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新
我是個職業(yè)作家,主要靠寫小說生活。有一段時間,我搜腸刮肚也沒有好題材可寫,就在這個時候,曉桐來找我。那天晚上十二點多了,我正洗漱準備睡下,曉桐打來了電話。我和曉桐雖然是同學(xué)加閨蜜,但是我們生活在相距千里的兩個城市里,平時沒有特別的事情,很少聯(lián)絡(luò),算起來,也有一年多沒見面了。深更半夜聽到曉桐的聲音,我心里著實吃了一驚。曉桐在電話里說,紫琪,我要回老家,先去你那,明天上午十點半,你去機場接我。我含著滿口的牙膏沫問,是你自己,還是……我問了半截話,心里便恨恨地罵自己豬腦子。我是想問還是和市長一起?可是她的市長——那個死緩市長的名字,早就印在了全國各種報紙上,國人盡知。接完曉桐的電話,我躺在床上卻沒有睡意。我想到,曉桐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陷入了人生的低谷,甚至是絕境,她能不能撐得???曉桐自從跟了市長去,平時很少回鄉(xiāng),只有一兩個春節(jié)回鄉(xiāng)省親,每次都叫我陪她一兩天。她在這個生活節(jié)點上回鄉(xiāng),是什么動意?她不直接回家,而是先來見我,又是為什么?我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是我覺得,不管為什么,這次見面我要好好陪陪她,好好與她談?wù)劊乙人?。對!拯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詞讓我心里一激靈,曉桐是一部好小說,我要寫寫她。于是,我的精神重新振奮起來,有關(guān)曉桐的事情在心里漸次浮出。
我和曉桐是高中同學(xué),而且同桌。我們那時都十七八歲,農(nóng)村經(jīng)濟還不發(fā)達,農(nóng)民的生活貧窮清苦,自然地,農(nóng)家孩子的食品營養(yǎng)根本不行。十七八歲的女孩,身體發(fā)育本來應(yīng)該像怒放的花朵一樣,可我們班里二十七個女生,普遍像缺水的玉米苗,蔫不拉嘰的,皮膚黑黃,身材瘦小,沒有蓬勃的跡象,缺少女孩的妙人之處。不知為什么,曉桐卻是個例外。曉桐那時頭發(fā)黑亮,皮膚雪白,眼窩有些凹陷,亮亮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身材豐滿,比例恰到好處,有點兒像歐洲白色人種,分外迷人。曉桐是我們班的文藝委員,學(xué)校文藝宣傳隊副隊長,是公認的全校第一美女。曉桐什么都好,唯獨學(xué)習(xí)不算好,高考名落孫山,連??品謹?shù)也沒夠。我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一邊高興一邊也為曉桐惋惜。不過有同學(xué)說,曉桐那副美人的資本,比一個博士文憑都值錢,未來的她會比我們?nèi)魏闻脊獠屎托腋5?。我心里接受這樣的預(yù)測,也衷心祝福曉桐有個好的未來。曉桐沒有走進大學(xué)校園,覺得抬不起頭來,回村后從不跟任何同學(xué)來往,只有我除外,因為我倆同桌三年,住宿鋪挨鋪,零食不分你我,有感情。我上大學(xué)的四年里,每個假期回家,我都要曉桐來我家住兩天,或者我去曉桐家住兩天,就這樣成為閨蜜。曉桐下學(xué)后在家里學(xué)習(xí)服裝剪裁制作,地地道道的女孩營生,她的手藝很快就受到了青睞。我畢業(yè)后開始分到縣廣播站當(dāng)記者,后來調(diào)去宣傳部當(dāng)干事。因為我迷戀寫小說,不能干好本職工作,當(dāng)時的領(lǐng)導(dǎo)還算不錯,把我再調(diào)去縣文化館,并給我分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小住宅。我很滿意,不時地叫曉桐來住幾天。我們那時談得最多的就是婚嫁。曉桐問我為什么還不嫁?我說我是獨身主義者,不想結(jié)婚。我問曉桐為什么還不嫁?她說我和你一樣。我知道,我說的是真話,曉桐說的是假話。曉桐一直靜靜地生活在她的村子里,但是她的心里不會像我一樣平靜。她是在靜靜的時光中等待機會選擇。她的心性高,選擇肯定有難度??晌覜]想到她會等到了三十八歲。
我這樣想著就到了凌晨四點,上午要開車接站,我得趕緊睡一會兒,我把鬧鐘定在九點鐘。
我站在出站口,老遠就看見了曉桐那張粉白的臉。曉桐顯然也看見了我,她朝我嘴角彎了一下,不是笑,是個下意識的動作。走到跟前時,我想擁抱一下曉桐,可是她沒有響應(yīng),而是把拉桿箱送到我手中。我抬眼看了一下曉桐,這個已經(jīng)四十四歲的女人,美人的諸項標志依然保存完好。只是,臉色慘白了些,給人以失血的感覺,眼窩也更凹陷了些,卻愈發(fā)有了些冷媚的味道。我知道,曉桐正經(jīng)受著沉重的精神打擊,她有這樣一種狀態(tài),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走出大廳,我用一只胳膊圈住了曉桐的肩膀說:還好吧?
