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碩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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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的詩觀念
王碩民
(解放軍汽車管理學(xué)院 基礎(chǔ)部,安徽 蚌埠233011)
董仲舒治《詩》貴志重德,以詩證事、以詩證志,以闡發(fā)其政治思想為指歸,賦予詩以哲學(xué)意蘊。提出詩書序其志、詩頌顯德、以詩為法、詩無達(dá)詁等觀念,這對后來詩義的理解產(chǎn)生很大影響。其詩觀念體現(xiàn)其治經(jīng)的方法論,并以此為其傳播儒家思想、鞏固皇權(quán)政治尋找理論根據(jù)。
董仲舒;《詩經(jīng)》;詩書序其志;詩頌顯德;以詩為法;詩無達(dá)詁
漢武帝舉賢良文學(xué)之士,董仲舒對策:“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jìn)?!盵1]237這一觀念為武帝所采納,開此后兩千余年封建社會以儒學(xué)為正統(tǒng)的先聲,在思想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傲嚒笔嵌偈嫠枷牖A(chǔ),而《詩》被置于六藝之首。董仲舒用齊詩[2]172,說《詩》貴志重德,提出詩書序其志、詩頌顯德、以詩為法、詩無達(dá)詁等一系列觀點,其詩觀念體現(xiàn)其治經(jīng)的方法論,并以此為其傳播儒家思想、鞏固皇權(quán)政治尋找理論根據(jù)。
《玉杯》在論述執(zhí)政者不能以“君子知在位者不能以惡服人也”時,強調(diào)要精選“六藝”以培養(yǎng)人之德性,指出:“《詩》《書》序其志,《禮》《樂》純其美,《易》《春秋》明其知?!闭J(rèn)為詩書有序列人之心志,禮樂有純潔美化人之心靈,易春秋有開啟聰明才智之功效。進(jìn)而稱贊“六學(xué)皆大,而各有所長”。
先看論中之“序”。董仲舒很重視次第秩序,認(rèn)為從天道的運行到社會人倫關(guān)系應(yīng)是有序的?!洞呵锓甭丁分小靶颉背霈F(xiàn)29次,大多數(shù)有次序、秩序、排序之意。就天的運行規(guī)律講,“天之道,有序而時”。就天人關(guān)系講,《立元神》:“天序日月星辰以自光,圣人序爵祿以自明?!薄短毂嬖谌恕罚骸疤煜轮蹼S陽而改正,天下之尊卑隨陽而序位?!本蜕鐣刃蛑v,《度制》:“故貴賤有等,衣服有制,朝廷有位,鄉(xiāng)黨有序?!薄斗畋尽罚骸岸Y者,繼天地、體陰陽,而慎主客、序尊卑、貴賤、大小之位?!倍偈鎸Α洞呵铩方庹f即是重秩序的范例。觀念上,《竹林》有:“春秋之序辭也,置王于春正之間?!薄俄樏吩疲骸按呵锪行蛭?,尊卑之陳,累累乎可得而觀也?!睂嵺`中,《觀德》分析《春秋》僖公十六年云:“隕石于宋五,六鹢退飛,耳聞而記,目見而書,或徐或察,皆以其先接于我者序之?!币源苏f明“其于會朝聘之禮亦猶是”的道理。在《漢書·董仲舒?zhèn)鳌贰芭e賢良對策”中對《春秋》“隱公元年”開篇的“春,王正月”進(jìn)行比附:“《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王者只要上承天的旨意,端正自己的行為,這就是王道的開端。春、王、正、月這四個字的排列次序都被賦予了深奧的道理。在《三代改制質(zhì)文》中還將此作為“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的理論依據(jù)。
