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一輪
敦孝帝駕崩,張皇后悲痛不已,自縊隨皇帝而去。十四歲進宮的齊丹嫣原本位份為貴嬪,此次竟被先皇后相中,成為新皇敬軒的母妃,大乾朝的皇太后。
1. 一人當官,雞犬升天
敬軒小皇帝這幾日鬧著不去上朝,說群臣們說的之乎者也他聽不懂,還有些人高馬大的大漢吹胡子瞪眼,幾乎把他嚇尿。
新太后齊丹嫣對敬軒格外同情。她入宮時,弟弟跟敬軒差不多大,七八歲的樣子,整天和小伙伴們斗蛐蛐、釣魚。哪像敬軒,放個屁不小心崩出點兒屎,都有史官在旁拿著小毛筆在小藍本上寫下:“×月初×,上泄龍氣,無色且有異香,下皆嘆服,遂拜地不起,高呼萬歲?!?/p>
齊丹嫣摟著小皇帝,愛憐地摸著他的小腦袋,準備講個潘金蓮和西門慶的故事哄他午睡,就聽太監(jiān)尖聲稟告:“啟奏皇上,威遠將軍南書房求見?!?/p>
“南書房太遠了,叫他到這里來?!本窜幰贿厔兓ㄉ?,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小太監(jiān)畢竟在宮里混了二十多年,聽了這話愣了一下,壯著膽子說:“皇上,外臣入后宮,怕是不妥?!?/p>
敬軒塞了顆花生進嘴里:下巴一抬:“朕不管妥不妥,項將軍要見朕,朕就得巴巴地趕到南書房去,到底他是皇上還是朕是皇上?”
齊丹嫣贊許地看向敬軒,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有昏君本色。
“是……”小太監(jiān)抽動著嘴角,叩首而出。
不一會兒,就有人在殿外唱道:“威遠將軍——項歲瞻——殿外候旨!”
“叫他進來。”敬軒打了個飽嗝,摸了摸肚子。
只聽宮門外傳來穩(wěn)健的腳步聲,有人徐徐進來,繞過影壁,得見真容。只見他長發(fā)束于紫金冠,穿著一身深紫團花袍,里面可能穿了護甲,肩膀顯得寬闊結(jié)實,俊顏瘦削,目光凌厲,英氣逼人。來到門前,他撩袍而入,黑靴上方銀色的虎頭裝飾格外威武。他走近,跪地行大禮,不卑不亢地開口:“臣項歲瞻叩請吾皇萬歲,太后圣安?!?/p>
齊丹嫣有點兒愣住了,她一直以為威遠將軍會像戲文里說的是個滿臉橫肉、兩鬢斑白、一臉寫滿滄桑的彪形大漢,誰知竟這么風度凜然,帥氣逼人。
“他就是朝堂上說什么西陲什么族作亂、差點兒把朕嚇尿的大叔?!本窜帉⒆炖锏某椿ㄉ赖酶轮ǜ轮?,好像有了靠山似的,朝她附耳告狀。
齊丹嫣一聽,下意識地拍了一下桌子,伸出尖尖食指:“大膽!”
項歲瞻面無表情:“臣有罪。西北邊陲犬戎一族作亂擾民三月有余,罪臣治邊不力,叩請吾皇準罪臣帶將士三千征西平亂,即日出發(fā)。”
敬軒哪里知道什么邊陲戰(zhàn)亂,只能悄悄問齊丹嫣:“準是不準?”
“犬戎是什么東西?”齊丹嫣跟他一樣,是個草包。
“回太后,犬戎乃西北部族,以游牧為生,擅于飼養(yǎng)猛獸。他們身材高大,生性殘暴,近五十年來屢犯我大乾邊境,搶奪邊民牧馬、糧食,甚至侮辱婦女、濫殺無辜?!表棜q瞻平靜地回答。
“聽上去很可怕的樣子?!饼R丹嫣眨了眨眼,一臉呆相,戰(zhàn)場廝殺,這個整天縮在后宮不敢出門的菜鳥哪里能想象!
項歲瞻沒有抬眼,若他抬眼,目光只會向堂上那對偽母子透露出一個心理活動,那就是——“你們兩個笨蛋”。
“那……準了?!本窜幉萋驶卮稹?/p>
“謝皇上恩準。”項歲瞻沒有起身,沉默了半晌,“微臣出征的這些時日,望皇上的學業(yè)每日精進,太后費心督導?!?/p>
言下之意,你多讀點兒書好嗎?!
“讀書太沒意思了,還是母后講的故事有趣!”可能是花生吃多了,敬軒忍不住得意忘形。
項歲瞻微微咬牙:“臣愚鈍,不知太后講了什么故事訓誡皇上?”
熊孩子開始口不擇言:“可多啦,西門慶勾引潘金蓮、張生夜會崔鶯鶯,還有關(guān)羽和呂布不得不說的故事……”
“喀喀!”齊丹嫣伸手捂住敬軒的嘴,用眼神警告他不要這么實誠,“嘿嘿……哀家方才講的是水滸英雄傳、小紅娘忠心護主還有三英戰(zhàn)呂布的故事。不知項將軍聽過嗎?”
項歲瞻額頭隱約可見青筋浮起,他冷冷地道:“臣自幼習武,沒讀過書,從沒聽過太后說的那些故事。”
“項將軍,這就是你的不對嘍,要習武,也要讀書,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敬軒義正詞嚴地說。
項歲瞻不置可否,心想,等哪一天諸王相繼叛亂逼宮,廢了你個小兔崽子,你就知道什么叫兩手都要硬!
