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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狐

2016-03-16 09:33馮北仲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鐵匠張家

馮北仲

陳義喜歡有狐,迷戀她,她所有的一切,強烈地吸引著他。為了她,他甘愿做任何事:逃課偷杏給她吃,幫她背書包,幫她抄寫課后作業(yè),捉弄她不喜歡的同學……高中了,他問自己,愛有狐嗎?是什么樣的愛?算是愛嗎?他問過,也自答:是,是愛,是久藏的愛!那愛,從心底洶涌噴出,深,切。在他眼里,有狐是仙女,渾身上下透著靈秀與美好,她是他的白雪公主。從小學至高中,他一路保護著她憐惜著她。

陳義是班長,學習好長得帥,一米八二的個頭,寬肩方臉,劍眉大眼。他做事處處為班級著想,為人仗義,干脆利落,敢做敢當,老師同學都喜歡他,尤其是女同學,陳義成了她們討論的興奮焦點,當然,一切的討論與興致的地點都避開了有狐。

一天,同學們相約去學校西北角的張家山春游。一路上,春花爛漫,鳥語花香。陳義和有狐在一起,他緊跟著她,保護著她。他們爬過了一座山,找到了那處有著美麗傳說的碧潭。

陳義看著日沉西邊,彩霞鋪滿了山頭,一片濃濃的橙色的綺麗,耀亮了半邊的天。他招呼道,有狐,咱們該回去了,以免和同學們走失。有狐應了一聲,噯。山路不比平路,來時快,回時慢,眼見著天色暗了下來,他們走啊爬啊,回頭一望,沒走出山路的一半。有狐腳疼,一瘸一拐,陳義扶著她走。天色好像與他們作對,越來越暗,像一只手掌捂在他們頭上,窒息得讓人無法接受。天黑了,這是事實;山不能爬了,也是事實,他們必須得面對這個事實??捎泻鼒?zhí)意繼續(xù)爬,陳義建議不爬了。他說,晚上的山路,危險。有狐停下了,腳,鉆心的疼,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們靜靜地坐在滿是青草的山腰,莫名的緊張環(huán)繞過來,緊緊裹住他們,不知所措的他們,茫茫然地望著四周。青草味直面撲來,異常清新。夜空繁星閃爍,山底的溪流聲聽得清清楚楚,那是明明澈澈的聲音。陳義望著夜空,極力想打破沉寂的局面,他想給有狐講著笑話,嘴張了張,沒講出一個字來。今晚,他以為,這是上蒼的安排,讓他和她一起享受這份清靜和安寧。有狐輕咳了兩聲,打破了沉寂,她說,我給你講個故事聽聽。陳義說,好啊,我就喜歡聽你講故事。有狐講起了碧潭的傳說,一個愛情傳說——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美麗的靈女,和鄰村一個小伙子相愛了,他們彼此愛得很深。就在他們快要結(jié)婚時,小伙子得了不治之癥,神志不清,啞巴了,頭發(fā)一個勁兒地脫落。為了給心愛的郎君治病,靈女四處求醫(yī),跑了不知多少地方。一個郎中告訴她,這山里有一種草叫通天草,能治小伙子的病,天天要新挖的鮮草,不能隔夜。于是,靈女天天爬山,不辭辛苦,找了很久,才找到了這種通天草。就在小伙子病情日漸好轉(zhuǎn)的時候,一天,靈女出山后,再沒回來。幾天過去了,人們看不到她的蹤影,便上山來找。沒有找到靈女,影兒也沒有,卻發(fā)現(xiàn)長通天草的地方,有了一汪碧潭……

有狐講著這個故事,聲音幽幽,仿佛來自久遠的年代。

陳義長吐了一口氣,他是頭一次聽說這個愛情故事,感人,凄美,悲情。

夜里的山間,空寂,叫不上名來的草蟲,間或,發(fā)出一聲鳴叫。夜空下,月亮如水般瀉在有狐的臉上,素凈,溪水一般透明。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點點生輝,一頭濃密的黑發(fā)束成了馬尾巴,松散地披落在肩頭。陳義深情地注視著她,內(nèi)心一陣激動。

有狐,你知道不,我一直喜歡你。陳義說,聲音有點兒顫抖。

胡說什么呢……有狐低下頭,聲音很輕,含有嗔怪,含有溫柔,手指撥弄著腳下的一株小草。

他呼吸急促起來,不知是春天的氣流讓他沖動,還是夜晚的寂靜讓他激動,還是她講的愛情故事勾起了他無限的心懷,或許,是她的溫柔縱容了他。猛地,他擁抱住她,緊緊地抱著。她下意識反抗,嘴里嘟囔著,干什么呀,別這樣,別這樣。他大腦一片空白,她身上的氣息直逼他每一根神經(jīng),暈了,他把頭埋在她的頭發(fā)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年輕女子的味道讓他陶醉。他的手不安分起來,在她后背、頭發(fā)、胸前開始游走……她推開了他。

有狐,我愛你。等我考上大學,一定娶你。

陳義,我們一定要考上大學!