在詩論上,除董仲舒的《詩》“序其志”外,其他還有“詩言志”“詩道志”“詩往志”等說法?!渡袝虻洹罚骸霸娧灾?,歌永言?!薄把灾尽奔础氨磉_(dá)志向、思想、情懷”。南宋蔡沈注:“心有所之謂之志,心有所之比行于言,故曰:詩言志?!盵3]《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記趙文子對叔向說“詩以言志”,即借《詩》表達(dá)自己的懷抱。皆以“言志”體現(xiàn)史書紀(jì)事特色?!豆茏印ど綑?quán)數(shù)》還有“詩者所以記物”的說法。《慎子·逸文》云:“詩往志也,書往誥也,春秋往事也?!薄巴尽保辞叭擞靡允惆l(fā)心志的?!妒酚洝ぬ饭孕颉罚骸胺颉对姟贰稌冯[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薄肚f子》除《天運》中“夫六經(jīng)[4],先王之陳跡”說法外,還有《天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的說法。清末郭慶藩《莊子集釋》疏云:“道,達(dá)也,通也。詩道情志?!标懙旅麽屛脑疲骸暗乐?,音導(dǎo)?!盵5]此“道”有疏導(dǎo)之意,展現(xiàn)道家重道特色。儒家著作《荀子·儒效》云:“《詩》言是,其志也。”王先謙《荀子集解》云:“是,儒之志。”[6]《毛詩序》則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敝T此表明,不同動詞與“志”搭配其含義也不相同,反映詩人對“志”的不同關(guān)注點及其思想傾向。董仲舒認(rèn)為《詩》表達(dá)心志與《春秋》同樣講究秩序的。從董仲舒用詩看,在其中探尋上天意志、先王之德等方面較為突出。《玉林》引《小雅·小宛》“弛其文德,洽此四國”;《玉英》引《大雅·丞民》“德輶如毛”;《郊語》《郊事對》分別引《大雅·抑》“有覺德行,四國順之”“無德不報”等。這是典型的《詩》“序其志”例證,意在倡導(dǎo)治國理政重在德治。
《詩》學(xué)中的“四始”之說即是認(rèn)識詩編排重次序的最好證明?!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啊蛾P(guān)雎》之亂以為《風(fēng)》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薄对姶笮颉氛J(rèn)為《風(fēng)》“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雅》“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fēng)”“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頌》“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笆侵^四始,《詩》之至也”。孔穎達(dá)疏引鄭玄《答張逸》云:“四始,《風(fēng)》也,《小雅》也,《大雅》也,《頌》也。此四者,人君行之則為興,廢之則為衰?!边€有“《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評語。治《齊詩》的匡衡論《關(guān)雎》云:“后夫人之行不侔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tǒng)而理萬物之宜?!薄翱梢耘渲磷鸲鵀樽趶R主,綱紀(jì)之首,王教之端也。”[1]309亦明此為“慎始”之義。