曉桐斜眼看我一下,還活著。
我的心被她的話撞了一下。說什么呢!你看,今天朗日晴空,清爽宜人,你曉桐就像這秋日一樣美好。我夸張地把頭仰向機場上方的藍天。
曉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紫琪,這樣的秋日,不再屬于我了。草木的衰敗還有一段時間,可我,沒有了。
我大吃一驚,曉桐的心情這樣糟糕。我挽住曉桐的胳膊,快步走向我的車,把拉桿箱放進后備廂里,我打開車門,讓曉桐坐進副駕駛位置。我打開點火開關(guān)的時候,曉桐把頭向后靠去,無力地說,紫琪,我剛剛逃離一座喧囂的城市。
那么,我們……我看著曉桐,松開了手剎。
曉桐用手指向前方一處酒店。我想她可能趕飛機沒有吃早餐,我把車開向那個酒店。我心里忐忑的是,她這次站在我面前的神情,是那么的抑郁和沉重,與以前熱烈開朗、活潑可愛的情狀判若兩人。到現(xiàn)在為止她說了兩句話,哪一句都讓我心驚肉跳。我想我得小心點兒,靜觀其變,弄清她在想什么。
我們在靠窗的桌邊坐下,一起點了食物和兩杯檸檬汁。我想這個時候,酸甜的液體會刺激起她對食物的欲望,對生活的欲望,對生命的欲望。我把曉桐的心思朝最壞里想:她經(jīng)受不住打擊,不想活了。她的話里分明透露出這樣的玄機。
在端起檸檬汁杯的時候,曉桐燦爛地笑起來了,與我腦海里曾經(jīng)印記的笑容一模一樣。我正在暗自罵我想得太壞了,曉桐說,紫琪,在我最后的時候,能去的地方只有兩處,一個是我父母家,一個是你這里,你不會嫌棄我吧?
我趕緊說,曉桐,曉桐,你不要太悲觀了哈,我們都是向陽花,每天都笑靨燦爛地沐浴陽光雨露,正在茁壯成長呢。你記住了,我是你的同學(xué)加閨蜜,鐵哥們咋樣咱咋樣,你有什么事需要我盡管道來。有風(fēng)雨雷電襲來,我甘愿做你的廈;有萬千箭鏃飛來,我甘愿做你的盾,有……
好啦好啦,紫琪,我不要你為我做出什么犧牲。我來你這里,是想向我的閨蜜、鐵哥們做最后的道別,否則,我就不夠意思了。曉桐喝一口檸檬汁,比先前更加燦爛地笑了一下。
打住打住!曉桐說出了心里的想法,與我最壞的猜想合轍了,這讓我驚駭不已。我想打亂她的思緒,調(diào)整她的心態(tài)。我把一只烤蝦仔細地剝了皮,伸長胳臂送進曉桐的嘴里,看著她咀嚼得津津有味,我問,怎么樣?
曉桐樂不可支地說,味道美極了,如果有酒就更好了。
我說,可以有,但是你自己喝,我開車。最好,晚上在我家喝,我陪你一醉。
曉桐說,好吧,回你家一醉。
看著曉桐的樣子,這會兒又不像一個心理病態(tài)的人?;蛟S她只是說說而已,釋放一下糟糕的心情?我不失時機地說,你看,生活還是誘人的,烤蝦味道鮮美,只要你愛吃,可以天天吃。還有這個,這個,我用筷子敲著菜盤子,我們都吃得起。傻瓜才會把自己燒成一把白灰,而把許多美食、美事留給別人享用,你說是吧?
曉桐怪樣地看著我笑。然后說,傻瓜只有一種,天生生理缺陷。被別人說成做傻事的人并不是傻瓜,他們的精算別人不會理解。告訴你吧,我這次回來只辦一件事,選擇死亡地,然后,解脫自己。
看上去一臉燦爛的曉桐,說話卻陰氣瘆人,她的心理像玩魔術(shù)和變臉一樣變幻莫測,這讓我再次驚駭不已。曉桐心里的陰森黑暗,讓驚慌的我亂了方寸,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我傻乎乎地問,你是說,選擇,死亡,地?