自那晚以后,她見了他,有點兒不自在了,有意躲避。她越這樣,他越故意主動靠近,大大咧咧,超常的灑脫。

世事難料,高中沒畢業(yè),他棄學回到了農(nóng)村。

有狐上大學的第一個寒假,在村口下了車,遠遠就看見了陳義在路邊轉(zhuǎn)悠。她搖著手,大聲喊,陳義!陳義!陳義跑過來,接過她手中的行李,上下打量,笑著說,有狐,我都認不出你了,嗯,真洋氣,當了大學生就是不一樣了啊。去,別瞎說,什么大學生不大學生的,一樣是農(nóng)村娃。有狐說著,一臉風采。有狐這么講了,至少在她心里,她是離開黃土地了,成了天之驕子,離開了,再說這話,也是對沒有離開的陳義的安慰。

陳義背著她的行李包,送她到家里。張鐵匠自從女兒上了大學,對陳義的態(tài)度愈發(fā)冷淡,討厭的眼神,輕蔑的表情,無不表達著他作為一個大學生父親的驕傲。陳義一見到張鐵匠,尤其是那眼神,他心頭的火星直冒,如果不看在有狐臉上,他早一拳揮過去,打扁了那張勢利臉。張鐵匠的態(tài)度不好,他卻是感激有狐媽王銀巧的。每次來張家,有狐媽總笑吟吟的,好吃好喝的擺出來。尤其在小時候,有狐有新衣服,他也偶爾會得一件。陳義看出了張鐵匠對老婆作為的不滿,可王銀巧照樣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張鐵匠害怕老婆,氣也只能在心里,嘴上不敢說什么。從那時起,陳義就發(fā)誓,等長大有錢了,好好孝敬有狐媽。

有狐拿出了相冊,里邊有在城市里照的相片,還有校園里和同學們的留影,她翻開,讓陳義看。陳義拿起校園里的照片,一一看著,內(nèi)心起伏不定——那是他向往的大學校園,操場、圖書館、花園、草坪……吸引著他的眼球和心靈。他是一輩子去不了了,看著看著,傷感起來。她覺察到了他的情緒,輕拍他肩膀,說,明年來學校玩,我?guī)阕弑樾@里的角角落落。他木木地點了點頭。

有狐的大學,陳義沒有去過,一直沒有。每次有狐放假歸來,都是他接。四年后,有狐畢業(yè)歸來,他從王銀巧嘴里得知了有狐沒有找到正式單位,早早騎著摩托徘徊在村口。她下車,沒有了往日的歡笑,神色疲憊,頭低著。他接過她的行李,無言,心痛。

有狐念高中時,哥嫂極力反對,有狐的父母頂著壓力繼續(xù)讓女兒讀書,一切,陳義看在眼里知在心里。一直以來,陳義認為自己是最了解有狐的人。高中沒畢業(yè),陳義迫于家境的貧寒回到農(nóng)村,憑他的實力,考上重點大學問題不大。生活和生存的需要,不得不讓陳義考慮現(xiàn)實,他把求學機會留給了弟弟妹妹,自己毅然決然回到了黃土地上。

三年過去,經(jīng)過他一番苦心經(jīng)營,家里脫貧。如今,陳家不算是村子里最富的,也是中等往上的人家了。陳義在九娘堡有了一定的聲望,一說到村子誰有本事,沒有不佩服陳義的:那是靠自個兒挺立起來的漢子,不服不行。陳義是有錢人了,人一有錢,就招人眼紅。媒人,蜂擁而來,差點踢破了陳家的門檻兒。

有狐大學畢業(yè)后回到了農(nóng)村,成了九娘堡頭號新聞。

這一事件,石破天驚,村子吵嚷了好久。有狐痛苦、抑郁、悲痛,足不出戶。除了做飯吃飯,自己關(guān)在房里,面對墻壁,出神,落淚。父親張鐵匠過來叫門,她不開。母親王銀巧叫她聊天,她不應。

有狐一回村,陳義開始吸煙了。他不知該對有狐講什么,默默地注視著她,所有的關(guān)懷和擔憂深壓在心底。他說不清自己是一種什么心理,難過,也有喜悅——短暫的無恥的喜悅,這偶然的喜悅,讓他覺得自己無恥。他想,她的歸來,無形之中,拉近了他們的距離,難道是天意?是上帝的安排?人,都有私心,他承認自己有私心,可換個角度,站在她的角度考慮一下,不禁長嘆一聲,傷感襲上心頭。

陳義媽在有狐回到農(nóng)村后,也擔心,時不時來找王銀巧聊天。王銀巧一臉悲苦,說到女兒,老是掉淚。陳義媽回到家里,長吁短嘆,讓兒子去勸勸有狐,已經(jīng)回到農(nóng)村了,就好好過日子,這么難過下去,也不是個長法啊。

陳義踩著土路,到了土房,從沒感覺到腳步如此沉重。到了有狐家,他沒有理會有狐父母,徑直到了有狐房門前,遲疑了一會兒,弓起右手的中指,嘣!嘣!敲門,說,有狐,我是陳義。沒有動靜,陳義靜靜地站在門口,好久,吱呀一聲,門打開了。有狐披頭散發(fā),冷漠地望了一眼陳義,旋即轉(zhuǎn)身,坐回到了原地。陳義那一刻,驚呆了,望著有狐,感覺她不是來自人間,好像來自另一個莫名的地方,說不清的地方。他坐在床對面的原木方凳上,望一臉憂苦的她,說,有狐,想開點,腳下都是路,開始了,一切就會走好的。