因此,董仲舒稱“六學(xué)皆大”。有的理解“大”為重要、大法[7]36。除此,其中“大”還有完美、博大的意思,先秦典籍中“大”多次出現(xiàn)?!兑住で峰柁o有:“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薄按蟆笔菍ψ匀粋チΦ目滹?。老子亦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梢詾樘煜履?。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名之曰大。”[8]這是以“大”對天地剖判之前,混然寂寥、循環(huán)往復(fù)而無終始、產(chǎn)生天地萬物根源之“道”的概括。《論語》有“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這是以“大”對堯君完美人格的贊譽。這些意義的“大”,并非形容實體、空間范圍,而是用以對自然與社會運行規(guī)律的認(rèn)識,或?qū)θ?、對事、對物及其相互作用所達(dá)到完美境地的夸飾,已轉(zhuǎn)化為哲學(xué)概念。《詩經(jīng)》中多有此意。《椒聊》有“碩大無朋”,《箋》:“大,謂德美廣博也?!盵2]421-422“大”在《春秋繁露》中頻繁出現(xiàn),大多有完美博大精深之義。《楚莊王》云:“然則春秋義之大者也,得一端而博達(dá)之?!薄队癖吩疲骸肮是穸炀?,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義也?!薄按罅x”,指《春秋》的微言大義?!吨窳帧吩疲骸巴贫髡哌h(yuǎn)之為大,為仁者自然為美?!边@就將“大”與“美”直接融而為一。
不但董仲舒認(rèn)為詩有完美的意思,而且早期子夏也認(rèn)為《詩》有“大”的特點,云:“詩之于事也,昭昭乎若日月之光明,燎燎乎如星辰之錯行,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子夏自以為得詩旨。但孔子斥其僅見皮毛而已:“然子以見其表,未見其里。”“窺其門不入其中,安知其奧藏之所在乎?!盵9]256漢代其他治詩者也有此認(rèn)識。韓嬰借子夏之名論《關(guān)雎》時,慨嘆:“大哉!《關(guān)雎》之道也,萬物所系,群生之所懸命也。”[9]382以為《關(guān)雎》所表達(dá)的是盡善盡美境界。不僅《關(guān)雎》蘊涵如此之“大”,其他篇亦如此?!对姶笮颉芬沧h為“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10]。這里雖然沒有直接用“大”來涵蓋詩中之美,但卻蘊含著贊美之意。
至此,“《詩》《書》序其志”與“六學(xué)皆大”之深蘊不言而喻。
同時,董仲舒在《玉杯》中還提出了“詩道志,故長于質(zhì);禮制節(jié),故長于文”之說。質(zhì),本質(zhì)、真情,相對于“文”而言?!渡駵缯摗罚骸靶握呱裰|(zhì)?!边€有事物的特性、本性、本質(zhì)、性質(zhì)之意?!妒酚洝窌罚骸爸姓裏o邪,禮之質(zhì)也?!辟|(zhì),還可指人的樸實、樸素單純的本性、真情實感。《論語·雍也》:“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志與質(zhì)有何關(guān)系?《玉杯》云:“春秋之論事,莫重于志?!边M(jìn)而說:“緣此以論禮,禮之所重者,在其志,志敬而節(jié)具,則君子予之知禮;志和而音雅,則君子予之知樂;志哀而居約,則君子予之知喪。故曰非虛加之,重志之謂也?!敝镜淖饔萌绱酥螅褪且驗椤爸緸橘|(zhì),物為文”。這里將心志、思想理解為本質(zhì),將物質(zhì)、存在理解為形式,過于強調(diào)心志的作用。質(zhì)與文實際上是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guān)系,二者要緊密結(jié)合,進(jìn)而補充:“文著于質(zhì),質(zhì)不居文,文安施質(zhì);質(zhì)文兩備,然后其禮成?!