是的。死亡,這個令人恐懼的字眼,對我來說已不再感到可怕。因為我活著,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我的死亡之地,本來應(yīng)該選擇冰城,因為,那里有我作為一個女人的唯一的家,它曾經(jīng)給過我溫暖,給過我熱烈,給過我榮耀,它應(yīng)該成為我生命的歸宿之地。然而,命運安排我在冰城走完人生旅程,我卻不能長眠冰城。在那棵大樹轟然倒塌之后,我的家沒了,曾經(jīng)的“親人”,恰如猢猻驚逃和鳥獸潰散,他們對于我是一片冷酷的世界,我成了孑然一身的孤獨者。我如果選擇冰城,毫無疑問,我的軀體將成為野狗的美餐,或者被風(fēng)雨腐爛,那是比死亡還可怕的。所以,我要回家。我想,我的最后的價值,應(yīng)該去肥沃養(yǎng)育我數(shù)十年的土地。
曉桐說完,一口氣喝光半杯檸檬汁,又招呼服務(wù)員送來一杯。曉桐的神情讓我發(fā)呆,她像是說別人的死亡一樣淡定。我真的弄不明白,曉桐依然是在吐瀉心中的苦悶,還是真的回來選擇死亡之地?曉桐一時懷有絕望之心,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選擇死亡,自己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還要選擇死亡之地,這不是一個性情柔軟的女人所能夠做到的。我想,不管怎樣,我應(yīng)該對曉桐進行一些說教。
我說,老同學(xué),我們來討論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我記不清是誰說過這樣的話——在既定的環(huán)境中,人的最后的自由,是選擇自己的態(tài)度,選擇自己的方式。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一個人,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自由,他仍然有最后的自由,那就是對生命選擇自己的態(tài)度和方式。你想過生命的意義沒有?
曉桐哧了一聲。生命的意義?我想這個干嗎,那是文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思考的命題。我們平凡的人,想生命的意義有意義嗎?我倒是覺得,被文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制造出來的所謂生命的意義,并沒有什么意義可言。生命其實僅僅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或長或短,或平淡或熱烈,都是一樣的,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野草一歲一枯榮,蠶娥一年一輪回,雞和豬從誕生到被人類宰殺食用,甚至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參天大樹可能生長數(shù)百年,最終也要腐為泥土。你說這些生命的意義在哪?生命沒有永恒,只是一個過程,過程的自始至終就是自身的意義。
我看到了曉桐二十多年前的影子。讀高中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在課余或者晚上的宿舍里討論問題,常常爭得面紅耳赤。曉桐總是喜歡先聽別人的觀點,然后抓住別人的破綻鞏固自己的觀點。我得承認,曉桐的辯論口才不減當(dāng)年,她抓住了命題的另一面。我只好說,不是這樣的,人的生命不同于其他生命。人的生命的意義在于,我們?yōu)槭裁炊钪克枷爰夷岵烧f,只有懂得了為什么而活的人,才可以承受任何如何活的問題。我覺得這個問題,現(xiàn)在對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你認為很重要嗎?可我沒覺得有什么重要。我的生命的意義,就是活得滿足,活得幸福,活得開心快樂??墒沁@一切我都沒有了,所以,我的生命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意義。曉桐顯然對我的說辭不耐煩聽了,她用白水漱了口,用餐巾紙擦了嘴,然后歪頭喊服務(wù)員買單。
我這才注意到,餐廳里只剩下我和曉桐兩位食客。當(dāng)然,買單是我的事。
重新坐進車里,曉桐突兀地說,你提出的問題你自己回答。你說,你的生命的意義是什么?你為什么而活著?
我覺得這是個機會,我要向她灌輸一些道理,拯救她已經(jīng)扭曲的靈魂。我啟動了車子,讓汽車輕緩地前行。
我說好,我來回答你。我喜歡讀書,也喜歡寫作。讀書和寫作使我成為一名職業(yè)作家,成為我生活中的主要內(nèi)容,成為我生命的意義。我寫出許多小說,也獲得過許多獎項。初步的成功鼓勵我不斷地探詢生活的本質(zhì),生命的意義,一步一步靠近我人生的最終答案,我為此勤奮著,也快樂著。我的生命的意義就在于,我能夠不斷地實現(xiàn)著自身的價值,并把這種價值分享給許多人,讓他們的生活也充實起來,讓他們的生命在許多理念影響下也有意義起來。
我歪頭看到曉桐在認真聽和思考的神態(tài),心里為自己喊了一聲OK!繼續(xù)說,曉桐,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個幸福——痛苦、快樂——悲傷、得意——懊喪、希望——絕望的矛盾糾結(jié)過程,在愿望發(fā)生逆轉(zhuǎn)的時候,我們最需要做的,就是停下來仔細想一想生活的意義。我給你打個比方,生活、生命的意義就像一部電影,由成百上千個畫面組成,每個畫面都有特定的意義,直到最后一個畫面終結(jié)才能理解整部電影的全部意義,如果進行到中途沒有了后文,它的完整意義就不可思議了。你現(xiàn)在的情狀,是你這部電影中的一個畫面,一個片段。如果你現(xiàn)在中止電影,你的生命的全部意義肯定不能完全顯現(xiàn)出來。如果你轉(zhuǎn)換思維方向,那么,現(xiàn)在的情狀恰恰會成為一個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如果轉(zhuǎn)換得當(dāng),你的電影后半部分肯定會更加精彩動人。你贊成我這樣說嗎?