少管我!有狐說,聲音沙啞。

義兒說的,你聽,保準沒錯!張鐵匠跨進房門,對女兒說。

到我果樹地里來,那里有你的天地。陳義說。

哼!有狐嘴角一撇,感覺陳義在嘲弄她。

你自己看,我等你!陳義說完,起身走了。

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天空湛藍,幾抹兒云絲像白紗般游走。有狐披著陽光,走進了陳義的果樹地。陳義大喜,扔下農(nóng)具,長舒了一口氣。他高興地介紹這介紹那,跑前跑后。有狐的臉上沒有陽光,公事公辦,面色嚴肅,像上級領(lǐng)導檢查工作。聽完陳義的話,她沒吭一聲,也不打招呼,轉(zhuǎn)身走了。之后,她一天三晌來地里轉(zhuǎn)一圈,聽一通陳義的介紹,扭身回家。

一天晚上,王銀巧問起女兒果樹的事,婉轉(zhuǎn)地勸說女兒要開心起來,人家陳義不欠咱家什么,別老拉著個臉子。王銀巧這么講,也是陳義媽傳過來的話。那天,陳義媽去地里鋤草,看到有狐來了,高興地打招呼。有狐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誰也不理,只顧走著。陳義一見有狐來,笑臉相迎,像個跟班侍從,跟前跟后。一切,陳義媽看在眼里,心里不舒服了。

有狐聽了母親的話后,態(tài)度慢慢變了。當陳義指著果樹大發(fā)言論時,她阻止,開始講科學理論,有板有眼。她的話,聽得陳義一愣一愣,說,啊呀,讀了大學就是不一樣啊。有狐說,去,少拿我開涮!一天天過去,有狐臉上慢慢有了笑容。她一有笑臉,陳義倒想哭了,說不清的難過。

春天的九娘堡,有了爆炸新聞。

村民討論的熱點:一位年輕的大學生村官——吳映宗。

高個、寬肩、圓臉、濃眉,細眼的吳映宗進了村委會辦公室。村里人爭先觀望,看看村官到底是什么樣,城里的孩子來農(nóng)村是什么表情,一個個帶著好奇心,一窩蜂地聚攏來。

張鐵匠一聽大學生來當村官,心里一驚,繼而竊喜。原來大學生都這樣了?怪不得有狐回到農(nóng)村來,人家一個干部子弟都來農(nóng)村當干部,一個農(nóng)村娃,回到農(nóng)村更是沒啥稀奇了。他將吳映宗來農(nóng)村的事告訴了妻子王銀巧,王銀巧聽著,心里慢慢地舒坦了,寬慰了。

陳義將吳映宗當村官的事,在果樹地里告訴了有狐。他想以此來安慰她,讓她不要再糾結(jié)于回農(nóng)村的事。有狐聽后,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陳義。那眼神很是復雜,陳義不自覺地張著嘴,發(fā)不出聲了,心里有了一絲擔心,莫名的擔心。

吳映宗來到九娘堡后,好事的村民們,有事沒事,就去他辦公室坐坐,聊這聊那,說著村子里的閑事,有高興的,有郁悶的,有不解的,當然也包括有狐的回家務家。一聽村子有女大學生,吳映宗也好奇了,如今是開放的社會,哪里都有工作的機會,一個大學生回到村子待了近三年,不得不令他好奇。帶著一份好奇,吳映宗開始關(guān)注有狐,從村民嘴里,他知道了陳義的果樹地,也知道有狐天天去地里。果樹地與村口的交界處有一片綠油油的麥田,他在田地邊轉(zhuǎn)悠著,等待有狐。一天,遠遠的,他看到一位女子披著明凈的陽光從果樹地里出來,清純,美麗,大方。

請問,你是有狐?

你是……哪位?

吳映宗。

他們就這樣相遇,似曾相識。一見如故的他們,邊走邊聊,一直聊到了有狐的家里。此后,吳映宗成了有狐家的常客了。僅僅來九娘堡兩個月,吳映宗和張家走得很勤。他喜歡來張家,喜歡找有狐,喜歡看著她收拾家里家外,喜歡吃她做的飯菜。他和張鐵匠聊著農(nóng)活,還說有機會送王銀巧去縣城醫(yī)病,他父母認識的人多。

有狐聽著吳映宗的話,一句句進了她的心,如冬日的光照、暖意,舒心、踏實。王銀巧的病,是有狐回農(nóng)村后得的,快兩年了,當時一時氣滯,落到了腿上,大多時候躺在炕上,日子久了,成了半癱。為此,有狐一直糾心。有狐喜歡聽吳映宗說話,吳映宗說的話,陳義是不會說的,也說不出來這種味兒,這種味兒,讓有狐對吳映宗有了某種感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晚上,她開始做夢了,回到農(nóng)村這么久,夢與她早已揮手道別,如今,又回來了。夢里,吳映宗帶著她走在霓虹燈閃爍的城市街道,帶著她走進富麗堂皇的高檔商場,帶著她穿越在一幢幢高樓之間。