比绻馁|(zhì)失衡,“不得有我爾之名”;如果俱不能備,而偏行之,“寧有質(zhì)而無文,雖弗予能禮,尚少善之;有文無質(zhì),非直不予,乃少惡之”?;诖硕偈嬲J(rèn)為:“然則春秋之序道也,先質(zhì)而后文,右志而左物?!薄按呵镏梦⑴c,其貴志也?!睆恼J(rèn)識論上講,將心志、精神看做是存在的本質(zhì),心即存在,這對于理解董仲舒附會思維方式及其思想產(chǎn)生的根源很有幫助,同時表明董仲舒已認(rèn)識到詩具有表達(dá)真實情感的一面。所以,《春秋繁露》在不同語境下引詩,不僅用以表達(dá)“胸懷大志”,而且也寄托復(fù)雜情感。如《楚莊王》敘述魯國公子慶父之亂,魯危殆亡,齊桓公與魯并無親戚而使魯安定,魯人感激齊而痛恨晉,引《小雅·小宛》:“宛彼鳴鳩,翰飛戾天。我心憂傷,念彼先人。明發(fā)不昧,有懷二人?!逼渲懈泻藿患瑸榇藬嘌浴叭私杂写诵囊病?。
董仲舒的另一詩觀念是詩頌“顯德”?!渡碇B(yǎng)重于義》說:“先王顯德以示民,民樂而歌之以為詩,說而化之以為俗?!闭J(rèn)為《詩》是古代圣王用明德昭示人民,人們快樂了便作詩歌頌他。圣人感天動地、變化四時,就是施展義大的緣故,人受感動而能變化,教化才能普及,人才不犯法,刑罰才不用,堯舜之功德即如此。《周頌·敬之》“示我顯德行”就是這個意思。《漢書·董仲舒?zhèn)鳌酚涊d,武帝欲為“萬事之統(tǒng)”,聞“大道之要,至論之極”。董仲舒以賢良對答: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滯補弊,明文武之功業(yè),周道燦然復(fù)興,“詩人美之而作,上天祐之,為生賢佐,后世稱誦,至今不絕”。認(rèn)為《烝民》是贊頌“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的。
當(dāng)然,《春秋繁露》也認(rèn)為《詩》中也有不求全責(zé)備的內(nèi)容。楚臣司馬子反出使宋國,未經(jīng)國君授意,擅自做主與宋國媾和,有人對此有異議?!吨窳帧方庹f:《春秋》之道有常有變,變用于變的場合,常用于不變的場合,各有其規(guī)范,互不相妨。還稱贊子反的作為,“一曲之變,獨修之意也”,富有創(chuàng)新意味。比如,目驚而體失其容,心驚而事有所忘,這是人的本能;應(yīng)懂得觸目驚心的原理,“取其一美,不盡其失”?!囤L(fēng)·谷風(fēng)》“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即此意。子反至宋,聞人相食,大驚而哀之,不意宋國竟如此,因此心駭目動,而違常禮。禮本來就是匯聚仁德而成?!秷蛩床簧靡茰洳粚ⅰ氛撌觥捌涞伦阋园矘访裾?,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時,引“殷士膚敏,祼將于京,侯服于周,天命靡?!盵2]826,就是講“天之無常予,無常奪”道理的?!睹珎鳌罚骸澳w,美;敏,疾也?!笨追f達(dá)疏引王肅曰:“殷士有美德,言其見時之疾,知早來服周也?!薄督颊Z》在回答為何不能廢除天子祭天的“郊禮”時說:“問為而為之,所不為而勿為,是與圣人同實也。”引《大雅·假樂》“不騫不忘,率由舊章”,并闊論:“舊章者,先圣人之故文章也,率由者,有循從之也,此言先圣人之故文章者,雖不能深見而詳知其則,猶不知其美譽之功矣?!薄堆熘馈氛撌觥暗履笥诤?,而道莫正于中”時說,“中者,天地之美達(dá)理也,圣人之所保守也”,認(rèn)為“不剛不柔,布政優(yōu)優(yōu)”即贊“中和”之美。