我感覺曉桐在歪頭看著我,我便歪頭給她一個親和的微笑。我知道,曉桐在選擇自己的態(tài)度和方式上,正處于糾結(jié)中。她的靈魂還沒有停止呼吸,她的希望還沒有完全死掉,她的電影還有機會繼續(xù)演繹下去。我正想繼續(xù)鼓噪我的靈魂拯救,曉桐答非所問地問,你今晚做什么給我吃?我問你想吃什么?曉桐說很長時間沒有吃新鮮的海魚和螃蟹了。我說小意思啦,只要你還想繼續(xù)和我做閨蜜做朋友,你就是想吃月亮,我也給你摘下來燴了。
曉桐竟哈哈笑了起來。曉桐說,紫琪,你為你的小說活著,活得很有意義,你的電影會繼續(xù)精彩下去。我和你不一樣,我什么都沒有了,我的電影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腳本,到此為止,不能再繼續(xù)演下去,因為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演的了,勉強演下去只能遭受觀眾的唾罵。
不不不,怎么會沒有什么可演的了呢?能不能繼續(xù)演下去,關(guān)鍵取決于你要不要繼續(xù)演下去的態(tài)度。而要不要繼續(xù)演下去,關(guān)鍵取決于你對生活的態(tài)度。
就在這個時候,我提出了我要寫的小說。我說,曉桐,我要把你寫成一部小說。我在小說中設(shè)計了——不是設(shè)計,是記錄了生活中這樣一個真實的情節(jié):主人公在遭遇生活的沉重打擊之后,一度看不到生活的目標和希望。她懷著選擇死亡地的心理飛到她的老同學(xué)那里,做最后的告別。老同學(xué)對她說,堅強起來,勇敢地向前走。在去冰城之前,你不是一直經(jīng)營著一個服裝店嗎?你制作的女裝不是一直很受顧客的歡迎嗎?現(xiàn)在,你把服裝店重新開起來,就在這個城市里,我甚至愿意與你合伙干。在老同學(xué)的勸導(dǎo)下,主人公冰冷的心開始溫暖起來。沒出幾年,她把服裝店干成了服裝廠。沒出幾年,又把服裝廠干成了服裝公司。最終,她設(shè)計制作的服裝走出了國門,走上了國際服裝T型臺,活出了有意義的精彩人生。老同學(xué)的這部小說,因為闡釋了生命的意義,得了大獎。
哈哈哈……曉桐再次朗朗笑起來。紫琪,你真是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編造的生活比真實生活精彩多了。你想寫我就寫吧,我作為一類人物也值得小說家寫一寫。我跟他去冰城六年,輝煌了六年,在故里在冰城都出過名,走進你的小說里再出一次名,我此生真的值了。不過,我的結(jié)果和你的小說結(jié)果不會是一樣的?,F(xiàn)實中哪有這樣簡單的事情?如果生活可以像編小說這樣隨心所欲地輕易改變,你想想,這個世界將會是個什么樣子?你想叫我重新開服裝店,這可能嗎?我的生活從茅屋走進宮殿再回到茅屋,我的人生從澗谷爬上巔峰再跌入澗谷,我為什么要這樣的曲線?我寧可站在巔峰上伸開雙臂擁抱死亡。站在巔峰上是我人生的精彩,是我的電影追求的理想結(jié)局,我不想改變它。
我這時就明白了,曉桐之所以選擇死亡,是因為她心中的巔峰。站在巔峰上讓她只看見更廣闊的空宇和更高的巔峰,看不到平原上小草的蓬勃和蟻族的興旺。曉桐作為一個美麗的女人,最終選擇了去冰城,投身一個大她二十歲的老男人。我知道,她選擇的不是她的婚姻,更不是她的愛情,她選擇的是她追求的一種生活模式,選擇的是她心里一直固守的一種精神載體。我暗自揣度,曉桐懷有這樣的心理,能不能與十年前的那場同學(xué)聚會有關(guān)?