陳義媽來張家,找王銀巧閑聊。她要看個究竟,村子里已傳開了,說村官和有狐好上了。她不信,親自登門觀察。她看到有狐揭門簾出來了,臉蛋紅撲撲的,一臉笑意地跟她打了個招呼,走起路來精神百倍,大不似以前了。接著,隨著有狐進屋的身影,她聽到了有狐房里傳出一個男孩爽朗的笑聲。

完了,義兒,有狐跟了別人了。陳義媽心里一緊。

有狐變了,開始打扮自己了,對著鏡子,傻笑著,一臉明媚。幾年來,鏡子,她沒有仔細地照過;頭發(fā),她沒有精心地梳過;衣服,她沒有認真地挑選過。

我要清理自己了,好好收拾自己了。有狐對自己說。

一天,吳映宗向有狐表白了,有狐樂意地接受了他的情感。近一年的接觸和交流,他們的關(guān)系走得很近,仿佛前生注定了今生的相遇,相遇了必然姻緣。

有狐回到農(nóng)村后,平時常去的地方,就是后山。尤其是在冬日,她喜歡坐在山坡上??莶莘e了厚厚的一層,干黃、整齊,像編織的席子,這席子,鋪著她零碎的夢和不堪的路。常常,她望著天空發(fā)呆。也就是這樣的日子,陳義經(jīng)常來陪她。他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不言不語,只顧望著煙氣迷蒙的山下的村莊。如今,吳映宗來到了她的世界,讓她孤獨而凄涼的冬日一下子變成了生機勃勃的春天。

有狐與吳映宗的戀愛關(guān)系是公開的,村子人人皆知。村民碰見了張鐵匠,打著趣,嚷嚷著問啥時喝喜酒吃喜糖。張鐵匠笑著,打著哈哈,一臉喜光。

陳義的父母心里很不是滋味,白天繞著張家走,見了張鐵匠也故意繞開。陳義媽再不去張家了,一肚子怨氣。晚上,躺在炕上,陳義媽數(shù)落起有狐來,說,真?zhèn)€沒良心的東西!攀高枝的東西!接著,她又指責張家人的勢利:這一家子,勢利眼,不會有好結(jié)果!

一天傍晚,天下著雨。

有狐的房間里,吳映宗與她相擁著。窗外,屋檐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吳映宗說,有狐,我明天回家去。她說,我不想離開你。他說,辦完事,就來接你。她問:辦啥事?他說,大事,關(guān)于你的事。她說,你有什么大事啊,我怎么就成了你的大事了。說著,她頭鉆進他的懷里,眼睛迷茫起來,仿佛窗外的水珠蒙住了她的眼。她現(xiàn)在一步也離不開吳映宗,喜歡看著他的樣子,聽他的笑聲。一想到他要離開她,一股莫名的悲情,淚水如洪流,抹了他一胸膛。她說,我跟你一起去。他說,給父母講好后,親自來迎娶。我是農(nóng)村女子,你父母不同意呢?我同意就行,是我娶妻。吳映宗摟著她,撫著她的肩膀。

清晨,雨停了,風起了。有狐提著包,送吳映宗到村口。風,吹亂了她的發(fā)。吳映宗望著有狐蒼白的小臉和紅腫的眼睛,揪心地疼,偶爾,憐惜地捋一下她飄至臉龐上的青絲。

有狐,回去吧。

映宗,早早回來,我在這兒等你。

嗯。

映宗,我很愛你……

嗯。

汽車來了,吳映宗揮手上了車。車走了,揚起一陣塵土,一粒粒塵土漫過了有狐的雙眼,一瞬間化成了汪洋的大海。吳映宗離開后,有狐的心也飛了,飛到了樹梢上,飛到了云朵旁。她整天地站在田野里,希望吳映宗向她奔來,呼喊她的名字,給她一個驚喜。她每天下午站在村口的車站,望著一輛輛從縣城開來的汽車,眼巴巴。她多么希望,希望吳映宗從哪一輛車上跳下來,朝她招手,向她微笑,跑過來。她無意間,會轉(zhuǎn)到村委會吳映宗的辦公室窗前,望著桌子上的一層細細塵土,想象著吳映宗平時辦公的樣子,越想越難過,眼眶潮濕,一片迷蒙。此刻,她多么希望,她的映宗就坐在辦公桌前,抬頭見她,驚喜,嘴角上翹地微笑,那微笑,最令她著迷。一切,都在她的想象中成了美麗的風景,距她很近,也很遠。

有狐就這樣開始了等待,等待心上人的歸來。有狐的等,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等,一個婦人對郎君的等。

一天下午,村里的會計——有狐平時喊他王伯,臉色凝重,來到了張家。他和張鐵匠低聲談了一會兒話,就走了。晚上,王銀巧的屋里傳出了嚶嚶泣聲,夾雜著張鐵匠的唉聲嘆氣。

有狐趴在床上,癡癡地望著床單。在這張素凈的床單上,她從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而這個讓她變成了女人的男人,從此不見。她望著,用掌心細細地摸著,哭著,傻笑;笑過,又哭。吳映宗不會回來了,不會了,不會了。她已知道事情原委:吳映宗要娶她,當干部的父母不同意,早給他介紹了縣上某局一位領(lǐng)導的千金。吳映宗不愿意,非有狐不娶,和父母鬧氣,父母堅決不同意有狐進門,他使氣開車,在高速路上,遇了車禍……