2.史上最奇葩的圣旨
項歲瞻剛扎營睢縣,犬戎嚇得不行,開始往回撤,待項歲瞻的三千兵馬到綏陽時,犬戎已經(jīng)撤出國境之外。誰料項歲瞻并不知足,竟帶著兵馬越過國境線,只為逼犬戎前來談判。果然,三日之后,犬戎前來求和,項歲瞻提出必須簽訂和平條約,犬戎保證三十年內(nèi)不再犯大乾朝。而犬戎族長表示,條約可以簽,卻必須由大乾皇帝親自來簽。
項歲瞻冷哼一聲:“皇上乃九五之尊,應(yīng)該穩(wěn)居盛京,執(zhí)掌國事,沒有到邊境簽約的道理。不簽也罷,我立刻傳書盛京,奏請吾皇增兵十萬,踏平犬戎。”
項歲瞻說到做到,寫道折子呈給敬軒,請求增兵,附帶糧草。
可朝廷內(nèi)外心懷鬼胎的人很多,這道折子到了敬軒手里竟然變成了——“犬戎優(yōu)質(zhì)的牧草養(yǎng)育了世上最肥美的牛羊,羊肉鮮嫩,肥瘦均勻,在火上烤得油光發(fā)亮,撒上孜然,可下酒,也可當作主食。犬戎人民熱情而好客,邀請大乾天子前來品嘗這些天賜的食材?!?/p>
這道散發(fā)著濃濃孜然味的折子勾起了敬軒的食欲,他毅然決定要親自出塞嘗一嘗。齊丹嫣聽說小皇帝要微服旅游,羨慕得要命,表示她也要出宮吃羊肉串。
于是大乾最重量級的母子手拉手出宮了,大臣們誰都攔不住。
消息傳到項歲瞻那里,他長嘆一聲,一個國家不怕沒有良將,就怕有個豬一樣的皇帝……和太后!所以當務(wù)之急是找到他們,保證他們不被惡人抓走。
項歲瞻暫時將大軍交給副將,跨上黑駿,連夜起程護駕。
這邊敬軒和齊丹嫣在奔馳的馬車中為“烤羊肉串是放孜然好吃還是放芝麻醬好吃”爭論,渾然不覺隊伍已進入了埋伏圈。
他們忽然聽見一聲巨響,馬車被攔住,隨后就是冷兵器的碰撞聲,還有打斗聲。小皇帝恍然大悟,問:“咱們該不會遇上壞人了吧?”
“那些人是誰派來的?”齊丹嫣急忙問道,“你馬上傳旨,把主謀滿門抄斬!”
“好主意!”敬軒點頭如搗蒜,可他們連可以傳旨的人都沒有。
就在這時,一把劍直刺馬車而來,穿過門簾,“唰”地一下插在敬軒和齊丹嫣中間,劍上鮮紅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流。兩人對視一眼,徹底安靜了。
齊丹嫣哭了,抹了一把眼淚:“都是你……早知道我就不出來了?!?/p>
“朕好像中計了啊……”敬軒后知后覺道,摸摸下巴,“父皇以前出宮避暑時,宮里足足準備了兩個月,沿路還有官員接待。這回咱們出宮并沒有跟別人說,朝廷上下可能只有寫折子給朕的項歲瞻知道這事。他是不是想把朕騙出來,圖謀不軌?”
馬車外有人叫起來——“那是誰?!”“??!項將軍!”“項將軍來了!”
“你看!朕說得沒錯吧!項歲瞻來殺我們了!”
齊丹嫣嚇得花容失色。
“出來!”黃燦燦的龍紋門簾被掀開,胸甲上濺滿鮮血的項歲瞻一聲低吼,一手一個,把偽母子倆從馬車里拽出來,拋上馬背,自己一躍上馬,抽了黑駿一鞭子,黑駿嘶鳴一聲,飛快地撒腿朝樹林深處奔去。
驚慌過后的齊丹嫣漸漸恢復(fù)神智,只感覺項歲瞻的手臂好像玄鐵,那男性堅硬的胸腹死死貼在她的背上,隨著他沉穩(wěn)有力的呼吸一起一伏,她能聽見他呼吸的聲音,從來沒有跟成年男性近距離接觸的齊丹嫣猛然意識到自己臉紅了。
三人向西策馬狂奔了很久,天空露出了魚肚白時,終于徹底甩掉了追兵。
敬軒吐了好幾次,虛弱地倒在一塊大石頭邊。齊丹嫣頭發(fā)全散了,她剛狼狽地起身,就看見項歲瞻過分高大的身軀擋在眼前,散發(fā)著一股讓她反胃的血腥味。她捂住嘴,別過頭。
“齊太后,臣勸你最好安分一點兒,不要隔三岔五整些幺蛾子?!表棜q瞻半瞇著眼睛,原形畢露,殺氣凜然,“你存在的價值是令幼帝不被人以為無依無靠,垂簾聽政、代帝朱批是教你集思廣益,以免錯下政令,而不是讓你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將大乾從盛世推向亡國!”
齊丹嫣覺得非常委屈,她一沒有狐媚惑主,二沒有禍國殃民,就是好吃懶做了些,怎么就跟亡國扯上了關(guān)系。
她想了很久,也想巧舌如簧地諷刺他以下犯上、圖謀不軌,但話到了嘴邊竟然化成了一句——
“哦。”
項歲瞻突然伸手,掐住齊丹嫣的脖子:“犬戎已被臣逼退三百里,待犬戎簽下休戰(zhàn)條約,可保西北邊境子民至少三十年不受外族侵擾。犬戎提出要吾皇親臨簽約,臣認為不可,可折子被人偷梁換柱,沒想到你們竟然中計出宮……”話音未落,他松了松手,她捂著脖子不停咳嗽,臉都給憋紅了。
在這種時候,齊丹嫣還是沒有抓到項歲瞻話中的重點,一平復(fù)下來就開始興師問罪:“誰叫你不讀書、不會寫字,寫個折子還要別人代筆,我們又沒見過你的字跡,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寫的?”
不讀書、不會寫字——她到底是通過什么樣的思維過程得到的這個結(jié)論?
“你讀過書嗎?知道臣剛才說的‘偷梁換柱是什么意思嗎?”他的折子直接被人掉了包,一紙誓戰(zhàn)書變成了“舌尖上的塞外”,冤不冤?
“我讀過書?!饼R丹嫣非常認真地回答,“四書五經(jīng)和唐詩三百首我都會背,認識兩千多個字,五百個成語?!?/p>
誰不知道你讀過書啊!張生夜會崔鶯鶯、西門慶勾搭潘金蓮……
敬軒的呼嚕聲打斷了他們不愉快的談話。
3.淡淡的憂傷
有項歲瞻的拼死保護,后來他的軍隊也尋了過來,小皇帝終于安全地與犬戎簽訂了和平協(xié)議。小皇帝和齊丹嫣起駕回宮,項歲瞻也開始追查調(diào)換折子的主謀。
可是禍不單行,一次日全食之后,大乾迎來了一場可怕的瘟疫,齊丹嫣的娘家也受到了瘟疫的波及,齊老爺難敵瘟疫病逝了。這下可不得了,齊丹嫣自從接到娘家的信之后,就不上朝聽政了,每日哭得厲害。
項歲瞻在某天早朝自薦:“臣斗膽啟奏,早年臣聽聞么佬族醫(yī)術(shù)古怪,多有奇招,如今瘟疫自江南波及蜀地,唯么佬一族安然無恙。”
敬軒一聽,不住點頭:“愛卿要去西南,不如順道去一趟蜀地,聽聞母后之父病逝……朕賜其一等伯之禮厚葬,你去看看,回來也好回稟母后。還有啊,朕聽說蜀地的土居然是紫色的,你帶一桶回來。”
對于小皇帝的極品言論,大臣們早已見怪不怪了。
項歲瞻要去蜀地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齊丹嫣耳里,她叫人宣他到慈寧宮。為此,她還叫子魚和錦繡為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
錦繡再遲鈍也有所覺察了,她去打水給齊丹嫣洗臉的時候,偷偷對小東子說:“我覺得太后是很倚重項將軍的,以往皇上來勸她都不聽,今兒個主動宣項將軍來,不再哭了。”
小東子感覺到巨大危機:“我看太后八成覺得項將軍見著舒坦,想讓他進宮服侍?!?/p>
錦繡大吃一驚:“聽聞項將軍還未有子嗣,你說他會同意嗎?”