《詩》同樣有“刺”義。《基義》說,凡物必有合,有美必有惡,有順必有逆,有喜必有怒,有寒必有暑,有晝必有夜?!锻愊鄤印吩疲骸懊朗抡倜李?,惡事召惡類?!薄稘h書》載:董仲舒在對武帝策問時,以周室衰時為例,卿大夫不講究禮義而急于求利,失去謙讓之度而有爭田之訟。詩人疾而刺之,曰:“節(jié)彼南山,惟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俱)爾瞻?!盵1]236做官的人心向仁義,人民自然就愛好仁義,風(fēng)俗也就趨向善良;做官的人好利,人民就不正直,風(fēng)俗也就敗壞?!对姟酚小按獭绷x也是符合《詩》本義的。如《魏風(fēng)·葛屢》:“維是褊心,是以為刺?!薄缎⊙拧す?jié)南山》:“家父作誦,以究王讻?!痹娙擞谩百x”法直抒胸臆。再如《小雅·巷伯》“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凡百君子,敬而聽之”,旨在警戒驚醒?!吨茼灐ば”选贰坝杵鋺停押蠡肌?,意在懲前毖后。像《陳風(fēng)·株林》雖未出現(xiàn)“刺”字,但是通篇在譏刺陳國君臣亂倫之事,應(yīng)該受到嚴(yán)厲批評與譴責(zé)。編詩人將它們列入詩集中來,主要作為反面教材,以警世人。這些既是《詩》所反映的實情,也是編詩人的理念,也恰為董仲舒說《詩》提供了依據(jù)。
“美”“刺”說《詩》是漢儒說詩的一大特點?!墩f文》:“刺,直傷也。”引申用尖銳話語批評別人,如譏刺、刺邪、刺戒等。刺比諫更為尖刻直截了當(dāng),被刺者的錯誤在初露端倪時就被尖銳地指出來,以便及早改正?!栋谆⑼āぶG諍篇》云:“纖微未見于外,如《詩》所刺也?!比暨^惡已著,民蒙毒螫,天見災(zāi)變,事白異露,“作詩以刺之,幸其覺悟也”。反復(fù)強調(diào)詩刺的作用?!稘h書·藝文志》“六藝之文”也說:“龜厭不告,《詩》以為刺?!鳖亷煿耪f這里引的就是《小雅·小旻》中的“我龜既厭,不我告猶”,云:“言卜問煩數(shù),媟嫚于龜,龜靈厭之,不告以道也?!币馑际钦f,過于繁瑣,褻瀆了神龜,神龜厭惡了。此可與《春秋繁露》參看。
《春秋繁露》還認(rèn)為《詩》有“諫”義?!侗厝是抑恰氛摗白l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時引《周頌·我將》“畏天之威”,以強調(diào)“圣主賢君尚樂受忠臣之諫,而況受天譴也”?!段逍邢嗌吩疲骸拔⒅G納善,防滅其惡?!薄栋谆⑼āぶG諍篇》指出:“諫,間也,因也,更也,是非相間革更其行也?!边@是因為“人懷五?!保妓灾G君目的在于“盡忠納誠也”,諷諫者,智也,患禍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諷告,此智之性。諫,就是對君主、尊長等,以委婉言辭善意規(guī)勸,盡忠竭誠,拾遺補缺?!吨芏Y·司諫》注:“諫,猶正也。以道正人行?!?/p>
董仲舒認(rèn)為《詩》與《春秋》一樣可以為“天下法”。這里旗幟鮮明地將《詩》與國家法制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是董仲舒詩論上的又一新見?!冻f王》曰:“春秋尊禮而重信,信重于地,禮尊于身?!庇泻胃鶕?jù)?宋國伯姬堅守禮節(jié)而死于大火中,齊桓公堅守誠信而丟失土地,“春秋賢而舉之,以為天下法”,實際上,董仲舒是在倡導(dǎo)要以《春秋》中的禮、信“為天下法”。
除此而外,董仲舒還提出為政要以《詩》為天下法,因為《詩》與《春秋》同樣含有重“禮”的內(nèi)容。這是《祭義》在論述行祭禮時要對鬼神敬畏誠信時提出的。明白了祭祀的意義,才能重視祭祀活動,要像孔子說的那樣:“祭神如神在?!奔漓肷耢`如侍奉活人,恭恭敬敬。因而圣人對于鬼神,敬畏而不欺騙,相信而不放任,敬奉而不依賴。所有這些都是《詩》中說的:“嗟爾君子,毋恒安息,靜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盵2]745于是闡發(fā):“恃其功,報有德也,幸其不私與人福也?!闭闭叩酶?,不正者不得福,“此其法也”。因此,“以詩為天下法矣,何謂不法哉”!因為詩文辭正直,一唱三嘆,教化深入。孔子早就贊嘆《詩》之奧妙:“書之重,辭之復(fù)。嗚呼!不可不察也,其中必有美者焉!”