起風了,窗簾一擺一擺。寒風吹著樹梢,發(fā)出呼呼的凄厲聲。那呼呼的凄厲的聲音,有狐聽著,感覺那是來自黃泉路上,她仿佛看到吳映宗依依不舍,她聽到了一種召喚,一種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召喚,那里,映宗在呼喚她,等著她。她猛然起身,快步走出了屋子,迎著寒風,步進了樓梯間的小倉庫,取出一個瓶子,返回屋子……

吧嗒!吧嗒!張鐵匠在睡夢中,驚醒了。他側(cè)耳傾聽,以為有賊,披衣下床,到了院子,朝四周一望,發(fā)現(xiàn)樓梯間的小倉庫門開著,在風里一開一合。有狐房間的燈亮著,房門輕掩,他心想,這么晚了,這孩子怎還不睡,移步走了過去,從門縫往里看,這一看,嚇得他張大了嘴,一個箭步?jīng)_了進去。

孩子,你有啥想不開的!做這傻事??!他搖著女兒,大喊著。緊接著,他快速跑去打開家里大門,返回屋,給有狐披上外套,背起,朝門外跑去。王銀巧醒了,聽到了老伴的喊聲,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大聲問,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她預感到了不測,通體哆嗦,篩豆子一樣,身子朝炕沿一點點挪著,咕咚!翻到了地上……

張鐵匠背著有狐,嘣嘣嘣!嘣嘣嘣!猛力敲打著村子診所的門。來了!來了!小王大夫應著聲,披衣開了門。小王啊,救救有狐!救救有狐!張鐵匠急促地說。小王翻起有狐的眼皮看了看,再聽了聽有狐的心臟,嘴里不停地說,有狐咋這么傻呢?咋這么傻呢?我處理不了,叔,我?guī)湍闼陀泻ユ?zhèn)醫(yī)院。

村南頭的大槐樹下,討論的熱點又回歸到了有狐,這次,每個人臉上都有傷感之色,為這個年輕的生命而難過。村民們說著,搖著頭,嘆著氣。陳義去果樹地里,小剛騎著摩托車迎面過來,停下,問他,陳義,知道不,有狐喝藥自殺了!什么?你說什么?陳義不敢相信。你還不知道?有狐正在鎮(zhèn)醫(yī)院搶救呢!陳義連忙返回家,放下手中的農(nóng)具,推出摩托車,加大油門朝鎮(zhèn)醫(yī)院駛?cè)ァ?

有狐,活著,一定要活著!陳義咬牙切齒地說。到了鎮(zhèn)醫(yī)院,陳義著急忙慌地推著各個病房的門,在拐角處找到了有狐的病房,沖了進去。

有狐——有狐——陳義拉著有狐的手,蹲在床邊,叫著。病床上,有狐面無血色。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洗胃,命,總算保住了,人還處于昏迷中。陳義跑去找醫(yī)生,懇求,醫(yī)生,求你快點救醒有狐,我好好報答你!醫(yī)生望著陳義,說,作為一個醫(yī)生,最不希望看到病人這樣,我也希望她快點醒來,你是她什么人?我是她男朋友。陳義說。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真是沒辦法說,醫(yī)生說,輕搖頭。陳義回到病房,望著單薄的昏迷的有狐,撫著她的小手,嘴唇囁嚅著,臉扭曲了。

有狐的嘴唇輕顫了一下,睫毛動了動。有狐,你醒了!叔,有狐醒了!陳義緊握有狐的手,激動。有狐緩緩睜開了雙眼,眼神迷離,張了張嘴,沒有聲音。醒來就好,醒來就好。張鐵匠說。他拍拍陳義的肩膀,不知該說什么好。

突然,陳父沖進病房,頭上冒汗,喘著粗氣。他一把拉住張鐵匠,急得說不出話來。怎么啦?有狐剛剛醒過來。張鐵匠說。唉,銀巧走了!陳義媽去你家發(fā)現(xiàn)的!???張鐵匠頓感心口疼痛,眼前冒火,打了個趔趄。

這兒有義兒照顧有狐,咱們趕緊回村。陳父說著,一把拉住張鐵匠胳膊朝外走。

張家,里里外外,人頭攢動。

一大早,陳義媽去商店買鹽,從小王媳婦那里聽到了有狐喝農(nóng)藥的事,趕緊上張家來看。從內(nèi)心講,她怕王銀巧想不開。張家的大門敞開著,銀巧!銀巧!陳義媽叫了兩聲,徑直走向王銀巧的屋,一揭門簾,發(fā)現(xiàn)王銀巧躺在地上,雙眼睜著,人已冰冷。她嚇壞了,跑到大門口,大聲地朝四下喊著??靵砣四?!王銀巧走了!快來人哪!陳義媽嗓門又亮又大。她拍著大腿,連續(xù)地喊著,快來人哪!王銀巧走了!左鄰右舍來了,大伙七手八腳把王銀巧弄到炕上,幾個中老年婦女在陳義媽的帶動下,燒水為王銀巧洗了臉,擦了身,從柜子里找出整齊的衣服給換上。

一位老婦人,望著躺在炕上的王銀巧,抹著淚,說,走了,就這樣走了,幾十年的姐妹,平時還爭多論少的。如今,兩腳一蹬,啥也不知道了。人活著,就是一口氣啊!陳義媽嘆著氣,說,銀巧一生,就是好強,可人強命不強。唉!