“我也沒有子嗣……”八歲的凈身的小東子一回憶起往事,心里還隱隱做疼,“我凈身時聽老太監(jiān)說,那東西要越早除去越好,項將軍這般年紀,切起來難,他也疼?!?/p>
“為什么呢?”錦繡懵懂地問。
“我也不知道,趕明兒我問問?!毙|子認真地回答,并真將這件事當作一件大事兒。他幫錦繡提了水,只身趕去了敬事房。敬事房的人精最多,幾句話就從這個“東爺爺”口中得到了幾個不得了的消息——
一,一個約三十歲的男人要凈身;二,這個男人沒有兒子;三,這個男人官職很大,凈身后可能直接任內(nèi)四品;四,小東子十分擔心慈寧宮總管的位置要被他奪走。
人精們一合計,朝中這樣的男人不多,跟太后打過交道的更少,只剩下……天啊,不得了啊!
慈寧宮這里仍然還是風平浪靜。
項歲瞻走進大殿,行常禮后平身,目光往上抬三寸,只見當中座位上,齊丹嫣梳著百合髻,插一支三翅瑩羽珠釵,髻邊還戴一朵半開的紅月季,那雙看起來本來就不是很機靈的眼睛微微腫著,再華貴的服飾也襯不出以往的喜氣。
“項將軍陪哀家去花園走走吧,有事要跟你商量商量。”齊丹嫣無精打采地起身,還不讓子魚和錦繡跟著。錦繡十分擔心,趴在走廊的欄桿后面,咬著手帕,心想,娘娘怕是要跟將軍提讓他進宮服侍的事,哎呀,怎么辦,將軍這樣有男子氣概的男人就算跟小東子一樣成了太監(jiān),我怕我還是把持不住呀!啊啊啊……
“項將軍是個男人,真讓人羨慕啊?!饼R丹嫣在前走,開始碎碎念,“爹以前常說,男兒志在四方,女子終日只能在閨中寫字、繡花。我問他,我什么時候才能出門走走,他告訴我,長大了就可以了??墒俏议L大了,卻進了宮,一輩子都出不去了,沒想到,連爹爹最后一面也都見不著了……嗚嗚嗚……”說著,她開始哭。
項歲瞻為了避嫌,離她三尺,始終走在她的身后。
“父親大喪,我不能前去,只能拜托項將軍替我盡孝道了,會不會太為難呢?”齊丹嫣轉(zhuǎn)身,掏出一張紙,殷切地說,“我有一些話想托你帶給我娘,本來已經(jīng)寫下來了,后來小東子提醒我,現(xiàn)在不能亂寫東西,否則家里不僅要跪接,還要裱起來供上??蛇@信我不希望他們供起來,這可怎么辦呢?”
項歲瞻面無表情:“太后有什么話需要帶回去,跟我說了就是。”
齊丹嫣把紙遞給他,擔憂地說:“你不識字,看不懂的?!?/p>
到底誰跟你說我不識字?項歲瞻抽了抽嘴角,一方面因為她以為他真是個文盲,另一方面也因為信上的內(nèi)容——
蘿卜泡菜、豇豆、泡菜各兩壇;
辣醬三壇(注:少麻椒);
涪陵榨菜三壇;
桂花酒十壇;
合川桃片十斤。
還以為是游子思鄉(xiāng),原來是索要土特產(chǎn)。怪不得不敢讓家里人裱起來,真裱起來的話有多丟人。這奇葩偽母子,一個叫他帶一桶蜀地紫色的泥土,一個列了一份土特產(chǎn)清單。
“項將軍,我聽說民間瘟疫十分嚴重,你去了蜀地,可得小心防范?!饼R丹嫣總算說了一句人話,聽著還算順耳,但她隨后又說,“我身子弱,你染了瘟疫回來,我也會被你傳染的?!?/p>
“太后放心?!焙?,病死你!
“你什么時候啟程呢?”
“三日后?!?/p>
“哦。”
“太后要是沒有其他吩咐的話,微臣先告退了?!?/p>
“項將軍!”
“又怎么了?”
齊丹嫣很羞澀地說:“你可得早點兒回來呀!”
“微臣一定速速回京,伺候您老人家。”項歲瞻抱拳而去,快步離開,實在懶得再跟那個女人多說哪怕一句。
偷偷跟在后面的錦繡掐頭去尾聽見了“將軍是個男人”,“會不會太為難呢”和“伺候您老人家”這幾句話,立刻斷章取義地認為項歲瞻答應(yīng)了太后,公差回來之后就凈身進宮。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小東子,小東子趕緊又去敬事房打聽京城哪個師傅的刀功最好。敬事房的人添油加醋、嘀咕一陣后,就有小太監(jiān)跑到小皇帝那里說——
太后要項歲瞻進宮伺候,項歲瞻已經(jīng)同意凈身!
敬軒聽完,感動得熱淚盈眶,直呼:“項將軍真是大乾第一忠臣呀!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把個人問題擺在最后,把國家利益放在第一,這已然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小太監(jiān)建議道:“不瞞皇上說,要說現(xiàn)在京城里的‘一把刀,非南長街會計司胡同的高家的高大上師傅莫屬,他手藝嫻熟,游刃有余。聽說完事后一點兒都不疼,不吃不喝,安睡上三日,就可下地了?!?/p>
“是嗎!”敬軒饒有興趣地問,“待項歲瞻從西南回來,就安排高大上為他凈身?!?/p>
“是!”
當晚,小太監(jiān)就找到了高大上,讓他做好準備,到時候動作一定要快準狠,不能讓項將軍感覺到有一丁點兒不舒服。對于這個要求,白發(fā)蒼蒼的高大上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那些說法是別人抬高小的呢,一刀下去哪能舒服呢?您說是不是呀?”