而踐行《詩》中之法要有“至誠之心”,執(zhí)政者要加強自身修養(yǎng),憐愛百姓,品行正直,以身作則,做至誠之君,這樣才能得到上天恩惠。董仲舒引詩用意在勸誡執(zhí)政者施行德治?!督际聦Α芬灾芄珵榈浞?,“周公繼文武之業(yè),成二圣之功,德漸天地,澤被四海,故成王賢而貴之”,引《大雅·抑》“無德不報”,提倡君王重德,才能延綿祖業(yè),恩福澤潤百姓。弘揚德治思想在《春秋繁露》中隨處可見?!渡碇B(yǎng)重于義》說,圣人事明義,以照耀其所暗,故民不陷。如湯受命而王,“作《濩樂》,制質(zhì)禮以奉天”;文王受命而王,“作《武樂》,制文禮以奉天”;武王受命,則“作《象樂》,繼文以奉天”;周公輔成王受命,“作《汋樂》以奉天”[7]227。這里把詩樂舞等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天授王權(quán)、禮樂奉天聯(lián)系起來,有助于對“以《詩》為天下法”的理解。董仲舒以為,《詩》承載著君王德行,具有極高的權(quán)威性與合理性,無疑應(yīng)做后人學(xué)習(xí)與效法的典范,以此正言、達(dá)意,實現(xiàn)政治理想。
在實踐中,《詩》同樣可以作為法律依據(jù)。杜佑《通典》卷六十九載董仲舒曾斷一樁棘手的案子:某甲養(yǎng)子殺人有罪,某甲得知,將養(yǎng)子藏匿。當(dāng)如何處置?董仲舒斷:養(yǎng)子,雖非己出,而其父子關(guān)系誰也改變不了,便引《小雅·小宛》云:“螟蛉有子,蜾蠃負(fù)之?!庇忠洞呵铩分x,父為子隱。“甲宜匿乙,而不當(dāng)坐”。當(dāng)時法律規(guī)定,藏匿犯人理應(yīng)當(dāng)坐,但甲為養(yǎng)子隱情不報,系出人倫之情,因此董仲舒斷某甲不當(dāng)坐。在董仲舒心目中,《詩》不僅在思想意識上具有熏陶作用,而且在執(zhí)法過程中也有權(quán)威性?!督颊Z》強調(diào)德行對于淳風(fēng)化俗之重要時引《大雅·抑》:“有覺德行,四國順之。”王者之德行于世,則四方莫不響應(yīng)風(fēng)化。所以說,“悅于慶賞,嚴(yán)于刑罰,疾于法令”。
晉人責(zé)難《春秋》“子”的稱謂不符合春秋之法?!毒A》解答:“所聞《詩》無達(dá)詁,《易》無達(dá)占,《春秋》無達(dá)辭?!薄斑_(dá)”,本義為道路暢通?!墩f文》:“達(dá),行不相遇也?!薄稄V雅》:“達(dá),通也?!币隇槊靼?、通曉、通達(dá)事理之意。《虞書》:“達(dá)四聰?!绷谠端脱Υ媪x序》:“有達(dá)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詁”,以今言釋古語?!墩f文》:“詁,訓(xùn)故言也?!薄睹姟りP(guān)睢》詁訓(xùn)傳疏:“詁者,古也。古今異言,通之使人知也?!薄逗鬂h書·桓譚傳》注:“詁,訓(xùn)故言也?!边_(dá)詁,即肯定確切的解釋。“詩無達(dá)詁”,即《詩》沒有完全符合本義的訓(xùn)說。
“詩無達(dá)詁”,主要是就整篇詩旨而言的,由于對詩旨理解的歧義,影響到對篇中章句理解的不同。從先秦對《詩》義的認(rèn)識看,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都存在同一詩篇或詩句在不同典籍中有不同理解的現(xiàn)象。董仲舒這一提法是對先秦詩論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一方面可以看出董仲舒是個思想靈活的智者?!对姟贰兑住贰洞呵铩冯y“達(dá)”其本義,理解經(jīng)義就要“從變從義,而一以奉人”[7]97。這種靈活思維在其他篇章中還有體現(xiàn)。《正貫》揭示:幽隱之人與事并非深不可測,只要接近他們就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秘,“而后萬變之應(yīng)無窮者,故可施其用于人,而不悖其倫矣”。又說:“故明于情性,乃可與論為政?!绷硪环矫孥`行了斷章取義的理論?!洞呵锓甭丁芬姴辉诒玖x,而是為闡發(fā)自己思想,根據(jù)所需取詩句字面義,以詩強調(diào)、證實自己的觀點。春秋時期,這種用《詩》方法已成風(fēng)氣,《左傳·襄公二十八年》就有“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的說法,為學(xué)界所熟知。斷章取義,“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所引詩義因人、因事而異。曾異撰《紡授堂文集》卷五《復(fù)曾叔祈書》稱“左氏引《詩》,皆非《詩》人之旨”,所以說“《詩》無達(dá)詁”。如《韓詩外傳》將《詩》句編為故事,便脫離詩本義。盧文弨《抱經(jīng)堂文集》卷三《校本〈韓詩外傳〉序》所謂“《詩》無定形,讀詩者亦無定解”。宋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卷三說,董仲舒的“詩無達(dá)詁”,就是孟子的“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