張家院子里聚滿了人,大家都低聲議論著。陳父和張鐵匠進了家門,大伙抬頭看著張鐵匠,這個硬漢子,家里一下子出了這么大的事,可怎么承受得了。張鐵匠沖進屋里,看到了穿戴整齊的王銀巧,望著朝夕相處的妻子,他張大了嘴,雙眼圓睜,繼而,放聲號啕……哭聲,響如天雷。屋內(nèi)屋外的人,院內(nèi)院外的人,聽著張鐵匠的號啕,無不動容。

三天后的清晨,村主任一聲:起棺!棺材被八個壯男子抬起,孝子緊跟其后,白花花一片,緩緩朝山邊移去。圓圓的紙幣漫天飛舞,人流緩慢移動,一枚枚紙幣飄落在冬日的草甸上。

九娘堡的人忙著安葬王銀巧,陳義一人在醫(yī)院里照顧著有狐。

有狐醒過來了,這種醒,只是眼睛睜開了,能看見人了,卻不認得人,一臉茫然,好像得了健忘癥一樣。醫(yī)生告訴陳義,有狐啞巴了,神志沒清醒,大腦受到了嚴重刺激,加之農(nóng)藥的劇毒,成為正常人的可能性很小了。陳義不敢相信,有狐就這樣成了半傻子了。

陳義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這個可怕的現(xiàn)實,太殘酷了。他望著傻傻的有狐,無神的眼睛,空洞洞的,流露出的更多是害怕、恐懼。

怨過恨過,傷過痛過,之后,在這幾天里,冷靜思考再三,他做了一個決定:娶有狐為妻。

張鐵匠來到了醫(yī)院,疲乏、悲痛。陳義給張鐵匠講了有狐的情況,言語間,留有足夠的余地,怕這個剛剛喪妻的男人受不了。張鐵匠靜靜地聽著,沒有反應,他內(nèi)心如油煎一樣痛苦。

叔,求你件事?陳義說。

張鐵匠一聽,內(nèi)心一沉。有狐成這樣了,陳義肯定不會有什么留戀了,一個健康的小伙,傻瓜才留戀如今的有狐呢。張鐵匠想到這里,苦笑了一下,心想,不就想走嗎?好,我主動讓你走。

義兒,你應該回家去看看了。

叔,我要娶有狐。

你說什么?

我要娶有狐為妻!

張鐵匠望著表情堅定的陳義,愣住了,既而緩緩地搖搖頭,是不是聽錯了?是,一定是聽錯了。陳義要娶有狐為妻,這可能嗎?他望著呆呆躺著的女兒,再看看偉岸的陳義,心痛得如刀子在捅。

陳義,你不應該這時候跟叔開這種玩笑!

叔,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娶有狐,照顧她一輩子。

孩子,不要意氣用事,你要娶,我也不會同意的。

叔,我知道,您一直看不起我,從小我就知道。

義兒,以前叔對不住你??涩F(xiàn)在,有狐咋嫁給你呢?唉!

我不嫌,叔,只要跟她在一起,我就滿足了!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張鐵匠嘆著氣,微閉上雙眼。他明白陳義對有狐的感情,把有狐交給陳義,他是放心的??墒牵绻敵?,有狐剛回農(nóng)村就嫁給陳義,哪有現(xiàn)在這樣讓人難過的情形?。?/p>

張鐵匠嘴角抽動了幾下,起身出了病房。病房外不遠處有個柱子,他蹲在隱蔽處,捂著嘴,渾身抖動。

陳家三人,開會,氣氛緊張。

你不能娶有狐。陳義媽口氣堅決,一臉不悅。

娶妻是我的事。陳義說。

她以前好著的時候怎么不嫁給你?啞了傻了,來我們陳家,我們是收破爛的?

有狐在我心里,永遠是完美的!我就娶她,否則一生不娶。陳義態(tài)度堅決,寸步不讓。

陳父一直悶頭抽煙,聽著他們娘倆兒的對話。當兒子說,除了有狐,一生不娶,陳父的臉色變了,一把捏滅了煙頭,臉色烏青,說,義兒,娶媳婦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是陳家的事,要面對列祖列宗的!這個輕易不大聲說話的男人,在村子人面前沒有大聲過的男人,今天,面對兒子,他近乎吼叫了。

陳義愣了一下,驚訝父親的反常。他說,爸,我從小就和有狐要好,你們是知道的,如今成了這樣,她需要照顧,我會讓她健康起來的。別傻了!她和吳映宗談戀愛時,怎么沒想到你呢?陳父反問兒子,接著,嚴厲警告兒子,有狐不值得那樣去做,很不值!