小太監(jiān)回憶起了自己的凈身往事,感到一陣淡淡的憂傷,忍不住咨詢道:“像項將軍這般年歲,凈身起來究竟容易不容易呢?”
“怕是不易啊……”高大上遺憾地搖頭,拿出了一個竹筒,手腕般粗細,里面都是石灰,“一般來我這里凈身的都是些五六歲的娃兒,那東西丁點兒大,這個就足夠了?!闭f罷,又翻翻找找,找出一個大腿粗細的竹筒,“項將軍乃而立之年,割下那東西,可能就得用這個裝了。青爺爺,您想想,是小時候割得疼,還是大了之后割得疼呢?”
都疼。
“無論如何,就請高師傅你費心了?!毙√O(jiān)留下銀子,覺得自己圓滿地辦完了差事,翩然離去。
4.閹人大師高大上
項歲瞻一趟公差出了半年有余,再回到盛京,未名湖的荷花已亭亭玉立。
高大上聽說項歲瞻已經(jīng)回府,于是早早沐浴,帶上吃飯的全套家當來到威遠將軍府。項歲瞻對高大上的來訪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更衣,到前廳見了他一面。
高大上十分懂行,頭一句話問:“不知項將軍到兵部備案了沒有?”
項歲瞻不答反問:“高師傅有何指教?”
“這歷來凈身進宮,都需要兵部備案。項將軍身份尊貴,此項可能已免?”
“我府內(nèi)誰要凈身?”項歲瞻隱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啊……”高大上一頭霧水,“不是您嗎?”
項歲瞻移開目光,看著高大上帶來的一整套凈身行頭,什么白布、竹板,還有三把明晃晃的閹割刀,幽幽地問:“我說過嗎?”
“您沒說過,是皇上說的?!备叽笊舷驏|方抱拳以表示尊重。
皇上說的,就是圣旨,你閹也得閹,不閹也得閹!
項歲瞻這三十年來就入過后宮兩次,外臣確實不宜入后宮,但入了后宮就讓他凈身,未免太過簡單粗暴。好在項歲瞻也是一個十分粗暴的人,他命人把高大上和凈身工具統(tǒng)統(tǒng)扔出府外,連夜進宮興師問罪。
可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一問,頭腦簡單的小皇帝馬上把齊丹嫣供了出來,說:“是母后賞識你,叫你進宮服侍。”
服侍你們個頭啊,我在外面幫你們擺平一堆破事兒還不夠,還要斷子絕孫進宮給你們擦屁股?!
多年的沙場歷練使得項歲瞻不動聲色,面色如常,非常淡定地結(jié)束了凈身話題——
“回皇上,太后命微臣自蜀地帶來特產(chǎn)若干,明日微臣將親自護送自慈寧宮,望皇上準予?!?/p>
“什么特產(chǎn)?朕也要。”敬軒叉腰。
“泡菜?!?/p>
“你且送去,明日朕去向母后要?!?/p>
這可就是準了。
項歲瞻回到將軍府,想起高大上帶來的三把凈身刀,徹夜輾轉(zhuǎn)反側(cè)。
第二天,項歲瞻帶著三大車土特產(chǎn),親自押送進慈寧宮的地下冰窖。封存好后,他進殿回太后。
由于天氣熱,齊丹嫣穿著非常輕薄的常服——白色拖地煙籠梅花白水裙,外罩一件湖藍色鑲領(lǐng)玫瑰印花對襟褙子。頭上僅插著一支赤金珠簪,團了個單螺髻。她昨晚聽聞項歲瞻已經(jīng)回京,一晚上沒睡著,直到項歲瞻進來叩首,才清醒起來。
他一襲鴉青色素面刻絲勁裝,黝黑了一些的面龐增添幾分男子硬氣。齊丹嫣注意到,他未被衣袍遮住的手背和脖子處似有一些傷痕,不像舊傷,倒像是被什么毒蟲咬了。
“你的手是怎么了?”齊丹嫣一臉戒備地問,“是不是真的得了瘟疫?”
這種問法非常沒有良心,但項歲瞻早已能夠想見她這副德行,于是淡淡地回答:“回太后,西南一帶蚊蟲甚多,微臣應(yīng)對不及?!?/p>
“這樣啊。”齊丹嫣放心下來,忽然站起來朝項歲瞻走過去,挽起他的袖子一看,他手臂上有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紅腫處。
齊丹嫣把手指塞進嘴里,再拿出來的時候指尖濡濕,她不由分說地將口水涂在其中一個紅腫處。
戰(zhàn)場殺敵時,被項歲瞻斬于馬下的敵軍無數(shù),噴濺的鮮血、皮肉,甚至腸子啊肺啊,是勝利榮耀的象征,只是這口水……還沒有人敢往他身上抹。
5.神奇的口水
齊丹嫣就這樣拽著項歲瞻的手,食指在嘴里和他手臂處一上一下,還念念有詞:“你沒讀過什么書,不懂我們蜀地蚊蟲的習性。小時候我被毒蚊子咬,奶娘教我用唾液涂在紅腫處,半天就好了?!闭f著,她抬眼看了看處于石化狀態(tài)的項歲瞻,食指又放進嘴里抹了一下,繼而小心地在一處紅腫的地方打著圈兒涂,說,“如果舌頭能舔得到,自己舔一舔最好。哀家畢竟是太后,不好舔你,僅給你做個示范,你回去自己舔舔?!?/p>
你要真伸出舌頭舔他,看他現(xiàn)在打不打死你。
結(jié)束石化狀態(tài)的項歲瞻把手臂從她的魔爪中抽出來,只覺得皮膚一陣濕滑粘膩,為避免她再想出什么幺蛾子對付他,他退后一步,單膝跪地,抱拳道:“太后教誨,微臣銘記在心。”
“哎,你脖子上也有……”齊丹嫣指著他的脖子,好像意猶未盡。
“你再靠近我一步試試?”項歲瞻抬眼,目光迸發(fā)令人喪膽的殺意。
“哦?!饼R丹嫣作罷,還覺得頗為委屈,咂了咂嘴,又坐了回去,項歲瞻才又起身。
“太后垂愛,微臣畢竟是外官,時常出入內(nèi)宮恐有不便。太后以后如果有事吩咐微臣,令下人傳話就是,微臣就不再進慈寧宮了?!?/p>
“不行?!饼R丹嫣馬上拒絕了他,“我就是要你進宮服侍!”
