界中隱去的索米婭苦難的時間,白音寶力格通過林老師和達瓦倉的轉(zhuǎn)述零星地得知索米婭的苦難,片段式地展示了索米婭這九年的生活。當索米婭再次見到白音寶力格時,她也有意隱去過去的苦難,生活沉重的本質(zhì)給索米婭的個體存在的內(nèi)心加上了防御的外殼,藏住了內(nèi)心。索米婭自然地過著沒有白音寶力格的生活,黑夜放下她所有用勞動作出的偽裝。草原的黑夜,也成了白音寶力格心靈審訊的法庭。一句“奶奶死了”徹底撕開索米婭的偽裝和白音寶力格的傷口,文本世界里反復(fù)地表述這一事件是他靈魂不安的主要原因,再通過索米婭說出口,直接撕開他靈魂的傷口,讓男主角重新面對過去的遺憾和愧疚,索米婭以其廣闊的包容性接受了流浪在現(xiàn)代文明之中的白音寶力格。
索米婭帶著其其格這樣一個“罪惡”的身體印記,對于白音寶力格心存愧疚,她經(jīng)過了九年的苦難生活來“贖罪”。在白音寶力格認識到其其格的純真善良以及索米婭給她的“巴帕”的希望之后,他放下了對其其格身體印記上的罪惡和仇恨。白音寶力格也救贖了索米婭。索米婭在與白音寶力格和解之后,她請求白音寶力格將自己的孩子送回草原來養(yǎng)大的呼喊就是為了讓草原精神世代傳遞下去。白音寶力格被文化場域規(guī)訓之后,他離開草原、回到草原到再次離開,在這“回鄉(xiāng)模式”過程中,文本世界讓他從旁人轉(zhuǎn)述中側(cè)面了解索米婭的苦難并正面感受索米婭草原精神的洗禮。索米婭的身體在長時間苦難磨礪中喚醒自身的草原精神,在救贖白音寶力格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也是她實現(xiàn)自我救贖的主要原因。文本世界中這一救贖過程體現(xiàn)出的現(xiàn)實意義在于當前是社會大發(fā)展的時代、經(jīng)濟全球化使得全球性的文化權(quán)力話語在不斷解構(gòu)身體本真的存在,現(xiàn)代文明也在極力以道德價值塑造一種心智型身體來抹去純粹的身體本真。原本屬于草原的索米婭的后人也無法抗拒現(xiàn)代文明的步伐,開始直面新時代的文化規(guī)訓。索米婭通過自身的草原精神給予新一代草原人以守護,并在他們受到規(guī)訓的同時也在他們靈魂深處播種草原精神。
當下時代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索米婭和其其格形象的隱喻之下暴露著自己被規(guī)訓的樣子,精神世界正在被娛樂至死和消費主義消解,失去了本該有的純粹與健康而不自知。使得當代人成為身體在不斷縱欲中實際缺席真正生活的空洞的個體存在,靈魂又都在無邊的虛無中飄蕩,身體和靈魂的分離使得所有人行為怪異、為所欲為、毫無節(jié)制。我們需要讓身體重新變成靈魂詩意的棲息地,使身體和靈魂再一次融為一體而不是二元對立。這種詩性的皈依,就是張承志一直在尋的根。
(責任編輯 遠 揚)
[1] 張承志.張承志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
[2]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73.
[3] 張法.身體美學的四個問題[J].文藝理論研究,2011(4):2.
I207.4
A
1671-5454(2016)06-0081-04
10.16261/j.cnki.cn43-1370/z.2016.06.023
2016-11-19
蒲華睿(1993-),男,貴州凱里人,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2016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