就是,誰知道她和那個吳映宗都發(fā)生什么事了?要不,怎么喝農(nóng)藥?陳義媽的態(tài)度充滿著曖昧氣息,神情古怪。都說了!有狐,我娶定了!陳義說完,摔門而去。

你敢!她別想進我們陳家的門!陳父聲嘶力竭地沖兒子喊。

陳義一出家門,感覺天昏地暗,腳下輕飄飄地。寒風抓在他的臉上,一陣陣地疼。他用手一抹,一臉的水,那是淚,不知不覺涌上的。一晚上,他在村子前后游蕩,沒有回家。他在張家門口走來走去,聽著里面的動靜,幾次想敲門,舉起手,又放下了。

有狐的生活,幾乎一夜間換成了另一種方式。每天早上,張鐵匠早早起床,做飯熬藥。下來,給女兒穿衣洗漱。接著,給女兒喂藥,喂飯。有狐是個病人,張鐵匠笨手笨腳,倆人的配合總是浪費好長的時間,一頓飯吃下來,半晌已過。家里亂糟糟,地里也荒了,他根本沒心思管這些。一空閑,他坐在院子的石墩上吸著煙,望著女兒,心如刀絞,他的女兒曾經(jīng)多么伶俐可愛,如今變成了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啞巴傻子;他的老伴賢惠一生,沒享一天福,突然間睡到了山邊的黃土里……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黃連一樣嵌在他的舌頭上石頭一樣壓在他的心里。

陳義一有時間,就往有狐家跑,看望有狐。陳義望著可憐的癡傻的有狐,望著笨手笨腳的張鐵匠,那一匙匙的湯,少半進了有狐的嘴,多半進了有狐的脖子。陳義說,叔,讓我來。張鐵匠阻擋了,說,我的女兒,不需要誰同情,謝謝你的好意。陳義急了,說,叔,讓我照管有狐吧!我是真心的!張鐵匠不言語,只管忙自己的。陳義決定,再和父母好好交談一次。

陳義鄭重向父母申明:除了有狐,一生不娶!

陳父態(tài)度強硬,寸步不讓:堅決不讓有狐進陳家的門!

陳義媽揚言,這個家,有有狐沒她,有她沒有狐!

我入贅張家!可以了吧!陳義這句話一出口,陳父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栽倒在地。他指著兒子,咬牙切齒,說,你,你真是要活活氣死我!爸,我不是要氣你們。娶妻,本就是我的事,我喜歡誰就娶誰。陳父氣得手捂在胸口上,喘著氣。陳母說,義兒,你太年輕,不懂得過日子的艱難。如果有狐健康,我們?yōu)樯恫蝗⒛兀伤缃裆盗搜?。陳義說,媽,就這樣,我先到張家,等有狐病好了,再娶回陳家,咋樣?這句話,陳義父母無言以對。他們明白兒子的心性,性硬心直,多年來家里一切都是他說了算。他們心里嘴上反對兒子娶有狐,其實也沒有什么實在的意義,兒子長得比他們高比他們壯,有腿有手,他們不答應,兒子還不照樣天天去張家。

十一

聽說沒?陳家這小子要入贅,呵,腦子進水了。

不是進水了,是發(fā)燒啦。

你說怪不怪,這有狐的命還真是挺好。

好個屁呀,上個大學沒單位,如今成了傻瓜啞巴。

去了一個吳映宗,又來一個陳義。

來來去去的,最后還不是陳義,這小子才是個地道的傻子!

入贅張家,陳家人不是絕了后嗎?

人家不是還有個小兒子嗎?

那小兒子以后說不定也入贅了呢,沒看見,陳家祖墳冒出了一股子異樣的白氣。

……

十二

張鐵匠對于陳義的決定,先是拒絕。陳義堅持,他沒再拒絕了。他年歲大,知道村子里行事的規(guī)程,入贅,可不比娶媳婦,有它特殊的規(guī)矩。他得讓這件事合理,合理得有個理由,這個理由,才是陳義入贅的名義。他更知道,入贅對于農(nóng)村人,結(jié)婚證不是主要的,沒有都行,主要的在于那個儀式,儀式,才會讓村民們承認有這么回事。

張鐵匠為了這件事合理進入規(guī)程,特意找了村主任。張家遇到的一連串不幸,村主任看在眼里明在心里。村主任聽著張鐵匠的話,說,鐵匠,有狐是我看著長大的,她的婚事,就是我的家事,保準辦好。

有狐的床對面,支起了一張木板床,兩床中間隔著一張桌子。張鐵匠每天做的事,陳義承接下來。陳義天天照顧有狐起居飲食,洗衣服做飯。一有空,他給有狐講以前的往事,從小時候講起,不急不緩,就如與正常人對話一樣。

一段時間后,有狐的病情明顯好轉(zhuǎn),話是講不出,情緒平靜了許多,眼里少了恐慌。晚上,陳義服侍著有狐睡下,又開始陪她說話。

十三

一年過去,春綠秋黃。

陳義今年的果園收入了兩萬元,加之以前的積蓄,他準備帶有狐去省城的醫(yī)院好好看病。張鐵匠沒有錢了,家里接二連三的事情,早折騰光了。陳義的父母對于兒子的決定,沒有表態(tài)。

一個秋意料峭的清晨,陳義給有狐穿得整整齊齊,梳了頭,洗了臉,擦了護膚霜,夸她是最美的姑娘。然后,他牽著她的手,向張鐵匠道別,帶她到村口等汽車。張鐵匠站在家門口,望著陳義和有狐上了路,一時語塞。村子里的人,凡是見了,關(guān)心地叮嚀,陳義,帶好有狐,路上多加小心。