那場聚會我是始作俑者。我那時有一篇小說被《某家選刊》選載,市作協(xié)專門為我召開作品研討會,市報用整版的篇幅給我吹牛。一時間我在本地名聲大噪,我頭腦暈暈地就發(fā)起飆來了。我想組織一次高中同學(xué)聚會,時間就定在即將到來的國慶節(jié)假期。這個聚會對于我來講只一個目的,就是想聽聽老同學(xué)們對我的夸獎和羨慕,讓我的精神愉悅一下,心里得意一下,因為在高中時他們都看不上我。我約了十多位老同學(xué)匯集過來,當(dāng)然,這些人都不是來自農(nóng)村,只有曉桐除外。曉桐那年已經(jīng)三十四歲了,還是個待嫁的老村姑,我想讓她開心地玩幾天。聚會三天,同學(xué)們輪流坐莊,天天山珍海味酒氣熏天,人人恣意宣泄揮灑得意。最后一個晚上,我們兩人躺在床上,我們又談到了婚嫁。她問我,你這么優(yōu)秀,怎么會沒有男人要你?我回答她,我說過,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抱定了獨身主義。我不喜歡家庭生活的煩瑣,也沒有做妻子、做母親的耐心。我喜歡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生活和寫作。作為一個正常的女人,我不缺少性生活,這就夠了。曉桐用腳蹬我一下,哧哧笑著說,原來你在當(dāng)婊子。我說,我沒有用身體賣錢,只是生理需要,這與當(dāng)婊子有本質(zhì)的不同,只是一種生活方式而已。曉桐不再言語,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問,你呢?你有沒有性生活?曉桐長長地噓出一口氣,說我做不到你,我不是刻意潔身自好,只是做不到。我也長長地噓出一口氣,為曉桐惋惜。一個花兒一樣的女人,在寂寞中一天一天地枯萎,一天一天地走向凋落,這是再殘酷不過的女人人生了。我挪過去擁抱住曉桐,我說曉桐,放低眼光,找一個差不多的就嫁了吧,女人最經(jīng)不起的,就是時間的流逝。曉桐說,不!我會有機會的,要嫁就嫁得輝煌,比你們現(xiàn)在的每個人都輝煌!否則,我寧肯做個七十歲的老處女死掉。我這才知道,這次聚會,讓曉桐相形見絀,打擊了她的自尊心,給她造成了深深的心理和精神傷害……
我說曉桐,神氏們高高在上,他們享受著沒有空間時間、沒有生命之虞的生活,可是他們寂寥空茫,像空氣一樣虛無,又有什么意義呢?走下神壇的才是現(xiàn)實的人,活生生的人,我們不要那虛空的神壇好嗎?
曉桐說,神壇固然有神壇的虛空,但也有只有在神壇上才能看得見的風(fēng)光。
可現(xiàn)實是已經(jīng)風(fēng)光不再,那就應(yīng)該放下。我說,很多東西,放下了就會輕松,你明白嗎?
曉桐朝我拉了一下嘴角地笑笑,似乎對我的說教不屑回答。我知道,我一時半會兒還說服不了曉桐,還不能把她從高高的巔峰上拉下來,回到平凡的人世間。
我在不覺間把車子開到了我家樓下,我們提了行李上到四樓。進了家門,曉桐四處看著,不時地吸著鼻子嗅嗅。我在沙發(fā)上坐下看手機微信,任她怪模怪樣地審視我的家。
曉桐看了一會兒,站在我面前說,這屋里還是你自己?
是的,還是我自己。
你還在做那事?
是的,我還在做那事,除了長了幾歲,沒有什么改變。
曉桐用腳尖踢我小腿一下,你去死吧,你這樣生活不如死了好。
我嘻嘻笑著說,我活得很滋潤,為什么要去死?我才沒那么傻呢!