項歲瞻冷哼一聲:“微臣并非不愿服侍太后,只是太后是否想過,入宮需要凈身?!?/p>
“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說敬重、愛戴哀家,到頭來竟還舍不得那幾兩肉!”
項歲瞻抬眼,一字一句似乎咬著牙硬擠出來:“太后,您若再逼微臣,微臣只能保證不打死你?!?/p>
齊丹嫣一腔憤懣,化成一句——
“哦?!?/p>
項歲瞻好整以暇地從慈寧宮出來,回了將軍府。
6.咬了舌頭的太后
大乾皇室有著入秋狩獵的習俗,打獵這種刺激好玩的事兒齊丹嫣自然也要跟著去,可是狩獵進行到傍晚時分,竟傳來消息,說太后走失了……
消息傳到了項歲瞻那兒,他命所有官兵縮小包圍圈,自己騎上黑駿,帶著獒犬,狂奔二十里,到了齊丹嫣失蹤處。他拿來齊丹嫣的貼身衣物放在獒犬鼻尖嗅了嗅,開始順著空氣中、樹林間殘留的味道一路向林子中躥。
他下馬,獨自跟著獒犬往里走,走了半個時辰,獒犬在一處停下,項歲瞻舉著火把上前一看,明黃色的斗篷十分扎眼。披著斗篷的人趴在那里,不知死活。
齊丹嫣忽然動了一下,似乎被嚇得夠嗆,一動之下竟然扣動了手中握著的窩弓的機關(guān),一支箭“嗖”地一下射而出,項歲瞻側(cè)身,但箭支仍貼著他的手臂而過。
“?。 饼R丹嫣丟掉窩弓,踉蹌著過去,爬到項歲瞻跟前,驚慌地叫:“啊!你怎么啦?!”
怎么啦,被你射中啦,差點兒死啦!
項歲瞻畢竟耐打,他單手摟住齊丹嫣,忍住手臂的劇痛撿起火把,皺緊眉頭咬牙質(zhì)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騎馬啊,結(jié)果那……那馬也不聽我的,一直跑,我……我拉韁繩卻被馬甩下來,腦袋……撞了……撞了樹。”齊丹嫣指著自己的腦門,那里一個大包,還有擦傷,“我可能是迷路了吧……將軍,你的手在流血?!?/p>
這點兒小傷對項歲瞻來說只是小意思:“不礙事兒。你說話為何吞吞吐吐?”
“我剛才摔地上的時候不小心咬了舌頭……”齊丹嫣哭喪著指著自己的嘴。
你活該啊。
項歲瞻讓齊丹嫣拿著火把,自己撕破外袍,扯了塊布下來纏緊手臂止血。他往前走了幾步,回頭說:“跟我走?!?
“我不想回去?!饼R丹嫣再出驚人之語。
“太后要留在這里喂狼?”
齊丹嫣說話不利索,可還是大著舌頭說:“回去之后就有好多人看著我,我想跟你說句話都要等一兩個時辰,通過好幾個人去宣你?,F(xiàn)在這里這么黑,沒人看得見我們,我好不容易能跟將軍你單獨待一會兒,我不回去!”
“太后言重了?!表棜q瞻背對著她站在前方,手臂上纏著的布條滲出斑斑血跡,火把上的一簇火苗沉默地燃燒。
他表情不明,聲音低沉,忽然守起了君臣上下之道:“微臣粗鄙武夫,蒙太后賞識,愧不敢當?!?/p>
“不識字沒什么丟人的,項將軍不要妄自菲薄啊!”齊丹嫣雙手握拳抵在胸口,情真意切地安慰他。
“走吧?!表棜q瞻低聲說,向前走去,獒犬搖著尾巴跟了上去。
“項將軍……”齊丹嫣好似受了很大的打擊,聲音微弱又可憐。
項歲瞻往回走了幾步,站在她跟前。
齊丹嫣還想說些什么,剛張嘴,只覺得對面那人臉一近,溫暖干燥的唇就輕輕壓在她的唇上。
動輒揮軍十萬要滅人族地的威遠將軍,親吻起來竟十分溫柔。雙唇相抵,舌尖相繞,纏綿間有幾分旖旎。
齊丹嫣趴在項歲瞻肩上,昏昏沉沉被他背著走。她的臉很紅很紅,心也一直跳得很快,她知道,剛才他們做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他背上的肌肉堅硬,遠不及他的雙唇柔軟。他身上那種冷兵器的味道非常特別,似寒鐵,有點兒瘆人。他散下的發(fā)絲搔得她的鼻子癢癢的,她想撓撓,卻又舍不得將圈著的雙手從他的脖子上移開。
就快出密林了,遠遠可以看見營地的火光,齊丹嫣掙扎著跳下來,又不肯走了。
“將軍,我再跟你……再跟你待一會兒。”齊丹嫣抱著他的手臂,撒嬌道。
項歲瞻眉頭微微一皺,她壓著他的傷口了……
項歲瞻抽出手臂,把她抱進懷里,她很幸福地趴在他胸口,像只小貓般聽話。
半晌,項歲瞻背起她,走向營地。
“太后回來了!”“太后!”“皇上,太后回來了!”“啊!母后!母后,你去哪兒了?”