陳義帶著有狐到了省城軍區(qū)醫(yī)院,專家仔細檢查,失望地對陳義搖搖頭。陳義不相信這是事實,求專家再檢查,專家輕搖頭。陳義又帶著有狐去了五家大醫(yī)院,找專家看,專家一番仔細檢查,搖搖頭。一位專家推薦陳義帶有狐到省中醫(yī)院去看看,或許,還有別的辦法。陳義帶著有狐到了中醫(yī)院,中醫(yī)大夫給有狐號了脈,尋問病情,陳義把事情經(jīng)過大概說了一遍。專家聽后,沉吟片刻,說,這個病是有救,但希望渺茫,需要一種草藥,現(xiàn)在絕跡了。陳義問,什么草藥?專家閉著眼想了想,說,我以前上學時,老師講過,在西北部的山里有這種草藥,至于山名,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

陳義心涼了,涼透了??梢哉f,他死心了。陳義思想開始劇烈地做著斗爭:有狐以后一直這樣嗎?不會再好起來了嗎?我父母如何接受?

從省城回來后,有狐比往常安靜了許多,她靜靜地坐著,看看這個人,望望那個人。陳義看著,有種直覺,有狐會好起來。醫(yī)生說過,經(jīng)常對她說話給她按摩,有助于記憶復蘇。他買了兩本按摩的書,自學,平時照書上寫的給有狐按摩。一到晚上,像往常一樣,陳義安頓有狐躺下。他開始了回憶,講起了以前的往事。這些往事,以他看來,夠講一輩子的了。

十四

陳義一直沒有找到通天草。

每天清早,風雨無阻,他依然去張家山。到附近的每個村子里打聽,問一些上了年紀的人,知道通天草嗎?認識通天草嗎?村民們搖頭,有的人連靈女的故事都沒有聽過,哪知什么通天草。有的認為,陳義精神有問題了,一個傳說,竟當成真的,還來這里找什么通天草?他們每天見陳義騎個摩托來,日子一久,大家見了陳義,遠遠躲開。有人指著說,看,瘋子又來了!不久,張家山有件事傳開了:有一個小伙子,騎個摩托車,以古代的傳說為真事,到處打探一種草藥。一傳十,十傳百,每一個講這件事的人,最后,一臉同情地說,可憐哪,年紀輕輕的,怎么瘋了呢,看著,跟好人一模一樣,樣子還挺精明哪!陳義不管別人的眼光和議論,依舊每天來張家山,一個村一個村地打聽著,一臉虔誠。

晚上,疲憊的他依舊躺在有狐的對面,繼續(xù)著故事。只不過,故事停留在了靈女這里,沒有進展了。他不斷地重復著這個故事,這個故事里,他走了進去。每天,他早出晚歸,兩手空空而歸。張鐵匠看在眼里,開始詢問根由,義兒,到底找什么草藥?陳義將靈女的故事講給張鐵匠聽,問是否知道通天草。張鐵匠聽著,閉著嘴,好久沒有說話。爸,你聽說過沒?這草是啥樣的?義兒,你如果相信有,我去找,你別跑了,好好侍弄果園。張鐵匠說著,起身拾柴火去了。

一大早,陳義起床了,發(fā)現(xiàn)飯已做好,不見了張鐵匠的蹤影。陳義叫來父母照顧有狐,騎上摩托車朝張家山駛?cè)?。半道上,陳義看到了張鐵匠。爸,為了有狐,你千萬別去,你這么大年紀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以后怎么向有狐交代啊。義兒,讓爸去……張鐵匠話沒說完,被陳義拉上了車,徑直送回家。在家門口,陳義說,爸,照顧好有狐,比什么都重要!

陳義跑遍了張家山周圍的大小村子,沒有找到一點兒線索。他決定上山,自己慢慢找,一座山一座山地找。沿著山谷,他向深處走去。他暗暗發(fā)誓,找不到通天草,不回家!

就這樣,陳義走著,走著,走到了涇河源頭。這里,流水清澈,高山巍峨。他對著高山,大聲喊,有狐——有狐——他問河水,靈女是傳說嗎?上天,是嗎?如果是傳說,怎么就化為潭水了呢?他答,不是傳說,是真的!上天,只要能醫(yī)好有狐的病,讓我死都行!

夜晚,涇河的水幽幽地流著,聽著他的訴說和祈禱,聽著他的哭聲和嗚咽。四周懸崖峭壁,怪石嶙峋,每一個石頭就像一張嘲弄的臉,冷漠地望著他。他的哭聲、怨聲、喊聲在山石與流水間回蕩著,起伏著,漂游著……他困了,靠在一塊巨石上,癡癡地望著河水,閉上雙眼……

一只巨大的手抓著他的衣領(lǐng),直直提了起來。他整個身體高高地懸在半空,緊接著,巨大的手把他朝漆黑的天空扔上去……他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拋物線一樣落在地上……嗵!轟隆隆,一陣巨響,峭壁上的夾縫撕裂開,躥出一只雪白的狐,朝他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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