曉桐呆呆地看我一會兒,說,我累了,想躺會兒。
我說,好,你去睡一覺,我出去采購,今晚咱倆一醉方休。我把曉桐領(lǐng)去臥室的時候說,曉桐你聽好了,既然你人生的最后一站走到我這里,來向我告別,說明你很在意我,這讓我很高興。我要求你在我這里住一個星期,我們好好敘敘同學(xué)情,閨蜜情,你要答應(yīng)我。
曉桐痛快地答應(yīng)了。曉桐的痛快說明她對于死亡還不是急切的心態(tài),我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拯救她。我得好好動動腦子。
我按照曉桐的愿望去水產(chǎn)市場買了活牙鳊魚、赤夾紅螃蟹、鮮蝦、蜆子蛤等海產(chǎn)品,又去超市買了兩只熟豬蹄、幾樣小菜和兩瓶葡萄酒。這樣,晚餐就很豐盛了,也是朝醉里喝的架勢。
我回到家里的時候,曉桐還沒有醒來。她穿著內(nèi)衣軟軟地癱在床上,曲線優(yōu)美,長長的秀發(fā)散漫在枕頭上,襯托著一張俏麗的臉龐,臉色不像先前那樣慘白,臉頰上洇開一片紅暈,愈發(fā)顯得生動誘人。我想,曉桐睡得如此安靜,深沉,她可是個回來尋找死亡地的人。她的內(nèi)心里,是把死亡當(dāng)作哀怨說說而已呢,還是真的修煉到了面對死亡心靜如水的程度呢?這讓我迷惑。我看著曉桐的睡態(tài)又想,這個四十四歲的女人依然這樣秀色可餐,這六年來,她和那個六十多歲的老男人赤裸躺在一起的時候,他能給她滿意的性嗎?我覺得不能。我于是為曉桐哀怨和委屈起來,她就要走完自己一生的路程了,她這一生,沒有愛情,沒有和諧的性生活,沒有家庭,沒有孩子,什么都沒有,她算是白活了。我這樣想著,忽然就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我要拯救曉桐瀕臨死亡的心,是不是應(yīng)該從拯救她的性入手?我這時相信,正常的性生活或許會復(fù)活她的心,會復(fù)活她作為女人的生命。
窗戶外面路燈亮起來的時候,我做好了所有的菜,連同酒杯酒瓶都擺在客廳的茶幾上。我在茶幾的兩邊各放了一個沙發(fā)靠背墊,我準備和曉桐席地對飲。我拉開了頂燈,拉上了窗簾。燈光下的茶幾餐桌明亮而溫馨,讓人覺得這真是一個醉酒的夜晚。
這時候,曉桐從臥室里出來了,一副睡眼惺忪、慵懶無力的嬌態(tài)。曉桐看著滿桌子的菜驚訝了一下,然后去了衛(wèi)生間。曉桐出來的時候,前面被水打濕的頭發(fā)一縷一縷地垂著,精神了許多。我示意曉桐在我對面的墊子上坐下。
我懷著鬼胎給曉桐設(shè)圈套。我說,曉桐,我再說一遍,你在我這要住七天。這七天,按照你的說法或者想法,或許是你生命中最后的七天。所以,你要把它當(dāng)作七十年來過,要過得瀟灑、瘋狂、刺激、快樂,你要答應(yīng)我。
曉桐笑笑說,好,我答應(yīng)你。
我說,我按照寫小說的需要,已經(jīng)設(shè)計好了這七天的生活細節(jié),所以,我叫你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假如七天后你真的走了,我要把這部小說寫成名篇,讓你永遠地活在文學(xué)里,活在人們的精神世界里,這也是我對你的最好懷念。
好啦好啦,都答應(yīng)你。曉桐聽著我的話,伸手抓過一只赤夾紅,掰下一只肥碩的螯,伸進嘴里咔嚓一聲咬碎。紫琪,這七天,我是為你活的。所以,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否則,對不起你對我的情意。
好的,很好!我們開始喝酒,一醉方休。我為曉桐鉆進我的圈套竊喜。我擰開葡萄酒瓶塞。
你有白酒嗎?葡萄酒沒勁。曉桐吸著蟹夾肉說。
你能喝白酒?我驚訝。
曉桐哼了一聲。在冰城六年,我天天出入高大上酒局,關(guān)鍵時候,他的酒都是我代喝的。
我怔怔地看著曉桐,曉桐一臉驕傲和高貴的神態(tài)。我這時候又想起了曉桐說過的話,我要嫁,就要嫁得輝煌,比你們每個人都輝煌。我能想象得出,在那個幾百萬人口的城市里,在那些富麗堂皇的星級酒店里,穿著雍容華貴的曉桐,是怎樣挽著她的市長,接受眾星捧月般的目光。在擺滿珍饈美酒的酒桌上,是怎樣博得一聲聲喝彩的。這輝煌的感受,滲進了她的血液里,滲進了她的骨髓中,嵌定了她的生活格調(diào)。忽然,這一切,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了,她怎么能接受得了?她怎么能回歸平常?這的確需要時間。
曉桐用蟹夾敲著茶幾說,怎么?沒有?去買呀!要高度的,62度以上的。
我去櫥柜里找出一瓶62度的牛欄山二鍋頭,放在曉桐面前說,這是我的性伙伴帶來的,算不上高檔酒,行嗎?
行,你喝葡萄酒。曉桐擰開瓶蓋,邊往玻璃杯里倒酒邊說,性伙伴的酒?哼,性伙伴!你一個飽讀詩書的人,居然會說出這樣有損斯文的話。
我嬉笑著和曉桐碰杯。這么多年,你和他有過性快樂嗎?我巧妙地切入我的預(yù)謀。
曉桐喝下一大口酒,抬頭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她眼窩里閃出淚花。性快樂?可能嗎?頭一次,他因為喝多了酒,都沒法進入我,我那時可是處女呀。我至今都不知道徹底的性是怎么回事。
我這時就知道了,作為女人的曉桐,她的情欲還沒有死,她的心也就沒死。我對心里的計劃不再懷疑,反而更有把握了。
我們各自喝下半瓶酒的時候,酒精開始燃燒起來。初秋的夜晚,氣溫還有些悶熱,加上酒力揮發(fā)的熱量,我感到渾身燥熱,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我看見曉桐的額上也布滿細密的汗珠。我說,太熱了,脫衣服!我們痛痛快快地瘋一晚上。
曉桐怔怔地看著我脫光了衣服,恨恨地罵了一句,紫琪,你真是個蕩婦,和我都這樣,和男人在一起,不知你會浪成什么樣子!