齊丹嫣被簇擁著往溫暖的大帳走去,隨行宮女在里面又是準備熱水又是鋪軟榻。齊丹嫣偷偷回頭看向身后,項歲瞻單膝跪在那里,做足了臣子之禮。她接過熱熱的小暖爐,總覺得不及項歲瞻懷中溫暖。
接下去她只會更想他而已。
7.隔簾對話
入冬之后,盛京已不知道下過了幾場大雪。白雪皚皚,染白了黑色的屋檐,尖筍一樣的冰凌掛在檐下,晶瑩透亮。
自圍獵回來以后,項歲瞻去往北部邊境駐守,一別又是幾個月。臘八那天,敬軒大宴群臣。齊丹嫣染了風寒,一遇風吹就想打噴嚏,趕緊借口出恭,離開了宴席,坐著小轎子回去了。
她躺在床上,又喝了一碗藥,睡得昏昏沉沉的她忽然聽見子魚在她耳邊說:“太后,醒醒……項將軍來看您了……”
齊丹嫣驀地睜大眼睛,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就要下床。
項歲瞻從北部邊境外的羅曼諾夫國買了些新鮮玩意,親自押送給太后。
子魚拿了一件貂皮斗篷披在齊丹嫣肩上,提醒她:“太后只著寢衣,不便見外臣,奴婢把簾子放下吧?!?/p>
黃色的絲簾阻隔了齊丹嫣的視線。她攏著斗篷,靠在枕頭上,聽外頭有沉穩(wěn)的腳步聲和衣袍摩擦的聲音,隨即聽項歲瞻說:“臣項歲瞻恭請?zhí)笫グ?。臣戍北?shù)月,帶回羅曼諾夫國物什獻給太后賞玩,望太后不嫌粗陋?!?/p>
“項將軍,哀家生病了……”齊丹嫣非常委屈地說,語氣好似小兒撒嬌求可憐。
“太后有百神庇佑,相信很快就會康復(fù)如初?!?/p>
齊丹嫣明白了,這周圍又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她的手慢慢朝自己的寢衣里伸去,好像在掏什么東西:“項將軍一別數(shù)月,久不來請安,哀家都快忘了將軍相貌啦。但是,將軍是為國盡忠,身不由己,哀家也是十分感動的?!?/p>
“勞太后掛心,臣有罪?!?/p>
“將軍過謙了。子魚……”齊丹嫣把手上的玉鐲捋下,用一塊不知道從哪來的胭脂色綢布包好,“把這個鐲子賞給將軍?!?/p>
跪著的項歲瞻雙手接了,恭敬地說:“謝太后賞賜?!本I布連著玉鐲都帶著齊丹嫣的體溫,握在手里別有一番滋味。隔著布簾,看不清床上的人,四周太監(jiān)宮女加上侍衛(wèi)若干,所有人都看著他的言行,他不可有一絲不恭敬。
“哀家乏了,將軍且去吧。”
項歲瞻叩首起身,目光掃過黃簾后依稀可見的影子,退出殿外。
回府的馬車中,項歲瞻從懷里掏出方才齊丹嫣賞的玉鐲握在手中,那玉鐲翠綠溫潤,毫無瑕疵,乃翡翠中的上品。不經(jīng)意間,項歲瞻發(fā)現(xiàn)用來包玉鐲的胭脂色綢布有幾分怪異,攤開一看——
這分明是齊丹嫣貼身穿著的肚兜!
項歲瞻緊緊攥著肚兜,肚兜上幽幽的百濯香飄散開來,似乎還有女性身體自帶的幾分軟香,某處不自覺如鐵般高昂堅硬著,一直從皇宮堅挺到威遠將軍府。
8.她為太后,他為臣
春節(jié)來臨,皇宮內(nèi)外張燈結(jié)彩,爆竹聲聲。大年初一晚宴的時候,敬軒悄悄問齊丹嫣,進宮之后還有沒有出過宮,宮外是什么樣子的。
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也不知道京城過年是什么樣的。”
敬軒奸笑道:“不如我們假裝去項將軍家里做客,出宮轉(zhuǎn)轉(zhuǎn)?”
齊丹嫣還是搖頭:“出宮很危險的,項將軍說不能亂出宮?!?/p>
“喂!到底他是皇上還是朕是皇上!”敬軒鼻孔一張。
“你是……”
“母后且打扮得平常些……小青子,小東子!給朕和太后準備準備,咱們要微服私訪!”敬軒說風就是雨,出去玩總比念書勤快,說起來這也是所有小孩子的共性。
一個時辰后。
齊丹嫣第一次上項歲瞻家里,還有點兒羞澀的樣子,很小家子氣地隨敬軒坐在主位上。將軍府也是人多嘴雜,大家恪守著君臣之禮,誰都不敢造次。
天色漸暗,丫鬟們?yōu)樘髸洪降呐P房中添上暖爐,把湯婆子一并準備了,伺候齊丹嫣睡下,才跪安出去。
項歲瞻照例為過世的父親、兄長上完香,繞到了安置齊丹嫣的別院里。屋內(nèi)蠟燭已滅,一片漆黑,里頭的人可能已經(jīng)睡下了。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手搭在中夾堂板上,摩挲著上面精致的蝙蝠蓮花浮雕,卻遲遲沒有用力將門推開。
他知道自己一旦推門而入,就意味著什么。二人聚少離多,朝堂上相見,隔著一道珠簾,目光卻不能輕易相接。
項歲瞻垂下手,轉(zhuǎn)身離開,然而剛走了幾步又飛快回身踱至門口,將門往內(nèi)一推——
居然沒推開。
里面被齊丹嫣扣上了。
項歲瞻無語,自嘲地出了別院,回到自己的臥房。丫鬟們已經(jīng)點了燈,鋪了床,進去的時候,里面很暖和。他也扣上門,還未轉(zhuǎn)身就聽見地板發(fā)出“咚”的一聲,好像有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滾到他腳邊。
賊?
項歲瞻偏頭望去,一個锃亮锃亮的金元寶赫然躺在地上,隱約間,有一股百濯香之氣息緩緩從身后而來。項歲瞻喉頭一緊,不動聲色。
我說她怎么反扣了門,原來是偷偷從窗戶爬了出來,溜到這里來了。
“將軍!”身后一聲故意捏著嗓子變化音調(diào)的聲音,可能是見他半天站那兒不動,急了,“你的金元寶掉啦!”
“是你的金元寶。”項歲瞻逗她。
“你的!你的!”土豪太后焦急地提醒。
金元寶是你的,你是我的。
項歲瞻轉(zhuǎn)身,只見屏風下露出合歡花云錦寢衣一角。這么冷的天,她也不知道披一件斗篷,就這么跑出來了。項歲瞻心里百味雜陳,屏風后是當今大乾最尊貴的女子,是當今皇上名義上的母親。
她為后妃,他為臣;她為太后,他為臣。
無論如何,都太禁忌了一些……
9.燒火做飯的神獸
屏風后的齊丹嫣像鉆狗洞一樣,探出頭瞧了他一眼,又趕緊把腦袋縮了回去。
項歲瞻繞至屏風后,見她四肢著地趴在那里,像是跪著等他,就拉著她的手,無奈又慍怒地把她拽起來:“行此大禮,臣不敢當?!?/p>
“將軍,我想死你了!”齊丹嫣歡快地向上一跳,雙手摟著他的脖子不放,心里畢竟明白隔墻有耳,不敢大聲。她像小妖精一樣軟軟地靠著他,臉頰不知是里頭的爐火熏的,還是被自己的臊的,通紅通紅。
項歲瞻托著她的腰,只覺得香軟在手,盈盈一握。
齊丹嫣臉上紅潮未褪:“將軍戍北時,想沒想起過我?”