詩無達(dá)詁,就治學(xué)態(tài)度講不夠嚴(yán)謹(jǐn)科學(xué),從訓(xùn)詁學(xué)角度看不足取?!洞呵锓甭丁氛f《詩》、用《詩》共32處,其中《國風(fēng)》2篇2次,《小雅》7篇8次,《大雅》9篇18次,《頌》3篇3次,逸詩1次。引《詩》以《雅》《頌》為主,雅頌許多詩義較為明確,書中用詩義大部分還是符合本義的,僅部分為我所需,離開本義。《竹林》與《度制》同引《邶風(fēng)·谷風(fēng)》:“采葑采菲,無以下體?!鼻罢咭靡哉f“取其一美,不盡其失”;后者說“君子不盡利以遺民”,利益不能一人盡占。兩處取義截然不同?!段猴L(fēng)·伐檀》本是憤怒抨擊剝削者不勞而獲的,但像“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極富諷刺意味的詩句,卻被認(rèn)為歌頌不勞而獲的“君子”“先其事,后其食”,是不會尸位素餐的[7]321,從而化“刺”為“美”。
董仲舒并非不能“達(dá)詁”有意回避探究詩本義,而是今文經(jīng)學(xué)家的治經(jīng)觀念與風(fēng)格。其一,今文學(xué)家訓(xùn)說“經(jīng)”義是為了迎合統(tǒng)治者的政治需要,表達(dá)個人的見解,尤其是帶有一定的政治目的。其二,《詩》距離遙遠(yuǎn),詩人究竟表達(dá)何思想情感,除詩中明確提到外,其他確實難以明斷其本義。其三,詩的意境具有朦朧性,接受者應(yīng)有不同理解。明謝榛《四溟詩話》說: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遠(yuǎn)望,青山佳色,隱然可愛,其煙霞變幻,難于名狀?!斑h(yuǎn)近所見不同,妙在含糊”,即意境朦朧之美。沈德潛《唐詩別裁·凡例》也說:讀詩者心平氣和,“況古人之言,包含無盡,后人讀之,隨其性情淺深高下,各有會心”。比如好《晨風(fēng)》而慈父感悟,講《鹿鳴》而兄弟同食,斯為得之。最后,從天人哲學(xué)看,《春秋繁露》深刻理解詩人不易,提出了“知天,詩人之所難”?!短斓仃庩枴吩谡撌鎏烊岁P(guān)系時指出:“《春秋》舉世事之道,夫有書天,之盡與不盡,王者之任也?!币洞笱拧ご竺鳌贰疤祀y諶斯,不易維王”。諶,毛詩作“忱”,韓詩作“訦”?!睹珎鳌酚?xùn):“忱,信也?!贝嗽姳玖x是說天道變化無常難以信賴,君王確實不容易。自古以來人們不斷受到自然災(zāi)害,從沒停止過對天的探究、認(rèn)識。從早期的《易》到漢代的《史記》無不將“知天”作為重要內(nèi)容?!渡袝は逃幸坏隆肪陀小疤祀y諶,命靡常”之說。《詩》中出現(xiàn)不少有關(guān)“天”的詩句,尤其在《雅》《頌》中很多,這些詩篇反映了人們對“天”的敬畏、順從、歌頌,或是慨嘆、埋怨,說明當(dāng)時人們對天的認(rèn)識是朦朧、模糊的。漢代司馬遷寫《史記》,一個重要目的是“究天人之際”?!洞呵锓甭丁氛J(rèn)為:“天意難見也,其道難理?!币^天道,知天意,順天志。因此,“王者不可以不知天,知天,詩人之所難也”。為君王者不易就是天難知。知天,對于詩人來說也不易,但是詩人卻懂得知天的方法,即能“觀天志,得天道”[7]650。天意難知體現(xiàn)在《詩》中,因此詩義難明。這正是對“詩無達(dá)詁”的照應(yīng),回答了前人一直在探討的問題。
“詩無達(dá)詁”,是董仲舒適意發(fā)揮《詩》義乃至其他經(jīng)典的理論依據(jù),成為一種詩觀念并對后世產(chǎn)生很大影響。作為用詩方法早已被許多學(xué)人所接受,“詩無達(dá)詁”被認(rèn)作文學(xué)鑒賞中的差異性?!队罉反蟮洹肪砭拧鹌摺对姟匪浤纤蝿⒊轿讨觿O作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序》云:“古人賦《詩》,獨斷章見志。固有本語本意若不及此,而觸景動懷,別有激發(fā)?!逼渲小皠e有激發(fā)”,即在詩鑒賞中因人而有不同的感悟。王夫之《姜齋詩話》所說“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更為一語中的。