我嬉笑著說,你想知道嗎?那好,今晚就讓你見識見識。
曉桐驚詫地問,你想怎樣?難道你要把性伙伴叫來?
我說,我正是這樣想的。他叫大路,今年三十八歲,身高一米八三,體重九十公斤,對女人來說,那是一頭強壯威猛的雄獅。
曉桐罵道,你真的是個騷貨!你叫大路來,我就走。
我說,你答應(yīng)過聽我的,不許反悔。你看我怎么做女人。你如果愿意,也跟大路做好了。你體驗了真正的性愛,就不會想死了。
曉桐兩眼瞪著罵我,紫琪,你真能做得出來?一個屋子,兩個女人一個男人,你真的瘋了。
我看見曉桐眼睛里放射出藍光。我知道,曉桐嘴上罵我沒有廉恥,心里已經(jīng)接受了。我希望這可以喚起她對生命的最原始的情感。
曉桐去了衛(wèi)生間。趁這當(dāng)口,我把我倆的衣服抱進書房鎖了門,我決心不讓曉桐逃避接下來的場面。
我嬉笑著喝了酒,給大路發(fā)短信,曉桐見我發(fā)信息,慌忙找衣服。我說別找了,我鎖起來了。曉桐驚慌不安,我們就這樣面對你的大路?羞死了!我說,羞什么?這叫原生態(tài),挺好!
我和曉桐正在吃螃蟹,大路貓一樣無聲地閃進屋里來。曉桐本能地抱住了胸,低下了頭,長發(fā)遮住了身體。大路看到兩個裸體女人,愣怔了一下,背過身軀。我很坦然地說,大路,別裝斯文,脫去衣服,眾生平等!
接下來的六個晚上,大路晚晚來,我把床讓給了曉桐和大路。我的屋里充滿曖昧,曉桐就像想吸收人的精氣變成人的狐仙,又像靠嗜血復(fù)活的女鬼,滿屋子都彌漫著人的氣味。我想,曉桐的靈魂應(yīng)該是復(fù)活了。
第八天早晨大路走后,我看著曉桐哧哧笑。曉桐,你原先想死是因為你情感枯竭心里虛空,現(xiàn)在你還想死嗎?
曉桐咯咯笑著。紫琪,看樣子,你的大路要叛變了。
你若喜歡大路,讓給你好了。我說,你來租個房子,把服裝店開起來吧。
曉桐說,這是后話。我在你這已經(jīng)住了一個星期,感激你的關(guān)照,我很開心。我今天要回家了。
我說,是的,應(yīng)該回家看看,我送你去,陪你住兩天。
曉桐猶豫著。
我說,我還是不放心你,心里干凈沒有?
曉桐說,好吧,我們這就走。
曉桐的村子叫梧桐庵,一百多戶人家,坐落在山坳里,村中、路邊、溝夼、山坡、地堰,到處都是梧桐樹。我把車開進村里,曉桐說先去老屋看看。老屋是三間茅草房,門漆斑駁,灰白色的房坡凹凸不平,長滿苔蘚,已見荒蕪破敗痕跡。曉桐不看茅屋,抱著院中一棵一抱粗的梧桐樹仰望樹冠,眼里閃著淚花喃喃著,梧桐樹呀,你沒有心事沒有煩惱,所以長得這么好。我呆呆地看著曉桐。曉桐轉(zhuǎn)頭看著我說,我媽生我的時候天剛亮,這棵梧桐樹開了滿樹花。奶奶對我媽說,你準要生個閨女。我呱呱墜地的時候奶奶說,真是應(yīng)景了,就叫曉桐吧。許多年中,奶奶總是對我嘮叨說,梧桐花五片連體紫紅花瓣,黃花芯,我孫女為人時辰好,紫氣東來,五福連心,黃金富貴,將來肯定嫁貴人,通天大福的??上?,奶奶沒有看到我嫁人。我有時想,我等到三十八歲嫁了他,或許骨子里是受了奶奶這祝福的影響了。
聽了曉桐的話,我想,曉桐嫁市長是不是受了奶奶的影響,只有她知道。但是嫁貴人,出人頭地大富貴,卻是她執(zhí)意的堅持。按照她的認識,她本該富貴滿足,誰知卻突遭變故,這是一個人的命了。
離開老屋,我們來到村北山腳下的新屋。新屋六間高大正房,紫紅色琉璃瓦,兩廂并列,朱紅鐵門,飛檐門樓,看上去像一處氣派的官宅。官宅是市長出資建的。市長是鄉(xiāng)駐地人,被鄉(xiāng)黨引為驕傲。市長在夫人病故后,本沒起續(xù)弦之意,畢竟已近耳順之年。鄉(xiāng)黨將曉桐引見市長,市長頓時就動了心。起初,鄉(xiāng)人唾棄曉桐嫁爹,我也心懷痛惜。曉桐隨市長去冰城那天,我來送她。我認真地對她說,你要想好了,你真的愿意嫁給他嗎?曉桐說,愿意不愿意我都要嫁他了。我愛我的父母,我體恤父母的艱辛,我沒有別的能力讓父母的生活好起來。待到官宅一起,鄉(xiāng)人又羨慕得眼珠子發(fā)紅。鄉(xiāng)間理念本來淳樸,但在世風(fēng)影響下,又哪里覓得傳統(tǒng)純真?