“太后叫我歲瞻即可,或是表字戟望?!?/p>
“沒想到你還有表字!”齊丹嫣驚詫道,開始和平時一樣犯傻,“表字只有讀書人才有……你自幼習武,大字不識,我一直以為你只有小名,比如二狗子、傻根、屎蛋之類,所以刻意不向你打聽,怕你不好意思說?!?/p>
你才叫屎蛋!能不能愉快地聊一會兒天???
項歲瞻抽了抽嘴角,額頭的青筋浮現(xiàn)起來:“多謝太后體諒……”
“我也有表字!”齊丹嫣好像在炫耀,“我寫給你看!”
項歲瞻無奈地起身,拿了筆墨紙硯,磨了墨,把毛筆給她。她又是一副小巫見大巫的驚奇,嘟囔著什么“你居然有筆墨”,遂用筆沾了墨,在宣紙上寫下兩個字——
爨蠪。
說實話,項歲瞻還真不認識這兩個字!
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請教:“臣學識淺陋,還請?zhí)笾附?。?/p>
“讀作‘竄龍。”齊丹嫣非常得意地說,“起表字之時,爹為我擬了許多,我覺得女兒家的表字應(yīng)當慎之再慎,既要顯得朗朗上口,又要顯出學識淵博。所以我翻遍了爹爹屋子里的書,找出兩個最難的字,用作我的表字?!?/p>
后來項歲瞻有意去查這兩字,爨為“燒火做飯”,蠪是《山海經(jīng)》里某只上古神獸。合起來的意思就是“燒火做飯的神獸”。
齊神獸還在那里揮舞著毛筆嘚瑟,項歲瞻在一旁無語了好一陣子。
待齊神獸終于消停下來時,紅燭已經(jīng)燒了三分之一。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彼齻衅饋?,趴在桌子上,雙手交疊枕著下巴,“今兒個是皇上要出宮,我才有機會到將軍府上做客。下一次見到你,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了。”
齊丹嫣忽然眼睛一亮,挑著眉,低聲跟他商量:“要不你就答應(yīng)凈身進宮吧!我破例封你為正二品太監(jiān),慈寧宮總管,這樣一來,你比小東子還大,別人見了你,都要恭恭敬敬叫你一聲‘歲公公?!?/p>
項歲瞻臉色一變:“齊丹嫣,你又在挑戰(zhàn)我的底線了?!?/p>
“哦?!饼R丹嫣很失望地垂下頭,嘴里喋喋不休,“閹一下又不會怎么樣,要不……閹一半?”
“一寸都不行?!?/p>
“那半寸?”
這是在市場上買布還是怎么樣,還帶討價還價的?!
項歲瞻橫抱起她,走向紫檀木床,將她往雪青色云紋錦被上一放,欺身而上。
他盯著她的眸子,目光冷厲間又好像燒著一團燎原火:“待會兒你就知道我不肯凈身的原因了!”
團壽紋戳紗帷帳緩緩放下,遮去所有旖旎。桌上紅燭火光依舊搖曳,紫檀木床輕輕顫動著,時而發(fā)出吱呀聲。
后半夜,兩個人影披著黑色的斗篷去往別院。過了一會兒,高一點兒的那人背起矮一些的人,緊接著齊丹嫣刻意壓低的嗓音響起:“我自己能走的……”
“這么快就不疼了?”
“還疼。”
“我不知道你居然是……”
“什么?”
“……”
到了臥房門口,齊丹嫣把斗篷還給項歲瞻,輕手輕腳地從一旁的窗戶里爬了進去,繼而把手伸出來搖了搖,算是說再見。
再見?再見只怕又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
10.急轉(zhuǎn)直下
敬軒一天天長大,個子噌噌往上躥,五官徹底長開了,俊俏得很,群臣開始上折子請皇上親政。
一天,退朝之后,敬軒不好好看折子,在整個紫禁城閑逛,順路去了齊丹嫣那兒用午膳。他吩咐御膳房送了許多兩個人愛吃的食物,滿滿當當?shù)財[了一長桌子。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朕要親政了!”敬軒拎了一只炸鵪鶉開始吃,雀躍道,“想想朕從登基到現(xiàn)在也快九年了,有的大臣剛輔佐朕時一頭黑發(fā),現(xiàn)在居然也兩鬢斑白,看來朕沒少讓他們操心!”
齊丹嫣點了點頭,呆呆地看著自己正在繡的香囊。
不知什么時候,一直大吃大喝的敬軒???,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神情望著發(fā)呆的她。等她終于回神,就見他出乎意料地冷笑一聲,說:“母后,朕勢單力薄,這么多年多虧你這個名義上的養(yǎng)母照拂著朕。如今朕要親政了,為了皇家顏面,不得不挑明。威遠將軍項歲瞻……”
齊丹嫣嚇了一大跳,防備地望著他。
只見敬軒抬眼看了看她,接著說:“……北守邊境,南撫么佬,只為了讓垂簾聽政的你坐擁江山,無為而治。他喜歡你,為了保你穩(wěn)坐太后之位,就不得不保朕穩(wěn)坐皇位,難為他了,呵呵。對了,母后,你餓不餓,先坐下來吃碗面吧?”敬軒舀起一勺香露玫瑰粥,陶醉地嗅了嗅,“但再大智大勇,和當今太后有私,就是大逆不道。”
“你饒了他吧,他……”齊丹嫣總算抓住了重點,抿著嘴,眼巴巴地望著敬軒,“他從來沒有要害你的意思啊?!?/p>
敬軒當著齊丹嫣的面,從袖子里掏出一個紙包,將里面的藥粉倒進酒里,拿了一個酒杯斟滿,然后移到她面前,非常和善地說:“你當了那么多年的后宮之尊,好歹朕也叫了你那么多年‘母后,你一個小小的貴嬪也該滿足了。來人,給太后喂酒!”他揮了揮衣袖,叫進來幾個侍衛(wèi)。幾個大漢得令,一人一邊架住了齊丹嫣,另外兩個人拿起酒杯,掰開她的嘴就往里面灌。
齊丹嫣的腹中一陣絞痛,她覺得一陣惡心,一嘔吐,一口黑乎乎的血嘔了出來,噴得滿地都是。她張大嘴想呼吸,可是居然怎么也喘不過氣,她抓著喉嚨,好像要撕破一個口子呼吸,但手腳已然沒有力氣,只能頹然倒下,在地上不斷抽搐。
“太后忽發(fā)惡疾薨逝,朕難過得很?!本窜幊谅曊f,“把親政之日延至太后葬儀之后。鳴喪鐘,告知百官和天下百姓?!?/p>
喪鐘一下一下敲著,第七十二下敲完,戛然而止。
一陣鑼聲后,項府家仆急匆匆地跑進書房,顧不得跪,大聲說:“將軍!不好了!宮里的公公前來報喪,說是太后薨了!百官著喪服、府邸掛孝,任何喜壽不予操辦!”