《漢書》載,董仲舒在對策推行大一統(tǒng)學(xué)術(shù)思想時指出,“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處在上位的人君不能掌握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法制數(shù)變,下不知所守”。為此要斷絕“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之道,滅息邪辟之說,“然后統(tǒng)紀(jì)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1]237。從其《詩》觀念與實踐看,董仲舒治經(jīng)在實用,將以《詩》為首的“六藝”視為治國理政的法典,為需要有時竟致牽強附會,將天人比附在一起。董仲舒賦予《詩》以哲學(xué)意蘊,貴志重德,以詩證詩、以詩證事、以詩證志,以闡發(fā)其政治思想為要旨。這些對詩義的理解產(chǎn)生一定影響。深入系統(tǒng)研究董仲舒詩觀念,可以看出其思維方式與認(rèn)識論根源,同時對于全面深入認(rèn)識漢代《詩經(jīng)》研究成果,深化《詩經(jīng)》研究,有效整理古代典籍,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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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61.
Dong Zhongshu’s Ideas of Poetry
WANG Shuomin
(Department of Basic Courses, P. L. A. Automobile Management Institute, Bengbu, Anhui 233011, China)
In the study ofDong Zhongshu attached importance to ideal and virtue, holding the ideas of discussing things and expounding ideals by poetry, taking the elucidation of one’s political thought for purpose and endowing poetry with philosophical meaning. He put forward the ideas that poetry could elaborate one’s ideal, eulogize one’s great virtue, be taken as an example and that there were no common interpretations of poetry, and this greatly influenced the later understanding of poetry. His ideas of poetry reflected his methodology of studying the classics and he took these ideas as his theoretical basis for spreading Confucian thoughts and consolidating the imperial politics.
Dong Zhongshu;elaborating one’s ideal by poetry; eulogizing one’s great virtue by poetry; taking poetry as an example; there being no common interpretations of poetry
(責(zé)任編校:衛(wèi)立冬 英文校對:吳秀蘭)
10.3969/j.issn.1673-2065.2016.06.005
B234.5
A
1673-2065(2016)06-0031-06
2016-10-29
王碩民(1959-),男,安徽蚌埠人,解放軍汽車管理學(xué)院基礎(chǔ)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