我正在沉思著,聽到曉桐一聲長嘆,這可真是一場夢啊!
我心里一驚。我說曉桐,好好地回家,你又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
曉桐說,我不是發(fā)神經(jīng)。我在想,人的命運,選擇真是太重要了。你選擇了你的方式,你活得瀟灑自如。我選擇了我的方式,結(jié)果夢破了。睹物思夢,我真是感慨萬千哪!我想,我要是埋在這山坳里,村人肯定會掘我墳的,我的父母還有法活嗎?
我斷喝一聲,曉桐你打住,你這人真是沒出息。過去的,你就應(yīng)該當(dāng)它是一場夢,夢破了就沒了。新的夢在前面召喚你呢,你走進去體驗一把不好嗎?
曉桐笑笑說,好的呀,你放心,我只是說說而已。
對曉桐情緒的起落變化,我真是琢磨不透,把握不住。
見到曉桐的父母,我從老人慌亂的眼神中看到了他們的尷尬。
我陪著曉桐去給她爺爺奶奶上墳。曉桐跪在墳前燃燒紙錢,沒有說一句話,只有淚水長流不止。我知道,她的話是在心里說的。她會從她的名字說起,說到梧桐花,說到奶奶的祝福,說到她的巔峰,說到她的現(xiàn)在,說到她的結(jié)局。我不能知道,她給爺爺奶奶說的究竟是怎樣的結(jié)局?
曉桐燒完紙錢,站起來對我說,紫琪,你有很多事,回去吧。
我說,我應(yīng)該回去,可我還是不放心你。
曉桐說,那七個晚上你讓我知道了,活著是美好的,活著是快樂的,放心吧。
曉桐的話,看樣子是發(fā)自心里的。這讓我心里又舒展起來,為拯救計劃的成功而高興。我說,好吧,你在家多住一段時間,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再來找我,我們仔細籌劃我們要干的事情。如果你想大路了,可以隨時來我家,大路絕對是你的侍者。
曉桐笑著說,我會去的,走吧。
我很快完成了小說,把曉桐的結(jié)局寫成一個成功的女服裝師、企業(yè)家。我把小說寄給一家大刊物的編輯,編輯很快回話說,擇機刊用。我像終于救活了一個人一樣的高興和輕松,我只等著曉桐來還原小說里后半部分的生活細節(jié),就像她是我電視劇里的一號演員。我經(jīng)常打電話和曉桐聯(lián)系,每次她都說,我很好,你放心吧。我就真的放心了。一天,曉桐來電話說,她要回冰城處理一些事情,處理完了就來找我住下。我說好,盼你早日歸來。之后,我忙著一些事情,似乎把曉桐忘了。
有天晚上,我在本市電視新聞里看到警方一則公告:據(jù)殯儀館報案,警方上午在殯儀館北山坡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四十多歲,系自殺,沒有任何身份信息,望知情者前來辨認。我大吃一驚,陡生疑云。我查到殯儀館的電話,得知有值班人員,我飛車前去。
我看到了曉桐,衣冠整齊,安靜睡去的樣子。殯儀館的人說,十點多鐘發(fā)現(xiàn)的,死者在松林里,鋪著褥子,蓋著被子,吞下了一瓶安眠藥。被里有遺書,遺書說我沒有親屬,無家可歸,請發(fā)現(xiàn)我的好心人,將我送去殯儀館火化。
我這時才知道,曉桐來我這里,是真的來向我做最后的道別,她也用這幾天的生活,向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后道別。
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逃一樣地離開了殯儀館。把車停在路邊,我的淚終于像決堤之水泛濫而下。是誰殺死了曉桐?從我喉嚨里擠壓出來的撕裂般的聲音,回響在寂靜的夜空中,我自己都覺得很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