戰(zhàn)場殺敵無數(shù)的項歲瞻因為一個人的死第一次感到手腳發(fā)麻,太后忽然薨了,其中必有可怕的隱情。
他沉默著,回房穿戴整齊,出門卻見宮中欽差立于門口,讓他下跪接旨。他釋然,做好心理準備,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道圣旨并非賜死,而是賜婚。
敬軒讓他迎娶犬戎族公主,在太后喪期破例準他操辦婚事。
“皇上……”小卡子心驚膽戰(zhàn)地進來,垂著頭,“項將軍殿外候旨……”
“他來了?”敬軒無奈地搖搖頭,看著滿地狼藉,“叫他進來。對了,好好搜搜他的身,以防他攜帶暗器?!?/p>
項歲瞻卸甲進殿,瞥了一下兩邊,比平時多出十倍的侍衛(wèi)擠在那里,起碼兩百多人。敬軒坐在暖閣中間,繃著臉。
“我要見太后?!表棜q瞻說這句話時,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
“放肆!”敬軒橫眉冷對,壓低了聲音說,“項歲瞻,你好大的膽子,提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要求,你瘋了?”
項歲瞻上前一步。
敬軒臉色一變:“你……你別過來啊!外面都是侍衛(wèi),你無法得逞的!”
項歲瞻不怒反笑,無比諷刺地望著敬軒:“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想弒君?”
“將軍,你冷靜一點兒!殺了朕你一定后悔!嗷!嗷嗷!”敬軒狼狽地躲開,話音剛落,他已經(jīng)被項歲瞻牢牢摁住,鐵一般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前陣子犬戎族長特地送信來要求你當他女婿,并表示可以在那份條約的基礎(chǔ)上,喀喀……喀喀……你掐得真狠!喀喀……保證以后再不騷擾邊境。你今年四十還沒結(jié)婚,要不要考慮一下?”
“帶我見太后。”項歲瞻不為所動,冷峻地俯視著敬軒。
烏鴉停在奉安圣殿上呱呱叫,齊丹嫣的靈柩被暫時安放在殿內(nèi)。項歲瞻挾著敬軒進去的時候,下人剛剛為齊丹嫣穿好金縷衣,將夜明珠塞進了她的嘴里。
項歲瞻默默走到棺材邊,見齊丹嫣一臉慘白地躺在里面,著一身華服,戴著華麗的鳳冠,枕邊還有一些玉器和金器。她睡得安詳,毫無聲息。項歲瞻附身,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臉,只覺得滑膩中帶著粗糙,一看,手上一層白色粉末,再看被他摸過的地方,皮膚隱隱露出一些黑色。
中劇毒而死之人,臉上才會泛黑。
一時間,項歲瞻額頭青筋暴起,轉(zhuǎn)身怒視敬軒,愣生生把他嚇退十步。
敬軒躲在柱子后,探出頭說:“項將軍,你想見太后,朕也讓你見了。你答不答應(yīng)朕剛才提出的聯(lián)姻之事?太后都死了,你就不要冤冤相報了,還是讓她平安下葬皇陵吧。你以為朕不會留密旨?你敢動朕一下,不管你殺不殺得了朕,走不走得出皇宮,太后她都會被人扔到亂葬崗去喂野狗!”
項歲瞻忽然一笑,扶著棺材,看了看齊丹嫣,又笑了幾聲,之后放聲狂笑。
“瘋了……”敬軒目瞪口呆。
“我答應(yīng)你。”項歲瞻恢復(fù)了一貫的冷臉,“將太后好好安葬,我就答應(yīng)你。”
待太后安葬完之后,我先弒君,再滅犬戎一族,把你們的尸體全部豎著埋在丹嫣的墓后面,當她的兵馬俑——這才是他真正的心理活動。
“那敢情好。”敬軒笑道,“來人,挑個好日子舉辦喪事!另外朕要親自寫信給犬戎族長,讓他趕緊將女兒和嫁妝送到盛京來。”
項歲瞻在原地站了許久,情緒不明。
11.將軍,你的錢掉了
大臣們都聽說,項歲瞻獲得皇上特許,在太后大喪之后,聯(lián)姻犬戎。
敬軒為了安撫他,同時為了提升威遠將軍的威嚴,賜了他一等伯的爵位,僅次于親王。
項歲瞻其實根本不領(lǐng)情,婚禮照辦,他早就已經(jīng)用手中虎符調(diào)兵遣將,包圍了盛京?;槎Y當晚,他就打算誅殺犬戎族長的女兒,之后馬上血洗紫禁城。
項歲瞻站在紫檀木床前,一個身著紅衣、蓋著紅色蓋頭的女子安靜地坐在床上,正心懷期待地等著他掀起蓋頭。
“你走吧?!表棜q瞻早已抽出軟劍,又忽然收了回去,“我命人為你備下馬車,你回犬戎族地,不要再入中原?!?/p>
新娘好像在袖子里掏什么東西,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突然有一個明晃晃的金元寶出現(xiàn)在她手里。
項歲瞻濃眉一蹙,目光直直盯著金元寶。
新娘將金元寶往他腳下一扔,發(fā)出“咚”的一聲,隨即她捏著嗓子說:“將軍,你的錢掉了。”
項歲瞻眼中的戾氣和殺氣忽然消失不見,因備戰(zhàn)而繃得緊緊的身子舒緩下來。他用力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新房依舊燈火通明,紅幔掛滿四周,床上的新娘還在,大紅撒花裙擺下,一雙穿著紅色鑲金線緞面嫁鞋的腳呈內(nèi)八字縮著。
項歲瞻上前一步,掀開了紅蓋頭。
“好你個威遠將軍!”齊丹嫣伸出食指,怒氣沖沖地指著項歲瞻的臉,“敬軒就要親政了,為了成全我們,也為了讓我這個太后不再‘垂簾聽政,設(shè)計讓我假死,命子魚帶我從宮里密道逃出來,又讓我冒充犬戎族長的女兒。沒想到你就真答應(yīng)娶‘她!你還有沒有良心!你渾蛋!你負心!你不是人!嗚嗚嗚!”
項歲瞻石化在當場,望著大哭大鬧的齊丹嫣,他慢慢望著東方,心里只有一個想法——
裘敬軒,我居然被你一個小屁孩玩弄了!